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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Ⅳ(2 / 2)


久久津再次咂吧咂吧地动着嘴巴说着,看起来颇为困惑,但察觉到我的不悦,他终于发出细如蚊蚁的声音。



「买不到好的肉,所以……多亏先生的好意我才能留下,原本很想为您买好一点的肉的,真的很抱歉没买肉……请您稍等一会儿。今天的菜色是汤豆腐与豆皮,先生讨厌大豆食品吗?」



「我要先声明,你不必费心张罗我的黉点,反正小茧也小俞吃。」



「不可以!不不不!我不能让先生您吃那么难吃的肉啊!虽然我是个狗畜生,但也有属于我的坚持。」



久久津瞪着一条放了很久的不新鲜红萝卜,然后将乾得皱巴巴的红萝卜放进嘴里咬碎。



「肉很好吃喔!我喜欢做菜,千花小姐让我做的工作之中,我最爱做菜了!比其他工作还有成就感。」



然后,他啃掉高丽菜的芯,嘿嘿地笑着。



「反正只不过是狗的坚持罢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茧墨的话,愤怒慢慢涌出,肚子跟着疼了起来,只好赶紧压抑住激动的情绪。不管怎样,乱来也该有个限度。



怎么可以让一个人接受自己比他人卑微的想法,将他养大呢?



为什么那个女人要这样对待久久津?



「你不要再说自己是狗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人类。」



「不,我不是人类,怎么可能是人类呢?」



久久津说完,压扁了空牛奶盒,接着回头,开朗地笑着。



「对了,这附近好像有一间女子高中……这个年纪的少女看起来好柔软呀!如果茧墨小姐也像那些少女们一样丰腴就好了。」



说完,他拿出大量的巧克力,打算拿来隔水加热。看着他准备午餐的身影,我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多说无益,他的心彷佛被一层硬壳包住,怎么说也突破不了这层壳。



他或是其他人都很诡异,但是他们不觉得自己奇怪。



包括狗、神,甚至是鬼或是狐狸。



每个人都一样。



* * *



我咬了小孩的手指头。



眼前出现一根肥肥的人类食指,显然是故意想戳我的眼睛,这只手指停留在我的眼球前方,明显的恶意刺激着颈项。一旁窃笑的小鬼们对我又骂又踢,把我当只小狗那样玩弄着,这就是为什么我只跟书做朋友,只有书本不会因为人的出身而歧视别人。我沉迷于书本的世界里,其中某个传说最吸引我——



——吃下鬼就能变成鬼。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觉得最能迅速于物理上超越人类的方法就在这个传说中。



传说告诉我,吃下鬼的人就能变成鬼。



而且,这个传说里所叙述的肉的滋味是那样美味。



吃下对方就能拥有对方的全部,这样的进食多么高效率啊!凝聚着灵魂的肉一定好吃,也许是这世上最顶尖的美食。



我的眼前有一只肥胖鲜美的手指。



这是绝佳良机,找不到任何不吃这只手指的理由。



我咬上媲美蒸糕的肌肤,犬齿深深埋进柔软的肉里。随着温热的血液涌出,耳畔响起刺耳的尖叫声。他们殴打我的头,但我继续用力咬着,并在下巴用力与对方指骨断裂的同时,硬生生咬下一节指头。



我忍着下巴的疼痛,吞下犹自痉挛中的指头。这时,我确信……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吃过好东西,新鲜的肉才是最棒的,是一直自怨自艾、苟延残喘地匍匐在地的我,唯一能拥有的至高快乐。世上的人只不过是我的食物,我不是人,吃人也没关系。



人肉的滋味如此鲜甜。



那……神的肉不知道会有多好吃?



* * *



我疯狂地漱着口,拿起牙刷,挤上牙膏,粗鲁地刷着牙,然后冲出房间,点起一根烟。当熟悉的烟味充满肺部时,喉咙的痉挛终于神奇地获得解脱。我掩着脸,深深地叹息,在梦里感受到的味道仍残留在舌尖——浓厚的美味,还有肉在口中跳动的感觉依然鲜明,眼前彷佛看得到白胖而美味的手指头。



怎么会作这样的梦?梦竟然如此真实?我到底吃了什么?



重新思考之后,我不禁呆了。肚子里的东西似乎觉得我的动摇颇为有趣,正因此蠢蠢欲动。我在打了肚子一拳之后回到房间。可能是听了茧墨谈话的缘故,我跟昨天一样又作了个怪梦,最奇怪的是,梦的一切如此详细,简直像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事情。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很像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之后梦见的梦。



我想起上次的骷髅事件——肚子里的生物吃下了某人的思念与记忆,它最爱吃那些带有凄惨内容的东西。



想起这一点后,我打了个冷颤。这个怪梦很可能基于某种理由而出现,该不会也是某个人的记忆吧?



