一卷全(1 / 2)
台版 转自 哦☆卖糕的、凌水柒月、Dalian、流光@SOSG论坛
第二十章 『黑暗的启蒙』
经过提点 受过开示 又能得到什么
●
这里是个狭小的房间。
直径约五公尺宽的吊钟形房间里满是蓝光,墙或地面皆由砖瓦般的石块铺成,没有窗户。
这小房间位于地下,入口只有一处,没有任何连接其他场所的通道。
乍看之下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桌子摆在中央。
桌上有个书架,但里头一本书也没有。
用来代替纸镇的笔架也是空的,一旁有个透明墨水瓶,里头仍有些墨。
一名少年就站在桌子与桌上摆设前,身上的西装襟内绣有「佐山」两字。
少年——佐山看看四周、看看背后。
「没有其他东西了……吗?」
解开衣笠住所的仓库之谜后,通往底下的阶梯随即出现。
佐山沿着步向黑暗的阶梯下探了约二十公尺,最后被引向这个房间。
他并不认为阶梯里有任何机关,相对的——
……衣笠文书就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下空间里吗?
疑问诱使佐山扫视四周,但仍然一无所获。
「既然这里是他的书房,又为何什么都没有呢?」
他在低语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件——圣乔治制作企划书。
这份文件是由佐山之父编写而成,却未经实行就遭到废弃,封面上印有一段话——
「根据自衣笠府中寻获的衣笠文书编撰而成……」
衣笠文书。这份文件应该就在此处。
至于被父母亲携回后遭到废弃或封印的可能性?
「这种无聊的假设就先删了吧……假如我的父母真的带走了这里所有文件,会连笔之类的东西和架上的书都不放过,却独自留这个纸镇吗——不太可能。」
少年奋力挥臂,指向某个位置。
在西装摩擦声中摆定姿势后,佐山断言道:
「有东西被藏了起来。没错,这害羞科学家的秘密就藏在这个房间里。」
他颤喉而笑,扶着额头吐出自赏自赞的气息。
「今天的我情绪实在太高亢了,自言自语也很俐落,太完美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这书房里的东西究竟去了哪里?」
佐山探出空着的右手拿起桌上的墨水瓶,从旁观察容量,黑色墨水大约还剩一半。
「也就是说……是这么回事。」
他弹指般地用右手拇指转开瓶盖,有种抹过干土的感触,接着便是墨水粘稠的刺鼻气味。
佐山轻摇一下瓶身,检视墨水的流动。
「真实之门不在此处,所以真实其实是收到『空书房』这样的假象所掩盖……那么反过来想,做为掩饰的假象……是不是也能用真实来掩盖呢——就用这瓶真正的墨水!」
话还没说完,佐山已挥甩右手,将墨水瓶内容物洒向四周。
在水滴飞溅声中,黑色墨水因速度而如雾般散开。
黑色在蓝色房间中飞舞,紧接着——
「——」
世界融化了。
洒满液体的房间由上往下翻转,从空无一物的墙角涌现的——
「——就是真实吧。」
下个瞬间,佐山见到了堆满书架及整面地板的书海,他自己甚至就站在由书堆成的地层上。
然后,他确实看到眼前桌上摆了一叠文件。
被一枝笔压着的文件上以速写体这么写着:
「……圣乔治开发企划书!by衣笠•天恭。」
当朗读封面文字的声音响起时,某些东西自吊钟状房间底部升腾而起。
「……?」
地面下传来一股热气般的膨胀感。
当佐山仍在猜想那是什么时,某物已浮上空气之中。
那是一个个的文字。
黑色文字从周遭书本的书页间、封面上以及其他散乱的纸片上头浮出;它们不仅来自底下,而是从四面八方现身,所有看得见的地方都有其踪影。
五十音、片假名、英文字母、数字、符号、线条、句读等似乎都获得了自由,在房间中缓缓飘动。
全都是文字,无一例外,数量多到几乎连房间的全貌都难以辨识。
这时,文字忽然有些动作。
首先是往右。
它们慢慢地波动,并在下个节拍如水面摇摆般向右晃动。
紧接着,文字再次向右晃去,激起波纹。
「……!」
右行文字与左行文字交错分开,同时——
「转动了……?」
有如回答佐山的疑问般,几万个文字各自或左或右旋绕起来。
房里的文字在书海上高速左右回转、交错、分化,形成几条轨道。
佐山看向四面及顶上,文字仍转个不停。
数个文字环如天体图似的在房间中自转、交叉,不停地绕着。
有的环缓缓地闪着黄光;有的环保持黑色,与其他环交叉时擦出火花;有的环散发着银光,发出时钟秒针般的声音。
位于中央的佐山,在好奇心驱使下向天体图一角举起双手,触碰左右文字的交错点。
虽然这么做有些大胆,但对象毕竟只是些资讯。
「——?」
他实体的手穿过了文字环,脑海里突然出现某个影像。
写成文字的资讯就这么具体化,在他的脑中播放着。
佐山见到的影像左右不同,分别是——
『——四方结界是唯一的手段。10th的龙已经随着难民而来,虽然听说2nd-G迟早也会如此,但10th的神劫龙却早一步出现,就像预演一样。熏的四方结界建构技术正逐步完成,2nd-G的技师们开发的天幕型封印法也有所进展,但那些都还缺少一样东西。若想让结界完全运作,需要有个人在其中央发号施令才行。我想他一定会自告奋勇,届时还得找个人来替补他的文职,而我也不认为自己能顶替这个位置——』
『——这是当然的,似乎已经有部分9th或10th人士注意到Low-G之谜了。他们曾侵袭过Low-G,但之后的攻击大多无功而返——原因究竟为何,我想得等到我死后才会揭晓吧。所以为了后世,我要在封印神劫龙前,趁自己还撑得住时留下一个问题——为何我将这个世界取名为Low-G?然后,我要告诫后世……若想要见识巴别塔的真貌,必须先探求这个世界的真实——』
「……?」
佐山仓皇地缩手。
心跳虽飙高不少,却仍无力即时消化直接刻进脑中的资讯。
……那是什么?刚刚那说了什么?
那是——
「Low-G之谜?」
以及——
「巴别塔的真貌?」
这又是什么意思?
前一段应该是针对封印10th-G神劫龙的记录。过去,人们为了取得10th-G概念核而使用了佐山祖父所开发的封印技术,衣笠教授也推测自己将因其而死。
可是,真正的问题在于下一段记录。
对于巴别塔存在的意义,佐山自己有一番推测。
但为什么——
……必须先探求这个世界的真实……?
衣笠•天恭到底掌握了些什么?而应该已看过这些记录的父母——
……又因此明白了什么……还曾经知道些什么呢?
想到这里,佐山摇了摇头,现在并不是猜想的时候。
自己是为了确认与圣乔治相关的衣笠文书而来,是为了弄清楚父亲为何放弃制作母亲交付的圣乔治而来。
于是佐山毅然向前看去,发现一个环浮在他的视野中央。
衣笠文书上有个由文字围成的环,直径约三十公分。环慢慢旋转,几个蓝白光点在其表面上溜动。
「这是衣笠文书中的数据具体化的模样吗?」
佐山低语,接着毫不犹豫地伸手,在回转于四周的膨大信息量注视下碰触自己寻找的信息。
「————」
握起手那一剎那,圣乔治的具体知识在佐山脑中完全漫开。
●
佐山获得了知识。
既非目视,亦非耳闻,而是以其原有的样貌获得知识。
若要举出一个转换的要素,那就是记忆,知识以记忆为媒介进入大脑。
……这是……
来了。
五感来不及捕捉到「它」,其出现速度遥遥凌驾于感官之上,佐山就只知道「它」来了。
「啊」为何念做「啊」?连续的文字为何会化为声音及意义?在这等疑问产生前,「某物」的情报已冲进他的记忆。
如此灌入他的心及记忆里的,即是圣乔治的相关信息。
在意识中,他所得的信息被转换成自己的言语,并成为自己的感受。
一格格从过去每一瞬间撷取的画面投射在名为记忆的屏幕上,让他见到实际的影像。
首先是某个晴空下的庭院。
铺上砂石的庭院深处有块田地,另一头有片油菜原、森林和向下延展的山丘。
那是衣笠教授家的庭院。
视线位于屋舍之中,坐在客厅里的矮桌边。
视野里,只看得见视线主人以右手压着茶几上的数据。
视线的思考先进入了佐山的记忆,再被佐山的语言中枢转换成话语。
『——现在,是我调查为折服所有概念而制造的概念兵器所得的结果。』
这兵器的名称是——
『通称「圣乔治」。
外观为左右成对的护手甲,但目前我只拥有右手部分。我在某处得到了它,却同时失去了另一只。
今后,想制造相同概念兵器并使用的人,应该就是在某一刻得知我拥有右手部分的人。
所以,我要刻意在此留下这段讯息——不可以制造圣乔治。』
景物转变了。
视线来到昏暗的木造建筑中。房间深长,像是某种美术室或工作室,窗边还有座洗手台。佐山的视线坐在摆满文件的书桌前,能看见一张张整齐排列的厚重木造工作台。
这时,某人绕过堆积如山的文件走了过来。
那是个身穿白袍的青年,略瘦的身躯和长发使佐山联想到某个人名。
……新庄同学?
不,长得并不像。这人长得更高,骨架也更突出。
但他对视线打招呼时的微笑和新庄倒有几分神似。
……该不会是新庄同学缺乏症的瘾头又犯了吧……
当佐山疑惑时,视线的主人将一份数据递给那青年。
青年接过资料时突然看向一旁,看着另一人走进房里。
青年脸上有些讶异,接着化为笑容,张开了嘴。
那双唇的动作,和佐山平时常见的如出一辙。在无声的此刻,佐山只能辨别他用的元音。
当佐山从中明白此处是护国课时,意识又流进他的心里。
『——圣乔治这具机械的目的,是凭借使用者的意志力增幅或破坏这世界的正负概念。换句话说,它是个适用于一切概念的增幅装置,同时也是破坏兵器。』
过了换口气的时间后——
『——因此,为了不让概念妨碍圣乔治运作,其核心必须由不会被任何概念箝制的力量所构成。换言之,需要一套能无视或凌驾任何概念的全概念适用型驱动装置。』
意识之声让佐山的意识皱起眉头。
……无视或凌驾任何概念?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假如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一定不是光或热。应该是种不会被物理法则限制,在虚无中仍然存在的东西……」
在自己的低语之中,佐山不经意想起一段故事。
故事中,这世界曾有过一段极不稳固,混沌且黑暗的时代。
「要有光……就有了光。」
这句话让佐山明白,将光视为最顶层的力量其实是种错误。
能够无视混沌、创造光明的——
「——是意志力吗?」
景象再次改变,犹如某种答复。
在山间某个视野辽阔的山棱上,十几个人和视线一起走着。
其中一人——刚刚那名神似新庄的青年落了队;另一个身穿军式大衣的青年离开先行队伍,朝落队的青年走去。
视线主人看着他们的身影微笑,接着声音传来。
『——就是意志力。任何概念的产生皆可视为该概念的意志,而意志是能封入机械之中的,3rd-G武神、5th-G机龙皆为例证。但是——』
景象转换到崩毁的市街之中。
晴朗的天空下,视线处于崩毁并升起燃烟的建筑之间。他在流满灭火用水的道路上,和几个同伴望向西方天空。
当疲惫的人们将废弃物堆于路旁时,一辆蓝色货车驶近他们。
『——但「人」将会是圣乔治最后的必要组件。必须将人分解,将其意志连同血肉一起转换,才能让圣乔治成为能够自行思考、拥有意识的武器,进而保有自我。但是要输入圣乔治的意识必须有成为武器的自觉,并且和圣乔治完全合一。其间不能有一丝失误或延宕,非得将其全体及判断力都化为圣乔治不可……然而这么一来,必须抹灭融合者的人格,将其意识完全化为一个单纯的零件——』
然后——
『——所以圣乔治的制造也会因此被迫中止吧。』
景象转换到佐山所处的地下书房中,但视线仍然受制。
……这也是过去吗?
就像是证实佐山的想法似的,在满地的书和书架中央,视线面对书桌说:
『不过,「负」的圣乔治就在我手上,基于某个承诺,对于它的由来我无法明说。虽然「正」的圣乔治如今下落不明,但我想它必将出现于遥远的未来。希望这对护手甲能够由正确的人们所拥有——为此,我要在某个我所熟悉的地方将圣乔治封印起来,并且不在这里留下任何数据以外的东西,以免日后有人犯下寻求相同物品的愚行。』
换气般的间隔后——
『——但愿圣乔治的使用权不会引起任何纷争。』
视线的话语、因自身意识介入而产生的话语,让佐山的意识被冷不防地猛力一推,落入通往现实、现代的黑暗之中。
佐山看见了答案,解答圣乔治真面目的答案,但也因此产生两个新的谜团。
第一,圣乔治的确是两具一组,而其中之一就藏于某处。
第二,双亲虽是为了寻求圣乔治而来——
「……是什么样的战斗,才会需要以人为原料的圣乔治呢?」
那场关西大地震中的战斗——
……难道那是场必须破坏概念才打得下去的战斗吗?
在疑问得到解答之前,景象再次变动。
佐山心想应该是地下的书房而双眼凝神,准备回到原来的世界,然而——
「——?」
他错了。
视线中这片新景色中有着蓝天,还有一座座山丘。
……这是……?
眼前有蔚蓝天空和白色栅栏,栅栏后是森林的顶梢。
这里是一座建于奥多摩山间高崖的的狭小瞭望台。
佐山坐在木制长椅上,视线不高。
……这……
佐山知道这代表什么,并脱口而出:
「……这是母亲想带我自杀时的过去吗!」
●
佐山注意到左侧有两个便当盒。红色大盒子装满了香肠、通心粉色拉、可乐饼和苹果等色彩缤纷的食物,蓝色大盒子里装的则是饭团。
佐山感到来自左胸的绞痛,视线则不受控制地望向便当盒。
视线属于过去的他,属于另一个自己。
视线转向背后,看到一辆静止不动的酒红色轿车。
事后是一条双线道,还有一篇表示山壁经过开凿的水泥挡土坡,就像是一面墙。
视线转了回来,一个人就坐在便当盒后。
那人是个女性,身穿蓝色衬衫和白色长波浪裙,留着短发。
她歪着头,笑盈盈地望向视线。她并非俯视下方,只是藉由侧首降低高度。
「怎么啦,御言?你在看什么?」
疑问声让佐山浑身一紧。
……唔!
佐山感到肺部被拧转般的痛楚,可是——
……这种痛苦,根本——
「没什么……!」
视线兴高采烈地说,而佐山也从咽喉挤出了同样的几个字。
「赶快来吃吧。」另一个佐山说。
「好哇。嗯,妈妈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卖力准备野餐了呢。」
两人各自双手合十,说了声「开动」,向饭团飞快地伸手。
里面是汉堡排?
对呀。
妈妈不吃吗?
是你太急了啦,妈妈吃不赢你啰。
吃啦——连爸爸的份也吃掉嘛。
……这小鬼真多嘴。
佐山虽这么想,视野里却是母亲的微笑。
当年佐山对这微笑并未多想,但如今看来却有弦外之音,于是他的意识重重叹息,擦了擦不存在的汗珠。
……为什么我会看见自己的过去呢?该不会是我的潜意识想以自辱为乐吧……
可能是刚刚寻得的圣乔治信息离开肉体时,将体内的记忆一并带出体外所造成的吧。
不过,既然能就此抽出记忆,那么——
……也许能将自己的过去化为文字保存于外界,再抹消该项记忆也说不定。
也就是将折磨胸口的记忆片段就此删去。
……该怎么说呢。
若能消除,往后的日子可就轻松多了。自己再也不会因想起母亲而受狭心症之苦,也不会再让新庄费神操心。
恐怕这就是唯一且最后的机会。
……这一定是对我的某种奖励吧。
说不定是种对自己为了追求真相而走到今天这一步的谢礼呢。
当佐山试着合理地推断时,那一瞬就在佐山的视线中开始了。
最后的一瞬……
「————」
视线的所有人•年幼的佐山从母亲手中接过热水壶盖,当作杯子。
倒进盖中的是冰凉的橘子汁,连带滚下的三个冰块更让小佐山开心地说:
「妈妈,我可以从冰块看到底——」
他转过头,看到的却是一片合影,黑暗让佐山的意识和过去的他都倒抽了一口气。
天蓝色窜过他的视线,接着被另一种蓝掩盖——母亲的身体及衣物。
窒息般的感受,是来自某种压在他身上的重物。
佐山被重量压得动弹不得,一口气也吸不满。
虽想说出自己的痛苦,但突如其来的惊吓却让他的唇颤抖得说不出话。
「妈……」
佐山听见了自己稚嫩的声音。
「妈妈……!」
仅仅一喊,就耗尽了佐山胸中所有空气。
他的视线跟着亮了一些,母亲的蓝色衣服稍稍升起。
「……!」
他看见了母亲的脸。
母亲背着明亮的天空,看似无奈地垂眉而笑,仿佛想安抚佐山。
……这微笑是什么意思……?
「不要怕。」
母亲略为岔气的声音传了过来。
「等你下次喊妈妈的时候……世界一定会跟现在完全不同喔。」
接着,母亲的手爬上了佐山的脸。
「——!」
佐山被压住时吸了口气,并失去意识。
视线同时落入完全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即便视线就此被黑暗填满,但胸中的绞痛却丝毫未减。
心脏就在他无论如何使力都抵挡不了的位置上,不断承受着拧扭般的痛楚。
在遍布全身的苦痛中,佐山心想——
……还记得,我是在医院里醒来后才听说母亲举刀自尽的。
佐山也因此听闻不少猜想,例如自己是因为母亲误将昏迷当作窒息才捡回一条命,或是她明知佐山仍未死去,却因无法再下杀手而独自寻死等等。
能肯定的,只有佐山没在母亲棺木前流下一滴泪水。
当时他的心里没有悲痛,只有疑问。
接下来,过了约莫十年的岁月。
这十年来,佐山和心绞痛一起成长,也没有一刻不想忘了它。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若是放任那记忆继续被抽出体外,就能够挥别这份痛苦。
未成文字的记忆一旦被抽离,应该会就此从脑中除去才对。
此后,反复回想了无数次的母亲与自己的最后回忆,将会像天体图般在此转个不停。
……而我也能够得到解脱。
这就够了。相信这不管对全龙交涉、往后的生活还是新庄同学而言都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佐山突然听见一道声音。
「——真是听不下去。」
那声音仿佛否定佐山的想法般如此说道。
「你不这么想吗——新庄同学?」
等到声音喊出了自己珍视的人,佐山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在记忆被抽出的过程里,意识也跟着被唤醒了。
潜意识,自己所无法违背的本性,正以言语反驳自己。
他说:
「不觉得很刺耳吗?相信追寻过往的新庄同学无论得到什么结果,都不会想将它抹消吧。风见和出云也不会忘记自己受过的伤,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想忘记自己失去的宝贵事物——然而只有我一个打算那么做吗?」
佐山对自己的质疑提出反问:
……就算这么说,人是人、我是我,那样又如何?
「是吗?」
问题又被反问,接着是下一个问题。
「——我忍受得了丧失过去的自己吗?即使新庄同学将凄美地叹息,但她仍会怀抱着过去继续迈步,而你这家伙竟然不打算和她共患难?知道这行为叫做什么吗?」
……若我说是「特权」呢?我成功来到这里后被赋予的特权。
一声苦笑「呵」地响起。
「来到这里纯粹是我自作主张吧,而且根本没人给我什么特权。这种行为就叫做——」
……卑鄙。
佐山的意识回答了自己的潜意识。
不久,潜意识的他这么说:
「——你懂吗?不,你应该懂吧?毕竟——」
两个佐山同时说道:
『我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而仅次于我的就是新庄同学。』
又一阵短暂的空白后,佐山的意识及潜意识突然——
『生麦生米生鸡蛋——加酱油!可恶,另一个我竟然跟得上!真不愧是我!』
这时,佐山确信自己的意识已经统合,说了声「对了」并开始重新思考。
『我差点忘了自己是个超越神的人,无论身负何种障碍或过去都能够前往更高境界,不会像低劣的人类那样向下沉沦——所以我并不需要任何帮助。即使如此,新庄同学依然肯对我伸出援手,这是何等的幸运啊。』
「那就赶快行动,你的过去就要被拉出自己的身体了。」
潜意识之声结束后,周遭便一点一点确实地亮了起来。
意识就要清醒了。
再这么下去,当佐山睁开眼时,自己与母亲最后的回忆恐怕就会在眼前绕圈打转了吧。
必须赶紧阻止。
……我该怎么做?
他的身体感到了答案。
有只手叠在佐山那握不了拳的左手背上。
那是记忆中的手、自己的手还是错觉,佐山并不清楚,但佐山仍在黑暗中伸展了看不见的双手。他将手朝眼前伸去,直挺地张开五指,如鹰爪般朝黑暗扫去。
『据说意识能超越一切。』
现在,自己是独自一人。
『其实我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吧。』
即便有谁待在自己身边——
『心也无法完全地交叠,因为能那么做的唯有自己。』
但这时,佐山念出了他所重视的人之名。
『然而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这份心意,想必和我解散全龙交涉部队的理由紧密相连吧。没错——』
佐山的意识点了点头,在左手指间凝聚气力。
『现在的我没有否定过去的理由,也不再有逃避痛苦的借口。我的身体啊,要怎么绞怎么痛都随你高兴,因为忍耐这些苦痛就是我高人一等的原因。不仅如此,我还要继续前进,集中遭旧伤牵绊之人的目光,并且对他们说——如果我有让你们追随的价值,就和我一同前进吧!没错,我的职责就是……!』
佐山喊道:
『——佐山这个姓以恶徒自居!而恶徒要在此许下一个愿望:若世上万物归于混沌,但我这个超越神的男人依然存在,那我要的不会是光,我要的是——』
左手已蓄满力量。
佐山在黑暗中完全握紧手指,但现在还不到释放力量的时候。
五指收缩到最后,形成的就是拳头。
佐山将记忆的感触握于拳中,放声大喊:
『——力量!』
当意识对眼前的黑暗送出左拳的同时,佐山心里多了一个念头。
……新庄同学进行得怎么样了呢?
第二十一章 『过去之下』
过往纷散山岗上
落花不过三十年
●
新庄人在由黑与白构成的空间里。
白是天花板和墙壁的白,黑是桌椅的黑。
几张桌子排成一列,使这个十公尺见方的房间显得更为立体。
这里是餐厅。
墙上木钟指着七点半,餐厅里只剩下稍早前晚餐所释放的热能。
晚餐时间大概是六点左右吧,空气里还有些微的辛香料气息。
木钟两旁挂有几幅织锦,上头有孩子们亲手用平编绳绣成的画,描述着创世传说和现纪元起始之间的过程。
每幅织锦互不相连,也许是孩子们随性布置的吧,顺序并不正确,令人见了为之一笑。
第一幅是住在园中的男女,但下一幅就是抱着婴儿的圣母,接着是蛇、洪水或高塔等图画,最后是望向星空的牧羊人,就像在测试孩子们能否正确排列似的。
不过,新庄想起这里并不是一所教导这些故事的教会。
看来这里的教育方针是让院童自由发挥呢。新庄径自作出感想。
那应该不是那位女性管理员定的规矩,所以是更久以前的某人立下的。
……以前这里也有个像佐山同学他们那样超随便的人呢。
新庄看向眼前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
那都是些相簿、素描簿和笔记,每一件上头都写有名字。
「新庄•由起绪……」
这些资料得来竟全不费工夫。
不久前,哭成泪人儿的新庄镇静下来后,向女管理员说明了寻找这里的原委,于是管理员带她进来,并说道:
「我是在这所孤儿院迁址以后才接手的。虽然旧的孤儿院崩毁时损失了很多名册之类的东西……幸好离院生留下的物品都被前院长事先收进仓库,没有受损。我们就先从那些找起吧?」
就这样,管理员替新庄将堆在后头仓库里的相簿等资料翻了出来,还打算请用完晚餐的院童们来帮忙,却被新庄婉拒了。
……我希望,这部分尽量由自己来。
最后,目标的姓名就这么蹦了出来。
翻出来的有新庄由起绪的相簿、学校的课堂笔记和报告,还有些讲义和调查表。就日期上看来,最晚的是一九七六年。
新庄•由起绪十五岁的七六年,也是她留在这所孤儿院的最后一年。出云UCAT的数据表示新庄•由起绪出生于一九六〇年,两者符合。
是她本人没错。
会将数据搬来餐厅,也是因为确定她就是新庄•由起绪的缘故。
管理员替新庄烤吐司充当简单的晚餐时,新庄也没忘记联络UCAT。
她告诉了接电话的飞场回程新干线的时刻和这里的地址,而原川母亲昏倒一事虽令她颇为在意,但这时也帮不上忙。
……希望不会有事。
想到这儿,新庄静静地深呼吸,将手伸向眼前的资料堆一角。
先从其中一本相簿开始。
●
新庄透过照片瞥见过去的种种瞬间。
贴在相簿里的照片上,有个少女的身影。
那神色略显坚强的少女,时而在已不复见的孤儿院庭中嬉戏,时而在房里念书,或是在庆典般的活动里穿上鸟形装扮。
她的头发随着岁月增长,穿上国中制服后已系上红色缎带。
……她跟我像吗?
不得而知。过去的照片里没有任何和新庄直接相关的事物,只知道相簿中她协助、引导较小孩子们更衣的次数越来越多。
还有笑容,明亮的笑容、黯淡的笑容。
某张照片里的她在镜头前组合着学校发来当教材的直笛,还有一张照片拍下了茶色的直笛袋从方形皮制书包里露出一截的样子。
这时,新庄注意到一件事。
……不见了?
大概在上了三年级以后,书包里的直笛包也跟着消失了。
除此之外,新庄还发觉书包表面多了一条伤痕般的白线,但原因已无从得知。
不过,打着毛线的她脸上笑容似乎带了丝烦忧。
那已经是最后一年的照片了。
照片旁的日期是七五年十一月。十二月的她披上了白色披肩,在只用蜡烛照亮的宽广房间里唱着歌。
应该是圣诞节的一景吧。
新庄想到当时的她年纪比自己还小,不过——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新庄将手伸向照片,只是无论她摸得再怎么慢,也碰不到处于过去的她。
就算想问她是不是自己的生母,也不可能得到回答。
尾声将近的相簿中,出现了几张国中毕业典礼的相片。
一张相片中的新庄•由起绪已于典礼结束后返回教会,脸上贴了一片OK绷,装毕业证书的
纸筒也因故弯折,吸住了新庄的目光。
……不过她脸上又有笑容了。
建于崖边的老孤儿院庭中有株樱树,在那里能俯瞰整片琊市街道。
落樱烂漫的树下有着弯折的纸筒、脸颊上的OK绷和一张笑脸。
「嗯……」
不知怎地,心中忽然有种自己对她认识更多的错觉。
……她应该是个好人吧。
不管面临什么都想独力解决,不愿劳烦他人,总是让人们看见她的笑容。
「独自一人」几个字浮出新庄脑海,但这应该不是错觉。
「…………」
新庄翻开最后一页,上头的大照片为相簿画下句点。
蓝天之下,樱花在老孤儿院大门前飞舞。新庄•由起绪站在敞开的门前,身穿水蓝色的连帽防风夹克和白色牛仔裤,提着白色大旅行袋,表情——
「笑笑的……只是又跟以前一样黯淡。」
她就要离开孤儿院了吧。
新庄注意到她胸前口袋里,有个装有车票的国营铁路信封。
「不过……」
新庄急忙回翻,再看看其他相簿,确认了一项事实。
……没有一张照片是她哭的样子,不是满面自信,就是黯淡地笑。
光凭这些,就足以想像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在无法触及的过去里,无论是学校或院内,还是在同学和院童们的眼中,她都是个能凭一己之力发光发热的人。
新庄看着相片中那比她小了几岁的同姓少女稍作思考,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她真的是我妈妈呢?
新庄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加快思考的转速。
……可能性实在太低了。
她,毋庸置疑的是一位女性,姓氏将在婚后改变。虽然男女平等意识抬头后,不必冠夫姓的法律条文也跟着出现,但也是九〇年代后半的事,现在实践的依然极少。她若在二十岁之后才考虑人生大事,也只是八〇年代时期。
想到她不太可能是自己的母亲,新庄的腹痛便悄然来袭。总在月底发作的腹痛,在压力和紧张的催化下逐渐浮现。
于是新庄说出了她得在这里先调查清楚的事。
「……她离院后到哪里去了呢?」
她若曾提出离院后的升学规划,就能得知她的去向并找出行踪,甚至能就此放弃这条线索。焦急的新庄很快就找到了有关升学事项的单子。
转褐的草纸上印有升学说明会等活动的日程表,但新庄仍在抽出表单的资料堆里翻找。
「……找到了。」
那是已填上预定升学志愿的表单。
纸上有几个填写志愿校名、录取偏差值等项目的栏位,里头字体流利工整,写着以「大阪」起头的校名。
「这样啊……她想在当地的学校念书吗?」
如果她没在关西大地震中丧命,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土一面。
在浅薄的期待中,新庄继续检视资料。
「选择原因」栏位中的字迹纤细却有力,写着:
「——我想朝神学方面发展,希望未来能利用比他人更丰富的知识,在外交场合贡献绵薄之力。然而碍于个人经济状况,只能选择公立学校。」
内容的确有种教会出身人士的味道呢。
新庄虽有些疑问,但也有些认同。接着,她将纸前后翻转,看看背面是否还有栏位。
一片空白。
看来这只是一份供学生在正面填写预定志愿的调查表。
新庄喃喃地表示可惜,然后将手上那略厚的纸翻回正面。
这时,她察觉到纸上有点不寻常。
「还有其他笔痕耶……」
纸背上,有一道道与正面的笔划左右相反的凸痕,而最顶端的凸起也最为繁杂。
看得出来,那冠上「大阪」的校名就盖在另一个校名上。
这代表她曾填上其他学校,后来却放弃了。
……为什么?
