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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Ⅰ(2 / 2)


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喝着热可可。裸露在白衣下面的腿穿着膝上袜,今天的衣服似乎比较短。



「很少看你这样穿。」



「啊?喔,是常去的服装店店员推荐的,因为不想听她罗嗦太久,只好买下罗。」



这样就买下衣服,会不会太本末倒置?不过茧墨好像一点都不在乎那是多贵的衣服,依旧捧着白色盒子,吃着一颗要价四百圆以上的松露巧克力。把高档巧克力当成超商卖的便宜货来吃,还真是花钱如流水啊!但不知为何,她发薪水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干脆,该不会是故意整我吧?



「你问到了些什么线索呢?我们来讨论一下吧。我也出去探访了一下喔,虽然出去的时间不长,顶多是吃掉五片巧克力的时间而已。」



茧墨很少亲自出马……对了,听说她的老家好像对优纪子上班的保险公司很有影响力。茧墨嘴角含笑,继续说道:



「自杀的山下优纪子好像在工作方面遇到许多问题,不但惹大客户生气,再加上做事效率不好,导致大错小错不断。虽然她主动离职,但是造成的麻烦不光是辞职就可以解决的。听说公司的收益因为她而大幅减少……所有同事都这么说,甚至有人说『遇到这些状况,是人都会想死』。」



「就是因为这样,警方才会判定优纪子是跳楼自杀吗?」



「不只这样。听她的同事说,优纪子常常把想自杀挂在嘴边,刚开始只是随口说『干脆死了算了』,不过到后来似乎却越来越认真。她在自杀前一个礼拜,竟然跟论及婚嫁的男友分手、整理自己的东西,手机的邮件草稿匣里留下像是遗书的讯息,警方会判断这是起自杀案件也不足为奇。照这个情形看来,根本可以百分之百判断为自杀,求死得死,值得庆贺!」



未了,茧墨替这篇故事下了评语,纤细的手指抓了一颗松露巧克力。



「听到优纪子的死讯,同事们好像都松了一口气,从他们的言谈之间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这样的心情。虽然实际上优纪子还没死透就从医院消失,可是她的同事们都觉得她应该早就死了。」



咕啾!松露巧克力被咬得粉碎,湿润的嘴角漾出一抹微笑。



「她好像想死,她不是早就想死了?死也没办法,要是我也不想活了。如果……这些人在山下优纪子还活着时就经常这样对她说,究竟是何用意呢,小田桐君?」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谜题,尽管对立刻想出答案的自己感到有些失望,但我还是回答了:



「她死了比较好,对吗?」



「答对罗!就算你想得出答案,也还是个精神状态正常的人,我有点放心了。」



听起来好像在损我,不过茧墨似乎没有恶意。比起这点,想到优纪子所处的环境,我不禁产生了胸口沉闷的错觉。人们对她的种种恶意都像透明的手,不断地推挤着她。



最终将她自楼顶推下。



然后,大家将这样的状况称为「自杀」。



「我了解了。先不管对这件事情的感想,总之,幸好能确定山下优纪子是自杀。她可能是因为承受不了来自周遭的期待与自己的压力而企图自杀,这么一来,算是洗清委托人的嫌疑,毕竟我们不可能接受来自杀人犯的委托啊。」



脑中描绘着和枝身影的我觉得放心不少。我接着拿起专用的马克杯——向茧墨报告之前所泡的咖啡早已变冷——喝下冷咖啡的同时,茧墨却斩钉截铁地说:



「不,山下优纪子是被人杀死的,我很肯定。」



这句话更增添咖啡的苦涩。我望向茧墨,只见她笑得像只猫咪,接着突然抓起一颗巧克力,丢进我的咖啡里。噗通一声,甜腻的香气沉入咖啡中。她伸出手抹去喷到我鼻头上的咖啡,并将白皙的手指放在唇边,舔去沾上的咖啡。



「我们明天早上出去一下。尽管想提神醒脑,绝对不可缺少咖啡因,不过我宁愿吃巧克力来摄取,不想喝咖啡,毕竟不摄取一点糖分未免太不健康。还有,小田桐君——」



提供完一堆无关紧要的资讯之后,她最后补充了一句:



「接受杀人犯的委托也没什么不对呀。」



* * *



冷风吹拂着脸颊。一大清早,路上没什么人,晴朗无云的天空干净到不太适合撑着红色纸伞在路上跑来跑去,不知道为什么茧墨要挑在这样的时间出门?更让人不解的是,为何要特地跑来内脏掉落的现场?