问题是,是谁的记忆?



我的嘴里又涌出铁锈的味道……怎么会觉得这恶心的味道很美味呢?真想吐。我蹒跚地踱回房间,房子里充满香喷诱人的味道。



久久津正在烤肉。



我忍不住张大眼睛,只见美味的肉正在平底锅里烧烤着,手工酱汁淋在肉片上。久久津手握锅铲,将煎得恰到好处、满是肉汁的肉片放在切得细细的高丽菜丝上。他接着拿出略有硬度的面包,夹起菜丝与肉片,然后转过身。



「啊,先生早安!您的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我没办法好好回答他,因为脑袋仍处于很混沌的状态,好像有点混淆了梦境与现实,无法正常地读取眼睛所看到的情景,只觉得很诡异、很不舒服。



为什么这里会有肉?



「久久津,我记得你之前没有买肉啊?」



「是我早上去早市买的。先生,您应该开心才是,我终于买到了很棒的肉喔!虽然量不多,但拿来做早餐刚刚好,请赏光试吃看看。我知道我不是很好的厨师,不过,先生吃了一定会很惊讶的喔!好吃的肉跟一般的肉竟有如此的差异。」



久久津腼腆地笑了。的确,这些肉闻起来很香,然而带有脂肪焦味的香气让我想吐,想像中的肉片味道与方才在梦境里尝到的肉味重叠了。



两种肉都非常好吃。



这种好吃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胃部有点逆流,我随着这股逆流吐出胃里的东西,肚腹之中的物体踢着双腿讪笑着。久久津一脸担心地问我:「您没事吧?」我睁开眼睛,感觉到汗水正自背脊流下……对了,我是从何时开始作这个怪梦的呢?



是在与千花见面、久久津来到这里之后。



受到某个预感驱使的我惶恐地转过身,然后开口问道:



「久久津……这是什么肉?」



「猪肉……怎么了吗?」



久久津好奇地歪着头。的确,桌上有个标示着「猪肉」字样的保丽龙盒,盒子旁则放着巧克力蛋糕。他是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食物?难道一直没睡觉?他的样子看不出有任何不良企图。



这讨厌的预感可能只是我想太多,应该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然而大脑迳自响起警报声。截至目前为止,我看过不少怪事,脑袋里回想起最近这几起事件——子宫从天而降,骷髅发出笑声,人类化为泡沫……跟这些怪事比起来,现在感受到的根本是小菜一碟。



人吃人这种事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再次转过身,同时差点惊叫出声,因为久久津的脸贴得好近,吓死人了!我的整个背都麻了,同时再度想起那根直指我眉间的白胖手指。



眼前出现肉,所以我就吃了。



现在久久津的眼睛里映出我的脸,只见我像个孩子似地惧怕着,反射性地想推开他的脸,久久津却像狗那样动了动鼻头并皱起眉。



「先生,那个……恕我冒昧地问了,您是不是有吸烟的习惯?还这么年轻却喜欢抽烟,不太好吧?」



「啊、啊啊……是啊,我有抽,但那是因为——」



「不可以抽烟啊!不可以唷,先生,香烟有害健康喔!烟会污染肺部、肉、还有血管,请戒掉它,先生,不可以抽烟,香烟这种东西跟西药一样,都很不好。」



久久津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发现我不回话,他不满地皱着眉,继续做菜。看着他盛汤的动作,我忽然察觉到一件事——西药、香烟,他好像讨厌任何会留下毒素在肌肉里的东西。



比昨天还丰盛的早餐摆放在我面前。



「先生,来!请享用。」



久久津以开朗的笑脸劝诱着。



「我已经吃过早餐了。」



一股寒气窜上背脊,我就是不愿意坐下来吃他做的早餐。



冒着热气的早餐看起来像是某种可疑物体。



* * *



结果,我还是拒绝了那份早餐,让久久津不是很高兴。但当我请他丢掉早餐时,他依然默默地吃掉所有食物——他不吃饭,却会吃厨余——看着他洗碗的背影,某种不知名的恐惧再度浮现心头,感觉像是身上有颗定时炸弹一样不安。



茧墨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药。



原因是她说身体已经好很多,从昨晚开始也不太咳嗽了。



听到茧墨这么说,久久津露出了由衷的欢欣笑容。



药会残留在肌肉中,但经过一、两天之后,就会被身体代谢掉。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情颇感沉重,理由我很清楚——因为只要一个不注意,嘴里便能感受到甘甜的血腥味。



新鲜的肉最棒。



如果人肉就这么好吃了,神的肉一定更美味。



好恐怖的梦。如果那个梦是怪物吃下某人的记忆后而出现的梦,这个「某人」一定是个真正的变态。但是,久久津是千花派来的部下,也是茧墨本家的人,并非什么可疑人物,不可能是变态吧?顶多是个工作过度的仆人,怪梦也可能是肚子里的妖怪以茧墨说的故事为范本制造出来的梦。



我想联络一下千花——真后悔当时没有收下她的名片——于是试着从茧墨那堆积如山的书堆里找出类似记事本或是便条纸之类的东西,却徒劳无功。



到底她会把电话记在哪里?抑或是连茧墨也没有记下本家的联络方式?