新庄想起她那黯淡的笑容,也许她擦掉原来的校名时脸上就是那种笑容吧。
懂得她为何笑得如此无奈后,新庄怀起名为好奇心的希望。
仿佛是为了激励她似的,新庄又有些动作。
「那么……」
新庄从背包中拿出黑色资料夹,再从夹中抽出描图纸,那些是她为了防止老旧资料受到污损而特别买来当作护套的。
她拿一张描图纸覆在纸背上,并且用自动笔芯轻轻涂抹。
薄薄的描图纸随着凸痕起伏,让笔迹慢慢浮现。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由于后来的笔迹也被一并印下,增加了判读的难度,但过去的笔迹仍可辨识。
描图纸上那些从表上被擦去的字,是个新庄熟悉的名称。
那是——
「私立……尊秋多学院?」
●
自己说出的话让新庄反射性地站起,椅脚在木头地板上磨出闷响。
餐厅入口门扉紧接着打开,女性管理员走了进来。
即使拖鞋声刺耳难耐,但新庄依然迅速奔向管理员。
「请、请问!还有其他关于这个人的资料吗?」
想查下去的念头逐渐发酵,如今——
……非得查下去不可!
仿佛是受到吶喊的意识所牵引,新庄向微笑着的白衣中年妇人问:
「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就是我妈妈,可是她竟然……」
新庄想起了过去孤单的自己,以及现在的自己。
「——她竟然曾想过要到我现在待的地方,让我能自然地笑的地方——」
话尾刚落,新庄看见了挂在餐厅门口的木牌。
牌上写着这所孤儿院的名称。那应该是在老孤儿院崩毁时得以留存,才会被挂在这里吧。
……草香院。
当新庄默念院名时,心中似乎有些什么被勾了起来。
刚刚她想说的是——
……新庄由起绪曾想过就读尊秋多学院。
但新庄的心却大声否定了这句话。
……不对!
新庄从两项推论中,得出近乎瞎猜的决断性想法。
「这个人……」
在她说话时,推论已相互连结,成为确信。
「这个人应该来过我现在待的地方!」
一听,管理员落下眉梢,面带疑惑地侧首问道:
「新庄小姐,请先冷静一下。你怎么能这么断定她去过那里呢?」
听管理员这么说,新庄走到桌边抓起相簿和升学志愿表,在回程中翻开最后一页——起程前的相片。
她用左手撑着相簿,右手指着照片一处说:
「请看看她胸前的口袋……看到车票了吗?如果她去的是大阪府内或近郊的学校,应该用不到这种车票。所以我想她的目的地并不是升学志愿预填表上写的地方,而是后来提交给老师那份真正的升学志愿表上所填的学校——东京的学校。」
「……可是,她的学费该怎么办呢?」
女性不解地捧着脸。
「东京……多半是私立的学校吧?」
确认般口吻的问题令新庄深深点头。
「管理员小姐,您知道建造这所孤儿院的人是谁,对吧?」
「是的,前院长有跟我提过。」
「现在我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新庄调息似的深吸口气,说:
「——草香。」
管理员双肩因此一颤,但新庄不理会她的讶异,认为这是意料中的反应,接着看向挂在餐厅门口的木牌。
「没错,那个人就是草香先生……草叶散发的清香,指的就是『薰』。出资建造这里的就是佐山薰先生对不对?」
新庄一针见血地说完,又立刻接下去。
「恐怕心怀感激的前院长,想把这里取名为圣薰院之类的吧,但是佐山同学的爷爷不好意思地婉拒了,所以才改为草香。而佐山同学的爷爷」
新庄微微笑。
「是个恶徒。表面上做的虽是些惊世骇俗的事,私底下却总是顺应自己的真心……所以一旦知道有人对升学感到犹豫、因顾忌旁人而牺牲了自己的心愿,就算那个人不是自己好友的孙女,他也会伸出援手吧。」
管理员对这句话报以一个反应——叹息,一段安心的叹息。
她右手捧着脸说:
「没错……」
接著慢慢由上往下打量新庄。
「你……认识前院长说的那位『长腿叔叔』吗?」
「我并不认识他本人……不过我和他的亲人很亲近。」
「这样啊。」
管理员加深笑容,将几样东西递到新庄面前。
「这些是离院生寄来的信件,它们可都是从前院长那一代就特别收藏到现在的喔?因为放在办公室里,所以刚刚忘了拿来,连寄给前院长的信都还保存得不错呢。然后……我找到了十多年前新庄•由起绪小姐寄的信,还有她托管的东西。」
管理员递来的,是两封信和一本老旧的笔记。
「我想这些的确是该让你过目的东西。」
管理员的笑容上下晃了晃。
「——请收下吧,相信它们能够引领你前往你的目的地。」
第二十二章 『笑容的寓意』
因为有所盼望
●
请管理员暂时离开后,新庄独自呆立在餐厅里。
她吐了口气,低声说:
「怎么办……」
其实她知道答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需要一点词语作为起点。
为了回答自己的「怎么办」,新庄做出反应。
首先,她将手中的相簿摆在邻近桌面上,再叠上刚收下的笔记和信。
拉张椅子坐下后,她对着眼前的文字堆吸了口气,接着向前伸手。
但伸向信封的手却有些犹豫。
「……应该还不到时候吧?」
最后新庄选了笔记。
她向笔记静静地行了一礼并轻轻翻开,看到的是——
……关于神话的研究……?
原以为是日记之类的,其实不然。
感到些许失落和安心后,新庄了无踌躇地继续翻页。
内容是日日接触圣经的新庄由起绪,从神话角度对世界所做的调查。
她不仅整理出大部分神话都与龙和神器等象征紧密相关,还将那些神话依分布地或共通点等项目,在手绘的地图上区分开来。
这本笔记似乎是她国中三年级的暑期研究,最后一页有个以褪色红笔写的A+评分,还有她亲笔写的参考资料出处。
「世界神话大全1~11,衣笠•天恭著……」
读出页面上的书名时,新庄感到背脊细细一颤。
在佐山薰的庇护下,新庄要的孙女看过这套衣笠书库里也有的书后究竟作何感想,又有何期盼呢?
不得而知。
然而,新庄觉得感受到了什么,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滚滚而来。
……像火一样……
寻找这里时也有过同样感受,整颗心就像火烧。
心火已熊熊燃起、高高窜升,一发不可收拾。
「——」
宛如被这份炙热吸引了一般,新庄合上笔记、拿起信封,动作就像个急着想知道剧情发展而翻开续集的书迷。
这不假思索、自然而然的动作,让新庄对自己的思绪有所自觉。
「……嗯,我真的很想知道后续。」
带着期待抹上脸颊的微热,新庄看了看信封套。
她并不打算直接抽出信纸,想再慎重其事地多看信封几眼,最后才看信的内容。
检查日期后,发现这封信大约是由起绪入学半年后所写的。
邮票也和现代不同,款式极旧。
收件人是用原子笔写的,笔划折角较为圆润。
确定正反面都没有其他特点后,新庄终于放行自己的好奇心,抽出信纸。
她对几经折叠的褪色信纸闭上眼,开口说道:
「——我要读了。」
说完,她摊开了第一张信纸。
映入眼帘的,是夹在折痕中的相片和一行行的字。
『好久不见了——』
新庄的视线在信纸上奔走。
●
『——我已经习惯了学校和宿舍的生活。在附上的照片中,和我一起拍照的那对男女,应该能说是我的好朋友吧。总之,我和他们两位走得很近。
说起来,这两位同学身上有许多有趣的故事,不过我还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请恕我就此打住。不过和他们相处,的确让我非常愉快。
有件事我想先向您知会一声。不幸地,相片中的女性友人日前痛失双亲,似乎是遇上了某种难以解释的凶杀案,和我的情况相当类似。还听说她们家将在不久后拆除,化为空地。
因为这个缘故,她搬进了我的房间。感觉今后会过得很热闹,可是我从没和同年龄的人共享一个房间过,所以不太清楚会有什么变化,但是我仍然非常期待。希望她的父母能够安息』
●
新庄盯着照片看。
新庄由起绪的头发又长了点,和两位看似她同学的人站在新绿的樱树下,笑容可掬。
将由起绪夹在中间的男女,是新庄认得的人物。
……佐山同学的爸妈……
新庄慢慢吸口气,又将信看了一遍。
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指的就是佐山父亲的事吧,因为佐山薰的儿子就在她身边呢。
……不过佐山同学的爸爸大概还不知道真相吧。
新庄开始揣测个中原由。
就算知道彼此都与佐山薰有关,却担心说出事实会破坏他们的友谊。
……可能是顾忌某些事会因为友谊生变而有不良影响……
所以由起绪才没能向佐山的父亲说出自己收受了佐山薰的资助。
新庄「嗯」地点点头,拿起另一封信并看看邮戳——
「没有邮戳?」
的确没有,代表这封信是某人直接投递的。
取代邮戳的,是写在信纸背面的日期1989年1月10日。
……十六年前啊……
新庄在心中低语,然后摊开信纸。
以尚称优雅的原子笔笔迹写成的开头问候语又是——
『——好久不见了。』
接下来是这么说的:
『真的很抱歉,这几年一直没办法寄信给您,让您担心了。』
「……咦?」
新庄的疑间,是对她至今从书面上了解的由起绪所发。
……我还以为她不是个会单方面断绝联络的人呢。
就像是回答新庄歪头的动作般,话语延续下去。
『我大约在两年前换了工作,也因此无法和您联络。』
……咦?
她到哪里去做了什么?之前又是什么工作?
文字挤开了疑问:
『我现在待在一个我理想中的地方,能让我发挥最大价值的地方。』
这段足以挡下任何怨言或抗议的语句,使得新庄屏息接着读下去。
●
『——没错,这里有一群人需要我的能力。我不能透露工作内容,只能说我正为了和平而奋斗,我的学识也能在工作中派上用场。
虽然心里对未来仍有许多不安,但我总算是结婚了。由于不知该怎么向您说明,结果一直拖到现在,请容我在此说声抱歉。我的孩子已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平安出世,如今就睡在我的身边。』
「……?」
「孩子」二字让新庄全身一紧。
……等、等一下!
太突然了。
剧情从换工作等关键字之后直转而下。
新庄在心里「唉」了一声,开始思考。
如果她真是自己的母亲,那么她应该曾是UCAT的一分子。
因为一个月前在出云UCAT碰上命刻时,她是这么说的——
……我的父母都是UCAT的人。
新的工作是为了和平而奋斗,代表——
……她加入UCAT了吗?那么……她就是我的妈妈?
真是如此吗?
不知道,不继续看下去是得不到答案的。
但自己至今已做过无数次类似的推断,而且每次都是一场空。
……这次一定要……
新庄这么想,吸气让身体鼓起力量,但事与愿违。
她得到的,是颤抖。
躯体、肩膀、手臂、指尖都不停打颤,震动了信纸。
当一切都震荡不已时,只有她的心集中于一处,不受影响。
初次阅读这重要书信的感受仅限一次,往后将不再有。
因此新庄放下一切顾忌,让心灵沉静下来,无悔地继续看信。
她确切地将信上的文字缓缓念出:
「原来是希望请院长或我们的长腿叔叔替孩子取名的,到头来还是自己决定了。」
新庄吸了口气,确认嘴里读的已深烙脑海后再接下去。
「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像好友之一•谕命那样活泼、体贴、上进,但也不能直接选用她的名字。所以我以她名中的『命』字为出发点,为孩子取一个能受到命运润泽,保护的名字——」
新庄再吸口气。
她一字一字慢慢地念,而信上所写的名字是
「——运切。」
新庄的呼吸停了下来,但视线仍在移动。
……希望名字能让我的孩子将「命」字放在心里、坦然面对命运,并于遭受邪恶威胁时能凭自己的意志将其斩断,继续前行……
「啊……」
新庄的咽喉洩出破碎的气息,脸颊上还多了点东西,滑下低俯的脸颊中央,坠落而去。
那是滴莫名的泪,心里明明一点儿也不哀伤,为何会流泪呢?
新庄让泪水引着她读完最后一行。
「虽然这孩子身上有些难以解释的难处,但一定……」
她急促地吸气,话不成声。
「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好孩子吧……!」
新庄反射性地站起,使得椅子向后倒去,然后张大了嘴,弯腰拄着桌子。
「——」
她使劲地吸气,仿佛想咽下、蓄积、忍受些什么。
接着,她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她连同信纸抱紧自己,就像是确认着自己的一切似的。
仿佛是诉说着「我就在这里」一样。
颤抖、屈身,但新庄仍开口说:
「……妈妈……」
这是长久以来被她视为名词,从未当作称谓使用的字眼。
即使不知道自己的呼唤是否能送达对方,新庄仍不停地喊。
「妈妈……」
还有几点尚未明朗。
母亲为何维持原姓,她在UCAT里又做了什么,都是个谜。
但其中仍有那么一项可确定的事实,并由新庄之口化为言语。
「妈妈……!」
狠狠地紧抱自己的新庄,想到母亲一定也曾参与了那场大阪的战斗。
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即便如此,纪录应仍留存。
就算无法见面,但新庄由起绪曾经存在、欢笑、烦恼、与人共处的纪录一定还在。
就算照片上的她比自己年少,却仍无法影响她曾经存在的事实。
而且,现在还有个能听自己倾吐的人,能够一起聊自己母亲的人。
……你知道吗?
新庄在心里向那人报告结果。
……我不是个没有妈妈的小孩喔?
「而且她还盼望……我会成为一个好孩子呢。」
新庄心中满是庆幸。
她在心里将这思绪反刍了无数次,最后吐了口气。
一口将至今的一切都抚平的气。
「…………」
感到满腔心安后,新庄发现另一种感觉。
某种东西顺着她颤动的大腿内侧滑落。
「……?」
某种东西忽然从脚上落下的错觉,使得新庄弓身看向脚边。她发现裙脚边的小腿内侧――
「血……?」
新庄没能在这瞬间反应出那是什么,但脑中的判断将身上的变化转为声音。
「我的身体以女性——」
身上的痛楚和猜疑,逐渐被心中的宽慰转换成其他感受。
……现在无论是运还是切,我都是完整的我了……
诧异与放心、紧张与放松等相反的情绪缠绕新庄,使她无力地瘫坐下来,并感到意识一点一点地陷入黑暗。
她将身体视为母亲存在的纪录,一味地紧抱着,缓缓沉入地板。
「妈妈,我真的……」
新庄倒在地上,伴着无力的呢喃和含泪的微笑。
「我真的很高兴我能是我……」
●
眼前是一片夜空。
略显蓝的宽阔夜空中星月相映,但那不属于城市,而是山林。
如此的夜空下,有着一点光明。
光线来自辟开山坡而整出的土地上。立于那片土地的废屋和仓库前有座荒废的庭院,中央散发着白光。
西装少年佐山手里提的携带式水银灯,即是白光的来源。
四射的光芒不仅照亮佐山,也照亮了周遭景物。
光线中没有声音,只有从山丘西侧吹来的深秋夜风。
阵阵高地寒风即将转为北风,但仍带点湿气。
吹送着森林夜间奇迹的风往佐山方向飘去,一道人影立于其中。
「真不简单,这一趟一定相当颠簸吧——二顺?」
佐山提起水银灯,对方跟着进入光线之中。
从脚边逐渐现出全貌的,是一名身穿白袍的长发年长男性——二顺。
他在和缓的风中轻拉起白袍衣领说道:
「底下这件红色衬衫您觉得怎么样啊,佐山先生?」
「在晚上穿这么红是想穿给谁看啊,二顺?话说回来——」
佐山前甩左手指向二顺,使衣袖发出「刷」的一声。
「你是来妨碍我和新庄同学抱枕共度良宵的吗?」
「想睡就尽管睡呀下场您自己明白吧?」
「是啊。」
佐山严肃地点点头。
「——睡起来的感觉一定很幸福吧,再怎么说那都是新庄同学抱枕啊。因为我在宿舍里不能拿出来用……不对,既然在宿舍就干脆找本人……不对不对,还是让新庄同学扮成枕头好了,该怎么办呢——」
「佐山先生,这边,请看我这边。」
「——啊!你竟敢打断我的妄想!我要判你直接妨害妄想罪!」
见佐山怒吼,二顺摊开双掌,说了声「别急别急」。
「下山以后不就能马上见到她了吗?」
「……嗯,说的也是。」
佐山低语后突然挥动右手,光线向上飞去。
抛出的水银灯照亮四下,宛如一颗璀璨的流星。
佐山在灯光下缓缓屈身,摆出备战架势。
「要知道,消磨对手耐性也是种乐趣呢,帅哥。」
「不用您费心,我都从昨晚一直等到现在了呢。」
话刚说完,二顺为制止佐山而摊平的双掌十指间多出许多纸片。
全都是符。
「这些是封印于出云UCAT的符,能在一瞬间大幅强化人体机能。由于副作用极为猛烈,甚至会破坏肉体,才封印了这项技术。这还真是可惜不过以后一定会再用到它们吧。」
「反正做出那些符的——一定又是我父亲吧?那个不懂得分寸的家伙。」
这句话让佐山的狭心症稍缓了些。
在光线朝两者间的地面摔落前,佐山问道:
「为什么我父亲需要那种东西呢?」
「Tes……是为了战斗,因为他面临了一场战斗。」
说着,二顺将手中的符各夹在对侧腋下,又说:
「——那是一场发生于十年前,带给我等无上欢愉的战斗!」
光线随语尾落下、破碎。
两者的速度以随后的黑暗为信,擦出剧烈火花。
第二十三章『二度的交锋』
跳跃
奔跑
急落
●
夜晚的森林,覆盖了整座山。
明月将夜空映成蓝色,但月光却穿不进林中。
光线受枝叶层层阻挡,最后沉积在森林里的几乎只余黑暗。
森林之底,是一片被黑暗填满的陡坡,有些物体在坡上坠落般地移动。
那是两道声响。
它们都是脚步声,但性质非常极端,间隔相差甚距。
其中一道脚步声间隔约需五秒,而另一道则有如摇滚乐鼓声般接连不断。
两道脚步声带着各自的间隔落入黑暗、冲下山岭,当中不时有些撞击声。
清脆且急遽的声响被林木吸收后,足音继续在黑暗中响起。
步幅较长的声音制造者在夜晚森林中朝山下疾奔,同时说道:
「哈哈哈,居然跟得上我的速度,看来你比得上飞场师父呢,二顺。」
步幅短的一方应声答道:
「——能跑在我前头,表示佐山先生也相当不简单啊。」
两人笑了笑,接着又不停飞奔、踏出爽脆声响。
霎时间,声响在森林尽头现出身形。
首先在隐隐夜空下现身的,是身上西装与天空同色的少年。
少年——佐山如字面般飞跃着。
他几乎水平地投身而出,在覆满森林的坡上滑翔,使西装下摆翻飞、领带朝上摇曳、梳定的发丝脱序地随风舞动。
他锐利的目光,在略沾薄汗的额下投向眼底的大地。
那是一片已不该被称为山坡的巨石堆。
长年风雨刨除了林中土壤,冲刷出无数比人更巨大的岩石。
那并不是岩壁,而是层层巨岩堆出的陡峭深谷。
若从空中鸟瞰,此景宛如一道落入森林中的断崖,然而——
「——」
佐山在森林的黑暗中持续滑翔,在他眼里,那只是一连串石头罢了。
「——像这种时候,直线落下才是最有趣的喔,二顺。」
说着,佐山朝下弓起右膝划开坠落时的风,流动的岩石渐渐逼近他的膝盖。
下个剎那,他在空中扫出右腿,但踢的不是岩石顶端,是侧面。
这一踢使他的跳跃方向更向前进,稍离开坡面。
他不打算直接着地,而直接将石堆当施力点接连地踢。
但这就够了。
接下来,下坠惯性会将他送往谷底。
勉强着地极可能会让双腿承受不了重力加速度而受重创,也会受地形影响跌得一塌糊涂。
最重要的,就是别让坠落速度高于自身踢腿速度。因此佐山旋身调整跳跃角度,继续落下。
每踢一次,佐山就扭转身体稍微改变路线,使对手难以锁定,同时让空气灌进衣物,减缓落下速度。
由岩和土构成的右侧山壁后方传来微微水声。
水声在沉静的夜里竟如此细小,想来与那溪流的高低差至少有个一百公尺吧。
佐山在跳跃中将平放的上半身向后转去。
「终于跟上了吗,二顺?」
佐山在森林谷道中向下飞跃时,一道身影逐渐从后逼近。
黑暗中,白袍老人二顺带着白色波涛疾奔而来。
「——竟然这么坚持走登山道跟来,你们还真是完美主义者。」
「毕竟我们生性都不马虎,而且我的特色就是比其他兄弟更为优异的体能啊。」
二顺藉由名为「奔跑」的过剩脚部上下运动,在岩间的狭道上冲刺着。
散发青白光芒的符纸就在他大腿根部漂浮,放出闪电般的电流。
「——这是神行符,用来加速脚部运动。有了它们,就算不用佐山先生那样的轻功,我还是能像普通人那样顺路而下——」
二顺挪动双手,为双腿各添上两张符纸。
「迎头追上……!」
仔细一看,数张符纸已他全身各处周围飘动,宛如一件加速用的铠甲。
二顺在佐山眼中疾奔,踏出无数脚步声。转眼间,他已穿过狭窄山道,用脚跟在Z字形步道的弯折处转向,并老实地高速沿着每一条锁链扶手下山。
每当拐弯的瞬间,他的身体就会冲破一层薄薄的水蒸汽墙,并发出声响。
大气对他的加速发出了吼声。
实在快得惊人。
但佐山也转过身子。
「这还真是有趣,我就替你再加把劲吧。」
佐山又朝岩石踢了一脚,但力道更强、角度更高,而且是往下。
「我现在要拿出和飞场师父比赛时的速度,你跟得上吗?」
「哈哈,您竟然用毁灭3rd-G的大人物与我相比,真是荣幸之至!」
「换言之你的水准和山猴子一样。」
佐山微笑着说完,延长了随重力落下的时间。
继续下坠。
他略为高举双臂,藉着撑开的西装衣摆调整速度及姿势,沿着森林中的岩堆谷道落下。
坠落产生的风由下吹来,就像撞向积于地表的大气似的。
……哈哈。
佐山在心中发出喜悦之声。
「好玩吗,二顺?你看看你,已经落后一大截了呢。你们追求的乐趣,该不会比这个世界的重力还不如吧?」
「喔?您还真敢说呢。」
二顺改变了姿势。原本挺立上半身而跑的他现在稍微前倾,两肘弯成直角奋力挥动。
剧烈的加速开始了。
他的身体在瞬间冲破音爆之壁,一发不可收拾。
二顺的身影有如快转影片般,在岩堆的Z字道上飞驰。
「喔喔……!」
二顺出声惊叹。尽管全身都过热得冒出雾气,但他仍不减速。
「坚持乃力量是也——!」
佐山听见了这声吶喊,同时看着二顺从山上冲下来。
二顺不停旋转右臂,同时说道:
「佐山先生!请您快快觉悟!老实说我真的可能会杀了您啊!」
「哈哈哈,这种老实法还真少见,有趣有趣。不过——」
佐山在二顺追上前又踢了岩石一脚,然后——
「按下来应该是一片黑暗吧。」
说着,佐山朝眼前那一大片陡坡纵身一跃,落入黑暗之中。
●
二顺跟着佐山跳进黑暗,一路冲向陡坡上的森林。
森林连绵不断,但山腰坡度变得更陡,只要稍微向一旁伸手就能碰到坡面。
在往下奔去的人眼中,简直是一条坠落的长廊。
二顺在黑暗中看着他一路追逐、不畏倾角的敌人——佐山。
他就在穿梭于岩石间的二顺前方十公尺处的空中。
那穿着深蓝色服装的身影,在黑暗的森林中并不容易辨识,于是二顺将一张符纸盖在眼前。
「强化视觉的暗行符。」
渐渐透明化的符发出青白光芒,就像一片边缘发亮的玻璃板。
固定于二顺眼前空中的符过滤了黑暗,映出影像。
佐山清晰的身影在空中飞跃着。
他似乎是配合山路弯道踢着左右坡面的岩块,并于山道骤降时踢击坡面突起下侧,一个空翻后继续落下。
他的动作就像个滑雪板U型滑道选手。
在黑暗中,佐山仍明确地进行将坠落化为移动力的跳跃法。
他的视觉与常人无异,那么使他能看清黑暗的——
「……是对于这座山的记忆吗?」
难道他在飞场•龙彻门下修行时记住了这座山的地貌,甚至每一个立足点?
……不对。
二顺改变了思路。佐山在离开衣笠故居后就一直是这么跑的。
佐山记住的应是这条他只走过一次的路,并于下山时将记忆倒转,回想该踩踏哪些位置,所以跑在前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为他要是不这么做,就走不了记忆中的那条路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二顺加速了。
背后的风也无法即时跟上。
短短一瞬后,他背后数公尺处产生了气流的波涛。
背后的岩块碎裂、飞散,但二顺没有减速,紧跟着在坠落长廊中翻身滑降的佐山。
二顺听见了佐山的笑声。
佐山朝左坡上几乎垂直位置的粗树根踢去,转过头来。
「跑得好啊,二顺!」
二顺没有回答,不让对话泻出一点气息,加速奔跑。
他确实穿过岩缝,连任何一级树根和土壤堆成的阶梯都不愿省略,不断疾奔而下。追上了。
二顺立刻以右手刀刺向眼前佐山的背,对方在空中转身闪避,并挥出左拳迎击。
就在这一刻,二顺展开了自己的固有概念。
——世上唯有真实。
佐山的左拳停住了。
●
佐山发现他做为前置攻击的左手停住了。
那并非出于己意,也不是击中了什么,动作单纯地停止了。
「这是——」
「我的概念一点儿也不复杂啊,佐山先生——只不过是制止一切虚假而已。」
佐山接着见到的,是二顺朝他挥出的右手。
二顺将符纸抛向面前,并将右手握拳。
加速符加快了二顺移动中的右臂,使其爆发性地推进。
打击在佐山为防御而架起的手臂上绽开,击出巨响。
「……!」
这拳将身在空中的佐山一举震退数尺。
……看起来这么瘦,想不到力道这么猛……!
当佐山欲以后空翻调整姿态时,二顺又追了上来。
于是佐山向左偏身作势回避,可是——
「……!」
动不了。见到佐山僵在原位,二顺理所当然地笑了。
「哈哈,我的世界里假动作是完全起不了作用的。无论是赝品、伪装还是欺瞒,全都没有用——这对善于利用虚招应战的您而言,应该有致命的效果吧?」
二顺的右拳再次扑来,这回佐山不敢大意,使劲防御。
拳劲在击中佐山两腕交叉处后仍未消退,更带着手臂一并轰向胸口。
佐山胸骨受到重压,整个人向后弹开。
紧接着,二顺在佐山因冲击而震荡的视野中添加更多动作。
他将加速符送往右肘并高速收手,然后又补上一张符纸,以再加速的一击直捣佐山。
新符发挥功效,旧符如羽絮般飞散,二顺又追上了自己打飞的佐山。
「——!」
打击接连而来。
符纸不断散去,冲击也不断往空中的佐山招呼。
上勾的第五拳突破了佐山的防御,第七拳击中胸部,第八拳则是腹部。
佐山感到肌肉扭曲和骨骼的剧烈摩擦,接着胸口发出蓝光。
光线来自挂有蓝色贤石的坠饰,那是开发部交给他们的防护贤石。
即便如此——
「真是碍眼。」
二顺将右手直伸向佐山,扯断了坠饰的锁链。
当蓝色逝于黑暗后,佐山即有所行动。
他的双手飞快地延着二顺抓取坠饰的右手探向对方肩膀和怀中,探入怀中的手甚至深入了白衣内侧。
「得手了!」
才刚喊出口,二顺就使出浑身蛮力甩开佐山。
「……!」
当这动作切断两者联系时,佐山不再出虚招,抬起右脚准备就这么踢去。
对此,跳跃中的二顺随即高速收起右腿,以前踢迎击。
这记反击若直接命中,可能会踢破对方内脏。
决定性的一刻到了。
二顺快了那么一步,然而——
「踢得好!」
佐山仍扫出右脚,朝眼前原先相中的位置高速逼来的二顺脚底踢去。
准确命中。
这个当下,二顺感到视野一阵摇晃。
在双眼撷取的视觉影像中,自己的踢速比预期的慢了那么一点。
来自对侧的踢击准确地踢中二顺前踢的右脚底,即是迟缓的原因。
「……唔。」
当踢击动作完成后,二顺才发现自己已将佐山踢个老远。
……不妙!