我与茧墨再度来到这个前天才造访过的区域,禁止进入的封锁线已经撤走,子宫掉落之处现今成为某种受欢迎的灵异景点。很幸运的,今天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人造访这里。八卦杂志把这个事件当奇闻异事来报导,还有人跑来恶作剧,搞什么祭祀之类的活动……真想拿块新鲜的肺之类的内脏往参观民众的头上扔。就算是这种缺德鬼,被内脏罩住头之后,一定也会后悔「没事干么跑来凑热闹」。



一回头,只见茧墨蹲在上次那台自动贩卖机前,伸手往机器与地面之间的缝隙摸索,不知道在找什么,完全不在乎高档洋装被弄脏。她到底在找什么?害我又想来根烟了。虽然没有感受到很大的压力,可是我有不好的预感,好像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一样。唉……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那间可爱的小套房呢?



「找到了。」



茧墨站了起来,手上拿着一枚百圆硬币。



「真是太棒了!虽然觉得应该在这里没错,不过呢,发现真的猜中还是很开心。即使从理论上来看,这种东西其实不太容易就这么不见啦。」



茧墨伸出手叫我看。这枚硬币乍看之下并无特殊之处,但我不经意瞄到硬币背面沾着少许干涸的血迹。



「小茧,拿好一点好不好,这样我看不清楚。」



「你该好好锻链一下观察事物的能力,老是这样混下去,观察力会越来越迟钝喔。」



她轻弹了一下硬币,使它往奇怪的方向飞出去,就这样又回到了自动贩卖机下方。我还以为茧墨不需要这枚硬币了,她却喃喃地说:



「失败了。」



「啊?」



「抱歉,小田桐君,是我的失误,我老实地向你道歉。能帮我拿回那枚硬币吗?」



这人哪里老实了?



要是我能这么对她说话,就不会过得这么辛苦。结果,我还是乖乖地趴在地上替她捞硬币。我奋力伸长手臂,直到感觉肩膀快脱臼才拿到硬币。将硬币交给茧墨之后,她点了点头。



「谢谢,你的劳动力对我帮助颇大,没想到警方竟然没有调查这台自动贩卖机。」



茧墨把捡回来的硬币投进自动贩卖机的投币口……喂!我好不容易才拿回来的,为什么随便乱投啊?当我正想开口质问时,喀啦一声,硬币回到退币口。



「就算投进去也会掉下来。」



「啊?」



「这枚硬币有点问题,投进去之后会直接掉下来喔。」



由于制造过程的失误,铸币厂有时会制造出机器无法判读的硬币,这枚硬币就是那种有瑕疵的硬币。



不过,是又怎么样呢?



「所以她没办法拿这枚硬币买饮料啊!这里摆放了这么多的饮料,她却一瓶也买不到。如果是我,应该会买热可可吧?不过,她想买的是哪一瓶呢?」



茧墨若有所思地想着,眼睛反射着自动贩卖机的光,发出猫眼般的光芒。



「人类常被一些很单纯的理由给绑住,因为一些很单纯的理由而被杀害。」



「什么意思?」



看着一个人深感赞同的茧墨,我只能像只鹦鹉般,发出疑问的声音,茧墨却仅仅暧昧地笑了笑。这抹笑容彷佛出自凶恶的野兽一般……真希望我没问出口啊,可惜已经太迟了。



「意思就是——这就是她还待在这里的理由。」



茧墨倏地撑开收起的纸伞,「啪」的一声,绽开了红色的花朵,简直像是舞台转换布景一般,眼前的景象随之改变。自动贩卖机前面突然出现一名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我曾经见过这张脸孔。她全身的轮廓不太真实,看上去有些朦胧并微微摇晃。她弯着腰,从退币口拿出一百圆硬币,接着投进自动贩卖机。不过,硬币直接掉回退币孔,于是她再弯下腰,不断地重复这两个动作……重复再重复。



「这是什么东西啊?」



「真失礼!她不是『东西』,是山下优纪子小姐,算是地缚灵的一种吧。我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她就已经在这儿罗,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这样你懂了吗?小田桐君,她其实是因为很单纯、很好懂的理由而留在这里。」



我不太懂茧墨的意思。



单纯的理由束缚住人。



因为买不到果汁,所以不肯离开自动贩卖机?