她可能根本不会记下无法引起她兴趣的电话号码。



想把这堆东西恢复原状,却不小心弄掉一本笔记本,整堆书就这么散落一地。嘴里的味道让我无法冷静地行动——那是梦里尝过的味道。我有点搞不清楚那个味道是来自于梦中,还是自己的记忆,所以很难保持理智。



人肉如此好吃,人类竟然不吃人肉,实在太奇怪啦!



真是的……人类好悲哀。



这时,电话响了,我慌张冲到客厅接电话。接起来之后,耳边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好久不见——请问久久津有认真地工作吗?」



是茧墨千花!我忍不住握紧话筒。当我正想找她时,她正好打电话来询问久久津的状况,正合我意!我看了背后的沙发一眼,躺在那儿的茧墨似乎还在睡。以防万一,我还是压低了声音说话。



「太好了,你这通电话打得正是时候……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怎么了,小田桐先生?您的声音怪怪的,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我请她稍等一会儿,然后走到茧墨的房间。电话子机在这昏暗房间的收讯很差,声音不太清楚,不过,要是在这里讲电话就不必担心被茧墨听见。如果被她知道我作了一个关于吃人肉的梦,我一定会遭到无情嘲笑,她一定会问我人肉好不好吃之类的问题。我一股脑儿地将怪梦告诉千花,接着又问了久久津的事情。



「……结论是,你送来的这个人真的信得过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的耳边听到有些沙哑的声音。



「实在太惊人了……您体内的鬼竟然能感应到别人的思念与记忆,对于无法窥探别人内心的人来说,这种能力实在很可怕。」



「这不重要吧?重点是,久久津到底会不会吃人……说啊!」



那个梦究竟是真的发生过的事,还是另有隐情?



针对我的问题,千花回答:



「那东西是我养大的,我不记得他有过任何不正常的言行举止,对人肉也没有特别感兴趣,可是……既然您的鬼那样说的话,一定有原因。虽然我相信他不会造成威胁,但是如果茧墨小姐因此有危险……那我……千花……」



千花的语调颤抖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停止说话,陷入沉默;不过没多久又恢复成平常的说话语气。



「我知道了,既然您的鬼传出这种讯息,那么那个记忆一定属于久久津所有。可是,久久津端给您吃的肉应该不是人肉,最近茧墨小姐的身边没有发生杀人事件。」



千花的说法让我听了很无力,毕竟就算最近没有人被杀,也改变不了久久津吃了人肉的事实。如果他真的想吃掉茧墨,那么茧墨现在的处境堪虑。



当我正想开口时,千花打断我的话:



「我会想办法处理久久津的问题,今天会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到事务所拜访。小田桐先生,请您找个地方暂时避难好吗?最好不要将茧墨小姐带出去,若是久久津真打算吃掉小姐,那么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实在不知道久久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让我们来处理吧,小田桐先生请逃到别的地方。」



千花的建议让我大吃一惊,若我逃了,事务所不就只剩下茧墨与久久津了?



「但是,我不能丢下小茧啊。」



「没关系的,久久津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在你随时可能回去的状况下攻击茧墨小姐……而且,其实我们更害怕的是你体内的鬼可能失去控制。」



我不懂她在想什么。



难道她觉得我体内的鬼比吃人的怪人可怕?



千花很认真地继续说着。



「我们抓久久津的时候,他很可能会拚命挣扎,这时你体内的鬼很可能会把阿座化小姐与久久津一起吃下去喔?」



我没办法断言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肚子里的东西只要有东西吃,一向来者不拒。



假设久久津待在茧墨身边,千花担心的事便有可能发生。



「千花会保护阿座化小姐……千花一定会拚死保护小姐。」



听到她的话语,我忽然感觉到她这样说的用意——看来她并不希望由「我」来保护茧墨,所以要让我离开茧墨身边,自己抓久久津。看来,和她多谈也不会有其他结果,与其让我独自想办法抓久久津,不如让她找更多人来制伏对方。



这样做,总比让我体内的鬼跑出来吃人还来得好一些。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好,那就麻烦你明天去事务所一趟。」



决定时间与程序之后,千花慎重地再次道歉并叮咛:



「请您务必别让久久津起疑心,拜托您了,请想办法让他松懈,别让他或是阿座化小姐发现我们的计划。」



答应她并互道再见之后,我挂上电话,话筒中只剩下空虚的嘟嘟声。我站在满是灰尘的房间里,深深呼出一口气,接着靠在茧墨的衣服堆上,看着微脏的天花板。



我的鬼把茧墨吃掉……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头就好晕。我想着明天的计划,压抑心中的不安,静静地念着:



人吃了人,变成鬼。



人吃了人,变成神。



那么,鬼吃了神又会变成什么呢?