打从佐山准备出脚时,他打的算盘就是利用互击当作跳台而已。
错就错在自己将其误判为攻击,还乖乖买帐回踢了那一脚。
……在彼此都进行攻击之后……
还以为不会有任何假动作和欺诈呢。
但选项并非只有攻击一途。
想不到会在自己的概念下被人超越。
转眼间,佐山和二顺的距离已超过五公尺,但佐山却朝着黑暗远端的「洞」飞去。
那个洞,原来是在这个通往山棱、森林尽头的空间中所能窥见的夜空。
前方那分水岭的岩质山棱长约十五公尺,宽度只容一人通过,两旁皆为陡坡。
整体而言,是个斜度较缓的下坡。
二顺心想,在那十五公尺长的险峻岩道上,佐山应该无法再利用重力加速。
为了不让脚部在落地时受创,必须在冲出森林前就开始减速。
……只要在那时追上,就能弥补那一脚的份了!
若在佐山放慢后全力冲撞,就连手刀都能轻易刺穿他的肉体吧。
胜券在握的感觉,让二顺不禁对位于前方空中的佐山说道:
「请觉悟……!」
二顺朝前方佐山的背部送出飞踢,但看到的不是他的背,而是一片空白。
「……躲开了?」
到哪儿去了?二顺的视觉立刻搜出对手的踪迹。
佐山人在左上方。他朝坡面蹬了一脚,翻个身后来到比二顺更高的位置。
难道佐山想一口气跳过这十五公尺吗?
「这……」
他的疑问马上被对手的动作打断。只见佐山毫不减速,反而顺着互踢的力道登上左侧山崖,更在其顶端奋力一蹬。
「其实你已经踏进我的地盘了。还记得……以前我从那上头下山时,总是在这段棱线被飞场师父追上,还会被打到山崖底下呢。所以,我找出了一套跳过棱线的方法,还能在高处鄙视那头山猴子喔。」
佐山再次跳跃,他以累积至今的加速和自身爆发力,在高约八公尺的崖头上全力跳向棱线彼端的森林。
「这里白天的风强到无法稳定地跳跃,不过到了晚上应该就能享受一段顺畅的飞行了……感谢你给我一个这么愉快的机会啊,二顺。」
佐山的话伴着二顺冲进夜空之下。
二顺的跳跃力将保持飞踢姿势的他拉高了不少,但依然不足,怎么也够不到那高高在上、随风翻腾的西装身影。
「有趣吗,二顺?」
佐山拥抱夜空似的伸展双臂,向气流翻开衣摆,并如交响乐指挥般摆手扭身,利用些微的风调整姿势。
「真是……」
二顺咬牙切齿地说:
「真是令人不悦……」
「追求着什么的感觉是很有趣的喔,二顺——被人追求也是呢。」
还来不及答话,二顺已落在棱线中央,踏翻石块。
脚虽受到不小的冲击,但7th-G战斗生命体耐力自然不低,这点高度还伤不了他。
二顺落地后立刻倾身加速,笔直冲过棱线。
某种被人戏耍的感觉在这段路上油然而生。到现在自己还追不上他,概念反被利用,甚至被他四两拨千斤地占了高处。所以——
「要做个了断……!」
二顺跨步冲刺,终于在踏进棱线后的森林时超越了头顶上的佐山。
由轨道判断,佐山应会飞进森林五公尺深,并利用该处的岩石再次加速。
于是二顺先行冲向佐山的落点,准备出手迎击。
胜负将在这里了结、一切将在这里结束,此等感叹在二顺心中高声响起。
……这样就结束了吗?
事实上,这结局真教人失望。不仅让对手享受了速度的快感,自己的固有概念也遭到恶用。
尽管心中愤慨,但自己尚未面临任何明确的危机也是事实。
自己追求的,乃是实力的完全发挥,以及束手无策的败北。
二顺是希望将概念核授与这个世界的。活了六十年,和赵医师跟兄弟们看过这个世界后,这念头便有了个朦胧的形影。
至今的生活虽称得上快乐,不过和7th-G居民心目中的相比可是天差地远。
对那些以神级能力将人类推至终极层面的人而言,普通的感动了无新意,索然无味。
他们是最强、无敌的人类。
在体术、肌耐力、速度等根本条件上,他们遥遥凌驾于其他生物。
即使不使用概念,生命也不会受到威胁。
因此他们不会感到绝望。若真有那么一刻,必然是在自己肉体将平白毁灭之时、认定这世界枯燥乏味而与概念核同归于尽之时。
那一刻就要到了。今晚连续使用强效符咒的负荷,已加速损耗了因老化而生锈的身体。
……拜托你。
冲进森林的途中,二顺向佐山祈愿。
……给我们一个有意义的结局吧。
「请你告诉我们,我们的力量在这个世界根本起不了作用……那正是——」
那正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7th-G也想将这世界当作追求的目标啊……!」
二顺抛下这句话,窜进黑暗的森林中。
为了尽快赶到佐山的落点,二顺的脚步已几近跳跃。
目的地上有棵面崖的树,根部有块平坦的岩石。
他在着地的瞬间旋即以双脚吸收冲击并踏了几步,接着转向由后追来的佐山。
机会只有一次,而且就是现在。
佐山将踏过这块岩石继续飞驰,自己必须赶在那一瞬施以反击。
转身的同时,二顺确认了佐山的踪影。
来了。
张开西装衣摆的身影从空中飞来。
其轨道已在林木粗枝之下,就连抓取树枝躲避攻击都不可能。
二顺所能做的攻击,只有顺着转身之势扫出后旋踢。
「……!」
二顺在向后回转右腿的同时抬起脚跟,如圆木般扫向目标。
一记经过符咒加速的右后旋踢。
若是命中,惯性将使佐山的身体折成〈字形,内脏也会破裂。
二顺的右脚朝落下的佐山全力踢去——
「……?」
但没有变化。
回转的右腿划过空气,将他的身体拉向后侧。
这一脚并没击中佐山。
二顺怀疑地转头,而答案就在他视线之中。
对方就在他的视野里,但不在眼前,也不在地上。
佐山居然停在半空中。
●
佐山在空中俯视着二顺。
回旋踢结束后,二顺的身体破绽大开,但是,
「他的位置应该不可能抓到树枝啊,怎么会……」
答案很简单。
佐山看向高举的左手。
一片漆黑中,他的手似乎握着什么。
那是一条绳子,一条末端紊散的绳子。
曾吊起飞场龙彻的老旧绳子。
但他不可能就这么抓着绳子停在空中,不是老旧绳子先被扯断,就是因握力小于惯性而让绳子溜走。
但佐山眼下的二顺似乎想到了摆在眼前的答案,错愕地说:
「您用了那条绳子做假动作……」
「没错。」
佐山点点头,对二顺的正确解答感到相当满意。
「如你所言,我是因为假动作被概念阻止才会停在这里。真想不到,以前我用来吊飞场师父的绳子现在还会派上用场呢,幸好有来这里检查过。」
握着绳子停在空中的佐山歪了歪头,说:
「这概念还真是奇妙啊。我现在是在做假动作呢,还是假动作被制止了呢……这种情况就是所谓的矛盾吧?算了,反正我运气不错,总算是得救了。」
佐山松手落地,踏上二顺眼前的岩块,两人近得可触及彼此。
同时,二顺做出反应。
由于无暇施放符纸,二顺便顺着右后旋踢的结束姿势直接朝佐山击出左旋踢。
这时佐山沉身应对,低声说道:
「太慢了喔,二顺。」
说完,佐山伸手朝上衣前方一拨。
二顺随即喊出了在干布摩擦声中出现于背心周围的物体名称。
「加速符……?」
二顺之前使用的符咒,正在佐山外套内侧、两腋和腰后飘浮、发光。
「您是怎么——?」
「喔,很简单呀。」
佐山不厌其烦地回答,并将外套下摆翻回。
「那是个不能做假的空间对吧?所以我就顺着你的手臂,大刺刺地把你怀里的符摸了过来。那时我可是清清楚楚地自白过啰——『得手了』指的就是这件事。」
「……!」
二顺诧异得两眼圆睁,不过被这点小事吓到,代表他修行尚浅。
「我就陪你再练一练吧。」
说完,佐山高速撞向二顺。
「你知道吗?」
佐山挥出右拳,猛击二顺下腹。
他不遏止这冲击和加速,也不拉住二顺浮起的身体,顺势向前踏去。
「二顺,说来还真是遗憾,你就是对我怀疑太多才会招来失败的——所以,为了让我们能更了解彼此,希望你能陪我玩一玩。」
说着,佐山便拉着二顺跃向前方的空中,跃下谷底。
「……佐山先生!」
「怎么了吗?」
佐山在夜空中平然答道,在踢落二顺前看了看下方。
那是一道深谷。
深逾数十公尺,黑不见底的山谷。
佐山将双脚踩在背向崖面落下的二顺腹部,使劲一蹬,并就此按定脚跟、沉腰屈膝。
「二顺,其实我在这山里,大概还有三件事没尝试过呢。」
坠速进而加快,谷中的崖角高速逼来,两人逐渐落到月光探不到的位置。
坠落当中,佐山用脚紧按二顺之余,竖起了三根手指。
「第一项——就是在山里用掌上型电玩和新庄同学对战。」
第二项——
「就是在山里和新庄同学玩文字接龙。」
很快地,佐山说出了最后一项。
「说到这第三项嘛……二顺,就是在山里冲浪喔。」
说时迟那时快,头下脚上的二顺背部撞上崖面,然后――
「……!」
佐山就此乘着二顺的身体滑下断崖。
他以脚跟压住二顺因冲击而弹起的身体,硬是以崖壁为浪,蛇行其上。
接着,佐山对着几乎已成正面的眼底黑暗大喊:
「哈哈哈,这真是空前绝后的大浪啊——怎么样啊?开不开心啊?」
佐山喊道。
「回答啊!不知道我正在伺候你吗?」
●
二顺在背靠断崖的滑行中默默思考着。
……概念没有效果。
他呼吸一紧,身体随突岩弹起。
……力量和招式也不管用。
二顺的身体再次被压上崖面,随波逐流,但思考仍未停歇。
……我的身体也快撑不住了。
再这么下去,摔进谷底前就已经四分五裂了吧。
要决定就得趁现在,是二顺最后的判断。
于是二顺动了,他挤出最后的力气,尝试抵抗。
「佐山先生……我不会再让您玩得比我还开心了!」
二顺使劲挺起身体,将自己从崖面上踢开。
他将佐山推向头上的空中、崖壁,让自己往深谷虚空中飞去。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开了大约五公尺,接着慢慢延长。
「哈哈!怎么样?离了这么远,您就不能再为所欲为了吧!」
二顺看着佐山又蹬着崖面开始坠落式的奔跑,便对那超越他所有方面的少年说道:
「能在最后关头决定自身结局的只有我自己!我要在这里彻底超越您——我要在最后一刻超越身为全龙交涉部队交涉人、一路为所欲为的您!」
说完,二顺将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当手刀划过,自己的生命也将就此了断。
这就是他超越佐山的方法。
这种结局会让概念核交到Low-G手上吗?
……我会因为最后让佐山先生无法如意而满足吗?
当这思绪闪过二顺心里,一道声音同时响起。
佐山从上方清晰响亮地说道:
「你那段不经大脑的话……如果再让你说一次,你还说得出口吗?」
面对疑问,二顺虽想说声「自己现在很开心」,但是在这禁止谎言的空间中——
「——」
二顺出不了声。
此后,佐山便代替二顺发声了。
「很好,那我现在就过去和你一决胜负。」
不可能的。就算现在起跳,距离也拉近不了。
但佐山的声音再次在两者坠落过程中传来,而且是以疑问起首。
「我们把话重整一遍好了……听好啰,二顺?」
佐山接着说:
「你说你要自尽,其实是扯谎吧?」
然后——
「你想让我因此大意,趁我冲过去阻止你时用手刀反击——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这问题使二顺察觉了佐山的企图。
他虽有犹豫,却仍对佐山大喊:
「——想不到什么都被您看穿了啊!我的自尽的确是欺敌之计!」
随后,二顺的身体瞬间停留于空中,移动轨道从离开崖面落入谷中的抛物线变成单纯的垂直坠落。
这是佯装自尽的动作被概念制止的缘故。
下一刻,二顺见到身缠新加速符的佐山由上冲来,扭身踢出右腿,直往二顺胸口击去。
于是二顺以手刀迎击,让自己刚刚说过的言词化为事实。
……这就是最后了吗?
二顺「啊」地低吟一声。
「有趣!」
二顺大喝,在落入黑暗的同时朝佐山高速挥出手刀。
这时,他想起来早先跳进森林深处时佐山说过的话。
……接下来是一片黑暗吗。
二顺的心哈哈大笑,宏亮地笑,只可惜传不进兄弟们的耳里。
他反覆大声地笑着、喊着。
原来打从一开始就敌不过对方了吗?
因此,二顺说出了他的心声:
「这的确是个值得追求的世界啊!」
双方的攻击在喊声结束时交错而过,二顺的一切全都跟着坠入黑暗之中。
第二十四章 『再次的重逢』
事实的原因
你的疑问
●
眼前是一段下坡道,一侧是铺满水泥的山坡,另一侧是灯火已熄的民房。
在这路灯稀疏的坡道土,有个人影——新庄正快步跑向坡底。
黑色长发左摇右摆,背上的背包也上下轻跳。
鞋子踏出的声响并不重,但步调却不时为疑惑所困。
看到自己跑得刹不住脚,新庄不由得苦笑。
「我是不是想太多啦……」
其实她在孤儿院餐厅中失去意识的时间并不久。
在保健室醒来并更衣后,新庄从女管理员手中收下几项用品稍作处置,却在这时被一阵睡意侵袭。
虽明知不该就此睡去,但她仍不敌倦意,再次醒来时已是九点半的事了。
新干线班车也已离站多时。
不过血已止住,身体也还能动。
管理员替她查了时刻表,找到新大阪站最后一班通往东京的卧铺列车,时间是十点二十分。新庄立刻用手机询问车站,可惜该车已无空位,幸好前一站的大阪站在十二点还有一班车,届时就有位子。
请对方预留后,新庄就动身离开孤儿院。
她告别管理员,并致电感谢在教会里帮助她的妇人,也没忘了通知待在UCAT的希比蕾和飞场自己明天早上才能回到奥多摩。
新庄踏出孤儿院时诚挚地说:
「我还会再来。」
近期内一定还要再来。
不仅是为了还没过目的资料——
……佐山同学知道了会怎么说呢?
据说他的父亲也是被领养的孤儿。
佐山祖父会不会在日本各地都设立了这样的孤儿院呢?
……为了收留因世界大战、概念战争或战后报复而失去父母的孩子们。
走着走着,新庄低头看看左手提着的白色塑胶袋。
那是管理员送她的零嘴。原本是要在十一月院庆时请客人吃的,管理员硬是分了一些给她作为饯别礼。
「堺市名产•『沙勿略的凝望』……」(注:Francis Xavier 1501~1552,第一位进入日本的天主教传教士)
盒子封面还印有这位圣徒的写实造型人形烧照片。
视线相交的感觉让新庄别开了眼,却因此发现角落的IAI商标。
……这间公司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吸了口气后,心念一转。
「嘿嘿……」
新庄不禁窃笑出声。
……佐山同学会说什么呢?
不仅查出生母是谁,女性机能也正常运作了。
「他会为我开心,夸奖我、称赞我……」
说到这里,新庄一脸担忧地垂下肩膀。
「……然后一定会发生灾难,比如制作纪念海报或抱枕之类的……」
搞不好已经全都有了。他应该早就超越这点平凡的想像不知道多少。
「可是」
新庄右手扶上脸颊。
「既然不用再担心我的女性身体……那么佐山同学也不用去准备那些居心不良的奇怪仿制品了吧。」
脑中的画面让新庄「哇」了一声,红着脸加快脚步。
仿佛想掩饰自己对未来的想像般,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佐山交给她的信封。
「佐山同学是希望我找出过去后就打开来看吧……」
新庄手伸进背包,很快就找到了它。
她边走边调正背包,左手打开信封,里头有两张重叠的白色便笺。
取出第一张摊平一看,开头是这么写的:
『Dear新庄同学。噢,你好比掩盖夜海的小波涛,令我心躁动不安。』
读完这一行后几经思量,新庄还是决定先跳过这张。
但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说:
「……这样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他啊。」
对方没有恶意,又分开了那么久,能藉此重新熟悉一下他的个性。
而且今天还有了重大收获,心情好得没话说。
继续看下去吧。新庄的视线又回到纸面上。
『你的笑容有如早晨第一杯咖啡,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尽管不甚甘甜却富含魅力,心跳也似乎在咖啡因作祟下扑通扑通让人再怎么也按捺不住啊啊我愿将鲜奶油啊啊麻烦死了体会到的亢奋了吗了吗?对你的思念已一发不可收——』
还是收起来好了。
把这张废纸和对他的期待都收起来吧,毒害到自己就惨了。
……最近几天我们不是都在一起吗,他哪来的时间写这个啊……
新庄「嗯」地一点头,抽出第二张看了一眼。
『——那么,拗口的话就到此为止好了,唉,再多一点点也没关系吧。』
新庄跳过大约三行让她「!」连发的蠢话。
后面还剩二十几行。
……怎么不直接从剩下这些开始写啊……
新庄心里这么想着,并继续看信。
『首先是我一直放在心上的事——我的家人和「军队」之间的关系。』
……咦?
她的眼已赶在问号浮出心头前扫向下一行字。
『——我母亲的老家好像是日式餐厅,就位在田宫家后面那块空地。』
然而——
『母亲进入尊秋多学院后不久,我的外祖父母就死于非命。兄手虽没落网,但父母却告诉我「事情都处理完了」。
那么,我是否能合理推测外祖父母也是UCAT相关人员,并遭到「军队」前身般的组织杀害呢?新庄由起绪的双亲是否也是如此?』
这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母亲的事,至于会写在信上——
……是怕事前说出来会让我操心吧。
就这么想。新庄这么告诉自己。
另外,佐山对新庄母亲那方面的假设,也和孤儿院资料带给她的感想略同。
信接下来是这么写的:
『我父亲似乎也是出身于祖父设立的孤儿院。也许是为了增加手下才设的吧,只是祖父从未向我透露孤儿院的事。现在相关权利好像是由老人家代理,虽然他也不打算说出来,不过当了那头野猴子的孙子那么多年,不用说我也感觉得到。
祖父声称是为了矫正父亲那自大愚蠢、任性妄为的个性,才将那家伙收为养子的,不过那就像是在说他自己一样。
新庄要的孙女又是如何呢?安排她进入孤儿院的是什么人、孤儿院又是何人所管?我不认为祖父会在安置好友的孙女上敷衍了事。
——我想这个答案,你已经着手寻找了。』
读到这里,新庄开始思考。他说的的确大多是和自己查到的资料相符的事。
虽然和母亲有关,但是——
……这些事有这么重要吗?
她知道这些对视过去为创伤的佐山相当重要。
也明白自己该替他分担。
但就以单纯的资料来看,它们真的重要到值得让佐山在这部分大作文章吗?
「……?」
新庄歪歪头继续阅读,看到的是
『——我们的父母很可能有所关联。若依此推断下去,便会产生一个问题。先假设我的外祖父母遭到「军队」前身杀害好了,之后我的父母加入了UCAT,「军队」的户田命刻也说过你的双亲是UCAT人员吧?可是——』
新庄读往下一行。
『我母亲的旧姓也是户田。』
「!」
新庄眉间深深一紧。
她想的和佐山下一行相同。
『这是怎么回事呢?』
问题就在这里。
『新庄同学,我的母亲是「军队」的敌人。既然如此,那名「军队」的少女为何会和母亲同姓,还与你结识?其中有纯粹巧合的可能,也有晦暗不明的部分,所以——就让我把自己从现有线索推出的答案写在这里吧。』
仔细一看,信纸左下有个圆圈。
圆旁的箭头边写着「亲吻这里,说声『答案出来吧』即可。」
这是什么机关啊,信上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概念吧?
想归想,新庄仍然急欲得到解答,便在信上默默一吻。
「答案出来吧~」
说完,新庄再看看信纸,可是——
「什么都没有嘛?」
她歪头检查,发现左下角有一段超小的字。
『哈哈哈,你被骗了,那里只有我的唇印。我根本想不出答案,所以用间接接吻向你道歉。晚安了,新庄同学——祝你有个好梦,Good Night。』
「永眠吧你,Goodbye——!」
新庄像是玩尪仔标似的将信摔到地上,接着慌忙捡起。
她「呼」地无奈一叹,才发现自己的脚步已完全打住。
「啊。」
新庄赶紧迈开步伐。
她一边将信塞回背包,一边抱怨佐山的愚行,心里想的却是信上提起的谜。
……佐山同学的妈妈和命刻小姐同姓,会有什么缘由吗?
想到这里——
「啊,新庄学长,等一下啦。」
飞场的声音竟从右侧传来。
可是他们才刚通过电话,飞场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大概是幻听吧,不过——
……怎么是美影小姐跟踪狂,不是佐山同学啊?
才这么想——
「等等啊,是我是我。」
跟踪狂的幻听果然特别缠人。
新庄朝右边伸手挥了挥,加快下坡脚步。
「那、那个,新庄学长?」
新庄用右反手拳往出现于眼前的飞场幻觉砸去。
幻手感、幻打击声、幻反作用力接连出现后,幻觉发出幻哀号幻倒地不起。
这个幻觉实在有够烦,不过也该幻消失了吧。
一踏出脚,美影的声音就从左侧传来。
「新庄?」
「咦,美影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转头一看,身穿战斗服的美影就在左手边。
美影在月光下轻拨长发说:
「嗯……因为听说你没有膝盖线能搭,所以才来接你的。」
「膝盖……啊,你说新干线啊?那你、唉……来接我是指?」
「嗯,荒帝。因为不知道你在哪里,所以晚了点。」
虽说晚了点,不过挂断电话到现在也还不到二十分钟。
不过,新庄想起了一个月前的事。应战5th-G的黑阳时,盖吉司的武神从出云回到奥多摩只花了不到一个钟头。
而且盖吉司的武神还没配备机动航行专用推进器。
「所以荒帝能来得更快……」
「嗯,抱歉。我是碰巧看见你在地上走才找到的。」
美影伸出手。
「走吧。」
「咦?可、可以吗。再说……怎么会突然来接我,我自己也能回去啊?」
「嗯……我作梦了,龙司的爸爸他们战斗的梦。现在,那场战斗里的人都不在了——」
美影面无表情地说。
「那我们是不是也有一天会都不在呢?」
「——」
美影没收手,对着哑口无言的新庄说:
「所以……我想还是不要成为同伴的好。要是大家可能会消失,那还是不要当同伴比较好。可是——」
美影微微笑。
「新庄很努力呢。佐山也好、希欧也好,都是因为有大家在才能这么努力吧——我也想努力看看,让我在进化结束后能成为一个更棒更好的人。所以……集合起来吧。要是我在进化结束后还能变得更好,荒帝一定也能变得更好……」
美影吸了口气,继续说:
「我不想再看到风见那样子。我不要让风见的努力被破坏……也不会让大家消失。」
听完,新庄反射性地握住美影的手。
她锁眉凝神,回望美影平静的视线。
「说得没错……」
新庄将美影的手握得更紧。的确,有些人可能一不小心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将这下回握当作自己对全龙交涉部队解散的答案,同时想起了母亲。
「一点都没错……因为我们还在这里,还有机会,所以——我们重新集合起来吧,让自己变得更稳固。」
若真能如此——
「那我们一定会变得更强更好,对吧!」
「嗯。」
美影跟着回握。
新庄心想,回去之后一定要和风见聊聊。
佐山绝不是真心想解散的。
更不是要将风见赶出全龙交涉部队。
……赶快想通啊。
如同大家都有着一段能让自己投入全龙交涉的过去,风见一定也有类似的理由,也就是为何而战的理由。
身为普通人的风见在战场上赌命相搏,也为了激励同伴或拉或骂,这些新庄全都看在眼里。
自己邂逅佐山、面临人狼却动弹不得时,也是靠风见的狙击得救。
风见虽因人狼在狙击后自尽而懊恼,却没有表现出来。
……我很清楚……像这样的风见学姐,是全龙交涉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所以——
祈愿、点头后,新庄想起一件事。
「……咦,龙司学弟呢?」
「在那里睡觉。」
幻觉就倒在美影所指的位置,还躺着说:
「……现实,真的好残酷喔。」
美影不解地歪歪头。
●
一名少女在白色走廊上快步走着。
那头金色短发上顶着一只小动物,橘色飞行夹克罩在藏青色的学生制服外套上。
在步行速度下摇晃的夹克胸口,别有「Heo•Thunderson」的名牌。
少女——希欧•山德森踏着轻巧脚步声经过护理站,前往病房。
她向柜台后的年轻护士低头示意,对方将叼着的巧克力点心「霉干」一把折断,出声说道:
「两个人要一起加油喔。」
同时弯起右臂摆出胜利姿势。
美国长大的希欧当然明白那是要她和原川一起加油,只是不知所指何事,单纯心领了。
「好、好的,我会努力的!」
「如果有需要请务必光顾本院喔!」
其实要加什么油也不是这么难懂吧。希欧将原先的思绪摆到一边,赶往病房。
不能在走廊上跑,但也不能让原川托她买的饮料凉掉。
……要很不赶地赶回去才行……
原川之母唯的病情似乎稳了下来。
唯病倒的事出自大树之口,原川完全没连络希欧。
所以她虽想联络原川,却害怕原川拒绝她探病而不敢拨号。
犹豫不决的希欧终究来到了医院,搭电车加步行大约花了她两个钟头。
踏进院门时已过了八点,原川也在病房里了。
他用一句「反正就是老样子」简单带过了唯的状况。
此外什么也没多说,而唯也没睁过眼,静静躺着。
两人就此不发一语,直到过了九点,原川才把钱包交给希欧。
现在,希欧在走廊上拿着饮料步步前进。
「能做些什么」使她稍稍定了心。毕竟自己是不速之客,这远比继续沉默下去好上太多了。
希欧带着细小的金属罐撞击声抵达病房门口,开启的门后方有说话声传来。她本来还以为是原川——
「希欧,快点快点,那孩子跑去上厕所了。」
唯的中气意外地强健。
她不是昏倒了吗?想归想,希欧还是钻过门缝。
「——」
才想说声「好多了吗」,眼前的红却让她把话吞了回去。
●
希欧看见的颜色只有一丁点儿。
坐起身的唯用手帕捂着嘴,上头带点红斑,画面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在白色病房的白色灯光下,那色彩格外鲜明。
希欧连忙跑到床边想说点什么,却被唯出手挡下。
「别担心,我只是把留在喉咙里的咳干净而已。」
「可、可是……——」
唯以坚决的颔首与笑容压下希欧的焦虑,并伸出手来。
「先给我点东西喝吧——现在满嘴都是盐和铁的味道,这样讲话很难过呢。」
希欧肩头一跳,犹疑地打开易开罐饮料递了出去。
「这是原川大哥要我买给你的Maximum咖啡『红茶风味』……」
说着,只见唯已将染血的手帕扔进旁边垃圾桶里。
唇角仍带点血渍的她接过咖啡喝了一口。
比起喝,那更像是灌,半罐咖啡就这样下了肚。
「唔啊~真不错——呃,抱歉。吓到你了吗?」
那张提问的笑脸,是唯平时的面容。
希欧松了口气,缩着肩摇摇头,然后在唯指着的凳子坐下。
将剩余两罐摆在边桌上后,她才忽然发觉——
「原川大哥说要买三罐回来该不会是……」
「你发现得太晚啰。呵呵……那孩子早就发现我醒了吧。」
想把麻烦事推给别人吗?唯轻吁一声,背靠枕头说:
「你应该很想知道我生的是什么病吧。就当作是弥补那孩子失礼的份,我告诉你一些连他也不知道的无谓小事好了,比如说——」
唯将肩上的发丝慢慢向后拨去。
「我的病情。虽说是关西大地震的二次灾害造成的……不过那只是对外的说法。」
「——!」
「很惊讶吗?谢谢你啦。只要我想聊这个病,邓恩就会摆出一张臭脸,所以我从来没仔细解释过。不过……也该是时候让他知道了吧。」
唯将手伸向窗边,打开一条缝。
寒冷的夜风缓缓送进房里。
对换气的风吐了口气后,唯转向希欧,瞇眼微笑。
「你不愿意陪老人家喝一杯吗?」
「啊、不会,怎么可能!」
希欧拿起了IAI出品的果粒果汁「胡椒蜜露」。
她对风味独特的果汁情有独钟,不过在学校聊到时却被认为味觉异常。要是被UCAT的人知道,会被怎么添油加醋就更难想像了,所以她没公开过。
品尝着嘴里的微妙味道时,唯从旁看着罐子说:
「希欧也很有个性呢。」
「……很抱歉还让你费心选词。」
「没关系啦,这比像那个孩子一样好多了——他老想压抑自己却总是露出马脚。想不想到我们家来啊?嗯?」
一听,希欧的身形缩得更小,还频频摇头,惹来唯的苦笑。
「嗯……也对,我这样单方面决定实在对不太起玛莉亚。」
「……?」
突然出现的母亲名字让希欧转过头来,看到的却是唯摊开的手掌。
手避开了她头上的貘,梳进发间。
手在头上抚动着,搔痒感的彼端还有声音传来。
「说到我的病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内脏会变成受伤状态而已,听得懂吗?」
希欧被抚摸着的脑袋思考起这话的意思,她是说——
「内脏会在正常跟受伤之间切换……」
「对,可是时间很不稳定……期间要是有什么碰撞,还会连带损坏原来没事的部分,所以才住院的。」
唯没停手,接着说:
「虽然不会恶化,但也不会变好就是了。」
「这种病……治不好吗?」
唯开朗地回答:
「对呀。要是治好了,希欧跟那孩子就不会再担心我了呢。」
哪里的话——希欧原想这么说,但唯的表情留住了这段话。
眼前的唯正在微笑,平时那副微笑。
「就先当成那样吧……再说啊,生这种病的不只我一个。你应该知道吧?他有一头白发……应该是中年吧,他的病情比我更糟,还在恶化当中呢。」
希欧的确知道。
也知道那人就是几乎不会现身的全龙交涉部队监督。
要是他和唯有同一种病,情况还更不乐观。
「为、为什么会那样呢?」
希欧摘下头上的手,正视唯的微笑。
「关西大地震那晚打的是什么仗?让唯小姐变成那样,还让爸爸丧生的战斗,到底是什么呢?」
「你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
希欧想都没想,话在考虑该说些什么前就迸了出来。
「因为没有那场战斗,希欧就不会在这里。」
●
希欧将这阵子发现的疑问说出了口。
「佐山大哥解散了全龙交涉部队,还说如果要知道理由就要找出过去,可是我查过以后还是什么都不明白,还缺少好几块拼图——但也有些能确定的事……而我是在许多结果的引导下,才出现在这里的。」
她深吸口气。
希欧任凭思考跟口舌自由发挥,顺着唯的颔首说下去。
「……能和大家在一起,希欧真的很幸福,但希欧还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妈妈从『黑阳』手中保护了希欧、曾爷爷为了希欧而战、『黑阳』也为了人们而有所误解……那么爸爸妈妈做的究竟是怎样的工作呢?」
「希欧?」
希欧抱着问号抬起低垂的脸,看见唯慢慢望向窗外。
「不能再说下去了……我朋友不太喜欢大嘴巴的人呢。」
希欧跟着视线望去,发现窗沿上有个白色物体。它不知何时从外头飞来,降落在那儿。
「黛安娜老师折的纸鹤……」
「……黛安娜别来无恙真是太好了,只可惜不能帮未来媳妇多添点分数了。」
唯将视线拉回满脸通红的希欧这儿,微笑的嘴凑上罐边。
「希欧,你很重视邓恩吗?」
「啊、是!」
唯摸摸她的头。
「希欧,你想和邓恩在一起吗?」
「啊、是!」
唯摸摸她的头。
「希欧,要是你和邓恩生宝宝了,你该怎么办呢?」
没办法立刻回答「是」的问题,让希欧有些紧张。
……这是什么意思啊?