嗯……也算有道理啦,因为她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面就是为了买果汁,现在目的尚未达成,当然不能离开。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蠢了点?



「等等……怎么会是这样的理由?再说,如果山下优纪子之前真的曾经站在这台机器前,那内脏又是怎么一回事?假设她人还在这里,那么从楼顶掉下来的内脏又是谁的?」



「内脏也属于山下优纪子。」



茧墨很果决地回答,用下巴指了指前方的优纪子,然后接着说:



「内脏是她的肉,这是她的灵魂。」



优纪子再次弯下腰、接近退币孔。这时,茧墨毫无预警地折起纸伞,往优纪子的背部打下去。红色的轨迹撞上优纪子的后脑,纸伞就这么穿过优纪子的身体,用力打上自动贩卖机。



「过去的她就像这样被人打中后脑,松开手里的百圆硬币。被打到之后,她成了假死状态,灵魂跟着离开肉体。灵魂被抛下的她,肉体被人带到大楼楼顶并扔下来,结果受了重伤,濒临死亡,灵魂却仍停留在这里。」



红色纸伞的前端再次指向天空,我随着伞指的方向看上去,蓝色的天空中好像忽然出现了一道黑影,有人站在那儿看着这里。可是,人影马上变得模糊,再也看不见。



难道……那就是和枝要我们找的,优纪子的身体?



「没错,你猜对了!她的身体正在人世以外的地方游荡,失去了灵魂的躯体为了找回灵魂而离开医院,却没有办法顺利回到灵魂所在之处,于是,她的躯体只好『一点一点』地回来灵魂身边。」



离开了医院的躯体一点一点地回来。



为了返回灵魂所在之处,又一点一点地从大楼楼顶掉下来。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



「一般人无法这样做。通常灵魂一离开,躯体便就此停止一切活动,就算灵魂一直留在这里也一样。她可能获得了某人的帮助,那个人让她的躯体能够自由移动。」



可怕的寒气顿时窜上我的背脊。利用人类的欲望来引发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大概能猜到对方是谁。当我正要开口询问时,茧墨抢先说了下去:



「不过,硬要让一件原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成为可能,导致优纪子的躯体没有顺利回到灵魂身边,最后只好一部分一部分地回来,让这起自杀案件再次引起骚动。问题来了,小田桐君,躯体与灵魂会合之后,到底想做什么呢?」



茧墨天真地要我猜猜看,可是我怎么猜得出答案?见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之意,茧墨贼贼地笑了。



「山下优纪子想自杀。」



「什么!」



被谋杀的人回到灵魂身边。



而她回来的理由竟然是「想自杀」?



「这也是委托人打算再一次杀死优纪子的动机。你也注意到她很依赖姊姊的情形吧?一个寄生在某人身上而活着的人,最怕宿主想逃跑,同时也对这种事情特别敏感。这时,她发现姊姊在工作上所犯的过错,当然也知道姊姊同事们对姊姊的评语,于是她想通了,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伪造姊姊自杀的题材,也是唯一的好机会。」



和枝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的脑海,她那无比清纯的形象背后隐藏着某种东西——那种东西便是咧着嘴、恶意地嘲笑他人的凶暴个性。



「委托人跟在山下优纪子后面,当优纪子弯下腰想拿出百圆硬币时,便用力地敲打她的后脑,然后把她拖到废弃大楼的屋顶扔下去,营造出自杀的假象,整个计划比她原先预想得更加顺利……应该说是太过顺利了。」



没错,本来是不可能如此顺利的。



条件没有齐全,优纪子的死便不可能被当成自杀。



「私人物品的整理、与男友分手、未寄出的遗书,而且还少不了最具决定性的条件,那就是——为何山下优纪子会走到这栋『杳无人烟的废弃大楼』呢?」



为什么没事会跑到这里呢?