回到客厅,久久津还在料理餐点,专心地做着奶油炖菜——从旁边的奶油与小麦粉研判,他应该是从面糊开始做起——看见炖菜里的肉块,我的寒毛又竖起来,但是一脸担心的久久津要我坐在餐桌旁,为了养病而一直昏睡着的茧墨也醒了,很无聊地吃着点心,久久津看着我,以眼神询问我是否要来一份餐点。



要让久久津松懈。



想起千花所说过的话的我,要了一份没有肉块的炖菜与面包,慢慢吃着。嘴里的马钤薯松软好咬,洋葱也炖到熟烂。



花功夫炖煮的炖菜果然好吃。



* * *



吃了人肉之后不再是人,吃了鬼却会变成鬼。



若真是如此,那我想变成神。吃了神,变成神。



同化为神,让这个非人的我升华为神。



叉子叉下眼前的肉块,煮到软烂的肉块滋味跟生吃相比,又是截然不同的风味,添加香料的酱汁真是绝品啊!这超凡的酱汁是以骨头与骨髓高汤熬煮而成的。肉块融化在舌尖,我想着——我要变成神,吃了神之后变成神……啊啊,多么美妙!



美食的境界提升至此,可说是无比神圣。



我整晚都没熟睡,一颗头昏沉沉的。今天是与千花约定好的日子,接到她来电的当天,我几乎一夜未眠,即使只是稍稍打个盹,也会梦到那个怪梦,嘴里充满甘甜的滋味。不知为何,梦境越来越真实,我真切地感受到难以抗拒的美味,吃东西所得到的喜悦真的能强烈到这个地步吗?



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开始雀跃地期待梦境的到来。尽管愚蠢的念头让人嗤之以鼻,我却暗自担心起来。



其实,我并没有食欲。喝了几杯咖啡之后,我站起身,因为睡眠不足而导致头晕。回头一看,只见茧墨又把自己包得像只蓑衣虫,看样子,她真的下定决心要乖乖养病。我一方面替她的决定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却又因她尚未恢复精神而担心不已。



我尽量平静自己的语气,对着她蜷曲的背影说:



「小茧,我出去一会儿喔。」



「唔?你要出去啊,小田桐君?记得穿暖一点,外面冷风阵阵喔!」



一只手从毛毯伸出来挥了挥,她虽然没有转头面对我,但是似乎正静静地目送着我。久久津还在厨房工作,让他与茧墨独处一室的担心涌上我的喉头……可是,千花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应该不需要担心吧。我压抑下不安与焦虑的情绪,对久久津说: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你一大早就马不停蹄地工作,要注意不要太累了喔。」



「您太客气了。请您外出时务必多小心,我会做好香喷喷的晚餐等您回来吃。」



久久津深深一鞠躬,送我出门,我往外头踏出一步,然后快步走向电梯,按下按键,电梯门倏地打开。当我走进电梯之后,门再度关上,我按下一楼的按键,没多久……



肚子里的东西笑了。



妖怪的嘴里宛若冒泡泡般地吐出一些字汇。



内脏旁的生物蠢动着,产生难以忍受的疼痛让我忍不住跪下,指尖不住颤抖。肚里的生物一边喝着我的血,一边呵呵笑着、大声笑着,表达开心的情绪,我则忍受着痛苦,本能地伸出手,在连自己也不太懂缘由的情况下,就这么抚着控制板上的楼层数字——五楼、四楼、三楼,没有反应,但当我摸到二楼时,笑声却突然地变大。



我按下二楼的按键。



下降中的电梯戛然停止,我的整个人跟着震动。



电梯门打开了。



妖怪的笑声转为窃笑,我听着它的笑声,迈开发抖的双腿向前走。这栋大楼的所有人是茧墨,没有其他人住在这里。尽管心里觉得应该快点到一楼去,脚却不听使唤地继续走着。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下,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场景——某一天的夜里,我好像也曾走在这样寂静的走廊。



独自一人走着。



我按着肚子,忍耐着疼痛与恶心的感觉走着。走到某个房间之前,肚子忽然被踹一了脚,接受到讯息的我停下脚步,背脊上又流窜过一股寒气。很明显的,门把不太对劲,好像被人用力撬开过一样,留下受到金属物体擦伤的痕迹。



门没上锁。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撬开门锁?