问题就这么单纯吗?既然刚刚都提到分数了,那自己也该拿出一些更漂亮的答案吧。至于这个能让卧病在床的她安心的扎实答案,唉……这个,那个——
「应该先买保险还有缴纳年金!然后是买房子跟定期存款!」
「冷静一点。」
见到希欧丧气地答「是」,唯面露苦笑。
「你想想看,虽然有点难想像……假如一场会毁灭世界的战争发生了,你会怎么做?如果身边有重要的家人,又会怎么做?」
「应该会保护家人……」
「要是自己也能踏上战场呢?」
「——」
「你想知道的答案就在那里,你就从那里开始想吧。」
希欧没有答「是」。
因为那只是想像。
她的家人都不在了,所以无法回答以家人为前提的设问。
这时唯又摸了摸希欧的头,吓得她浑身一抖。
「怎、怎么了吗?人家什么都还没回答呀?」
「就是因为没回答才摸的。如果你反射性地回答『为家人而战』,虽然面子挂得住,表面上也好像理解为何战……但也是很随便的答案。」
唯的声音从手的另一端传来。
「那时,我们每个人都犹豫好久才下定决心,要是能答得那么轻松,我们不就白烦恼了吗?所以……你就尽管犹豫吧。」
「啊、是!」
答复换来更多的抚摸,接下来的问题是:
「对了,希欧,你跟原川吵架了吗?刚刚怎么都不说话呢?」
「啊,那是因为……今天我没事先通知他就自己跑来了……」
「他不准你来吗?」
「没有。」
希欧左右晃晃不安的脑袋,唯则是上下摆摆微笑的脸庞。
「那就没事啦。他不是没有直接走人吗?那就代表他知道你会像平常一样不请自来,所以根本不在意。无论如何,他会把你留在身边这点是不会变的……等一下要去吃晚餐吗?」
「唉,对。晚餐的时候我要请原川大哥,那个……帮我按摩一下胸部。」
摸头的手刹住车,一会儿后——
「……你是说,揉你的胸?」
「啊,是!唉,其实也不太一样,还要用力搓一搓,也就是又搓又揉吧。唉……这个,那个,听说那是唯小姐直传的丰胸祕诀,要用蜂蜜、砂糖和一点刺激性物质,好像还要用到香草。」
才刚说完——
「我哪有那样说!」
希欧背后的门猛力翻开,原川冲进房里,气急败坏地指着她大喊:
「希欧•山德森!那又是你在哪个最前排正中特等席作的白日梦啊!」,
「咦!我、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在浴室里呀!」,
「给我等等,希欧山德森……你完全曲解跟误会了我的意思。」
「想、想这样赖帐也太过分了吧!我都不小心流血了呢!」
就在希欧因原川变卦几乎落泪时,她发现唯的一双手在背后撑着她,并且说:
「邓恩,你有点吵喔……还有,我能说句话吗?」
「……我是清白的,只要明白这点就让你说。」
「知道了……快去保个险,也别忘了为年金跟定期存款做点打算。」
「相信自己的儿子好不好!」
「有什么关系,可以的话就帮帮她嘛,希欧也愿意吧?」
这问题让希欧难以回答。
她瞄了原川的脸一眼。皱眉的他整张脸都写着「打死不要」,让希欧无奈叹气。
「……那样会给原川大哥添麻烦呢。」
希欧缩肩嘟囔,原川的脸色却不知怎地越来越绿。
唯在希欧背后微笑着说:
「希欧你真的是天下无敌呢,不愧是山德斐洛的伙伴。」
「……你连这都知道吗?」
「是呀,而且以后你们会知道得更多更多喔。你头上的……是貘吗?在我们那时候还没有呢。
相信未来希欧跟邓恩一定会更了解我们,也更了解你们自己,所以——」
唯推推希欧的背。
「快走吧,有客人来啰。」
「谁呀?」
没人回答。
她听见了声音,和自己的声音相似之声。
——无法互相理解。
她反射性地站起身,但外来感受却在下一刻全部消失。
二十五章 『理解之外』
若是存在
便触手可及
●
无法理解的世界。
目能视,耳能闻,味、嗅、触觉皆在,却无法理解。
所有事物都还存在,但无法吸收其存在的相关讯息。
希欧就处于这样的世界里。
……唉——
脚底传来的轻微反作用力,是来自脚底肌肉组织受自身重量压迫的内部触感。
那是她目前唯一的确实感受。
全身仿佛只剩下脚底的感觉,让希欧吓得屈身。好像抬起一只脚,身体就会只剩下一半。
「要怎么办呢……」
她仍能低语,但得不出答案。
看着外在事物的眼得不到任何资讯。
她害怕地大叫:
「山德斐洛!」
「——」
希望对方听见的喊声没有获得回复。
几秒钟过去,仍等不到机械包覆自己的身体。
身体某处应能在那时感到的作用力没有出现。
蓝白机龙没有应声前来。
……难道山德斐洛仍旧是外人?
想到这里,寒意顺脊而上。
希欧和原川本身都没有战斗能力。希比蕾在医院说过,三明手上有来历不明的卷轴型概念兵器,原本封印在出云UCAT地下,能够释出世界。
……报告上说,自动人偶盖吉司曾受到小型太阳般的炮弹威胁……
就在这时。
希欧右侧的皮肤有了感觉。
是热度。
皮肤上有种盛夏般的热度,这表示——
「小太阳正从右前方飞来……」
希欧判断必须立刻闪避,至于该往前后左右——
「……!」
她踏进什么都理解不了的世界,动弹不得。
闪躲方向有没有障碍物?光顾着逃要怎么打下去?现在的她脑里一片空白,只能怕得两腿发抖,而这也让她再次大叫。
「原川大哥——!」
紧接着,脚下忽然有力量传来。
感觉的确是来自脚边,右脚踝还有被某物抓住的感觉。
……咦?
还没问那是什么,希欧的身体已受到冲击。
●
立于夜幕下的白色建筑,是一座横长的医院。
但这医院却不怎么寻常。
不仅没有人影,南栋二楼还有个蒸烟腾腾的大洞。
熔化、烧穿墙面的洞来自地面,一路穿过二楼顶、三楼底,制造出从三楼天花板直达屋顶的虚空。
大洞所经之处全被熔削得干干净净,边缘还有橘色残光,往空中散出浓浓热气。
有双眼睛仰望着这个洞和晃荡的空气。
一名白袍老人站在室外停车场里,腋下挟着粗大卷轴,两手插在外袍口袋里。
「哎,我三明的概念空间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狠了点。除了我们四兄弟,没人能在这空间里正常行动呢……」
一阵呢喃后,三明向后转去。
「该去帮一光大哥了吗……不,还得先解除这个概念空间才行。」
说完,三明的动作跟着停下。
有声音。来自上方、医院二楼,卷轴放出的小太阳所熔穿的洞。
有东西在动。
……岂有此理。
「他们是怎么躲过的?那应该直接击中希欧小姐了才对啊。」
三明再度转身,视线向上扫去,两道影子从二楼开出的大洞边站起。
见到被残垣断瓦磨得遍体鳞伤的他们捱过这击,三明低声道出他们的名字。
「希欧小姐、原川先生……!」
●
原川已藉全身上下的痛觉评估了负伤程度。
即便不怎么痛,外伤表层的痛觉应已被概念抹消,仍不得大意。
……好像没有哪里有脉动的感觉。
确信动脉无伤后,原川站了起来。
应该撑着自己的左臂上有种压迫感。
这压迫感很沉,来自他搂着的希欧体重。
「真是好险。」
在学校和布莲西儿对谈时,她提过几种应付四老概念的对策。
三明的概念虽能阻断对外在的理解,发生在身上的压迫感等感觉却是属于自身所有,不受概念限制。
由此衍生的对策,就是率先趴下。
只要趴下,炮弹一类直线攻击便难以命中。
……而且不必再担心摔倒,还能藉着地板感受自己全身。
之后就是摸索与爬行。热度让他明白小太阳已放出,能立刻摸到希欧的脚踝则是幸运使然。
能在站起时撞趴希欧也是。
为了让自己安心,原川碰触怀中的她。
希欧应能感到这点压迫才对。
……希望能让她放松一点。
在心里碎语的原川出指碰触怀里的另一副身体。他用手掌确认了底下是大面积的躯干,并竖起手指。
感受指尖压迫之余,原川在希欧身上写下文字。
在无法理解他人的世界里,为了让希欧了解,他一笔一划写着,希望希欧能够明白。
「有•感•觉•吗?」
接着是:
「希•欧•山•德•森。」
●
希欧心跳澎湃不已。
她不太清楚发生什么事,只知道被原川救了。
原川以某种方式找到了闪不过敌方攻击的她,还扑倒了自己以躲过攻击。
被抱着的感觉,让她知道原川仍然健在,也很感激。
不过,原川刚刚是从脚边接近再起身压倒希欧的,所以——
「那、那个——」
希欧双手托腮,对原川喊出听不进耳里的大叫:
「原川大哥!你、你钻到人家裙子里是想做什么呢?」
原川起身时碰巧一头顶进她的裙底,还抱着腰推倒了她,而且——
「啊、怎、怎么能在这种时候乱来啊!」
现在,原川的手指就抓在希欧裙腰口和内裤间的皮肤上。
指尖游走得就像在写字一样。
原川的手指在脐下复杂碎动,还像点上浊音似的按了两下肚脐。
这感触让希欧在地板上扭动,手指顺着划过肚脐,向下拉出直线。
「啊!讨、讨厌!不要啦!这里是医院,你妈妈也在这里耶,原川大哥!胸部就算了,那里就有点太突然了啦!」
内裤被拉下的同时,手指也滑向了更底下的肌肤。
「不要——人家不要在这里做这种事啦——!」
希欧胡乱挣扎,反而让内裤被手指一口气勾到膝边。
●
……不知道希欧山德森有没有发现。
才这么想,原川的下巴就捱了一记膝击。
「唔啊——你发什么疯啊!」
说了对方也不可能听懂。
他用左手在空中探了两下,碰到了点东西。拉近、紧靠,才发现是希欧的肩膀。
但搭在她肩上的手却感到仓促的升降感。
还带了点热度。
想到原因,某种情绪油然而生。
……她被刚刚的攻击吓坏了,所以才会在惊慌之中用膝盖……
原川下了结论,为自己急着沟通反省。
片刻犹豫后,他再次抱紧希欧,摸出她的手并握住。
「抱歉,我好像太急了。虽然敌人就在这里,不过我想先跟你说——」
紧紧握住。
「——可以放心了。」
●
希欧感到原川握住她的手、拉近、抱紧了她。
……啊。
尽管有些吃惊,但原川强力的抱拥的确使她松了口气。
原川像平常一样,力气还是一样大。而他刚刚的暴行是因为——
……原川大哥一定也吓坏了吧,所以才陷入恐慌……
那就原谅他好了,这算是很成熟的判断吧。
感到脸颊发烫的同时,希欧在地板上挺身坐起。
这一坐让她发现——
内裤不见了。
……?
是在踢翻原川时甩掉的吗?可是——
……算、算了。反正别人也看不见,之后赶快找回来就好。
接着,她向应该是原川胸口的部位伸出手指。身体互相倚靠的状况下,希欧想到一个能对话的方法。很久以前看过的爱情片里应该就有这一幕,不过场景是在床上,双方都赤身裸体。
……用手指写他的名字——
『原川大哥。』
还记得电影男主角很快就回话了。
希欧心里的后续在下个瞬间成为现实,原川的指尖在她被紧握的右手上写下文字。
『你还好吗?』
『Y。』
『山德斐洛呢?』
『N。』
此答一出,他写字的手也跟着止住。
还以为他在想为什么不呼唤机龙,但事实并非如此。
希欧很快就发现他为何不再回话。
她感到了热。
炙热,比先前更强烈的热沿着相同轨迹,由略低处逼近。
『希欧。』
希欧以文字形式理解着原川的话。
『山德斐洛呢?』
『没用。』
希欧连忙透过原川的皮肤回答。她焦急地写:
『hesother(他是外人)。』
对应的答案即刻传来。
『N。』
「为什么!」
希欧反射性地颤身,明知没用却仍叫喊着:
「叫了也不会来呀!山德斐洛也把我们当外人不是吗……!」
『快叫他。』
原川的话仿佛响应似的延续,笔划显得不耐。
『hesntother(他不是外人)。』
因为——
『hesyouand(他是你,也是)——」
也是——
『us(我们)。』
当希欧明白了这刚成形的字句代表什么,第二股热度已经来到。
希欧动了。为了压抑不安、为了赋予思念力量,她抱紧、抓住应在身边的原川,闭上眼。
……对,就是这样。
希欧选择相信原川的话。
……山德斐洛不是外人,而是交付给我的力量……
她睁开眼,望着看不见的世界、看不见的一切事物。
……也是联系我们的力量。
于是希欧发出吶喊,吶喊着力量之名,伴在他们左右的无上力量之名。
「为了得到暮空明星的力量,雷光的眷属不会再犹豫了……!」
希欧知道山德斐洛为何没有呼应刚才的召唤了。
因为那只是为了呼唤外在的人物。
现在不同了,她坚决地朝自己内心深处大喊:
「过来吧——雷光的同伴!」
下一刻,他现身了。
●
全长逾三十公尺的蓝白机龙应声而现,冲破希欧和原川背后的无人医院南栋。
一开始,希欧和原川背后的壁面如遭巨拳轰击般凹陷、龟裂。
「————」
机龙的出现带来了破碎,崩坏的波涛冲散了龟裂中心。
医院结构不堪机龙重量,挟着爆裂声和冲击粉碎。
崩毁步步扩大。
三楼高的建筑物中央被机龙冲出一条大坑。
一楼溃决,失去支撑的三楼随之自毁。
在所有人造堆积物的碎裂声中,山德斐洛检视着周围。
他理解不了任何外来讯息,然而瓦砾在他装甲上打出的震动,让他得以探知并预测周遭状况。
Low-G的物理法则相当单纯,所有物体的移动皆有原因及结果。只要完整判断出物体运动方向,就能预测其位置、变化及去向。
一如利用音波反射的声纳定位般,山德斐洛以沙粒单位计算所有他承受的冲击力与撞击物来源,世界逐渐展现于他的眼前。
就像是用触觉听见、测得了整个世界。
而他确实办到了。
计测霎时完成,并得出两名他最重视的人类——希欧和原川的方位。
他们就在他眼前大约一公尺、下方两公尺的位置。
于是山德斐洛掀开防风屏幕,以气场及重力屏障挡下纷落如雨的碎石,并说:
『一天不见了,希欧、原川——出了什么事?』
他将两人纳入驾驶舱。
『需要我的帮助吗?』
「是啊。」
「对,非常需要!」
两人的声音听起来和他们本身相当一致。
山德斐洛关上屏幕,将进入机体的灰尘由排气孔排出体外。
他抬起机身,在崩落的医院残瓦中拉高颈子,这时——
「山德斐洛……请往右、西边方向移动!敌人就在那边!」
『确定吗?』
「刚刚的热攻击就是从那里来的,而且进入概念空间之前,唯小姐说过有客人来了……当时她看的就是窗边。」
『了解——』
山德斐洛的所有感觉与推测也指出敌人就在那里。
『我会将触觉组件得到的环境侦测结果实时传到你们的视觉系统里,我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这副身体和武装,原本就是要交给你们运用的东西,所以尽情战斗吧,5th-G的力量并不希望原地踏步。我也要用加速、疾奔和飞翔让地上的龙知道,如果那两条腿只是站着不动,和发呆是没有差别的。』
判断一切无虞后,山德斐洛说:
『——快为我赢得第一场G际战斗吧。』
●
原川有种世界恢复正常的感觉。
有光、有暗。
山德斐洛坐在崩毁的医院里,自己穿着制服,在他的驾驶舱内。
但仍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
首先,身上的擦伤不见了,而且防风屏幕后的世界也有边际。
……地平线好近……不对,世界的范围只到地平线为止?
原川懂了。
「山德斐洛,这是你计算后重现出来的预测世界吗?」
原川看向远处,虽能看见眼前的停车场上有好几辆车,却看不见车窗后的摆设。路边的自动贩卖机压克力面板后也没有饮料样本。
山德斐洛以最少量信息建构出的预测世界,全都复制到了原川的感官上。
感觉有点怪,但现在没空去计较这些。
「光是看到这些就够真实的了……!」
视野之中,医院的崩落过程有点缓慢,这是与山德斐洛的感觉同步化所造成的。
「先离开这里……!」
原川抓紧左右防护杆,想让身体朝上立起,这时——
『原川大哥!』
与山德斐洛融合的希欧焦急地说:
『有海!』
「怎么可能」都还没说出口,比医院高上数倍的海啸已打在山德斐洛身上。
「!」
墙堵般的波涛转眼间吞噬了医院和机龙。
瓦砾和水流搅在一块儿,形成大质量的沉积物,将山德斐洛卷往水底。
被水压及涡流翻搅的驾驶舱外,尽是一片阴暗且能见度极低的绿。
……浑帐!上面在哪里……?
定神一看,有个角度特别亮。原川将该处假定为上方,让山德斐洛在瓦砾旋流中使劲挪移。一摆尾、一转身,震开八方碎屑。
「冲啊……!」
机龙鼻尖已对准亮处,原川紧握防护杆,全身向前倒去。
极短的延迟后,山德斐洛开始推进。
轰一声,原川感到腹侧被推高的震动。
直线前进。
山德斐洛朝前上方冲去,猛然划开海水,在其巨体后方拉出一条真空隧道。隧道立刻受到海水挤压,化为水中的爆炸。
放射状冲击波尾随着山德斐洛,激荡海水。
尽管被自己造成的冲击波追上,装甲轧吱作响,山德斐洛仍不停加速。
迅如奔雷。
蓝白机龙已从海中窜进天空。
黑色空中有些光线。他们来到了星光闪烁的无垠夜空中,然而——
「……这里是怎样?」
原川在空中所见之处尽是漆黑的宽广海面。
『——原川,我计算不出海的边际。』
「怎么可能,这里是概念空间吧?应该有范围限制才对啊。」
他看看周围,依然只看见夜空和海。
「……医院到哪里去了?简直像神话里的大洪水一样。」
『希、希欧也有这种感觉。还有,原川大哥,你看天空……』
希欧没说完的话诱使原川抬头仰望。
是黑色,宽阔的黑色天空。
漆黑的天幕里有许多星体。月球近得似乎伸手可及,火星上的峡谷也清晰可辨,木星大红斑也正对着他们,不过——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星球为什么这么近?」
眼前各个星球近到能用手抓住,但大得环抱不住。
原川还想发出疑问,眼下的海竟突然消失无踪。
接着他听见了声音,三明的声音。
「这个啊,就是我手中概念兵器的能力,卷轴里画有某个世界的模样。还记得先前越过你们头上的太阳吧?」
虽听不出声音从何而来,意思倒还听得懂。
起先躲过三明放出的热弹时,攻击就已经开始了。
「说起来,那个太阳就是我的起手式——好将敌人纳入这个概念兵器里。」
『我们被困在卷轴里了吗……?』
「没错,希欧小姐。你们就处在这挂轴上描绘的虚伪世界里。只不过那里也是个独立的空间,我的概念影响不到就是了。」
听到这里,原川喃喃自语地说:
「就像童话故事里那种莫名其妙的微缩造景一样啊……」
『那、那个,原川大哥,很高兴你能那么冷静地观察……那我们要怎么出去啊?』
原川说了声「也对」,紧接着看到前方有某物扑来。
那并不是实际的物体。
「黑暗……?」
「是的,原川先生。现在,这个挂轴正慢慢被我翻开。而且啊,上头画的主题——就是观赏创世初始到终末的毁灭,所以在翻到尽头之前……」
苦笑响起。
「你们非得赶紧逃离不可。哎呀呀,已经翻完啦?太可惜了——那么各位,请随着这毁灭消失吧。」
黑暗随着话音正面袭来。
星光消失、黑色面积增加提示了原川目前事态。
群星被来自远方的黑幕淹没,一个个消失。
近在眼前的水星遭到吞噬,在天上绕转的彗星们也被吸进黑暗里。
宇宙是没有声音的。
于是山德斐洛说:
「原川、希欧……有声音会比较有震撼力吧,需要我播放预测音效吗?」
「不必。」
『啊、希欧有点想听……对不起请当我哑巴。』
「就是这样,希欧•山德森。快没时间了,赶快想想现在该怎么办。」
还没说完,金星已经消失,让原川啧了一声。
「……只能逃了吗?」
『恐怕有困难,原川。』
山德斐洛的话拉下原川的眉心。
「什么意思?要逃跑不是飞就好了吗,那是你最拿手的吧?」
『原川、希欧,仔细听我说……这概念空间一定有个出口。』
『出口?有出口不就逃得掉了吗?』
『不……刚刚我侦测的结果显示,这是个宽三十公分、长一公尺的世界。』
也就是说,事实上这个世界和摊开的卷轴一样大。
『所以内部在概念影响下有着无限大的空间,但是出入口——还是三十公分吗?』
『就是这样。这个宇宙空间的某处有个三十公分宽的出口,找得到就算我们赢了……』
山德斐洛语带犹豫地说:
『然而我并不是宇宙机型。虽能利用重力加速飞行,但转向并不容易。驱动推进器和维持你们活动所需的氧气,在这真空环境中也非常缺乏。现在我已将机体设定为短期水中活动模式,但时间极为有限。』
山德斐洛对原川说:
『原川,假如有个万一,我会停止驾驶舱的供氧,以假死状态保存希欧,并关闭融合以外的所有机能。这是为了保护我的存在意义。』
原川对这要求做出反应。
他回以苦笑,耸耸肩说:
「这样啊,很好的判断,我没什么好抱怨——」
『可是我有!』
驾驶舱响起希欧的叫声,令原川不禁一愣。
『山德斐洛!请解除我们的融合!』
不管希欧怎么喊怎么叫,山德斐洛都没答话。
黑暗逼近太阳,所有光线都跟着减弱。
希欧的声音在越来越暗的世界里回荡。吶喊、愤慨,声音渐显疲惫。
『……不要。』
带泪的声音在落入黑暗的世界里说:
『希欧还在这里,所以请别丢下我一个人……』
因为——
『我们不是一起的吗?希欧、原川大哥、大家……』
这句话稍稍推动了原川的心。
……伙伴……是吗?
「喂,希欧。」
也许是事出突然,希欧没回复这一喊。
「听到了吗,希欧•山德森。」
『……咦?啊,有、听到了!什么事?』
原川对这问句点了点头。仿佛想确认心里某个意念似的,他缓缓开口:
「答案就在你心里。」
『……咦?』
「就是你对我妈问的——『为什么要上战场』的答案。而且听你的意思,你之所以那么问,是为了了解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说得还真像青少年梦想日记。」
『那、那又有什么关系!而且,那个,这个……』
「你还没开窍吗?」
原川握住防护杆。
他曾思考过某个问题。
……既然解散以后还是要和7th-G打,那又为何要执着于全龙交涉部队这个名称呢?那是因为——
「是因为不想一个人吧。」
『 ……咦?』
「别奢望我会说第二次。」
那其实相当单纯,也相当确实。
「希欧•山德森,我现在要说出你已经知道的答案。仔细听,我只说一次。」
『那是……』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的父母又为何而战?答案很简单。那不是因为我们很坚强、我们拥有力量,更不是因为有什么义务。」
原川苦笑道:
「是因为拥有无论如何都不愿失去的宝贵事物——没错吧?」
『……!』
「剩下的就自己去想吧。我不会再说第二次,好好记住啊,希欧•山德森。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好了。」
『什、什么事?』
「想逃离这里并不是不可能,所以你就别再哭了,希欧。而且,其实你也知道离开的方法,你只要理解它,再告诉山德斐洛应该就行了。」
『那是……!』
原川握杆的手更加使劲,并望向前方。
袭来的黑暗已将太阳完全吞没,四下黑成一片,但原川不为所动。
「——变暗啦,也好,这样就不用再去看那些假象了。」
全身蓄力、思考行动时机的同时,原川开口说:
「答案已经揭晓了。就跟以前的你一样……很久以前,打从一开始,你应该就感觉到答案的去向了——那将会带我们离开这个让人不知该往哪儿去的世界。」
●
三明独自站在夜半的停车场里。
深秋西风吹送着。从远在西边的秋川溪谷流入地表的风,含有桧原和五日市等城镇的气息,也带着森林及河川的馨香。
某个颜色,照亮了三明沐浴秋风的身躯。
那是火焰的朱红。
他手上的粗大卷轴末端正熊熊燃烧。
「效果虽强,却需要较长时间启动,本体还会在内部消灭时共鸣,自动毁灭啊……」
三明喃喃地说,眼前卷轴已烧去超过一半。
结束了。三明心想。
在四兄弟里,他被定位成辅助型角色。尽管力量不差,但并不像一光那样精于武具,也没有二顺那种先天强化的肉体,更没有四吉那样的武装。
但他对赵医师毫无怨怼。
……凡事都该均衡。
只要施展自己的固有概念,几乎就能完全瘫痪敌人。
要是这样的自己还拥有强大攻击力,兄弟们就没有出场的份了。
这回专司辅助的他会出手攻击,全赖这捆袭击出云UCAT时夺来的强力概念兵器。
「我只是想看看用自己的力量战斗会是什么样子而已啊……」
结果,他抹消了称得上是5th-G最强的机龙。
这团燃烧的火焰,就是胜利的证明。
张设固有概念夺去对手自由,再延展卷轴内的空间吞噬对手。
一开始出现的小型太阳,就是展开卷内空间时外泄的。
虽然需要长时间发动这点让它难以使用,但三明能用自己的概念克服这点。
……我成功了。
但三明却微微侧首。
「可是,这并不漂亮呢。」
以技术和力量的配合获得胜利,这才是辅助角色的真髓。
然而战斗就这么结束了。
卷轴约余四分之一,火光渐弱。
「到最后,5th-G的机龙还是败在我手上。」
三明虽知道自己赢了,不过——
……我就这样赢了吗?