「因为她原本就打算在这栋废弃大楼自杀。」



硬币发出「喀啦」的声响,掉在退币孔,优纪子眼神空虚地再次弯腰。



「可惜,妹妹早她一步,但是她还没死成,因为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死了,才会产生这么荒谬的现象。山下优纪子的躯体暂时从医院离开,想回到这栋废弃大楼,灵魂却没发现躯体早已不在。躯体因为失去指标而无法顺利找回灵魂……总之整体来说算是失败。」



茧墨感叹地摇摇头,啧啧称奇地说:



「即使失败……也看得出是『他』做的好事,他只要觉得某人的愿望很有趣,就会替对方实现,不过……几乎找不到办法确认出他曾经插手的证据,跟你那个时候一样。你还记得吗?」



茧墨的问题让我呼吸一窒,肚子忽然剧痛无比。我蹲了下来,好抵抗难忍的恶心感觉,心脏疯狂地跳动,耳畔再度听见雨声。我槌打着肚腹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却赶不走这些幻听,视线逐渐摇晃起来。茧墨说:



「算了,没什么,看来你应该还记得。」



接着茧墨挥着手,雪白的手掌像蝴蝶一样拍着。我一边看着她的手,一边慢慢站起来,终于恢复沉默,刚才的激动彷佛从未发生一般。我开口询问茧墨。



我不想被这个少女看见虚弱的模样。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问,想问几个问题都可以。问题是非常珍贵的,不管问的内容多么微不足道,也绝对不是毫无意义。」



「为什么她没死成?就算突然被人杀死,对一个原本就想寻死的人来说,不应该这么执着地留在人世间吧。」



不管是被人从楼顶抛下,或是自己跳下楼,生命都一样会结束。不过茧墨露出一抹不认同的笑容。



「那我问你,小田桐君,你希望在自己仍口干舌燥的时候死去吗?」



——如果是我的话,希望能嘴里咬着巧克力而死。



茧墨的问题让我陷入沉思。如果是我,会想怎么死?我想在那个称不上舒适、却很安全的便宜套房,快乐地抽着烟而死,至于巧克力则敬谢不敏。更何况,如果在临死的那一刻还看到红色纸伞飘啊飘的,我一定会死不瞑目。



可是怎么可能是因为口渴?



站在夏日的街道上,创新最高温纪录的午后,她忍着口渴来到自动贩卖机前,先投了二十圆进去,接着又投了一个一百圆,一百圆却不停掉出来。买不到冰凉饮料让她焦躁异常,在拿回硬币的那一瞬间却失去意识。



「嗯,就是因为她没喝到末期之水才会这样(注1:死者过世后,由家属以棉花沾水在嘴唇的仪式。)。」



居然是因为这种理由啊。



茧墨转着纸伞,接着从小袋子里拿出巧克力,用牙齿咬开包装纸,一边吃着甜甜的零食,一边说着。



「她选择自己死亡,结果没成功,而且被杀的时间点太不凑巧,让她不肯就此死去。」



就是这样,她不肯接受自己已经被杀的事实。



再次回到人世,只是为了再自杀一次。



「至于为什么妹妹会请我们找姊姊?我想她可能是因为看到姊姊的内脏回来的怪异现象,知道姊姊想要再自杀一次。当姊姊身体的一部分回到人世时,妹妹猜到姊姊想逃出自己的手掌心,于是决定在姊姊身体的大部分一一掉下楼、足以证明自杀的意图之前,亲手杀死姊姊。」



姊姊重新执行失败的自杀行动——这就是妹妹所担心的事情。



「和枝没对你提太多姊姊自杀的事情,是因为她讨厌跟人说她姊姊是自杀的,这种说法表示姊姊瞒着她而选择死亡。事实上不是这样,姊姊是她亲手杀死的,姊姊是她的!即使和枝很清楚是这么一回事,还是不能接受大家都以为姊姊是自杀的事情。这样一来,姊姊就真的成功地从自己手中逃出去了……她必须彻底杀死姊姊。」



想杀死姊姊。



因为我爱姊姊。



怎么想都觉得怪,毕竟这两件事情根本无法画上等号,绝对不可能。



「姊姊还没自杀成功,但是这次又要自杀。」



所以,一定要趁姊姊成功之前杀死她。



「对和枝而书,优纪子的自杀是最严重的背叛,也是最差劲的背叛。」



这个想法实在太疯狂了。



我发出深深的叹息,喉咙一紧,像被人扼住一般呼吸困难。和枝的想法非常孩子气,因为太执着于某人,甚至觉得对方是自己的物品。



就算杀了对方也不能拥有对方。



这个行为如同拿着娃娃往地上摔打、捣毁一样。



为什么和枝不明白这个道理?