我握着门把,耳边听见怪物的笑声与金属转动的声音。我打开门,看着里头的一片黑暗。



地板是木地板,格局跟茧墨那儿一样,但是并没有放置任何家具。受到阳光照射的地板中央放着一个保冷箱,箱子周围整齐摆放着除臭剂……真是怪异的放法,我却立刻理解除臭剂放在那儿的理由。



那些除臭剂是为了消除箱子里「某样东西」的臭味而存在的。



浴室里传来水滴滴落的声音,鼻子则闻到刺鼻的铁锈味与微弱的腐臭……我不想一探究竟,不想知道保冷箱里头放了什么东西,但是不知为何,脚还是自顾自地移动了。保丽龙箱的表面摸起来湿湿的,似乎有个人在不久前才用湿漉漉的双手碰过箱子。我解开扣环,慢慢打开盖子。



盖子发出「啪嚏」的潮湿声响。



里头塞满保冷剂,冰冷的空气冻麻了手指。我挪开几个保冷剂,底下是个塑胶袋,袋子里放着几块已经放过血的肉块,这些肉块被切成容易处理的大小,妥善地保存在这个保冷箱中。我看着染有些许血迹的袋子——



不知道其他比较不好处理的部分在那里?比方说那些手指、耳朵、或是鼻子。



我猜那些部位八成已经进到他的胃里,看起来才不至于太过血淋淋。



袋子里的肉块显然并不是动物的肉。



「哈……哈哈、哈……」



这些带有肋骨的肉块应该是从人类的胸部切下来的吧?切成数份的肉块,形状跟那天早上夹在面包里的肉片一样——这是肩膀,这是大腿,从纤细的尺寸看来应该是女性的肢体……这么说来,他好像说过高中女生很柔软?现在更可以证明,我作的怪梦果然来自于某人的记忆。



他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肉?从肉尚未腐败的状况看来,应该是最近的事情。记得久久津开始买肉回来是昨天早上的事,利用这个温度与冰箱相仿的保冷箱,将这些肉放到今天并不难。冷静下来之后,我又想起那道炖煮得极为入味的奶油炖菜。



那道炖菜实在好吃。



里头的肉块难道就是……



「呜、呕……呃……」



尽管现在催吐也没用,但胃酸仍然无法控制地持续逆流。今早只喝了杯咖啡的我,在硬吞下苦涩的胃酸之后站起身,腹中的怪物开心地笑着……它一定觉得昨天的肉汤很美味吧?因为希望我再多吃一点肉才那样笑。肚子彷佛又快裂开了,但是现在的我没时间管它。



人肉既然已经如此美味,神的肉一定更好吃。



我挣扎着站起来,脑海浮现出千花的模样。她说要代替我去事务所,但是久久津已经杀了人,失去理智,不是她能处理的状况了!危机意识驱使我走回电梯,回到五楼茧墨的家。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溜了进去,偷偷观察厨房的状况。



桌子上放了很多肉以外的食材。



久久津正专心地做菜,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菜?旁边放了很多大盘子,却没有足以成为主菜的食材。看着他处理配菜用的蔬菜,我忍不住瞪大眼睛,因为他手上握着的是一把大刀,闪耀着光芒的巨大刀刃



这把刀连鲔鱼的头都能轻松斩下,保冷箱中却没有其他需要剁切的肉块。



我知道他这次要切的是什么了。



我压低身体,潜入客厅,只见茧墨依然包成蓑衣虫的模样,躺在沙发上。我抓起红色纸伞与钱包,打算轻便地逃走,接着摇了摇茧墨的身体。



「小茧、小茧……快醒醒!」



「啊?怎么了,小田桐君?呜……」



茧墨还没完全清醒,我捣住她的嘴,不由分说地横抱起她。这样总比一起走出去还要安静吧?再说她的身体还很虚弱,也没办法跑出去。



「抱歉了,等一下再跟你说明……我们先逃吧!」



茧墨皱着眉,不发一语,头上的帽子缓缓地掉在地上。她默默地从我手里接过纸伞,我小心地走着,不发出声音。一步、一步……我们慢慢地往门口走过去,心脏疯狂跳动着。我这时不禁感谢茧墨轻盈的体重,觉得茧墨还是保持纤细的身材就好,不需要养肉。



就在我淌着汗水的手握上门把时……



「咦?先生,您回来了?」



背后响起懒懒的嗓音,害我背上冷汗直流,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久久津的声音里不带任何善意,我慢慢转过身,看见很可怕的景象。



「又要出门了吗?」



久久津笑容满面,手里拿着两支长菜刀。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事务所,茧墨则双手交握,乖乖地被我抱着。我朝电梯一路跑过去,却还是能感觉到与久久津的距离隔得不够远。久久津的脚步声很怪异,啪啪啪的,不像是人类的脚步声,反倒像某种野兽边跳边跑的声音。他的身影就在我的脚边,那可怕的走路方式让我感到莫名恐惧。



我这平凡的人类能逃出非人类的追捕吗?