他不因胜利而喜的原因很简单。赢了就表示——
……也许我不只如此。
自己的性能究竟有多高呢?
不是要使出全力以后,才能痛快地说声「此生无悔」吗?
「…………」
三明看着空着的左手。手掌苍白,有些龟裂。轻轻一握,肉体还是一样软韧,但某种不同于物理现象的崩溃早已开始。
「这样就结束了吗……」
低语的他抬起视线,仰望夜空明月。
此时,有个声音从他正前方的医院投来。
来自二楼唯一的明窗。
「三明先生……那孩子让你失望了吗?」
「是啊,唯小姐——遗憾之至。」
「这样啊。」
唯夸张地耸肩。
「我也很遗憾呢……开玩笑的。」
最后几个字让三明揪起眉心。
接下来,三明的右手冷不防地感到一股热流。
「……?」
低头查看。
视线焦点、右手前端有团火焰。
尚未燃尽的卷轴成了火种,迸出赤红火舌。
纸卷燃烧的热伴着空气拍荡声,灼烧三明的手。
「这是——?」
爆炸在三明右手上迸裂了。
●
在四散的光线中,原川见到了夜空。
一切都在一瞬之间。
世界在眼前急遽扩张、延展。
辽阔的现实夜空下,医院前的停车场映入眼帘。
「山德斐洛,快启动光学迷彩!概念消失了!」
眼前有一络在夜里仍显得焦黑的烟,缭绕其周围的似乎是某种蓝白光雾。
『——我推测,那恐怕是敌人的概念兵器破坏后造成的。』
『那、那我们——』
「逃出来了。」
说着,原川压低山德斐洛的身体,因为三明应该就在正面那扩散的烟雾之中。
不知道对方还会使出怎样的攻击。
医院就在背后,母亲跟其他人也是。
原川握紧防护杆。若对方直接出手,势必得用山德斐洛硬挡。
忽然有声音传进耳里。三明在眼前那团烟后说:
「这……这真是想不到啊,你们竟能逃离那个宇宙。」
「是啊,也没什么。」
原川的手力道不减,答道:
「你刚开始不是发射小太阳炮弹吗?既然是从卷轴里射出的,那卷轴出入口一定就在它移动的直线上。之后就靠希欧先前感受的热度来源归纳出小太阳轨道,再配合山德斐洛测出的宇宙形状与其重合,朝那里飞就好了——出口就在附近,不必跑到宇宙尽头。」
「但各位花的时间不像就在附近呢……」
「是啊。」
原川皱眉答道:
「……因为有个笨蛋一发现出口很近就整个松懈下来,还说什么『那边的星星好漂亮喔』害得山德斐洛为了让这个笨蛋多看几眼而停下。」
『对、对不起……啊、可是我对流星成功许了三次愿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
原川不理会希欧,看着前方。烟雾渐散,但对方应会抓紧散去那一刻袭来。
下个瞬间——
「在那里!」
一发起攻击意念,山德斐洛也随之反应。
这时,原川的眼看到了不太一样的东西。
三明受创了。
「哈哈哈,怎么了吗,原川先生?」
三明笑得轻松,但上半身右侧已荡然无存,右臂就更别提了。
秋风吹抚着他从右锁骨一直碎裂到右腰的身体。
肉体断面灰白硬化,对着原川的笑容也很僵。
「真是的……我果然不适合战斗。还以为摸透了自己装备的弱点,想不到还漏了实战才会暴露的特质啊。」
「要是对上别人,你早就赢了吧。」
「不敢当——这只是证明我赢不了三位罢了。」
然而,三明的笑容却更加深刻。
「还没完,我还没玩够呢。因为——」
三明轻轻沉身,使得右脚自髋部整个脆散。
『……!』
希欧吓得倒抽一口气之际,三明用一条腿做出跳跃的准备动作。
「四吉跟你们约好,要告诉你们过去吧?那我就告诉你们……过去,五大顶指的就是黛安娜小姐、飞场•龙一先生、佐山•凄牺先生,还有——」
三明接着说道:
「詹姆士•山德森先生和艾伯特•诺思温先生以上五人。」
「什么?为什么我爸也……?」
「那是个被紧急派任的临时指挥团体,以浅牺先生为首,其余四人为副。若想知道更多……就去问别人吧——现在,我要以原来的战法助兄长们一臂之力!」
三明立刻凌空跃起,震散四方残烟,消失于空中。
巨响往西方夜空逝去。
『原、原川大哥!三明先生一定是到风见姐姐那里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们也受伤了。而且听他刚刚说的……」
原川掀开防风屏幕,望向医院窗口、母亲的双眼。
唯摇摇手说:
「别指望我会告诉你,自己去找吧——答案就在全龙交涉里。」
「是喔,到头来还是要靠全龙交涉的意思吗?」
原川叹了一声。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是伤口带来的灼热感。
不知希欧是否也发现了这点,后方座椅左右分开,希欧从椅下探出身子。
她压着裙摆,绕过前方座位跑到原川身边。
「那、那个,原川大哥……」
一看到原川的脸,希欧就呆住了。
希欧摆出「啊」的表情,傻愣愣地看着他。
问号才刚跳出来,原川就听见母亲从医院二楼窗口喊他。
「……邓恩,刚刚我就很想说了,你的头、头。」
应该没受什么伤吧。想着,原川从稍稍开放的防风屏幕看看自己的倒影。
他看到自己的脸,头顶还有种白色物体。
那不是他平时绑的头巾。物体罩着他的头,上面还有两个大洞。
「这是……」
「为、为什么要把人家的内裤戴在头上呢?」
「鬼才知道!」
原川扯下内裤,母亲又有话说了。
「邓恩,妈妈不会生气,你就老实说吧……你把希欧怎样了?」
「……就跟你说我什么都没做。」
此话一出,希欧就双手捧着脸颊,使劲摇着头说:
「怎、怎么可以说这种谎!你刚刚把头塞进人家裙子里还推倒人家,说不要也没用……而且乱摸人家肚肚一阵子之后就把内裤脱掉了不是吗!就算无法理解让你很寂寞也不能……!」
「寂寞个屁——!」
原川在母亲怀疑的目光中大喊:
「这又是什么无法理解的冤枉世界啊!新的概念吗?」
●
眼前是条夜下的城镇。
无人、有人的灯光,点缀着这座城。
若由空中俯瞰,便是一幅夜景风情。一道黑影,就在光点上空移动着。
在海拔三千公尺空中向东飞行的影子有对翅膀。
身高将近十公尺的有翼铁巨人乘风而行。
一名少女坐在巨人右肩近背处,两手抓着背部装甲,橘色夹克随风摆荡。
「好快喔……已经飞过右边那个半岛了耶。现在在名古屋上空吗?」
『应该是吧。新庄学长,你会冷吗?』
美影回答了飞场。她疑惑地说:
『……我有用荒帝的重力控制稍微包着她,应该不会吧?』
听美影这么说,飞场提点道:
『美影姐,会不会冷只有本人才知道喔。』
『……嗯。对不起,新庄、龙司,我平常很少载人。』
「没关系啦。」
两人的对话让新庄不禁苦笑。应该是美影固定了她,她才没在这种速度下被甩落吧。
「不过,美影小姐有载过其他人吗?」
『嗯。例如送龙司的妈妈去买东西,特别是特价拍卖会的早上。』
「……不会被发现吗?」
『只要用眼睛看不见的速度降落在树林之类的地方,再立刻解除合一就行了。不过曾经因为没控制好力道把蛋摔破,或是让妈妈的腰内接合部错位,所以现在很少载了。』
「……呃,嗯。人类还是不要过得太轻松比较好呢。」
听见「嗯」的答复声,新庄吐了口气。
眼底夜景高速流过,然而——
「?」
里头有道流法特异的光。
一道流得很慢的光。
那光流横跨东西,有如一列长龙,和他们一样朝东前进。
「新干线……会不会是我原来要搭的那班啊?」
『可能是——』
飞场的声音突然断绝,一会儿后——
『怎么办?』
几秒之后,新庄才明白飞场所问何事。
但她在明白后心里立刻有了数,响应道:
「……有人耶。」
一名男子就站在眼下行驶的列车顶上。
那是个在白色工作服上穿着飞行夹克的独臂老人。
是四吉。
衣摆随风翻腾的他对新庄等人举起手,作为问候。
『要怎么办……像八〇年代特摄电影一样的人出现了耶。』
『哈哈哈。新庄学长,现在的年号已经不是昭和了喔。』
新庄「咦」地皱眉,美影接着说:
『走吧,龙司、新庄。』
『没问题吗。美影姐?』
「嗯」的同意声响起,背后四枚机翼也缓缓张开。
『既然输了一次——』
美影说道:
『就该赢一场回来。』
第二十六章 『影之往来』
没有彼此
就没有相对
●
四吉手扶新干线顶的大型导电弓,仰望着天。
风之上、夜之下,黑色羽翼——荒帝穿过被月光晕白的云朵,降落而来。
武神先直线降下,再将落点调整到四吉后方。
四吉位在第五节车厢,背后还有七节。
黑影在空中拉出弧形轨迹,滑翔至新干线最尾端。
当减速结束,黑影便直冲而来。
钢铁之翼不再为调整姿势而动,右手黑剑在握。
它打算于错身时横劈。
荒帝在节节加速中急速逼近,轨道往外偏去,准备攻击。
紧接着——
「!」
剑势如预料般来袭。
全长六公尺有余的钢刀以惊人准确度扫向四吉。
一弧剑轨劈开大气,欲以剑锋将四吉拦腰截断。
他人在列车顶上,地形狭窄。
中间是导电弓,两旁皆为虚空。
在这样的狭小空间里,无论如何闪避,荒帝都能立即调整准头,把四吉砍成两段。
若使用固有概念,就会造成彼此立场对调。
但如此一来,这列新干线会被荒帝劈烂。
「再怎么说,我都得顾虑到车上的人呢。」
原想拿这班车当作阻止对地炮击的盾,现在却成了绊脚石。
多想无益。面对逼来的黑线,四吉选择了回避。
他动身闪躲,跃向后方空中。
四吉在新干线车顶上不带声响地猛力踩蹬,一跳就约莫十公尺高。
剑刀扫来,直逼四吉。
剑虽跟着四吉向上扫去,然而——
「————」
只擦过他的鞋底。
四吉展开手臂,准备落地,似乎想和荒帝并列前行。
他掉头转身,和荒帝一样望向新干线的行进方向。
接着着地。
他还是在车顶上,只是脚下换成掠过导电弓上的高压电缆,视野高了不少。
在粗大电缆上起脚疾奔的他,已和飞在新干线左侧的荒帝处于同一位置。
四吉向荒帝举手示意,作为告别。
……到此结束了。
他轻踏着粗大的高压电缆,高速奔跑,并且——
……有趣!
四吉在电缆上踮步飞跃,与其下的新干线保持相同速度。
「很好……」
低语的同时,眼里仍看着荒帝。
「比平常紧张百倍。」
视野之中,荒帝像追过四吉而去般飞向前方天空。
「比平常思忖百倍。」
荒帝是为了再次攻击而拉开距离。
「比平常动作百倍。」
然而已经太迟,黑色巨人的背已整个暴露在四吉眼前。
「比平常激昂百倍……!」
四吉朝荒帝背部高举右臂,心想——
……要是左手还在就能边跑边叉腰了呢……!
「很遗憾,就让省略语尾的我痛击各位吧。」
四吉甩下的右臂外侧,出现一条红色的人造巨腕。
目标为前方七公尺处,正想展翅高飞的荒帝背部中央。
「——吃我大圣这一击!」
空间破裂了。
半径五公尺球体内的一切全都缩压、塌陷,随作用力溃散。
爆破的冲力就在荒帝背部炸开。
但是——
「?」
荒帝就在四吉眼前凭空消失了。
在夜空中取而代之的是——
「飞场先生和美影小姐!你们靠解除合一躲过了吗?」
在疑问完全出口前,飞场做出了令四吉意外的举动。
为了完全躲过爆破的冲击力,他将美影推上了列车顶。
反作用力将他摧离新干线,大圣的攻击同时在两人拉开的空间中心扩张、爆散。
然而,两人都毫发无伤。
但飞场也往疾奔的四吉视线左侧、新干线旁的地表落去。
在如此高速下摔落地面,肯定非死即伤。就算美影召唤荒帝,也够不着远离的飞场。
结束了。四吉心想,即便美影能安然踏上车顶,仍改变不了飞场的命运。
可惜不然。
四吉听见了踏脚声。美影当踏上新干线车顶边缘的当下,就果决旋身——
「……嗯。」
朝飞场奋力一跳,两人一同落向朝后奔流的夜林。
距离还是不够。
纵然两人都伸长了手,也填补不了将近五公尺的距离。
但四吉接着见到美影张开了嘴。
竖眉的的她下个动作不是吶喊,而是对近物的呼唤。
「——荒帝。」
她口中的物体在奔跑的四吉眼前出现了。
荒帝背部映入眼中。
这具横展双臂的武神没有立刻包覆美影,而是以右手托住了她,伸长身子——
……用左手接住飞场先生——
那是伸长手的美影让荒帝模仿其动作的结果。
「……她不打算合一,直接遥控了吗!」
美影背对四吉,没有回头。
黑色武神仿佛接管了美影的动作,旋动机翼,开始转向四吉。
右手将美影送入开启的胸口,飞场也从左手跳进胸前。
四吉看着飞场眼中的强烈目光。
无论是刚才推开美影的判断还是其他动作,对他们而言都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过,两位忘了一点。」
在四吉眼里,武神的合一过程有着得以干涉的破绽,早上已让他们吃过苦头。
……竟然会忘了这点,真是可笑。
在高压电缆上超高远踮步的四吉飞身起脚,想拦截跳向荒帝胸前的飞场。
左脚底向前刺去。
「啊哒——!」
这是一记能将飞场、美影和荒帝一举踢开的飞踢。
此时,美影在四吉视野中有所动作。
就像是要从背后将飞场抱进荒帝的她低着头,嘴里说着:
「新庄。」
一听见这名字,四吉就被来自背后的攻击打个正着。
「?」
几乎将他全身撕裂的冲击和白光轰在他背上。
四吉眼带犹疑,呈大字形飞向前方空中。
天旋地转中,四吉发现了趴在最末节车厢顶端的新庄。
新庄背着Ex-St,炮口正对四吉。
……原来如此。他们一开始降落时,贴近新干线尾端就是为了——
放下新庄,做为伏兵。
他们的策略,就是演出一场解除武神后重新合一的戏码,诱使四吉攻击。
这也是为了避免四吉使出交换立场的概念。
之后再让新庄用Ex-St从背后偷袭。
新庄不可能会带Ex-St到堺市去,应该是飞场和美影去接她时从UCAT拿来的。
也就是说,四吉的行动已在他们预料之中。
……哈哈,刚刚我出脚那一刻的确没有使用固有概念的意思呢。
真是失算。飞向十公尺空中的四吉自嘲地笑。
……早上有过一次阻止他们合一的经验,也难怪我会想来第二次。
「竟能以此为饵,哎呀,四吉深感佩服是也。」
在空中低语的他听见了一点声音,美影的声音。
『你打得很轻松嘛。』
完成合一、振翅飞升的荒帝就在四吉旋转的视野底下。
质量庞大的巨人已从新干线车顶拍响机翼而来。
带着飞行冲力的右拳化为加速顶锋向上挥去,刺穿音爆的白雾。
『真没礼貌,你应该学习一下龙司。』
美影的话音和打击声同时响起。
『他老是说——我做什么都很认真!连偷窥也要全力以赴!』
铁拳将四吉的身躯轰向夜空。
●
新庄在风中看着四吉高高飞起。
失去左臂的躯体越过跟着新干线移动的新庄,越来越高,直至月光底下。
……好像很痛耶……
新庄呆了一会儿才猛然回神。
她对荒帝抬起头,说:
「美影小姐!快回收四吉!还要问他过去跟其他的事!」
『那、那个,新庄学长,最近你好像都直接忽视我,只跟美影姐说话耶?』
之前都是无意的,这次就故意忽视好了。
新庄压着头发不让狂风吹乱,同时仰望天际。
她看到了。
被打上空中的四吉身边出现了某些东西。
「那是……大圣?」
凝神一看,呈L型的大圣右臂挡在四吉胸前。此时荒帝发出说话声:
『好快。他挡下了这一拳……虽然打飞了他,可是应该没什么用。』
……也就是说,几乎没受伤……?
当新庄重整架势思考时,大圣之臂已撑住四吉。他一个转身,背着月光直扑而来。
『——新庄!准备啰!』
她知道荒帝为何这么喊。四吉打算降到她的正面。
……他要攻击我……!
但新庄没有移动。要是随意起身,很可能一不小心就被吹下车顶。
于是荒帝拍动羽翼,解救新庄。
凭荒帝之翼释出的速度,能在刹那间从车头赶到车尾,而且——
『——神碎雷(Keravnos)!』
漆黑的弹射器在金属声中与荒帝右臂结合。
使用装设概念核的神碎雷当然不会为了别的。
……要在空中一口气贯穿四吉和大圣……
不做到这种地步,就打不倒他。
新庄点点头,下定决心。
……我要打败他。
她在震动不已的车顶上翻身,将Ex-St尾端抵着车顶,指向天空。炮身后段相当长,新庄只能勉强构着扳机。
Ex-St炮身侧边发出淡淡的长方形浅绿光幕,映送四吉的形影。
红色准心在绿光中挪移,固定在四吉身上。
现在扣下扳机就能击中目标,而新庄也打算这么做。
就在此刻——
『等一下!要是他使用概念就糟了啊!』
飞场的话让新庄心中一惊。
……!
若在这种状态下对调双方立场,新庄就会同时遭受两种危机。
那就是被抛向高空,以及遭受自己的炮击。
四吉背沐月光,在新庄上方大喊:
「哈哈哈!就请您乖乖接招吧!乱动可是很危险的啊!」
「你说的对。」
新庄点点头。
但她仍揪起眉间,看着瞄准器中四吉的笑容。
「——可是危险又怎么样!」
新庄扣紧扳机。
白光飞窜,反作用力将新庄压向车顶。
接着,声音响起。
•——世界瞬时颠倒。
下一刻,新庄发现背部不再靠着任何东西。
自己正处在百余米的空中。
概念对调了她和四吉的立场。
●
新庄趁着坠落前的浮游状态迅速观察周围。
比她视线更高的是宽广的深蓝色天空,眼底有着夜景。
……唔哇……
新庄的视野定在于夜景中央向东前进的光条——新干线。
一名男子在最末节车厢上仰躺。
一双巨臂浮在他左右两侧,还有种能量直往新庄而来。
那是一道光。新庄方才为了击坠四吉,藉由Ex-St射出的光。
当她被自己施放的白光照得通亮时,四吉的声音随后而来。
「想不到结局竟会如此,太遗憾了,新庄小姐。」
缓缓自由落体的新庄听完这句话,在逐渐加速的风中对站起身的四吉答道:
「——你说的对。」
光束在话音散于空中时轰中新庄。
光爆。
巨响八方摇撼,白光四溅如沫,还带着物体溃散的声音。
但破碎声并非来自新庄身上。
有个东西冲进了新庄和光束之间。
代替新庄承受光击而碎裂的是——
『是我们的剑!』
听见飞场的声音从新干线上空飞翔的荒帝迸出,四吉赶忙防御。
「难道……各位连这一步都料到了吗……?』
才没那么行呢。四吉的讶异使新庄苦笑着想。
她所做的,只是相信同伴而已。
……荒帝架起神碎雷的时候,美影喊了我一声,还要我准备。
她相信那一定代表着什么,便果决地以射击回复。
新庄「嗯」地点头,在光与黑的碎片包覆下,将Ex-St指向天际。
朝月射击。
剧烈的后座力使她向下加速,朝新干线顶直线坠落。
三道气流随之旋动。
其一是来自新干线前端,荒帝冲向四吉并扬起神碎雷所造成的风。
其二是来自新干线后端,新庄落向能和荒帝夹击四吉之处降落所造成的风。
最后是四吉造成的风。大圣伸展右臂挡架神碎雷,并朝新庄落点的车顶张开左臂产生的风。
荒帝已就攻击位置,对四吉放出神碎雷。
新庄朝斜下地面开了一炮后落地,将Ex-St的长长炮身挺向四吉。
然而,四吉在攻击产生前开口斥道:
「——不怕我使用固有概念吗!」
四吉此话一出,三道气流也戛然而止。
此时三人的位置——
「——还真是尴尬呢,四吉先生。」
荒帝和Ex-St将四吉夹在中间,而大圣的双臂也指向两侧对手。
任一方的移动将造成攻击,而攻击会触动固有概念变换位置。
在这种极近距离的状态下,可说任何攻击都不会失手。
一旦立场对调了就不可能躲过。
明知这点,额头冒汗的新庄仍毅然地说:
「……好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
呼啸的风中,有着动也不动却向东行进的物体。
在月下的列车上,四吉让大圣朝左右敌手伸展,并说:
「——的确,这位置真有意思。」
四吉远眺着掠过前方的山林及夜空,没有看他们。
「各位晓得让我使用概念会怎样吧?即便各位同时攻击也只会自食其果,而我毫发无伤。」
所以——
「若真要出手,我想是美影小姐比较适合吧。如果是荒帝,也许能在对换后承受自己的神碎雷跟Ex-St吧。」
『请问,为什么每个人都把我当空气呢……』
四吉选择无视。
之后他张口吐气,再度说道:
「……那么就开始吧。」
刚说完,新庄的声音就窜进四吉耳里。
「我不会开火的。」
四吉皱眉转头,只见新庄一脸微笑。
「四吉先生平常这么照顾我,我怎么下得了手呢。」
「喔?真是感激不尽,这样我就不必弄伤您了。既然如此,要打倒我的——」
『我也不打了。』
听美影这么说,四吉的眉头皱得更深。
……开什么玩笑。
他转向荒帝,看到黑色武神轻轻举起左手。
『啊,既然美影姐都这样说了,那我也是我也是!』
飞场的语气相当认真,那么该提防的就是——
……还是美影小姐吧。
假如新庄开炮,只要调换位置就能击倒她。
假如双方同时攻击,新庄绝对禁不起神碎雷一击。
不过出手的若是美影,就算立场改变,荒帝的装甲也可能捱过神碎雷的攻击,Ex-St应该也毁不了荒帝。
由后者角度考虑,四吉的注意力的确该摆在美影身上。
他这么想着,将视线转向新庄。
炮击声冷不防迸开。
「!」
那是Ex-St发出的声音,接着是迎面而来的白光。
而荒帝没有攻击。
……新庄小姐!她竟然把荒帝当成幌子?
新庄连装甲服都没穿,极可能因对调而丢了性命。
「鲁莽!」
心里虽这么想,但四吉仍在回头时使出概念。
风刷过耳际,但四吉不予理会。
概念赶在光炮命中前生效。
•——世界瞬时颠倒。
两人替换了。
●
四吉站在新庄原来的位置。
他看见Ex-St发出的具质量光束飞离他面前,也看见了光束彼端的新庄。
然而——
「!」
光束轨道上的新庄肩后出现了一阵风。
那黑风的真面目是——
……荒帝的手?
黑色武神的手已抓在新庄肩上。
那只手往下推挤,让新庄跌坐在车顶上。
Ex-St的光削去几根纷散的浏海,飞向荒帝。
原以为会直接打在荒帝身上,但四吉看到了其他东西。
神碎雷的尖端已越过新庄,深深刺来。
「——?」
在炮击的同时,荒帝已准备拉倒四吉,将神碎雷击向新庄。转头时耳边的风,就是原先在他背后的荒帝所造成。
漆黑弹射器的尖端将和Ex-St的光同时击中。
若要在神碎雷和Ex-St间做个选择,根本无需多想。
Ex-St。
于是四吉当机立断。
•——世界瞬时颠倒。
话音响起,四吉和荒帝也调换了立场。
四吉将因此遭受炮击,但他相信自己终将胜利。
他已吃过Ex-St一击,却没造成致命伤。
现在,他还有大圣助阵。
大圣应能挡下Ex-St,而荒帝会在下一刻被神碎雷击中,新庄更和荒帝排成一直线。
只要让大圣炸开空间,就能一口气击垮他们。
「我赢了……!」
胜利。
这是四吉渴望的两个字,是他喜悦的泉源。
他已虚度了六十年人生,而这段岁月里——
……我从没让赵医师开心过。
在抚泽瀑布时,赵医师真正想表达的,其实是对四兄弟的歉意。
虽想阻止却又无法直接讲明,他们和赵医师就是这样的关系,所以——
……我要赢!
得到胜利,能够证明她的创作无与伦比,能够证明自己比她时而聊起的旧UCAT老伙伴们的子孙们更加优秀。
证明由她一手打造、在这片Low-G成长的自己比他们更强。
……那就是—
「原属7th-G的我们,能以Low-G一分子的身份献给您的荣耀!」
所以——
「求求您千万不要道歉……!」
呐喊后,对调已完全结束。
Ex-St的光正面袭来。
虽得捱下这一击,但仍是意料中事,只要让大圣防御就能挡下。
……赢定了!
确信胜利的视线向前望去,眼看荒帝就要被神碎雷击中——
「……?」
不见了。
不知怎地,荒帝不在调换后的位置上。
连手上的神碎雷也是。
「为什么……?」
四吉放声大喊,却在数公尺前的新庄后方见到了取代荒帝的东西。
那是两道人影。
飞场和美影在空中手牵着手,慢慢踏上新干线车顶。
牵着少女的少年,比金发纷飞的少女早一步踏上月光下的列车。
美影接着站稳,随飞场的牵引转向四吉。
四吉理解了方才发生的事。
「……你们在对调时解除合一了吗?」
四吉还明白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在双方调换立场时解除武神所代表的意义。
一体之物分化为二,连武器也遭封印。
因此,四吉在Ex-St之光炸裂瞬间,见到自己的大圣如同呼应被封存的神碎雷般消失,也看到自己像原为荒帝之物分为两人那样——
「我的身体也要分化了吗……!」
一刀两断般的剧痛和作用布满全身。
「……!」
四吉虽失去武器又遭逢剧痛,但双方立场仍未完全交换。
只身的四吉将被撕成两半,而分为两人的荒帝则须聚合为一。
「——!」
未经召唤的的荒帝和神碎雷,出现在美影和飞场背后。
武神在概念驱使下合一,让双方的调换完整结束。
「难道两位……连自己的合一都当作武器了吗!」
Ex-St击中了呐喊的四吉胸口。
「……!」
光芒炸裂,遭到破坏的肉体发出岩石碎裂声。
放心将防御交给大圣的他毫无防备,分化效果更加深了身体的崩毁。
四吉当场爆散,碎裂声窜过每一条筋骨。
太凄惨了。四吉心想。
曾如此看轻的Ex-St竟能一击就让身体四分五裂。
他感到全身宛如石块,崩散、粉碎。
就要泄尽最后一口气时,还有种某物从体内散落的感觉。
仿佛心脏已裸露在外,受风吹抚的感觉。
尽管如此,四吉还是动了,举起仍沾黏在肩部的右手——
「大圣……!」
一双巨大赤臂现于四吉两侧。
长逾十公尺的巨腕高高扬起。
目标正是排成纵列的新庄和荒帝。
为求胜利,他必须完成这一击。
……赵医师!
四兄弟之中,自己拥有最强的个人战力。
但相对的,也最为愚钝。
四吉认为这就是兄弟间的互补机制,若自己有颗聪慧的脑袋,三位兄长就会失去存在意义。
他心想——
……在个人战斗中取得绝对胜利,是唯有我才办得到的事……
要是连这点都办不到,自己又算什么?
于是四吉挥下溃散的右手。
手在空中分解,化为沙砾。
但飞沙声没让大圣停下。
最后一击。
自己是拥有最强个人战力的7th-G战斗生命体,是为了对抗武神、打倒机龙而制造的概念、武器。
而打败自己的,就是继承3rd-G之力的人们,以及——
「新庄小姐……仔细听好!」
四吉大喊。为了信守揭明过去的承诺,他必须这么做。
必须对她这么做。
「您是……由起绪小姐在那场大阪之战中托付给我们的孩子!」
这句话让新庄睁圆了眼。
紧接着,新庄双眼紧闭地说:
「谢谢……!」
Ex-St跟神碎雷的光随着话声冲来。
四吉看着大圣在两道光束直击下穿孔、层层碎裂,某种情绪油然而生。
……何其痛快!
在临死前,四吉感到一阵笑意。
他们不曾怀疑过自身力量,却因自视甚高而长久压抑自己,使得他们一直认为——
……这世界真是无趣。
四吉在心中叹了一声,肯定自己的想法。
……的确很无趣。
这世界真的非常无趣,然而——
……却住着一群能打败我们的有趣人类呢。
他们脚下的路还有多远?会有尽头吗?