「无知有时是种幸福喔,小田桐君,像我吃巧克力时,靠着脑内麻药的效用就能让我有如作美梦一样开心。」



对和枝来说也许是幸福,对优纪子来说却是百分之百的不幸。我呆望着拿回百圆硬币的优纪子,带点绝望地问道:



「……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个状况?」



要告诉和枝吗?我在暗示这点,结果茧墨很意外地干脆地回答了。



「选用说吗?当然是这样做。」



她不带半点迟疑地走过去,站在优纪子身边,但是优纪子看不到茧墨,连那身个人风格强烈的打扮都进不了她的视野。茧墨迅速地伸出手,从发出微弱光芒的优纪子手中抢走某个东西。



是那枚沾了血迹的百圆硬币。



过了几秒,优纪子的脸有了反应。她的眼神焦点逐渐落在茧墨身上,无力地开口:



『——————啊!』



——————当!



茧墨弹飞手中的百圆硬币,硬币旋转着,消失在黑暗中。接着,她像变魔术似地再次弹着手指,变出一枚新的硬币,然后将新的硬币递给优纪子。



「用这枚硬币吧!」



会不会太乱来了一点?



茧墨说完后,优纪子疑惑地歪着头。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她收下新的硬币并投入贩卖机,机器上的液晶板显示的数字从二十变成一百二十,红色的灯示全部亮起,她随意地选了健怡可乐。我差点脱口而出,问茧墨:「这样做真的就可以了吗?」不管怎样,这都无法弥补至今她所浪费的时间。低沉的咚隆声响传来,铝罐掉到出口,她弯下身体取出饮料。拉起拉环后,碳酸饮料发出轻快的声音、冒着泡沫。



优纪子拿起铝罐喝着。



碳酸饮料流过干渴的喉咙。



就在此时,优纪子睁大双眼————她就这么消失了。



「咦!」



对优纪子的消失无动于衷的茧墨,抬起头看着那栋废弃大楼。受到她的影响,我也抬头看向上面,结果不小心看到蔚蓝的天空撕出一道裂缝,有个东西从天空往地面落下——那东西的手臂敞开着,像是要抱住什么;风压让白色洋装的裙摆扬起,看上去像只小鸟。与地面接触之前,有那么一瞬间,她抬起了头。



在那一瞬间,我好像与她四目交接了。



骨头与肉撞碎的声音响起,浓稠如石油般的颜色蔓延至脚边。



山下优纪子自杀的尸体就掉在我们眼前。



* * *



又过了几天,我才被约出来——原本以为她会更早找我出来,看样子她暂时也有些不知所措——虽然不太想去,可是茧墨严格地要求我「只要客人找就得赴约」,于是我只好抱着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觉悟去见和枝。这次并不是约在之前去过的她家,而是那栋废弃大楼。天气依然燠热不堪,站在大楼旁的我,能望见远方的晴朗天空。



和枝已经先到了,她呆呆地望着姊姊自杀的大楼。



大楼的影子辽蔽着道路,只见白色洋装在那儿飘飘地摆动着。看到白色洋装,让我回想起之前目睹的情景,不过和枝跟死者其实有点像又不太像,因为她现在全身充满了隐隐若现的怒气。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别装傻了,是你们干的好事吧?你们一定对我姊姊做了什么!」



和枝破口大骂,从她嘴里能隐约看见殷红且湿润的舌头,充满杀气的眼神刺痛着我的皮肤。我回想起几天前看过的报导,内容是从医院消失的自杀者——正确地说是自杀未遂的患者——的尸体坠楼,相关单位当然通知了死者的亲人,也就是和枝,或许连葬礼都已经举行过了。我一边承受着她散发出的怒意,一边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信封,里头是之前她预付给我们的酬劳。



「这个还给您。我们没有完成您的托付,实在非常抱歉。」



「抱歉?非常抱歉?耍我啊!居然拿这句话当藉口。早知道……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当初就不应该委托你们。」



和枝恼怒地吼着,我则乖顺地低头道歉:



「真的很抱歉,不管你对令姊做了什么,总之很遗憾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另外,所长有话要我传达。」