到达楼梯之后该怎么办?跟那个时候一样,就算逃了,依然逃不出地狱。



无计可施,不管使出什么绝招都没用!



头好像快炸开了。当陷入混乱的我正想大喊一声时,忽然有只小手拍了拍我的脸;低头一看,只见茧墨一如往常地以冷静的表情望着我。



「不好意思,麻烦你先下楼好吗?小田桐君。」



说完,茧墨闭上眼睛,在她的指示下,我赶紧跑下楼梯,背后依然响起恼人的脚步声。我就这样一路跑到地下停车场,往出口的门冲出去,还差点跌跤。这时,我想起一个民间故事——有个差点被鬼吃掉的人后来想办法逃掉了,记得那人是因为跑到寺庙而得救的,问题是,这附近彷佛被石头围起来的墓穴,没有寺庙。我跑到宽阔的空地之后才停下来,这时茧墨张开眼睛,从我手上跳下来。



轻巧的脚步声响起。



拿着菜刀的久久津站在茧墨前面。



茧墨拿起纸伞靠在肩上。



纸伞啪地绽放出红色的花。



茧墨露出一道温和的微笑。



「如你所见,我们不逃了,久久津君,你也冷静一下,大家一起谈谈吧?」



我不会逃到别的地方。



久久津默不作声,像只沉默地佝偻身躯的怪物,手上的两支刀彷佛是肢体的延伸。我缓慢地压抑呼吸;尽管茧墨似乎无所畏惧,但我苦无对策来解决眼前的困境。



现在的久久津完全不像人类。



在梦里曾听过的话回荡在脑中——我不是人,吃人也没关系。我从来没吃过好东西,所以觉得人肉有着绝妙的好滋味。



所以才养成吃人肉的习惯吗?



最后甚至产生想吃掉神的念头。



被当做神、受到崇拜的茧墨,即使处于被猎者的立场依然面带微笑。



「好,干脆来问你吧。」



茧墨朝久久津的方向往前踏了一步,轻柔地说着。



她使劲转动着红色纸伞,一边玩伞,一边问道:



「为什么千花想吃掉我?」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久久津抬起头来。



露出一脸想哭的表情。



那是个无奈到极点的人类表情。



* * *



「……是千花?」



我呆呆地复诵着,但眼前这个拿着菜刀的人是久久津啊!想把茧墨剁来做菜的人也是久久津,为什么茧墨会提到干花呢?还有,茧墨不知道我在二楼看到还没被煮的死肉,却说想吃掉她的人是千花。



怎么会是那个将茧墨奉若神明的千花呢?



我完全想不通,也无法整理好思绪,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



接着,久久津开口了:



「我不是人类……先生,但是也有我的自尊……我是厨师啊!不是美食家,而是一名厨师,对肉有一定的坚持。我不知道食物的味道,不管吃进什么食物都觉得难吃。先生啊,我从小便吃了很多腐败的食物,味觉都被破坏殆尽了,但我还是能分辨出好吃的肉,因为千花小姐只让我拿好吃的肉做菜。用这些好的肉、好的人肉来做菜,吃的人也会感到满足……千花小姐常因此而称赞我喔!」



这时我突然想到,久久津从来没品尝自己做的肉类料理,只吃那些厨余,但也不很积极地吃。他已经抛弃了进食的乐趣。



跟梦里那个以吃人肉为乐的人完全相反。



吃人的记忆属于谁?从谈话那天开始便不停出现的怪梦,是因为肚里的怪物喜欢千花的记忆而让我梦到的梦。



「我……只想让先生开心,所以不惜说谎,替您张罗了好吃的肉。千花小姐也说过,那是最好吃的食物啊!因为千花小姐偶尔也会为了吃新鲜的肉而弄脏自己的双手。」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不想吃的东西,但是……我真的很想让先生吃看看。



千花小姐不知道我这么做,是我自作主张的。



说完,久久津脸上又出现泫然欲泣的神情。



「按照计划,最后得背叛您,但是您对我很亲切,所以我才……」



久久津喃喃地说着。他的意思是,那些人肉是他基于善意而替我准备的。



我呆呆地望着他。茧墨摇摇头,继续说着:



「你打算等我体内的药代谢之后才杀我,杀了我之后做成食物,让千花品尝——这才是她下给你的命令,我说得没错吧?千花一直很执着于我的存在。小田桐君,你知道她为什么叫做千花吗?」



茧墨突然问我,但我猜不出答案。然后,她扬起一道宛若猫咪似的笑容。



「千花的发音——跟『鲜花』一样,也跟『阿座化』一样喔。」



千花是在他人希望她能成为阿座化的期待之下出生的孩子。



可惜,她并没有任何特殊天赋。



几年之后,另一个被生下的孩子一出生便成为阿座化。



「她把你当成非人类养大,自己却是在这一刻开始才变回普通人类。」



可是她本人并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茧墨稳重地笑着说。我的脑中浮现出某些妖怪吃下的记忆。



某人被孩子们瞧不起、被欺负的记忆。



被双亲当做「神」养育,受到周围的人高度期待——这个享受着特殊待遇的孩子一夕之间失去了神的地位。



无法成为阿座化的女人没有生存的价值。



从这一瞬间起,她的地位比人还低贱。由于她对人一向骄傲,加上又是分家的人,于是其他人开始歧视千花,她本人却不愿意接受现实。



『我不是人!』



「她崇拜我,仰慕我,把我当神那样膜拜,像是在人世间等待了我有百年之久地那样等着我、信仰我,可是这并不算爱情的一种。」



无法爱人的人也能够仰慕神。



能够盲目地信仰「茧墨阿座化」这个名字。



「而且,这样的信仰里并不需要对『茧墨阿座化』这个人抱有任何爱。」



千花所有的,只是对曾经失去的地位所拥有的盲目之爱。



她千思万想的就是如何拿回失去的东西,然后维持自己「非一般人」的独特地位,「吃人」的兴趣也是因此发展出来的吧?



「她想藉由『吃下阿座化』这个方式与我同化,进而变身成神。」



听说吃了鬼就会变成鬼。



所以吃了神自然就可以变成神。



「小田桐君,人之所以想变成神,是因为这些人觉得自己比一般人还要优秀;就像那些在地上爬行的狗,根本不知道神的存在。」



以狗来比喻,这些狗就算吃了人也还是只狗。



所以狗儿们才不知道神是何物。



听着茧墨的声音,我喃喃说道:



「小茧,你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的呢?」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曾经偷看过你做的怪梦喔!但我猜不出你和他们的下一步会如何行动,所以看完你的梦之后,我并没有采取任何对策。我之前也说过,梦这种东西很接近异界,等于是我擅长的领域,能让我随心所欲地控制。假设不必在乎你是否会因此濒临死亡,我甚至能够以梦境为窗口,随意将你擅自移动。」



茧墨咧嘴一笑,并在这时将视线自久久津身上移开。久久津直直地盯着我与茧墨,一动也不动,身体彷佛正忍耐着什么似的,簌簌地发抖。



茧墨背对着他,继续说:



「茧墨家的人生下来就只有一个信仰对象,这种与生俱来的恐惧让他们无法亲自杀死『茧墨阿座化』,所以千花才利用亲手养大的你来杀我。为了让你杀死『茧墨阿座化』并加以调理,她教导你如何杀人与做菜,并且让你觉得自己不是人类。她是因为发现我可能被日斗杀害,才会开始这次行动的,也可能是日斗煽动她来对付我的,这也像是他很爱的余兴节目。日斗愿意将我奉送给千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知道千花杀不了我,却多少能造成我的困扰。」



说到这儿,茧墨转过身来,丧服似的黑色洋装因旋转而扬起,上头的缎带画出黑暗的圆弧状。



她的脸上应该仍挂着安静的微笑。



足以让久久津的呼吸为之一窒的微笑。



「知道了吗?你是杀不了我的。」



我不太懂茧墨为什么会有这样说的自信,只见她毫无所惧地笑着,久久津的手则不停颤抖,似乎本能地感到恐惧,我忽然感到生气。久久津常叫我「亲切的先生」,但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什么他会说我亲切?



因为他从来没感受过其他人的善意,才会觉得我亲切。



为什么要制造出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让人遭受这样的待遇?