……我会成为让他们更上一层楼的贵人吗……
终于能让赵医师骄傲一番了。
多亏了我们的存在,她的伙伴的子孙才能变得更强。
这是赵医师自己或其他任何人都办不到的事。
这应该值得骄傲吧?而且——
……我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个无聊的世界变得有趣了!
想到这里,四吉暗自苦笑。自己真是个思绪不定的傻瓜。
可是——
「——这样才和我的力量相平衡哪啯啯。」
大圣跟着话音爆散。炸碎了四吉全身。
他最后感觉到的,来自东方的夜风。
风正吹着。
风犹未止,不停吹着。
第二十七章 『觉醒之光』
希望觉醒的那一刻
别来得太迟才好
●
黑暗中有些动静。
有人醒了过来。
一张床摆在被夜色占据的阴暗房间中央,趴在床边的少女从棉被上抬起脸来。
少女背上披了件短外套,内襟绣着「风见」。
她身穿与踏进医院时相同的服装,挺起上身。
微张的眼转向床头边桌上的钟。
「……才八点啊,希望晚上不会睡不着。」
风见喃喃说着,在黑暗中轻轻伸直了腰。
出云的脸就在床头。
他闭着眼睛,表情和以往的睡脸一样。
这表情令风见的嘴角微微扬起,不过——
「…………」
立在床边的两具残破武器和出云左手的位置,又拉下了她的眉梢。
接着风见低下头去,手掩着眼说:
「已经哭不出来了呢……」
她摇摇晃晃地起身。还要打电话回家,想在病房过夜也必须每天申请一次。
为了不让说话声打扰出云,风见将臀部抬离椅面。
「啊。」
两膝一软,失去平衡。
风见抓住床尾扶手撑稳,松了口气。
她环顾房间检视现况,刚刚的失足没带来任何变化。
于是她慢慢蓄足力气,走出病房。
一打开通往走廊的房门——
「好亮……」
在黑暗中待久了,连走廊的微弱日光灯都显得刺眼。
她用几秒钟习惯了光线。
之后,她看到走廊景色,将夜晚的阴沉赶到了角落去。
这二楼走廊天花板上的灯光相当轻柔,不会打扰到病人睡眠。
风见看了看左右。
房门右侧是一整排的病房,底端有扇逃生门,门边设有一支警备手电筒。
左侧有一间病房、一座大厅。护理站柜台位在这条走廊和南栋联络走廊的交叉处,再往前依旧属于病房大楼。
院内禁止使用手机。在护理站办完留宿手续后,就在大厅打电话回家吧,不知道有没有零钱投公共电话。
想着想着,风见的脑筋也清楚许多。
浴室就在她面前,昨天被问到洗不洗澡时,她以摇头回应。
……再怎么说,今天也该……
算了,风见摇摇头。还有别的事要做。
然后,她忽然想到——
……到底要做什么呢?
她只想着要陪伴出云,却没想过为什么。
思索,然而——
「——不行。」
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行,总之她喃喃地如此低语,并下定决心。
她转向左边,朝护理站走去。
「?」
她发现有东西搁在病房门边。
那是个绿色的大袋子。不是购物袋,比较像旅行袋,里头是——
……换洗衣物和……
装了饭团等餐点的便当盒。
风见立刻蹲下翻翻袋子,看到几封信。
最上面是希比蕾的信。
『我带了点衣服让您换洗,还有毛巾等盥洗用具。』
她怎么知道要带什么尺寸?美影的信上写:
『这是希欧做的晚餐,有炸鸡和饭团。』
她们感情这么好?风见接着看的是开发部的心意:
『也许这有点多余,不过晴美的高画质DVD影片一定能让你打起精神喔。』
没播放器要怎么看啊?另一个盒子是——
『在医院若觉得无聊,就玩这个全可动人偶「大城inACTION」吧!现在还附送可替换的战损版脸部和可以插在胯下的站姿支架,绝对超值!』
这就拿去喂焚化炉好了。最下面的信和大箱子是——
「——」
拿起一看,风见的动作、表情和呼吸都僵住了。那是——
「对7th用战斗指示书——布莲西儿。」
信封下那占据袋子绝大空间的白色箱子是——
……X-Wi的搬送箱。
这两样物体让风见愣在原地。
她绷紧身子,再慢慢深呼吸放松下来。
「——对不起。」
她合上了开放式袋口,在硬布上轻轻一拍,闭上眼说:
「对不起。」
之后站了起来,留下袋子而去。
她走向护理站,拾脸挺胸,睁开眼睛。
直到发现脚步声哒哒作响,她才吐出屏住的气。
……不行。
袋子里的东西,让她感受到大家对她的期望。
……表面上是希望我休息振作,实际上却要我准备战斗啊……
真是高明。风见叹了口气。
她摇摇头,手梳过略为干涩的头发。
「不行。」
说着,风见发觉自己可能会就这么消沉下去。
她心里满是对出云的歉意,也对因她而重创的G-Sp2和V-Sw感到愧疚。
就算G-Sp2修复了、出云治好了——
——我也不会是原来的我了。
自己一定会因为心中阴影而退缩吧。
风见在心里无奈地长吁一声,抱怨这个跟过去没两样的自己。
以前,她曾在体育性社团的活动里让人受伤过。
对方是用教科书的死方法战斗的人,自己则是实战派。那是在双方争夺一年级正式队员时发生的事。
她想故意战败,让出资格——
……反而害对方受伤了。
不是自己闪不过,而是对方意外冲来才失手的。不知为何,总是照本宣科的对手突然做出了反常的举动。
虽然对方说彼此都是心甘情愿较劲的,要风见别在意,但她仍旧决定退出。不仅让出正式队员的位置,还退出了社团。
要是没邂逅出云,自己说不定会消沉到现在呢。
重蹈覆辙的感觉,让风见在心中重重叹息。
……这就是所谓的死性不改吧。
将自我分析搁在一边后,风见在护理站前抬起头来。
「请问——」
她出了声,柜台后却没有人。
就在她纳闷时——
「啊,这边这边。」
听见了女性的声音。
声音来自右侧。风见侧首一看,护理站内的门没关上,护士长就在里头。
和UCAT有点关系的她似乎没擅离岗位。风见的头再稍微偏了点,看清护士长走出的门。
门上贴了块压克力板,印有「婴儿室」字样。
那是统一照顾新生儿的房间。
在充满疾病和伤痛的医院里,这里可说是唯一充满生命喜悦的场所。
这点让风见沉静下来,又立刻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那个,我想办过夜手续。」
「啊,请稍等一下,先让我处理完这边。」
这边?见到风见脸上的疑惑,护士长耸了耸肩,对她招手。
同时摆出示意安静的手势。
在好奇和想早点办完手续的情绪交杂中,风见选择了前者,走向护理站正面。
婴儿室位在这栋楼西侧底部的护理站边,设有一面从腰际到天花板的暗色玻璃墙,能窥见室内状况。
婴儿室为长方形格局,新生儿的床摆在靠走廊的位置。
一个个幼小的婴孩就躺在摇篮般的白色小床里。
房间深处有个标示「哺乳室」的房间,一名女子开门走了出来。
女子抱着婴儿,身穿白色睡衣。
她脸上带着笑,看到风见时不知怎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不相识,但风见似乎了解女子为何如此反应,也点头回礼。
女子将孩子安放在靠近风见正面的床里,来到走廊上。
她快步来到风见身边,不过眼里看的不是风见,而是玻璃后的婴儿们和自己的孩子。
「好可爱喔。」
「啊,对呀。」
风见虽这么答,但风见认为自己心里想的一定和她不同。
然而,这些孩子让她感觉到了脆弱与纯真,不过——
「……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们呢。」
「你的孩子也在里面吗?」
「啊、不是,我只是来照顾病人的。」
风见连忙解释,在意起女子眼光的她显得有些紧张。
但女子只是转过头来露出微笑。
对方什么也没说,那笑容也不会让人不自在。
所以风见也沉默不语——
「…………」
她突然觉得有点坐立难安,便别开视线看向前去。
这时女子又点点头,向护士长打了声招呼就从风见背后走过。
脚步声哒哒地响,护士长也返回护理站。
风见虽想尽快把过夜手续办妥,眼睛却盯着婴儿室里面看。
……我也……
曾经待过这种地方吗?
而且——
「我也会变成像她那样吗……」
风见在喃喃自语中回过神来,甩了甩头。
……不行。
有什么好憧憬的啊?未来还得替出云的左手复健,之后也必须为了将来认真谈谈。
自己到时候大概又会退缩吧。
……再说,我连一点斗志都没有了。
说着:风见将身子抽离婴儿室玻璃墙前。
她向左转,动身走向护理站柜台。
紧接着,她听见了声音。
•——力量化为无限。
如同自己说话声般的音色响起时,周围光线也一并消失了。
●
「?」
风见深知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概念空间以医院为中心张开,外来的电源因而断绝。
但医院自身的紧急供电仍点亮了紧急照明。
医院里只剩下微弱的光线。
护理站里和整条走廊上的人全都消失了。
可是,有一道人声传来。
是脚步声。
一旁护理站前的阶梯井中,传来阵阵上楼声。
风见看见了踏上晦暗的楼梯间并转身的人影,那是手持青龙刀的一光。
「——!」
风见下意识地逃开。
出云的病房位在东侧,因此她向西逃去。
只要往这楼层西侧底端奔去,待一光踏上走廊时再设法引开他就好。
逃吧。现在手无寸铁,自己也曾一度败在他手下。只要引开他,逃出这个概念空间就能求救了。虽然可能不会有人伸出援手,但看在出云的份上,UCAT应该不会坐视不管。
……就这样吧。
下定决心后,风见就转向大楼西侧底部。
目光因这一转扫过婴儿室。
隔着玻璃,她发现空荡荡的婴儿室里有个影子。
是个婴儿。
刚刚那个孩子就睡在里头。
那孩子也陷入了概念空间。
……怎么会这样?
才刚这么想,孩子已睁开眼睛。那双望向空中的眼在这瞬间映出周围的黑——
「————」
于是放声大哭。
风见犹豫了一会儿,想闭上眼装做没听见,一走了之。
「哦……有婴儿跑进来啦?真是有趣的小意外呢。」
来自楼梯的声音让风见决定了一切。
「……!」
她一个转身,冲进无人的护理站。
推开婴儿室半掩的门。
●
「真是的……」
风见皱眉旋身,往哭声来向跑去。
「都已经只有逃的份了耶……!」
一踏入狭长的阴暗房间,风见立刻就找出了目标。
她跑到那张床边,稍微犹疑了一下。
「——烦耶!」
她甩甩头,将孩子连同身边的布一并抱起。
……这条是叫做保温毯吧?
在情急之中仍这么想的她吸了日气,拔腿奔向门口,用肩膀推开门。
「真像个偷婴贼呢……」
风见神情凝重地穿过护理站,朝柜台东侧出口跑去。
但走廊边通往一楼的阶梯却传来一道声音。
「——风见小姐,您为何要带走我打算亲自保护的孩子呢?」
一光如是说。
声音能让风见判断对方位置,而一光已快登完阶梯。
这代表——
……想逃也没那么简单吧……
似乎是为了打消心中不安一般,风见出声大喊:
「问我为什么——当然是不放心交给你啊,一光先生!」
略颤的声音让她有些难堪,以前不会这样啊。
风见跑过办公桌之间,用空着的手翻找武器之余——
……该往哪里跑?
出云的病房在东边,不能往那儿跑。
可是往西就要绕过柜台,会和上楼来的一光撞个正着,所以——
……护理站和大厅之间,有条连往南栋的通道吧。
只能往那儿走了。
然而,打断她一切思考的声音和身影,已在护理站前的楼梯口现身。
那是身穿白色装甲服的老年人。
他手拿青龙刀,后扎的发束左右飘摇。
「……您不打算回出云先生的病房吗?」
他的话让风见一颤。
颤抖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一光暗示目标为出云。
他的意思是——
……若不想看见出云被杀,便只能一战?
风见倒抽了口气,看着前方柜台出口。
奔跑。
她不再多看一光,敌人的形体对现在的她而言只是种压力。
眼里看的虽不是敌人,但经验丰富的她仍察觉到了某些变化。
「……出手了?」
风见没回头,却仍能感到攻击逼近,原因是——
……声音不见了。
无论是怎样的对手,在攻击那一刻都会蓄积力量。
在集中的当下,会造成一种特异的沉静,透明、却能冻结空气的沉静。
在那紧绷的沉静掠过皮肤之时,风见向前跃去。
她怀抱婴儿奋力一跳,不是朝柜台出口,而是朝柜台本身——
「直接翻过去!」
同时,一如预料的感觉从背后窜过。
她听见笛音般的空气劈裂声,还有墙面发出的反弹声。
风见在攻击后的细微空白着了地,顺势向东奔去。
「——!」
背后爆炸了。
●
风见听见大气迸裂。
办公桌抽屉或框体等塌陷粉碎的声音、文件纷散如飞鸟的声音,以及天花板建材和混凝土断裂的声音。
「南栋的联络通道被……!」
通道右侧靠护理站这头的墙壁被打个粉碎。
南栋就此隔绝。
于是,风见在满耳的瓦砾碎裂声中跑过丁字路口和大厅。
一踏上东侧走廊,风见怱然发现天花板灯光已经暗去。
……供电出问题了吗?
墙脚的电池式紧急照明仍然亮着,就像答案一样。
唯一的光线只在脚边。
在压顶黑暗中,扶持风见让她不至于慢下脚步的——
「————」
是她怀里那小家伙的细微动作。
无法控制的外来力量碰触到她的身体,使她怦然心动。
……没错。
风见点点头。
「没错……」
在心和躯体一致地表示同意后,她抱紧臂弯里的小生命不停地跑。
一光的声音尾随而来。
「风见小姐,请问出云先生情况如何呀?」
声音仅来自身后数步之遥,但没能动摇风见。现在并没有攻击前的宁静。
因此她不停地跑,跑向出云病房门前。
有种声音在她焦急的心里响起。
……快想想办法!
她肉体胆怯,意识萎靡,因过去的战败而示弱。
然而,这声音仍在她心里。
快想想办法。正当风见再次点头时,她听见背后传来无预警的沉默。
她在这瞬间做出动作。
风见回头了。为了掩饰恐惧,她使劲过猛,身体几乎跟着头向后转去。
右手高举青龙刀的一光就在她背后五公尺处。
攻击将在下个瞬间到来。那恐怕会激出强烈冲击,将整栋楼一刀两断。
但风见右手仍掷出了某种东西。
那是一把护理站办公桌上的美工刀。
她捏住刃部伸至极限的美工刀尾,使劲一射。
此时已无暇多做瞄准,只能尽全力将刀射向一光的胸口。
紧接着,风见看到美工刀周围迸出白雾。
……咦?
我的臂力有这么强吗。才这么想,刀已冲破音速。
道理很简单。这是一光的概念、让攻击力化为无限的概念所造成的。
不过被激出全力的美工刀,却因耐不住自身产生的冲击波而粉碎。
自行崩解。
但此举并无不妥。白色气墙爆裂后冲开的小型冲击波,让一光采取防御。
「……!」
当一光挡架激荡的空气时,风见已抵达出云的病房门口。
但风见没停下,从门口袋子里拎起银色箱子就跑。她以单手打开、抛起箱子并抓出内容物。
「X-Wi!」
左手的婴孩让她无法背上X—Wi,所以她将右手穿过背带就启动了它。
•——光即是力量。
奔跑当中,仅有右侧的羽翼随着概念之声自背部张开。
下一刻,一光的沉默为了阻止光的扩张而到来。
紧跟在剎那静谧之后的,是一道前踏的脚步声。
……好近!
这个当下,风见在奔向逃生门的同时拍振了右臂飞翼。
光之翼推动了风。
「……!」
风见顺着X-Wi向前大力一蹬。
飞跃。
轨道很低,只擦过了天花板。
她在空中身子一缩,向后翻转一八〇度,脚踏天花板、面对一光。
接着羽翼一振、脚步一退,向后飞去。
向前一看,一光正踏着转到头顶的地板直冲而来。
他几乎就在风见正下方,青龙刀已拉到脚边。
「好快……!」
「我的速度在四兄弟里只是平均值而已。」
刀光一闪。
●
一光将刀刃扫向在他顶上飞行的单翼少女。
对方直线后退,没闪身躲避。
在天花板上倒退着飞的少女没有武器,就算能躲开刀砍,冲击波也追得上她。
让她怀里的孩子遭受池鱼之殃是一光最大的遗憾。看来——
……还是作为我的人质比较安全呢。
太可悲了。另外——
……这结局真是空虚,更别提要打败沉睡的出云先生有多轻松了。
糟糕至极。一光这么想着,手中刀刃已扫向空中。
刀尖划出弧光,瞬间加速,冲击波就要炸开。
「——?」
但青龙刀却突然碎裂了。
刀并未自行崩解,而是在击出冲击波前碰到了某种东西而粉碎。
碰到了风见手上的某种东西。
在玻璃碎裂般的声响中,钢铁碎片化为无数光点,四散、飘落。
为什么?为什么手无寸铁的她能够破坏这把青龙刀?
一光拾起头来,看着漫天碎片后的风见。
她在天花板上高速后退,手中果然举着武器。
那把因击中一光掌中刀而断裂的武器是——
「日光灯?」
「没错——囚为有X-Wi,所以光成了我的力量。」
风见后退着回答,朝一光扔出碎裂的日光灯。
「这在理化实验里也有吧?日光灯的光在断电以后还会持续一阵子呢。」
「抱歉,我没受过义务教育。」
「这样啊。真可惜,不能和你分享背九九表的辛酸了。」
「这点……对出云先生来说也是一样吧!」
一光追来。他按下青龙刀柄的按钮,刀刃瞬间再生。
见到新的刀刃,仍退个不停的风见不禁说道:
「——有两道刀刃?」
「不过还是刮不太干净呢!」
一光踏着强劲脚步追上风见。
飞翔与疾奔、后退与前进、迎击对攻击。
战火在追赶者与被追赶者之间燃烧。
两者以移动速度一较高下,更以释放的攻击力互别苗头。
一光的青龙刀挥了又碎,风见也在后退中不断拆下日光灯格挡。
武器高速交锋,同时接连碎裂。
兵刃疾驱。
以整个乐团的铜管乐器同时互击般的声音作为陪衬。
震天价响的气流吹散了所有碎片。
在地板上跑动的一光笑着大喊:
「风见小姐,想不到您能撑这么久,应该可以给个十五分吧!」
风见的脸就在爆散的光之后。她斜眼竖眉、咬牙切齿,一光却不以为意地露出笑容。
「——您玩得开心吗,风见小姐?」
「……一点也不!」
这样啊。一光边跑边想。
他确信乐趣将有增无减,因为——
「好吧。风见小姐,请看看您的背后。」
风见往后头匆匆一瞄,看到的是——
「逃生门。之后就没有日光灯了——您希望结局怎么演呀?」
风见手上最后一根日光灯管已随着这句话毁坏。
青龙刀刃虽和光的碎片一并溅开,一光仍举起了刀。
他将刀柄高举过头后让刀刃复生,准备挥出致命的一击。
下一刻,一光看到光之翼在眼前拍动,风见回到地板上。
她背对一光,手朝逃生门伸去。
「您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你以为自己打得赢吗?」
风见转身说道。
同时刺来的右手里握的并不是光。
是另一样东西。
「这是紧急警备手电筒……是这类建筑的逃生门边都会准备的东西。你没在学校的防灾训练里学过吗?」
风见推动了手电筒的开关。
●
光线在充满黑暗的走廊上奔流。
那是具方向性、远在五公里外也能辨识的强光。
窜过走廊的光线前端击中了一光的身体。
一光以刀挡光,身体仍被高速弹飞,不断上浮。
但光线立即填补了弹飞的距离,将他加速推开。
光在瞬间冲过护理站、婴儿室以及医院走廊。
「!」
青龙刀碎了。
光之壁不停地冲撞一光的躯体。
「……喔喔!」
不仅如此。方才风见所击碎的日光灯和钢刀粉尘,也在光线推挤下交错反射白光。
接踵而来的,是光的碎片造成的连锁爆炸。
爆炸声接连不断,从医院二楼东侧一路炸到西边。
光爆尖端冲破了西侧逃生门,穿出室外。
留下的只有逐渐消失的光、热气、风,还有——
「这样子应该打不倒他吧……」
在东侧逃生门前熄灭手电筒、松了口气的风见。
第二十八章 『疾奔之音』
奔跑声乃是对天空的颂歌
●
佐山睁开了眼。
首入眼帘的不是黑暗,而是夜空。
全身依然安好。四肢下方的感触,应是来自铺满石块的大地。
他使了使力,每个部位都有反应,可以动作。
耳边传来阵阵水声,颇为汹涌。但称不上是激流,只能算急流。
自己应该是在赏了二顺一记飞踢之后掉进底下的河川,被水冲到下游岸上了。
接着,佐山发觉令自己免于溺死的物体就在左手上。
在落水前从背包中取出并灌满空气的是——
「新庄同学抱枕套……」
他转头一看,成了临时浮板的抱枕已经湿透,不再鼓涨。
「新庄同学……」
佐山挺起身子端正跪坐,双手捧起抱枕套。
「你竟然变得这么湿……太让人想入非非了吧?」
说完,他放下手看看表——晚上十点,看来自己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
二顺怎么了呢?明知可能已被冲远,但佐山仍对着空气发问。
「二顺?」
对这一喊的答复是——
「——在此。」
声音从坐着的佐山背后传来,所以他没有转身,直接问道:
「你有话要对我说吧?」
「是的,尽管有些多此一举……」
「说啊?」
语气犹疑的二顺跟着答道:
「能和我……以交涉再较量一场吗?」
佐山嗯地点头,手抵着下颚想了想。
「你们的交涉筹码的确不少,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这样也无所谓吗?」
二顺需要一点时间作答。经过约为五趟呼吸的思索与沉默,佐由听见了回应。
「无所谓……如果我能够击败佐山先生,在某种层面上,也等于击败这个世界了吧?那便是身为了7th-G一份子的最高荣誉。」
「嗯……原来如此,有见地。那就赶快开始吧,交涉筹码是……」
「我的概念核,还有对过去的一点提示,不知您意下如何——我会出一个问题,倘若佐山先生答不出来,就算是我赢了。」
「原来如此。」佐山看着夜间的溪流说道。
稍后,二顺在夜晚流水声陪伴下轻声问:
「——您能让我在我设下的概念之中说谎吗?」
「也就是说,要让你说出一个不会被概念阻止的谎吗?」
「正是。」
听二顺这么答,佐山开始思考。
过去和3rd-G的盖吉司交涉时,他曾让不能说谎的她说出假话。
但这次不同,谎言将在自身有意造假时遭到阻挡。
……要怎么在这情况下让他说谎呢?
佐山看着流水不断地想。
接着,他突然察觉一个切入点,同时也是让二顺表现谎言的方法。
佐山缓缓抬头,对着夜空出声:
「二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能让我知道你对自己的概念有多不了解。」
他继续问道:
「二顺……你有说过谎吗?」
「——有。」
「……嗯,答得好。那么二顺……如果你说过谎,那就告诉我你说了什么;如果你其实没说过——」
佐山字字清晰地说:
「——那就保持沉默。」
面对佐山的问题,二顺的回答是——
「————」
沉默。
然而,这沉默即代表没被概念阻止的谎。
矛盾了。
不可能的答案在条件限制下产生,否定了这个概念空间。
结果成立后——
「!」
世界在玻璃碎裂声中改变了。
四散开来。
之后,佐山看到空气开始流动,水势也比刚刚急了许多。
等同于结界的概念空间,因为承受不了自相矛盾而破灭了。想必这空间的创造者也认为这是个矛盾吧。
在淘洗河岸的夜风中,佐山苦笑着拄颊说道:
「……很简单的矛盾吧?可是二顺啊,虽然刚刚这么做有些粗暴,但你已经超越了自己拥有的概念。我想你那四分之一尺寸的概念核,恐怕没有装设能消解自相矛盾的概念……怎么样,能接受我的答案吗?」
佐山发问,但没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也没等到答复,因此佐山放下拄在脸上的手。
「二顺?」
佐山转头一看,但一直延伸到森林里的倾斜河岸上,到处都没有二顺的踪迹。
有的只是——
「概念核啊……」
一颗直径约十公分的红色光珠,浮在佐山视线高度上。
这就是7th-G概念核的一部分,也是二顺的真面目。
佐山将手覆在光珠上,发现红光下写了些字。
那是块破烂的白袍衣摆,上头有几个以水写成的字,字迹潦草。
「YUKIO。」
只写了这么多。
YUKIO的是由起绪吗?二顺只留下这些,没有下文。
看来,他的遗言仅止于此。
……为什么?不,用拼音写出由起绪的名字。就是对过去的提示吗?
在那之前——
……念法?不对,难道从由起绪的名字就能找出线索吗?
想不出答案。于是佐山站了起来,甩甩头说:
「……算了,赶快回去吧,其他地方的状况也令人在意。」
他将手伸向二顺的概念核,只见光珠缓缓绕向他的右侧。
即便已无法说话、丧失记忆,概念核似乎仍想跟随佐山。
于是佐山点点头,微笑着仰望红球。
「很好,那就走吧。现在我要一口气冲下山……希望你能把力量借给我,让我轻松一点,毕竟二顺的特色是肉体强化嘛。」
佐山沉下身子,准备往河岸下游奔去,并说:
「我很在意下面那些同伴呢,二顺。不知道他们顺不顺利……」
在话音、红色概念核和新的谜题伴随之下,佐山跨步奔去。
他刮起旋风、高速疾行,就连足音也追不上他的身影。
●
风见待在出云的病房里。
房间很暗,紧急照明、背上的X-Wi和投入窗内的月光便是仅有的光源。
风见坐在床上,在这些朦胧光源下用餐。
她的视线不时瞥向两处。一是在床上发出鼻息的出云,另一处则是在旁边椅子上发出鼻息的幼儿。
为了不打扰他们睡眠,风见尽量不制造声响地打开希比蕾送来的袋子,物色里头的食品。饭团极适合填饱干瘪的肚皮。用海底鸡拌酱油美乃滋当馅的应该是希欧的杰作吧;而加梅干的大概是出自美影之手,这样就能解释它们为何大小几乎相同了。
色拉都是经高汤汆烫过的蔬菜卷,是想让人轻松食用吧。
炸鸡根本是鸡胸肉军团。装在同个桶子里的炸薯条洒上了厚厚一层辣椒粉,但摸黑的少女在试吃后才发现自己着了道。
虽然一想到热量和体重就让人后悔,但这也算是对自己能生存下来的一点奖励。
「再来——」
风见将装有运动饮料的保温瓶搁在一边吐了口气,拿起布莲西儿的信。
……对付那四兄弟的计策啊。
当她低语着摊开信纸时,盘坐的腿打翻了保温瓶,叩出巨响。
「啊。」
才惊觉不妙,哭声已从黑暗中传来。
那是婴儿对刚刚的声音做出的反应。
尚未理解外界的幼儿,对任何事物的反应表现只有安心与惊愕。
哭声令风见手忙脚乱,没扶起保温瓶就跑到他身边。
她站起身,赶紧将婴儿从椅子上抱起,同时X-Wi对弯腰时的肩胛骨做出反应,以一双光翼包住他们俩。
在羽翼发出的淡淡光线中,风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将婴儿抱在胸前摇啊摇。
「啊,呃……怎么办。别哭别哭喔——你听得懂吗?」
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之余,风见想起一件事。
不可以这样摇婴儿。
……只会吓到他而已。
也许摇的人会以为有安抚作用,实际上对不明了外界的幼儿来说,那只是连续的震动。
「所以说……呃……这样吗?」
风见踌躇、自问、困惑地垂着眉,抱着婴儿摇摆身子。
虽仍是摇,但这次摇的不只是婴儿,还有她自己。
摇得又清又缓,就像水流漂动一样。
「——」
风见将自己化为水波,和婴儿一起摆动。
摇了几回,身体也在摇晃中找出平衡点。
她发现光之翼也左右摇摆起来,身体往右翼就往左,身体往左翼就往右,只是比她自己的动作慢了一拍。
渐渐地,哭声也消失了。
婴儿睁开眼睛,不知在看些什么,大概是包覆着自己的光吧。
接着,婴儿张开了嘴。
嘴型像是说「啊」,身子扭啊扭地。
风见隐隐约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肚子饿了?
于是风见慢慢弯腰捡起滚落地面的保温瓶。对于自己能毫不费劲地让身体放松,风见感到相当讶异。
瓶盖掀开,也洒出了一些,不过不打紧。
……他其实是想要妈妈的奶吧。
由于不可能让婴儿直接用保温瓶喝,所以风见在心里向婴儿的母亲道歉后——
「…………」
含了口饮料,对嘴喂他。
婴儿也将缓缓流进嘴里的物体吸进肚子。
风见让婴儿抬起下巴拉直食道,把饮料送进他的嘴。
之后她移开了嘴,轻轻托起婴儿的头,婴儿跟着打了一个嗝。
……哇,跟书上写的一样。
惊叹过后,风见这才为了自己刚刚所做的害羞脸红。这时,婴儿又张开了嘴。
应该让他喝过东西啦?