脖子的汗水如瀑布般不停滴落。每次想到这些留言,我总会怀疑是否有必要告诉和枝,想到头都晕了。现在的我怕得跟个孩子一样,却没办法逃避,如果现在逃避,事情只会变得更棘手。



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地拚到底了。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你爱姊姊,想要姊姊,重视姊姊,可是……』」



巧克力被咬碎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融化的巧克力块像是从肚腹中涌出的内脏。



「『想飞的人就该放手让她飞。』」



和枝什么也没说,只瞪大眼睛。我对着如人偶般动也不动的她行礼之后转身离开,却在这时感到背上寒毛直竖,于是本能地回头,只见纯白的身影跃入我的怀中,接着我的肚子受到某种冲击,剧痛与热烫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血滴在火热的地面上,立即蒸发。我戒慎恐惧地往下一看,只见一把厚厚的刀刃插进我的腹部。和枝尖声笑着,并在挥刀时发出恐怖的声音,接着,刀刃刺进肉里。



好痛、非常痛。



虽然身体很痛,我还是不太敢相信一把刀正刺进我的肚子。我知道这个女人很凶狠,却没想到她会出手伤人……最令我意外是她居然用刀!像她杀姊姊时将我敲昏也比刀子好一点,或是可以用比较像女生的方式,拿电击棒电我也行,就是想不到她会拿刀刺我肚子啊。



为什么是肚子?



肚子里,那个我不愿意注意的东西渐渐起了反应,堪称剧烈的疼痛从被刺中的点开始蔓延,和枝的笑容开始扭曲,转换成可怖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意识突然中断了。



* * *



啪咔!



醒来时,我听见这道细微的声音,眼睛看见的是纯白的天花板,飘散着药水味的空气中混合着巧克力的芳香。就算逃到地狱的尽头,这个味道也不打算放过我。



「山下和枝死了。」



听到声音而转头的我,看到茧墨坐在旁边,穿着如丧服般的黑色洋装,正在吃巧克力;然而轻松的语气与她的打扮不太相衬,彷佛谈论的是昨天的天气。



「死了……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罗,她死掉了,是你自己回到事务所,叫了救护车而昏死之后的事情。失去了双手的山下和枝大量出血,却保住一条命,不过在昏迷时被人从医院楼顶丢下去,当场死亡——跟她姊姊一样的死法。想看看报纸吗?」



茧墨将报纸递了过来,我看着报纸,上面印着闯入医院并杀死伤患的男人照片,一张比之前见面时还要来得年轻的脸孔看着我,



杉田智之。



「诅咒就像是双面刃,诅咒别人的同时也会伤害自己。杀了一个沉睡中的人,其下场就是死于沉睡之中,算是罪有应得。」



茧墨若无其事地说着,又咬了一口巧克力。我用力抓着报纸问道:



「是不是你怂恿杉田杀人的?」



「啊?」



我的大脑再度重播上回见到的杉田。即使执着地跟踪、监视着和枝,他应该也没有胆量跨越最后一道防线杀人,现在却跨越了。



一定是有人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我只是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而已。」



啪咔!



巧克力发出轻微的响声之后断裂,茧墨啃着冰得硬脆的巧克力说:



「有人问,我就回答,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的问题都一样。」



冰过的巧克力只是巧克力,看起来怎么会像是血淋淋的胎盘呢?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恶心。



「我没有怂恿他,要不要杀人,完全是他本人的自由。」



就像要不要从屋顶上往下跳一样。



我慢慢地坐起来,伤口已经不痛了。撩起衣服一看,被刀子刺伤的伤口异样地小。



「已经可以起来,真是太好了。」



「小茧,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嗯嗯,虽然说太多次可能会让你听腻,不过呢,我一向不讨厌人问我问题,也不觉得烦喔。」



我咬了咬嘴唇,犹豫着该不该开口,但是最后还是问了:



「你曾经说『接受杀人犯的委托也没什么不对』,可是为什么要让优纪子自杀?虽然和枝不该杀害姊姊,不过你接受了委托,就该完成客人的托付,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你好像没搞清楚,客人的委托一点都不重要。」



茧墨干脆地回答,没有受到任何良心上的谴责。她继续说:



「如果委托的内容很有趣,就算是杀人犯的生意我也接。可是这次的状况不一样,我不想管和枝的委托,只是因为有点好奇,才会把一百圆硬币交给优纪子。」



并不是因为想拯救山下优纪子的灵魂。



也不是因为怜悯她的遭遇。



只是出于孩子的好奇心。



「我只是想亲眼看看跳楼自杀的现场。」



影像重现,自杀的尸体出现在眼前,同时响起人体无情碎裂的声音,我过去也曾听过那样的声音。视线切换到晴朗的天空与大楼楼顶,有人站在楼顶上,白色洋装衣袂飘飘。突然间,那人像是听了谁的命令似的,往前跨了一步,一瞬间彷佛静止在空中,随即受到地心引力的拉扯,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我听到了人坠地的声音。



这时的我想尽办法忘记这些画面。不可以回想起来,不可以唤醒这些记忆!肚腹剧痛,冷汗直流……我最好不要再想起这些不祥的记忆。



不然,肚子会再次打开。



「小茧,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忍着肚子的闷痛问着。茧墨露出温和的微笑,朝我点点头。



大概可以猜到她的答案是什么。明知不该问,我却还是问出口了:



「你是不是事前就猜到和枝会攻击我?」



「嗯,是啊,不过我也很久没看到『那个』了,人家好奇它现在好不好嘛!」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的眼前一片血红,想立刻殴打眼前的少女。可是,就算打了她也无济于事,即使脸颊骨被我打碎,茧墨也一定会若无其事地继续吃巧克力,我只能紧握着拳头。



「啊,对了,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



彷佛知道我心里流转过的千思百绪,茧墨又追加了一句:



「你『肚子里孕育的东西』很平安喔。」



这次我真的忍不住了,想用拳头连打茧墨的脸,可惜仅有的一点理智劝阻了我,于是拳头转而打在墙壁上,手撞击墙壁,发出巨大声响,指骨昧咔作响,接近骨折般的剧烈疼痛不断地涌现,让头脑跟着冷静下来。然而茧墨还是一派轻松地吃着巧克力。我咬着牙,吃力地发出声音:



「小茧。」



「什么事?」



「希望你也能死一次看看。」



——时机成熟了,我自然会死。



回答完,茧墨朝我递来巧克力并问:「要不要吃?」



「不要。」



我立刻回答,然后别过头,从病房的窗户看出去;外头的天空依然清澄湛蓝,这样的蓝跟那天在废弃大楼处抬头望见的一模一样。



突然好想抽根烟。



* * *



……………………奇怪?



手里忽然多了一枚新的一百圆硬币。



这枚硬币不是我的,是锥给的呢?



手指捏着一枚簇新的硬币,不知道是推给的,可以用掉它吗?喉咙实在渴得厉害,已经受不了了,于是我将新的一百圆投进自动贩卖机。硬币发出微微的声响后掉进机器中,显示可购买饮料的红色指示灯一起亮了。



正常的反应。



不过奇妙的是,我竟觉得感触良多。



犹豫了一会儿,我逞了健怡可乐。虽然已经不再需要对卡路里斤斤计较,但我爱它不会过甜的口感,比一般可乐好多了。我拉起拉环,可乐发出轻快的声音、冒着泡沫,铝罐碰到嘴唇,惊人的冰凉舆廉价的甜味刺激着舌头。我一口气喝下去,喉咙迎来了舒服的刺激感。这时,天空映入眼帘。



有人站在天蓝色的天空里。



已经看到好几次了,不过之前看都还是圈模糊的影子,现在却突然清晰了起来。造个人穿着眼妹妹一样的白色洋装,裙摆随风摇曳,好像一朵云喔!白色是我最爱的颜色,只可惜妹妹每次都要学我穿白色,让我有点不高兴。从这个角度看,我穿白色果然比妹妹穿来得适合呢。



————————啊,那个人,就是我。



当我注意到时,天舆地瞬间切换过来,强劲的风拍打在我脸上。我从楼顶看着自动贩卖机,现在机器旁边没有人,只有一罐可乐彼人丢在地上,可乐流得到处都是。从地上抬头看到的地方,原来这么宽广!这个攘我好想一探究竟的地方,竟是如此地湛蓝,如此清净而无遍无涯!在这处和永远舆无限最接近的地方,我一边遥望着最向往的晴空,一边往前踏出一步。



这是我一直等待的下坠感。



就这样,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得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