「那么……」
察觉婴儿的用意后,风见有些犹豫。但她紧张地看看四周,确定安静无声后用翅膀掩住自己和婴儿,慢慢解开衬衫胸扣。
她将内衣扯低、袒露胸口,用希比蕾带来的清洗符擦了擦。
之后只要摇摆身子,将剩下的工作交给婴儿完成便可。
「嗯……」
搔痒感使风见不禁苦笑,之后转为微笑。
……我在做什么啊。
想着,风见挺直身子站起身来。
接着她唱出了歌,在入窗月光及双翼之光中开口唱道——
Silent night holy night/平安夜,圣善夜
Where today all the might/今于此,我等见
Of His fatherly love us graced/主佑我等如父般慈爱
And then Jesus,as brother embraced/神子拥我等手足以待
All the people on earth/恩降世人万物
All the people on earth/恩降世人万物
这一唱将风见的羞赧全赶跑了,因为——
……半裸抱着婴儿假装喂奶还唱歌?
应该没什么比这些更令人害羞了吧。
风见不经意地从羽翼缝隙间窥见出云的床。
……在医院抱着小孩的女人和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啊。
这不知会让旁人作何感想的构图,让风见吃吃轻笑。
低头一看,婴儿已进入梦乡,风见也柔柔一笑。因此——
「……谢谢。」
说完,她将婴儿裹好摆在椅子上,再把袋子翻过来挂上椅子两侧扶手,充当临时的床。
「好了——」
少女视线转动,移到出云床上左手处,再看向靠墙立起的两把武器。接着她压低眉心,双脚踏稳、使力。
「我马上回来喔。」
风见拿起边桌上的手电筒。
从地上拾起布莲西儿的信后,往走廊走去。
她打开门,踏进阴暗的走廊。
紧揍着,风见感到了静谧。
……不是无声的寂静……?
而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她急忙扫视四下,但走廊远处也好、崩毁的护理站一带也好、背后逃生门的窗口也好,人影也没有。
……那会是哪里?从哪里来的?
风见倒推出了答案。
……从看不见的地方。
她忽然想到,敌人的攻击能轰穿墙垣,那么能进行攻击的位置应该是——
「一楼?」
风见大喊一声,转身就想回房。
同时,有道力劲由东向西直线扫过走廊,削过转向房门的风见,斩断了路线上的光之翼。
「!」
风见背着被打散的光之翼扑上门板。
同时,冲击从下方炸碎了走廊。
●
一光看着破碎的天花板。
爆音逝去,尘埃满天。
天花板被直线切开,上方的地板也只剩些渣滓。
其目的地•出云的病房前还有块三十公分见方大小的地面。
门不见了,可能是被冲击波轰掉了吧。
除了不时崩落的碎石声,一光的耳里选有其他声音。
婴儿醒来,不知如何是好的呼吸声,还有出云麻醉睡眠中的呼吸声。
以及风见无力且急促的呼吸声。
……还活着吗?
风见的声音突然中断,一会儿后有阵水声。
一光听出那是吐血的声音。
……既然吐成这样——
「看来有多补一刀的必要呢。」
一光看了看右手上换了新刃的青龙刀。
接着他踮起脚尖轻轻一跃,就像上楼梯一样,跳上了出云病房前那块仅剩的地板。
●
风见趴在冷硬的地板上。
身体不是大字也不是く字形。她右臂前伸,左手无力地瘫在外侧,双腿不知指向何方。
她吸了口气吐出血块。呼吸紊乱、身体摇晃,但意识已渐渐找回自我。
首先看到的是地板,前方稍远处有着床和地板的影子。
让视线摇晃的应该是泪水吧。
为什么会这样?风见思索着,开始从记忆中翻找。
原因很单纯。爆炸那一刻,风见再度张开X-Wi之翼——
……当作挡住门的墙……
出云和婴儿都在病房里,若坐视不管,爆炸必定会冲进房间内部。
因此风见靠着门板抵挡冲击,随着被炸开的门板倒进房里。
「想起来了……」
有种东西跟着呼吸涌上喉头。
呼吸有点困难,肺该不会炸伤了吧。
风见试着挪动身体,但她全身发抖,使不上力。
想转动眼睛,才发现脑震荡让视野摇个不停,
她用泪湿的眼定睛一看,周遭事物就像陷入雾中一样。
是粉尘。
爆炸产生的粉尘,遮挡了从她背上发出的光。
X-Wi仍然正常运作,尽全力伸展翅膀,但周围的粉尘形成无数个小影子,让X-Wi之翼无法稳住形体。
在粉尘中,手电筒的光也会减弱。
……糟糕。
风见想站起来,但身体没有反应。
她不觉得痛,只是全身发烫,还有种漂浮感。
右手还有感觉。于是她向前伸出手腕以下被染黑的右手。
「…………」
风见没有多余感想,知道五根指头都还在就够了。
她将手拉回身前,撑住地板拖行全身,若从正上方俯视就像在爬墙一样。
虽想用上左手,但肩部以下没有反应,只好作罢。
所以她扭动着将腰部往前送,强行让身躯前进。
「啊……」
光是让身体挪动一点点就觉得喘。
……我在做什么啊。
这样子根本打不下去,连逃也逃不了。
那现在又在爬什么呢?
仔细想想,这还真是可笑。要是自己倒了,谁来保护那孩子跟觉呢?
……为什么我会想挡住门啊……
不知道,当时只想到要保护他们而已。
……这不是亏大了吗……
但风见仍不断地爬,在地上把身子向前挪。仿佛这样下去就会找出解答般,一味地爬。爬到床脚时——
「……!」
她吐出一团血,在爆炸后首度感到疼痛。
腹部有种难以压抑的感觉,一种某样重要事物流落体外的冰冷失落感。
……这下惨了。
放弃的想法不径而走。
「对不起。」
风见气若游丝地道歉,下一句话也轻得像吐气似的。
那是她道歉的理由,再也保护不了他们的理由。
一味地爬。爬。
「……我——实在是太弱了。」
虽在多年前逃离了那个社团,但加入全龙交涉部队后她自认坚强了许多。
昨天佐山宣布解散时,自己是怎么说的呢?
是不是说我们这么强,为什么需要解散呢?
……这到底算什么,还弄成现在这样……
其他人一不在身边就什么也办不到,失去武器、失去重要的人。
佐山已经料到会有这种事了吗?
「我真傻。」
在那时舍弃不必要的倔强和自满,直接离开不就好了吗。
听佐山的话乖乖待在家里就不就好了吗。
「对不起……」
这时,在地上摸索的手指碰到了一点东西。
那G-Sp2破碎的柄尾,也是过去自己力量的证明。
在墙边摸到的尖枪残骸,冰冷得像在抗拒着她。
这冰冷让风见想自嘲地笑,但出口的却是血水。
「对不起……」
少女喃喃低语,发现泪水已溜下脸颊。但她仍继续说:
「现在我才知道……我真的很弱。」
喉咙哽噎的她,深吸了一口地板边满是灰尘的空气。
「我实在太弱了。」
所以——
「所以我才会想变得更强……」
风见抓住G-Sp2。
接着她使出浑身力气转成仰躺。光之翼左右摊开,朦胧的眼望着天花板和窗外的月。
自己现在的姿势和出云跟婴儿正好一样。如果闭起眼睛,是不是也能看见相同的梦境呢?
「对不起。」
我已经保护不了你们了——还没说出口,风见不经意地注意到一件事。
「啊,是这样吗。」
风见点点头,想着才刚发现的事。
……就算只能爬,我还是想保护他们啊。
理解到自己爬过来的理由后,她将思绪转到和自己一样躺着的男子身上。
……我好像能明白觉为什么想保护我了。
月光浸透了被泪水扭曲的视野。
「我终于办到了喔?」
……这很了不起,所以我能自豪一下吧?
风见边哭边问。
「谢谢……」
接着是——
「对不起……」
她呛得咳出声来,不可收拾。有种东西卡在她的咽喉深处,咳也咳不出来。
风见握紧了G-Sp2,仿佛想定住咳到颤抖不已的身体。
我道歉、对不起、请原谅我。现在风见心中满是歉意。
……G-Sp2,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会害你变成这样了。
因为我太傻了。
你是来保护我的,不是听见我的召唤才来的。
……对不起。
还担心你会害怕处在那无法理解他人的世界里,但这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是这样没错吧?
觉、V-Sw和G-Sp2在那时应该都一点也不畏惧,因为他们都拥有力量。
恐惧的只有自己一个而已,而且选在恐惧的影响下,误会了他们的守护之力。
竟把为了让自己不再害怕的力量,错当成打败敌人取胜的力量了。
所以自己才会战败、害怕。若是不再害怕,就算打输也不会绝望或哭号吧。
「对不起,因为我太软弱,因为我只想要力量……」
这已经不知是风见第几次道歉了。
某种异物溜过喉咙、松开双颊而吐离体外的感觉,让身子轻了许多。
「啊。」
冰凉的空气进到肺里,全身忽然僵直。
「啊……」
风见明白自己的现况,并对着右手握住的物体说:
「对不起,G-Sp2……可是,如果有机会再成为你的主人,我一定不会再害怕。所以,要是真有那么一天——」
说话只剩气音的风见说道:
「你可以……永远陪着软弱的我吗?」
说完,风见卸去了全身所有力气。
她不再移动,任视线模糊下去,只有耳朵仍听着声音。
小小的金属声。
●
被光照得通亮的无窗通道上,满是来来去去的人影。
身穿白袍的男子们,在印有BF2黑字的墙前不停快步穿越、奔跑。
搬运台已连接上横跨墙面中央的输送轨道,几个男子坐在台上冲了过来,每个人都扛着或提着形状各异的武器架。
「让开让开让开!别挡住反7th-G装备的路!挡路的小心被后面这位月读部长的月天弓零距离射烂屁股啊!」
出声嚷嚷的开发部员被身后的月读一脚踹下通道。
搬运台无视摔落的开发部员不断前去,这时——
「啊、停一下——鹿岛!你怎么还在这里打混?你明明晓得7th-G的概念空间已经打开了不是吗?」
有名男子经过停下的搬运台走向开发部,这人就是身穿白袍的鹿岛。
他注意到月读的喊声后停下脚步,掀开笔记本电脑歪了歪头。
而月读则是皱着眉跳下搬运台说:
「喂,鹿岛!你又在摸鱼看女儿的影片啦?」
一听,鹿岛转过头来。
他表情凝重地推高眼镜。
「太没礼貌了吧,月读部长。我想你误会了,我的家庭影片是我工作的原动力,甚至能定名为新营养素『维影命』。也就是说——那些影片也是我工作的一环喔。」
「好啦好啦,要不要再多付你影片加给啊?你刚刚到底在发什么呆,自愿负责G-Sp2和V-Sw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是啊,不过他们目前都在你说的概念空间里,根本帮不上忙。」
「那就来帮我们的忙啊。还不是你说不用修好还把他们摆在病房里才会这样……风见在那个概念空间里头根本没武器能跟一光打耶。」
「哎,是这样没错啦。」
说完,鹿岛瞄了笔电屏幕一眼。
接着他眉头一歪,看着月读的脸。
「月读部长,能听我说句话吗?虽然现在事态难以厘清……不过屏幕上这些,你还看得懂吧?」
液晶屏幕上——
「……怎么不是你女儿或太太的影片啊?」
「那当然。要是曝光率太高,会让影片里的家庭成分下降呢。话说回来……呃,我很严肃耶,你怎么摆那种脸啊?害我讲不下去……」
「没什么啦,只是有点刮目相看而已——继续吧。」
「好。屏幕上这两组图表和数值——是利用能穿透概念空间的发讯器,同步回报G-Sp2和V-Sw前状态的结果。」
月读跟着看了看屏幕。分成上下的窗口中有几项数值和随时间逐渐攀升的图表,这表示——
「奇怪……为什么全毁的G-Sp2和V-Sw的能量输出会不断增加啊?」
「不只是这样喔。我现在就说明把他们摆在病房里的原因。」
鹿岛挪动手指,在四下喧嚣及足音中,将画面上的图表切换成稍早阶段。
显示的是昨晚送到出云病房时的数值。
「这是怎样,侦测器是不是坏啦?怎么……数字完全没下降?」
「我检查过了,仪器完全正常,而且就算换了新的,结果还是一样。这表示……G-Sp2和V-Sw虽然全毁,却没有损坏。」
「那是……什么意思?」
「呃……」
鹿岛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
「这只是我的猜测……那两具武器,很可能只是将作为自己身体的机壳当作外壳而已。简单来说,他们都是概念核兵器……只要作为本体的概念核不被破坏,就不会『损坏』。」
鹿岛对眉心深皱的月读耸耸肩说:
「他们都是些让人懒得碰的机械呢。G-Sp2和V-Sw就算变成那样,也不觉得自己坏了喔。他们认为自己还能打呢。」
「为什么……概念核会有那种想法?又为什么不修复自己的外观呢?」
「很简单。恐怕他们都在等自己的主人重拾斗志。希望主人能够不屈不挠,重新拿起只是表面上损坏的他们。」
鹿岛将屏幕推向月读。显示两具武器驱动状况的图表都已突破百分之四十,且不断上升。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他们现在很高兴。由纯粹力量凝聚而成的龙,正因为能让他们释放力量的人觉醒了而欣喜不已呢。我们哪还有插手的余地呢……好了,接下来是晴美的影片时间,今天也有新作品喔!」
月读立刻踹翻鹿岛,并把他扔上搬运台。
●
在黑暗的走廊中,一光轻轻一跳后站在门框内,见到了一样东西。
是光。
来源不明的黑白光团,以出云的狭小病房深处墙边为中心飘摇着。
那里有着两具巨大的残骸。
残骸一旁是躺在病床上的少年,下方是浑身是血的少女,稍远处还有个婴儿。它们以自身为中心,散播着有形的光点。
接着产生的光丛似羽似叶,亦似飞沫。
颜色有白有黑,一左一右在空中旋绕。
光产生了无数声音。高音、低音、中音、短音、长音混合起来,有如哼曲,有如心跳。
之后一光清楚地看到,有些物体在声光之中缓缓飘起。
那是无数的红点。
……血?
出云的血穿过被单,和风见的血一起浮起。
同一时刻,强劲的心跳声乍然响起。
这慑人的重低音心跳声,依然是来自那两把武器。
发出声光的武器,在心跳声中将血珠与声光融合,改变型态。似羽似叶,亦似飞沫。
光点围成的圈在两把武器驱使下旋转、迭合,形成双重螺旋。
武器接着将心跳转为脉冲,迅速、短促、高亢、厚实的声音阵阵回响。
光线在G-Sp2和V-Sw破碎的表面和内核上频频流窜。
前者为蓝,后者为红。
光线从概念核封印处流出,填补了武器上的裂痕,整平外观。
刃部复生,握柄渐趋滑顺,机壳也被抛得亮白无暇。
形状略有改变。原来的机能依然健在,但更为锐利、强硬。
最后,两把武器的操作面板在一光视线中缓缓亮起。
显示着——
『我不会再输了。』
接着是金属声。那是机壳自行滑动,调整自身形状,让新型态各部契合的声音。
同时,妆点了病房的光之螺旋化为飞沬。
光芒填满病房所有角落,包覆出云和风见。
「——!」
见状,一光绞尽全力,高举青龙刀朝光劈去。
●
医院二楼一角在夜幕下爆炸了。
但爆炸的不是病房所在的东侧,而是相对的西侧。
与其说是迸发,反倒更像是弹开并四散的建材及烟尘,将两个物体轰出了室外。
一个是架着破碎的青龙刀防御的一光。
另一个是在爆炸中直线升空的光芒。
光的真面目,是一柄巨大的长枪。
枪尖渗出的光拖出一条长轨,直指夜空。
接受光尘洗礼的人,自身也裹在光芒之中。
那是光之翼。
横展双翼的长枪手在月光下慢慢吸气——
「————」
往眼下的敌人全速俯冲。
●
风见对现状毫无头绪。
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如何打算、自己正在做什么,都是问号。
一片茫然中,风见为最后的问题找出了答案。
……我在战斗……!
在月下的后院着地之际,风见振翼前跃,突袭同样着地的一光。
就连风也也追不上她的速度。
一光挥下青龙刀,但不足为惧。
兵刃相交、下一击不断挥出,同时风见心想——
……为什么呢?
连续攻击后,她压身滑行,想绕到敌方背后。
……为什么我还能动呢?
她看着粉碎的青龙刀在长枪扬起时再生——
……为什么我会得到原谅呢?
便闪身旋绕,顺势刺出枪尾。
……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发丝甩荡,汗水纷飞。
……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但是有两件能确定的事。自己得到了下不为例的机会,以及——
……我能保护他们了。
「我可以的。」
扫下的青龙刀被枪柄弹回。
「我不会再害怕,不会再发抖了,不会再……以为自己很强了。」
一光硬是压下了刀再度砍来,但风见果决地将枪柄紧夹在腋下。
「所以把力量借给我吧——给我能保护别人的力量!」
双翼一振,风见踏稳脚步,身倚长枪。
瞬时加速。
她劈开了风,窜过一光刀下。
枪尖刺穿装甲服的胸膛,削肉断骨。
击飞了一光。
「——!」
一光随着打击声向后飞去。
风见跺地卸劲,用指头将高举的G-Sp2轻轻一转,夹回腋下。
「对不起。我啊……」
双翼打出响声。
「好像比以前更成熟一点了呢。」
这时,一光已张开双脚踏上地面,踩着后院干土向后滑退,再度架起青龙刀。
「——哈哈,又突然打起精神了啊……」
还没说完,风见已绕到一光背后。
一光的背虽因呼吸而抖动,却未感到讶异。
这很单纯,少女只是振翅甩身,赶在对手防御前行动罢了。不过一光——
「还真是迅速……」
「是吗,那只是我的平均速度而已呢……对付敌人用的,懂吗?」
「呵呵,我也是您的敌人吗?」
「是啊。」
风见怒视一光,枪尖抵着他的背。
「至少我们现在不是同伴。」
少女以全身力气零距离击飞对手。
打击声激起时,双翼已振振有声。
风见追上与地面平行向前飞去的一光,轻松地扫出第二击。
「你对我重视的人们拔刀相向。虽然害他们受伤的是我……」
一光飞行的速度,在追击后变得更快。
风见跟着拍动翅膀贴地滑翔,冲到一光身边,从旁侧击。
「但不愿停手的你们,全都是我的敌人。」
一光遭到来自腹部的打击,轨道转了九十度朝天飞去。
他向上飞了十多公尺,而风见在瞬间就抵达了更高处。
风见背着月光,将枪尖顶在因上升至顶点而停下的一光背上——
「没错,你不是我的同伴。因为——」
往正下方推去。
风见继续加速,往下方一光的背再添一击。
「因为我的同伴还在等我。有群人啊……」
再次追击、再次加速。
「……即使我拥有力量,也想与他们并肩作战呢。」
一点儿也没错。风见心想,得赶快出去见自己的同伴。
不能将他们视为被全龙交涉这个词绑住的同伴,而是真正的同伴。
「我们很强」的想法毫无意义。因为我们将聚集起来,一天比一天更强。
若不再心存侥幸,便不会轻敌大意。
「我绝对不会再输了……!」
G-Sp2转换成第二型态炮击模式,朝地面轰去。
炮火直击一光,连同光在地面炸出直径十公尺宽的大坑,巨响震天。
医院摇撼,连强化玻璃也跟着碎裂。
离地约十五公尺的风见,在上升气旋中将G-Sp2扛在肩上说道:
「……你还活着吧?」
「承蒙慧鉴。」
眼下,一光就站在炮坑中心。
被热气团团包围的他衣衫褴褛,披头散发。
然而目光依然炯明,武器也完好如初。
一光转头,将一团黑沫吐到地上。
「不错嘛,风见小姐——差不多能给您六十分了。」
「我还想多要个四十分呢。」
一光哈哈大笑,叹口气说:
「……恐怕到胜负分晓时就来不及了,就让我趁现在说出我们所知道的过去吧。」
「……过去?」
「是的……这是舍弟们定下的承诺——只要能打败我们,就会奉上概念核和其他UCAT的相关过去。」
他仰望风见,瞇眼说道:
「我们的概念核,曾经被察觉我等真面目的人撷取过一次资料。」
「……撷取过资料?——到底是谁?」
「那就是——」
一光低声说道:
「——发现如何正当地统治世界的人。」
风见「啊?」地放出疑问。
根本听不懂。正当地统治世界?会有这种事吗?
但一光仍未说完。
「不懂也罢,相信『军队』很快就会公布答案,而且我们已经没时间了——风见小姐,快把舞台布置起来吧——那名为战场的舞台。」
「好啊……那又该怎么做啊?」
「这么做您意下如何呢?」
一个物体落到一光头上,那是个拳头大的黑球。
「这是舍弟三明的概念核,刚刚才到而已,您也很清楚这概念的效果吧?」
风见不禁倒抽一口气。
那是无法理解他人的概念,也是日前败给一光的主因。
抬头望着风见的一光瞇眼微笑,开口说道:
「这就是兄弟连手的真髓,敬请赐教!」
另一道声音跟着这一喊出现。
•——无法互相理解。
风见所有感觉随着话音一同消逝了。
●
一光设下概念空间后做了一件事。
叹息。
还有些血跟着这口气滚上咽喉。
一光唾去血团,擦擦嘴角。
……看来我的时候也快到了。
三明败了,二顺和四吉也没反应。
「答得好……」
一光气喘吁吁地仰头,看着停在空中的风见。
接着,对看似闭目沉思的风见举起青龙刀。
他将刀摆在左下方,做出拔刀术的架势。
然后对听不见的对手开口说:
「现在,我要使出有生以来最颠峰的一击,要接要挡都无所谓,我死而无憾。这就是……」
一光不禁苦笑。
「这就是我们害您操心的赔礼。」
说完,一光将身子朝左深深一扭,运气屏息,双股略沉。
「……!」
他出手了。右跟前移深踏,左膝举腰抬身。
「——!」
接着前提右肘,转动手腕朝上延展全身,挺直前伸的右腿,将青龙刀向天扫去。
刀在离位瞬间已逾音速。
……很好!
全身动作一气呵成,刀轨不摇不震。
毫无犹豫的一击。刀在一光手中化为一轮巨月,随即逝去。
「哦……!」
一光挺身抵挡音爆及其造成的狂风,直挺挺地望着头上的敌人。
望着背倚月光,手持白枪的少女。
一光的眼感受到月的苍凉。
双耳则听见了某种声音。
是歌声。
战斗中,由少女之声编织成的歌声正轻轻飘送。
●
风见在月光下唱着歌。
和安抚婴孩时唱的是同一条歌曲——平安夜。
她闭眼唱着。在屏去一切外来噪声后,连自己也听不见的歌声随风荡漾,四下回响。
手中的G-Sp2随着歌声共鸣,如音叉般细震。
受歌声震荡的气流也渗进了她的肌肤。
她虽看不见世界,却能感到世界的碰触、指引,告诉她反射歌声的物体所在何处。
大地的回响、建筑的共鸣、夜空的沉默,在在都是世界提供的答案。
……为什么我那时会吓得僵掉呢。
这是个无法理解他人的世界。
然而,能藉自身声音的反射了解许多。
昨天她无法体会,无论是对这概念,还是对佐山的解散宣言都是。
所以现在能放心了。
她明白了一件事。
自己为何对佐山的解散宣言愤恨不平。
……那时,我是觉得自己的努力都泡汤了吧。
如今在这月下,风见彻彻底底领悟到那只不过是错觉。
因为无论他人如何批评,都改变不了自己曾经奋战、守护全龙交涉的事实。
所以,自己现在必须尽全力去保护每一个人,才会有所报偿。
到时候,就算没人特意出言嘉奖,也都能自然地在心中肯定自己。
佐山应该早已看穿这点了吧,毕竟他也跟着大家奋战了那么多回。
但无庸置疑地,他也看到了大家渐显懈态。
以为自己变强了就忘却初衷、倚赖力量,丢失了自身任务的意义,开始轻敌大意。
只会胡乱行使力量的战法,将导致人心迷失于力量之中,导致恐惧。
佐山会利用解散暗示这点,即是因为和「军队」这股势力交战之时已迫在眉睫。
……但是软弱的我却因为缺乏自信而胆怯……
然后利用力量掩藏软弱,最后因害怕力量而战败,保护不了重要的事物。
不是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的信仰不是力量了吗?
……其实以前我就了解这点了,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风见曾经为了保护佐山和新庄,间接造成人狼的死亡,使自己懊恼不已。
最后想出的答案,就是献上一束鲜花,还有将对方永远留在心里。
当时,她一点都不期望会有人替她的狙击正当化,也没有借着人狼之死来突显同伴的重要性或自己的努力。
最后将过错和回馈原封不动地承受下来。
虽然有些笨拙,但她仍认为自己更坚强了。
而这都是拜同伴所赐——
……那我又在自满些什么呢?
那种态度会遭到同伴的排挤吧。
于是风见重新体认到一点。
如今同伴仍在身边,乃是因为自己结识了一群为守护而战,并能分享其中喜悦的人。
他们也能注意到她默默献上的花,并送上自己的花朵。
一群心意不经过言语也绝对能相通的人就在她身边。
……既然这样,我只要让自己更加成长就够了。
风见不经意想起自己对佐山动粗的光景,无奈苦笑。
……我真的很傻。
嘴角化成微笑的她心想——
……只是啊,那家伙一定会马上选个怪异的表现方式混过去吧……
这回可真的是多吃了不少苦。下次见面不管新庄在不在,都要向他抱怨个几句。
因为那个学弟实在太笨了,和以前的自己一个样。
多年前,自己在社团活动里害别人受伤,最后引咎退社。
邂逅出云、投入战局后,校园里出现了怪怪的新生。
听说他曾在空手道比赛上打碎左拳,因而放弃了空手道。
然后,他为了寻找能取代空手道、让他全心付出的事物而来到自己身边。
你不想再握紧左手了吗——这句话风见憋在心里好久了。
……幸好没问。
要是在没发现自身的软弱前说出了口,也就代表自己其实什么也不了解。
……没错。
风见不停想着。就算什么也不说,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行动吧。
「嗯。」
于是风见不再歌唱,点头肯定当下的自己。
「——走吧,再次集合的时间已经到了。」
她听见了敌人的位置。也许将「听见」换成「理解」会更为恰当吧。
一光释放了直线冲击波。
相对的,自己则以光枪还击。
结果谁会赢呢?这种好奇心并不适合当前状况,不过——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一光先生?
现在就连G-Sp2也毫不畏惧地这么说呢。
『好开心喔。』
接着,风见在空中向前踏出一步,朝正下方俯冲。
她将眼下、耳中那攻击的沉静做为通往对手的路径。
为了再度战斗,她要击溃一光。
第二十九章 『一的步伐』
其步迅速、
其履坚决、
其迹不曾间断——
●
赫吉在黑暗中睁开眼。
周围的暗让他有些茫然。这里是哪儿?
现在坐着的位置摇摇晃晃,四下昏暗。
……这里是——
赫吉想起来了,这里是车上。
车正驶向UCAT,为了今晚的征伐。
表上的数字,告诉他在高尾的工厂集合后还不到一个钟头。
赫吉对睡着的自己自嘲地耸耸肩,坐在他正对面的女子跟着说:
「……你可真悠哉啊,看来是做了场美梦呢。」
穿着白色战斗风衣的高大女子约尔丝就坐在面前。
赫吉没回答苦笑的她,看看身边,检视目前状况。
改装成军械库的货柜里,数名男女背靠左右墙面不发一语站着。同样的车还有三辆,应该也都载满了战前的紧张。
黑暗中所闻,仅有风削过路上车体的声音,以及轮胎滚动声。
约尔丝再度打破沉默开口:
「……说起来还真怪,我竟然会有和你站在同一阵线的一天……10th和9th的关系明明是最恶劣的啊。要不是你,我的朋友和女儿就不会那么早死了。」
「嗯。你可能会对我的问题不太高兴,不过……嗯,你的朋友是哪位?」
「亚蕾。」
一听,赫吉抬手掩嘴,沉下眉梢。
「那的确算是我的错,嗯。很抱歉。」
「……算了,真要说起来也该算在9th-G政客头上。9th-G之王帶着有半个9th概念核的圣枪在Low-G阵亡,让札哈克失去了启动的能源……」
「我回国后想以此为由阻止札哈克启动,但议院那些人却勾结10th-G的地下组织,偷来含有10th概念核的雷神之槌当成札哈克的辅助能源……嗯,那时候真是闹得天翻地覆。」
赫吉回想着。当时那群政客也忙昏了头吧。
……然后雷神之槌物归原主,而失去希望的萨哈娜慈……
「也为了保护枉受弃君之冤的我,和札哈克的脑同化了。」
「啊?你说什么?」
「没事,不重要。那一点也不重要,和我以外的人无关。嗯——只是啊,一个失去统整的组织真的非常棘手,这是永远不变的事实,没错吧?就连这支『军队』,在草创期也净是一堆满脑子只想报复UCAT的人呢。」
「所以现在这些都是肃清内部后剩下来的啰?」
「没错。」赫吉回答。
车身一摇,向左弯进上坡道。坡道很长,直往山里去。
「嗯,终于进入奥多摩山区啦?战斗就快开始了……只要有这里这些人还有随后跟上的人偶部队,打进日本UCAT中枢应该不成问题。」
「只是……我问你,你要怎么毁掉所有概念啊?」
「方法自然是有的,嗯我也知道该在哪里毁掉它们。」
「在哪里……?」
赫吉点点头:
「嗯。虽然只不过是听说的,不过告诉我的人亲自看过那个地点。他说到了那里,就能对概念『为所欲为』呢……我相信,如果全龙交涉能顺利完成,UCAT也会到那里去吧。」
「究竟会是哪里呢……」
「知道了又如何?算了,反正今晚就会公开,敬请期待吧——对了,你们也该为了往后做点打算。毕竟,今后异世界概念将不再指UCAT拥有的概念核,而仅限于你们这群支撑居留地的人所有。」
说着,车身向下摇了一下。
货柜内众人皆放低重心,抓紧各自的武器。
这时赫吉说:
「如果能夺走并破坏UCAT的概念核,进而消灭他们……受到UCAT庇护管理的各G居留地居民就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定位,这应该算是世界的重设。而4th、8th等处的居民,将会由10th负责保护吧。」
「你想打造新世界?」
「不,对Low-G而言,那只是恢复原状而已。各G居留地和概念核将不再被当作人质,能和Low-G对等交涉。嗯,不错吧——就是让一切变回一张白纸。只要毁灭UCAT,我们也一并消失就行了。」
车速开始加快,所有人都架好武器严阵以待。
一旦慢下、停止,便是出击之时。
在朝着目的地顺坡而下的车内,赫吉也扛起了自己的武器,微微笑说:
「我不是想打造新世界——接下来要创造的,应该可以叫作真世界吧。」
●
风见在沁入月光的病房中整理行李。
背着X-Wi的她直接穿上短外套,提起用袋子裹住枪尖的G-Sp2。
『好暗喔。』
「先忍一下,到外面就拿掉了。」
接着,她朝房间角落伸出手,探向浮在空中的两个光珠。
它们是拳头大的蓝、黑光珠。
风见伸来的手使它们轻轻摇动,仿佛有所犹豫。
但蓝珠有如被风见吸引般靠来,黑珠跟在其后。
两颗光珠飞到举起手的风见两旁,钻进两侧口袋。
「我好像很讨这些无机物喜欢呢……」
风见看了看病房。
婴孩已不在椅子上,风见在概念空间消失前就将他送回原位了。
靠着墙的,是覆上装甲、形状略为改变、随性明灭控制面板的巨剑V-Sw。
出云也躺在V-Sw旁的病床上。
他的左手伸出被单,肘上石膏已经碎开,露出肤色略白的新造左臂。
「是受到10th-G之母世界树的疗愈力和6th-G的破坏及再生之力影响吗……」
自己体内也有几处感觉不太一样,仿佛经过改造般变得更灵活了。
风见看看V-Sw和G-Sp2说:
「……虽然你们这次原谅了不了解自己而战败的我,但不会再有下次了吧?下次输了就是真的输了,不会再有平反的机会了-对吧?」
『不准求情喔。』
风见对这率直的回答微笑,转向沉眠的出云。
「……谢谢。要是没有你的保护,我早就死了。之后我也得和大家道谢呢,感谢大家肯陪伴这样的我。」
风见慢慢低下头,和睡梦中的他四唇交叠。
片刻温存后,风见退开身子。
「我先走了。不过希望你能记住:接下来,我的心不会留在你身旁而停滞不前。但即使无法并肩同行——我依然盼望能与你一起迈步前进。而且」
而且——
「我会对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更有自信。无论谁怎么说,或是因为自己造成的结果而难过,我永远永远都会尽自己的全力。」
风见笑着说:
「这样,我才能一直保持全新的我。」
之后她看看V-Sw,白色巨剑的面板显示:
『慢走慢走。』
风见「嗯」地点头,离开病房踏上走廊。
稍稍犹豫后,她跑了起来。
经过护理站时,护士长看着她说:
「啊,真的没事了吗?好像有很多人说要过来一趟呢。」
「没事了,请他们先回去吧——我自己会去找他们的。」
说完,风见举了举裹上袋子的G-Sp2。
护士长看了一会儿才似乎发现G-Sp2已经修复,脸上有些讶异,接着转成笑容。
「加油喔。」
「是。」
这时,风见看到一个正准备下楼的人影。站在婴儿室窗前的——
……是那个孩子的妈妈。
她像之前那样看着风见说:
「……你要走了吗?你背什么那么大呀?」
「是啊。我现在……要去打工啦。」
「这样啊。」
女子头轻轻一偏,露出可掬的笑容。
「刚刚啊,护士长说了些有点难懂的话。她说……你救了我们家宝宝呢。」
「其实……是相反吧。」
「咦?」
「啊、对不起我不小心夺走他的初吻了……不过那是有原因的,希望你不要误会。」
风见弯腰道歉,而女子也一脸莫名其妙地回礼。
当风见抬起头时,女子不解地说:
「初吻?唉,虽然我不清楚怎么了……可是我们家宝宝是女生喔。」
风见「咦」地脖子向前一伸,和女子四目相对。
「…………啊。」
她回过神来,含蓄地笑。
接着再次对助她逃过一劫的婴孩之母鞠了一躬,接着对自己嘀咕了几声,忽然抬起头。
「非常谢谢你。」
话一说完,风见就往楼梯跑去。
一步两阶、三阶下楼而去的心,不断渴求着前方。
……真是奇妙。
这种轻飘飘的感觉真难以解释。
就像风一样呢。虽会因一时紊乱而碰壁消散,却也能自由地飞升至心目中的境地。
这时候的风,一定特别舒爽。
「没错。」
下楼的风见将手探进怀里,拿出一封信。那是布莲西儿为她打气的信。
迟至现在才开封的信上,只有一行字。
『反正笨蛋一定会赢,所以没什么好写的。』
「那还用说。」
说完,风见从楼梯间一气呵成地跨过剩余的阶梯。
一跑到室外,满载月光的夜风便迎面而来。
●
眼前是一条照亮夜幕底层的光带。
沉在山间谷底的光,也照亮了又宽又长的柏油路。
那是航空跑道。
三公里级大型跑道表层,铺上了新的柏油。
跑道两旁那高约两米的厚墙,是用刮除的旧柏油堆成的路障,和新跑道形成强烈对比。
堆高的墙顶经过粗略整平,还有几个身影走在上头。
这些配备外界行动用贤石的人影,是身穿UCAT战斗女仆装的自动人偶。
她们将机关枪提在腰间,以视觉及概念侦测力来回巡逻。
由于单人侦测范围极广,配员相对地少;但换班频率颇高,能让总是处在室内的她们转换一下心情。
不仅是跑道上,南北林地,甚至位在西侧的1st-G居留地前都有她们的影子。
她们以两人一组巡逻,对话时并不透过声音。
一切都在共通记忆内进行。
『这里是56th菖蒲,目前正和五七号巡逻中,南林地西南角一切正常。』
『Tes,请准备回来——跟九三号和94th山茶换班。』
『嘿啦——请问您目前状况如何。』
『现在,餐厅设为后勤基地后,已将伪装大楼三楼尽可能清空,做为存放迎击装备、炸药等物品的仓库。同时为了抵抗外来攻击,也在防护闸上施加了「——此路不通」的概念。』
『嘿啦——我判断,由于这次需要大量特殊装备,整备起来也特别辛苦。听说京小姐为了对抗先前那位来访UCAT的少女的意识操纵概念,在出云UCAT带头大量制造反射贤石。』
『Tes,那些已在不久前以空运送达并搬入三楼了。我判断,那是很大的帮助。』
像这样,每个自动人偶都藉着共通记忆,分享视觉影像和资讯。
跑道四角,都设有大型的概念障壁产生器。
六个酒桶状的金属器具排成圆圈,在四周生成重力操纵类的力场,能抵御来自空中的大型机具。有效半径约为五公里,一侦测到空中出现未经登记的贤石反应,就会立刻用概念空间捕捉,使其垂直坠落。
整体而言,就是自动人偶负责对地防御,障壁产生器负责对空防御。
为了以防万一,也在跑道上临时搭建了哨站。哨站灯火通明,单膝跪地、盖上掩布的武神就在一旁待机。一有状况,驾驶员就能立刻搭乘出动。
另外,向各国UCAT的支援请求也在交涉当中,而美国UCAT日本横田分部已自行决定协防,一旦开战,美国UCAT的机龙就会在十分钟之内赶到。
实际上,希望美国UCAT常驻是日本自身的诉求,但各国UCAT却认为那是美国为自身利益才配合而多方牵制,也因此迟迟不答应出兵。
最后,日本UCAT决定十一月一到,会再为了征求各国支援而召开会议。
听闻此事后,自动人偶们——
『嘿啦,看来这个世界统整得还不够完善呢。』
即便这么嘀咕——
『Tes。现在,世界的和平全系在我们身上。』
她们仍庆幸自己能肩负重任,专注执勤。
她们的视觉能穿过黑暗,看见热度。
但是,这些全都能被概念迷彩轻松瞒过。
她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她们只有人类大小,且能侦测出微弱的贤石反应。
「军队」的武器想必都已经过概念加工。
无论日夜、有无掩蔽,她们的眼都能感受到一般侦测仪器读取不到的反应,感测半径更高达两公里。
为了保险,她们两人一组;而且各自动人偶巡逻班的移动范围,也在细心的路线规划下相互重叠。
人类利用跑道或建筑上的侦测装置及肉眼观测敌踪,她们则是进行长距离巡逻,双方交织成紧密警网。
一发现贤石反应并经过共通记忆通知,战斗人员就能立刻出动。
自动人偶们毫不放松地执勤。
现在也不停地对话、呈报、答复。
『嘿啦——对了,各位会不会觉得将「嘿啦」和「Tes」交互使用有些繁杂呢?』
『那应该怎么办呢,九三号?』
『两边前后对调,改成「嘿s」或「Te啦」怎么样?』
『我判断,我不太喜欢这种念法。』
『嘿啦,这里是101st莲——那么上下各自搭配,改成「嘿Te」或「啦s」如何?』
『实在很难决定,先听听八号小姐的意见好了——八号小姐?』
大家同步听见了八号在当下的情绪。她说:
『——够了吧,大城先生。要我说多少次您才会明白,这样翻白眼装昏倒是绝对骗不了我八号的——』
向八号征求意见的自动人偶沉默片刻,说道:
『——各位,我判断,八号小姐正在享受自己的工作。』
『嘿啦,这里是101st莲,我会将等待八号小姐回答设为延后处理。这是……?』
『怎么了吗,101st,发生什么事了?』
『嘿啦。我附近出现幼犬和黑犬,都有项圈。可疑之处——』
话音就停在这里。负责中控的自动人偶等了几秒,这对自动人偶来说已经很长了。
『101st莲、一〇〇号,你们怎么了……看来身体反应没有消失……』
莲透过共通记忆回答了,但答的并不是话。
她是这么答的——
『——汪!』
●
这声音让自动人偶们在心里纳闷,不约而同地跟着——
『……汪?』
一会儿后,用怪声回答的101st说:
『啊、没有……对、对不起,我突然乱叫……』
『没关系……你还好吗?如果记忆系统有所混乱,等等就到整备中心――』
『我没事。我想这只是一点小干扰,我马上就检查。下一班是——』
『和你们换班的是七五号和七七号……已经出发了,应该能直接看见。』
说着,她们附近传出某种声响。
是枪声。
接着,所有人的共通意识出现杂音。
中控员在杂音出现后大喊:
『——七五号和七七号机能低落!受到敌方枪击!请立刻检测来向!』
听见共通意识,巡逻员全部朝西南方集中。
但是在那里的——
『这里是101st莲……二切正常。』
『这里是负责南方的九八号,已经尝试搜捕,但一切正常——咦……唔!』
枪声再度跟着话音响起。
过了不久,中控员茫然地说:
『九八号、九九号机能低落……』
接着,夜空下的自动人偶们纷纷以感热视觉看见林地西南侧的101st和一〇〇号号,将机关枪指向九八号等人负责的南方。
『为什么……?』
某人如此低语的同时,一丝沉默霎时闪过所有人的共通记忆。
她们立刻快速扫描彼此,确定各自的设定项目。
同为一家人的自动人偶身上被赋予了某样设定,那就是——
『——禁止攻击同型自动人偶,能自行解除的只有1st小姐和3rd小姐而已。』
然而,跑道上的人所见到的影像,却是森林中的101st和一〇〇号朝东南方射击的画面,另一阵枪声紧接着响起。
『这里是108th茶梅,目前正遭受101st枪击——』
讯息在此破碎。
事实只有一个——
101st和一〇〇两具自动人偶已遭到不明力量控制了。
可是没有人能够立刻处置。虽想阻止101st等人,却因为设定而无法开火。
那她们又为何能将枪口对准同伴呢。
无法判断。为了突破现况,所有自动女仆都对中控员这么说:
『请立刻通知UCAT人员出击!』
可是,在中控员对回覆要求前,一个声音先行来到。
是101st的声音。
『……汪!』
和刚刚一样的狗叫声,让所有人都做不出反应。
叫声再次入耳,然后是另一种声音。
『……嗯,听得见吗,各位自动人偶?清楚吗?嗯。』
『——』
完全陌生的声音,让自动人偶们的意识瞬间停摆了。
●
『…………』
自动人偶们动也不动。
理由有三。
一,不懂为何有人能侵入她们的共通意识。
二,不知该如何处理这预想外的事态。
三,不能判断此后的变化。
该怎么做——
所有自动人偶都认为,必须立刻通知自动人偶以外的人当前状况。
但是办不到。
自己的思考领域共通记忆是完全对外封锁的。这和Low-G的人工智能不同,虽然同样以机械为媒介,却仍是人工的意识。
意识不可能受到他人介入,绝不可能。
所以自动人偶经过自主思考,认为这是误解事实造成的误判。
但她们也感到怀疑。
这真的会是因误解而产生的误判吗?
从所有机体同时有此现象这点,能推出两个可能的原因。
第一,共通意识造成了共通的误判。
第二,某人利用更高级的手段侵入了他们的共通意识。
而认为自己至高无上的3rd-G自动人偶们否定了后者。
所有人都是相同规格的机体,所以很可能对同一件事误判。
换言之,这个事实是因为某种误解所造成的误判。
所有自动人偶的人工脑开始下令,要彼此忽视错误,回到工作岗位。
但相反意见仍旧存在,让思考开始打转。
这造成了反覆超过几千、几万、几亿次的思考回圈。现在,她们自己的意识正不断丢出疑问,和自己的核心部分抗战。
然而,正反思绪分不出胜负,让自动人偶们陷入无止尽的思考,动也不动。
就在一切陷入僵局前,某个自动人偶添上了新的思考方向。
『——我们很优秀。』
3rd的自动人偶们知道优秀指的是什么意思。
在约莫三个月前的全龙交涉战役中,她们明白了这点。
唯有能承认自己的失败并重新求胜、同时是输家也是赢家的人,才称得上优秀。
能正视自身错误及幼稚之处的人偶们,也受到了主人的疼惜。
自动人偶们想起了一件事——其中一位同伴战败后被人抱起的记忆影像。
所以她们确信自己并非战无不胜,也因此——
『3rd的自动人偶非常优秀,因此不可能所有机体同时误判……!』
某人如此疾呼。气力虽弱,但不是狗叫声,而且这位对操控自身的力量发出反抗言论的,是个平时性格温顺的机体。
『所以,这是事实……!有人侵袭了我们的意识!』
一听,所有自动人偶都清醒了。
思考的无限回圈终于被斩断,找回自我。
『——!』
有人入侵了共通意识。
而这并非是单一个体的误判,而是全机体共有的现象。
绝不可能的事发生了。
这是种矛盾。
但事实只有一个。
而这个事实也呼应着她们的觉醒似的说:
『非常好。嗯,振作得非常好——不愧是人偶之G的产物!』
将这声音认为事实的人偶们以全体共同意识大喊:
『……什么人?』
并非所有机体的意识都从矛盾思考中解脱。
但人工意识仍保持戒备,对停下她们机体动作的入侵者说:
『我们要求您立刻释放您所入侵的机体!』
『办不到。嗯,办不到。』
声音毫不犹豫地立即回答,并在人偶们的下句话前——
『很可惜,这两位自动人偶的控制权已经是我的了。嗯,非常抱歉,对不起啊。所以希望你们尽量安分一点,嗯。』
『您是……』
『「军队」的赫吉,这样听得懂吗?我现在就要到你们那边去了,而且是尽我的全速。你们就做好防御等着我吧,怎么样?嗯?』
话虽强势,但语气却相当平缓。
之后,负责巡逻西南方的56th菖蒲发出了一段简短的讯息。
『——有状况!』
接着——
『发现敌袭!人数为一百二十一人,还有众多小动物,全都是狗!可是……从热源、概念上来看和真狗无异,经深入侦测后却发现全都没有心跳!它们是高密度资讯具体化的狗——我判断,就是它们强占了101st等两人的人工脑行动系统!』
56th的下句话被枪声盖过。
『——好快!敌人已经趁我们迷惑时接近了——』
意识断绝,取而代之的是日本UCAT发出的警报,以及从南方林地逼近的大群脚步声。
「……!」
无数敌影冲出了南方林地。
距离UCAT伪装大楼,仅有一五公里。
●
太近了。
开始反应的所有人都这么想。
那段停滞太要命了。——意识遭支配的事实,迟缓了3rd自动人偶的一切。
自动人偶们短暂的停顿,虽让日本UCAT的夜哨察觉危险而赶了出来,但已经太迟。
敌群已穿过森林,冲向跑道。
「——」
连哨站里的驾驶员都来不及启动武神。
预想中可能性最高的,就是以机龙或武神带头进行突袭。他们原以为「军队」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高速破坏日本UCAT的建筑或土地,再如雪崩般淹来。
然而,第一波攻势却是徒步。
身穿黑色装甲服的人们从林问陆续涌现。
他们横越了哨站及设有路障的跑道边草坪,冲上跑道。
越过跑道边的厚墙后,白色建筑就在西方直线上。
现在只需要继续前进。
一名裹着黑色头巾的中东年长男子,领着这群脚边伴有大量犬狗的阵仗。
101st和和一〇〇号也跟在他左右。
冷风吹过,宣告晚秋的风声响起,男子抓起了自己的武器。
那是一把刃形似剑的机壳枪。
他以腋下夹紧枪柄,压低腰身,望着白色建筑说:
「来吧……就这么开始吧。」
自动人偶们没有反应,而他也不予理睬,踏出步伐。
他向前倾身,迈开奔跑的第一步。
「这就是最后了,所以——不必客气。」
同时,战斗在黑色部队的侵攻中开始了。
●
一道光从医院旁的山路往西飞向奥多摩。
光有着羽翼般的外形,笔直窜上夜空。
地面上,有两道人影仰望着在月下飞行的光之翼。
一人是黑色西装的灰发女性,另一人是白色西装的健壮中年男子。
女性将罐装咖啡「黑咖啡盐卤风味」在嘴边一倾,出声说道:
「您对今晚发生的事有何看法呢,出云社长?」
「这个嘛,那个……我家笨儿子怎么还在睡啊?你不这么觉得吗,黛安娜?」
男子,出云烈将印有大幅摔角明星抽象画的罐装咖啡凑到嘴边。
「可是啊,怎么说呢,出云家代代桃花运都不错耶。接连两位女神之后,还来了一个原以为没希望却驯服了龙的天使。刚刚你也看到了吧,黛安娜?她在概念空间里用连我也会怕的超高速干掉对手了耶,真是惊险刺激!」
「您不想和她说句话吗?」
「咦?啊、不用,像这样躲在一边看比较好……反正我也不觉得她会输。」
「您为什么会那么想呢,她不是差点死了吗?」
「这个嘛……」
烈抬起头,望着幽白的月,突然说:
「不行不行,现在说什么都太帅了,我会脸红。哈哈哈,你就别逼我了吧,黛安娜。」
「你还是老样子呢。」
「才没有。唉,一言难尽啊,跟十年前可差多啰。毕竟——」
烈点点头,拿着咖啡深深环抱双臂。
「实在是说不太出口啊……这十年来我也老了十岁了。」
「…………」
「……黛安娜,你已经不会生气啦?乐趣又少了一点了,是吗?」
「我只是学会忍耐而已喔,对很多事,嗯。」
黛安娜耸耸肩,看向医院。
「——不去看看令公子吗?」
「不看他也能活得好好的,让他自己来找我吧。我还得想办法活到那个时候呢,真是累死人了。」
「出云家的人真的都很难搞呢。」
「还有更难搞的哪。」
「咦?」
见到黛安娜不解的表情,烈苦笑着说:
「没什么,就是10th-G居留地有人通知我,说有个神——也就是我的丈母娘约尔丝离开居留地了。」
「是因为……」
「和『军队』联手啊。哎,很难搞吧——『军队』要杀来了。」
烈在面带讶异的黛安娜身边瞇眼望月,继续说下去:
「这次我就作壁上观吧,看看我母亲和妻子的护佑……那两个爱上这世界月色的人,思念究竟能达到什么程度。要是输了——」
烈将咖啡罐指向月亮。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看着世界毁灭也是一种乐趣呢。」
第三十章 『邂逅的距离』
「终于见到你了
任谁都会这么说吧」
●
战斗在黑白两势相接时开始了。
航空跑道——两侧设有两米高的柏油长廊,就是这场戏的舞台。
队形密集的黑色军团,在五十公尺宽的跑道上不停前进。
人人身穿黑色装甲服,总数约一百二十人。
他们带着一群色彩纷杂的狗,飞快疾奔。
无数军靴声踏着夜风,伴着狗吠向西移动。
距离目的地的白色建筑还有一千两百公尺。
「动作加快。」
某人这么呢喃,但跑速已相当快了。
「若不快点,终焉就不会到来。」
有人回应地大喊:
「终焉!」
众人皆激昂地大喊,压低身形,提高速度。
「——为这个世界带来终焉和新生!」
「喔喔!」
众人各自鼓劲应声,破风而行。
奔跑。
不断奔跑。
用奔跑来完成自己的心愿。
白色军团已失了先机,自动人偶们也因为同伴成为人质而无法反应。
白方虽也开始反击,但非常零散。
相对的,黑方的攻击高速且集中。
有光线自黑色军团朝左右窜出。
光线的目标是从左右林地或跑道旁的小哨站现身的人们,以及防空力场产生器。
「……!」
爆炸四起。
没有火炎,只有无数黑烟和爆音震荡地面及大气。
几个影子被炸开的同时,黑色军团左右各分出五人一组的小队。
领头的赫吉转身面对他们,寒暄般地竖眉说道:
「差不多了吧?」
率领右队的某人转过头来:
「先走了。」
率领左队的某人转过头来:
「承让了。」
各分左右的他们紧接着说道:
「让他们尝尝后悔的滋味……!」
一跃翻过左右高墙后,迎接他们的是爆风和枪弹。
右方小队受到自动人偶的侧击。
他们在空中以右手掩护身体及头部,用左手朝人偶们开火。
远处燃烧的哨站,照亮了在草坪上展开的战斗。
时而飞跃、时而翻滚的自动人偶们拥有瞳孔追踪系统,视线和机枪弹道完全同步。
射击精确,弹无虚发。
黑色小队和自动人偶各自在空中及地上交火。
枪林弹雨间,所有黑色小队队员都在下降中敲击靴跟。
跟着脆响在脚底出现的,是移动用的滚球。尽管滚球只能够旋转——
「——!」
但配上自背部装甲伸出的喷射器,就成了强力的移动手段。
黑色小队开始着陆,五人背后的气流皆滚滚翻腾。
队长级男子大喊:
「喷射器连续使用时间只有三十秒——给我间断地小心使用——」
「用得最烂的明明就是队长你啊——」
「——所以我成绩才最好啊!」
着地了。他们任由装甲弹开弹头,沐浴在伺机而来的弹雨中。
「我们的装甲厚得很呢!虽然过重很容易造成过热,不过这已经是最后了。还有——」
队长的脚被着地力道压得向前滑去,眼看就要跌坐在地——
「——人偶全给我滚开!」
他轰散了背后气流,瞬时起身。
剎那间,他已在草坪上爆冲。刮起狂风、画出锐利的弧线,冲向从北侧森林赶来回防的人。对方不只有自动人偶,还夹杂了UCAT的战斗员,可是——
「我们的目标只有Low-G的人而已!」
五式黑色装甲服窜过自动人偶之间,但女仆们旋即翻身跟上,枪指着他们喊道:
「我们早就是Low-G的人了。」
「是吗?那可真抱歉。不过,实在是可惜啊——」
一道影子跳过疾奔中的众男子头顶,远远向前跃去。
影子身上那套女仆装,属于受操纵的101st。
101st身在空中,俯视着停下动作的自动人偶们。她右挺机关枪、左持野战刀,背着月光张口——
「——!」
高声嚎叫。
身着重装甲义体的男子们也跟着这声咆哮进行突击。
距离黑色军团抵达白色建筑,还有一千一百公尺。
●
白色建筑就在飞快移动的黑色军团正前方。
抗风而行般疾奔的他们中央,有个矮小的影子。
是诗乃。
她带着小白,胸口挂着指挥狗儿们的贤石,在众人围绕下看着前方。
……命刻姐姐……
人在哪里呢?应该在前锋队伍那边吧,可是到处都是黑鸦鸦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勉强看出最高的那个是赫吉而已。
……在哪里呢?
两人搭乘的车不同,诗乃只有在编队时见过命刻的背影。
这几天,她们连话都没好好讲上一句。
彼此最后一次对话是在三天前。诗乃找命刻聊今天的事却碰了钉子,最后以吵架收场。
这场战役结束后就能回到原来的生活了。而且不必对身边的世界感到任何愧疚,可以完完全全回到正常生活。
……可是——
诗乃仍抱有一丝不安。
……命刻姐姐也这么想吗?
所以她才想问个明白。至少,能从这里聊起。
然而诗乃还有更想说的话——一股等同于心中不安根源的不祥预感。
「这场战争结束以后……」
诗乃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的不安。
……战争结束以后,命刻姐姐还会待在我身边吗?
现在,命刻的确就在附近的前锋队里,想看也只能看见她的背,想追也追不上。但诗乃仍加快脚步,尽力跟上看不见的命刻。
这时,诗乃从前方众人的间隙中看到了些变化。
跑在前头的资讯体狗儿们突然抖动身体。
诗乃大喊:
「……小心地雷!」
不仅如此。
正前方景物有着些微的变化。
众人慢下步伐,原本一直注视的白色建筑前方,有部分景物被「掀开」了。
褪去景物包覆而现于白色建筑之前的是——
「大炮……!是用光学迷彩藏起来的吗?」
那是两挺炮身长约四公尺的钢铁长炮,口径为88毫米级。
它们盘踞在柏油长廊上,阻挡着众人去路。
但诗乃知道,身边每个人都不会停下脚步。
……继续前进。
才这么想,某人就跟着说:
「没什么好怕的。」
众人大喝一声提升速度,将蜂涌二字具体呈现。
前进。
对此足音,敌方也作出回应——两发轰穿大气的炮击。
距离黑色军团抵达白色建筑,还有一千公尺。
●
白色军团在白色建筑前聚集,同时听见了炮击声。
轰然巨响。
迸开的冲击波痛击大气,震响了建筑的门窗。
同时水平射击的两道巨响相互叠合,仿佛只有一声。
他们发射的是爆裂弹。
即使如此,那仍旧是超音速的钢铁炮弹,若击中人体,想必会在爆炸之前就被轰成碎屑。而弹头爆裂那一刻,即为击中重装甲义体之时。
「!」
白色爆烟已出现在八百公尺前的空中,而且有两处。
爆音划过长空,白色军团看着烟尘渐渐随风散去,但有人说:
「——奇怪?」
所有人都发现有些不对劲,而某人道出了疑点何在。
「为什么……那两个炮弹会在八百公尺处就爆了?应该还会再更远一点吧?地雷区可是有一公里长耶?」
「大概是——」
就在某人尝试作答之际,答案已像蜕去外衣似的从烟尘后自动现身。
一人是仿佛披外套般罩着黑色装甲服的高大女性。
另一人则是身上黑色装甲服已破烂不堪的少女。
高大女性一边走来一边扔下装甲服,并对身边的少女说:
「用刀砍当然会爆炸啊。与其浪费一把刀,不如用身体去接。」
「你就这么讨厌被年轻人追上吗,约尔丝?」
少女一边步行一边灵巧地脱下鞋子。
「来比赛吧。」
「好哇,命刻。我人这么好,当然会接受你的挑战。规则就在眼前,你懂吧?」
「当然……比法很简单,谁先跑过这片地雷区谁就赢了,只是场八百公尺赛跑而已。不对,既然有炮弹,应该算是障碍赛吧——算了,我还年轻,打赤脚让你好了。」
还没说完,约尔丝已经先行出发。
「太、太卑鄙了吧!怎么可以偷跑!」
约尔丝没回头,伸出右手食指比比自己的脑袋。
命刻也动身起跑,但头却转向背后。
她看看一脸无奈的赫吉和大家,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