他是人,不是狗。



「久久津,放弃吧!把刀放下!我知道你也是被害者,你不需要再听那个人的命令啊!不需要!」



刀刃不正常地颤抖着,久久津龇牙咧嘴地怒吼:



「先生,用嘴巴说说很简单!但是我没办法忤逆千花小姐!我问您,您有被人绑上项圈拉着走的经验吗?有被人拿着臭掉的肉塞进嘴巴过吗?或是被棒子打到都快忘了怎么说话,然后再被重新洗脑吗?」



久久津悲痛地大喊着,凄厉的叫声像是狗的吠叫。



「你根本不懂被人锁着过日子是什么感觉!」



我的脑子里浮现千花的身影。对一个认为「人是神所饲养的勖物」的人来蜕,满不在乎地把一个人锁住并不足为奇。



对她来说,把人当狗养是极为正常不过的。



她完全不觉得哪里不对。



「狗只能听从主人的命令,我只能遵守命令……这种心情是身为尊贵人类的您所无法理解的吧?您知道吗?我只能乖乖地听主人的话啊!」



菜刀的刀刃如同久久津的牙齿一般微微颤抖着。听着久久津声泪俱下的告白……



茧墨不齿地笑了。



「少胡说了,我说久久津君啊……你只是在逃避而已,用这些藉口搪塞,拒绝思考,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真正的狗绝对不会察觉到自己只是只狗。你一直称呼自己是狗,只是因为你必须不断说服自己;你想逃出千花的掌控,却不肯付诸行动。不要再赖着我撒娇了,可以吗?」



红色纸伞开始转动。



然后,茧墨很残忍地说:



「结果,你根本是自愿让千花当狗豢养。」



久久津瞪大双眼,停止颤抖。



他张着大大的嘴吼叫着,震耳欲聋的吼声如远方野兽的嚎叫。他几乎要吼破喉咙,同时开始往前冲,手上的刀瞄准茧墨的腰刺去。就在刀子即将画开柔软的身体时……



茧墨伸出手拉着我的后颈,迫使我挡在她面前。



你是杀不了我的。



……啧,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没空生气了。就在我恍然大悟的同时,菜刀朝我的肚子刺过来,然而刀子停在半空中,有只湿漉漉的小手抓住了刀刃,沾染红色血迹的灰色手掌藉由刀刃的帮助,从肚子中拉出自己的身体。小小的手伸出之后,妖怪跟着现身。久久津圆睁着双眼,妖怪则张开了小小的嘴。



它倏地张大嘴,一口咬住久久津的手。



妖怪咔咔地吃着久久津的手指,我的脑袋里瞬间涌上很多情绪。妖怪继续咀嚼着人肉,彷佛舔糖果似地啃着骨头,这块肉的主人产生的疯狂情绪同时传到我这里。看来妖怪不只吃下久久津的手,也吃了久久津的情绪,那种被妖怪咬走手并吃下的恐惧贯穿我全身。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怎么搞的啊?怎么会这样!好痛!好痛!我还不想死……我竟然被咬了!我不想被吃掉啊!好可怕好可怕!我根本无力抵抗,这是什么东西?这就是鬼吗?这就是鬼吧!跟人类完全不同等级……从来没听过啊!这就是可怕的鬼!这个就是!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来鬼是这么可怕的东西,鬼比那个人还恐怖。



鬼比人可怕万分,所谓不是人的东西比人还可怕多了呀!



啊、啊啊啊!我会被吃掉的,它好像想吃了我。



我终于知道了。



————————谢、谢。



「————啊?」



我不禁睁大双眼。只见久久津冲了出去,抱着被妖怪咬去一节的手,朝某处狂奔而去。随着门大力关上的声音,妖怪开始收集影像,我的视野跟着切换。吃下久久津的肉并消化的这段期间,妖怪颇感兴趣地追踪着久久津所看见的事物。



彷佛非常期待后续发展般地追踪着。



* * *



一台高级轿车停在大楼前方,车子旁站着一名保镖,从车窗可以看见坐在车内的千花。我想她的计划应该是在我离开事务所、久久津杀了茧墨、做好菜之后,利用这辆车带我离开,可能还会杀我灭口吧?她一脸着急地打着手机,也许是因为我没依约出现,加上没有收到久久津的联络而感到不太对劲。接着,有人接近这台车,打开车门,车内的保镖被咬了脖子,无声地趴倒,千花的脸则近在咫尺。她抬起头,一脸惊恐,但一切已然太迟。



久久津坐进车里,用膝盖压着保镖的尸体,左手抓住千花的脸,手指陷入千花的脸颊,同时低声说道:



「司机先生,请不要乱动,想逃的话尽管逃……你只是人家的手下吧?不需要蠢到为了人情义理而死。」



被妖怪咬去一块的右手汩汩地淌着鲜血,从拇指到手腕的部分全没了,但是久久津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前方的司机怪叫着逃离现场,同时,久久津疯狂大笑,被咬保镳的血与肉就这么从张大的嘴巴喷出。



「我懂了,我终于懂了,是被鬼吃了一口才懂的。你不是鬼!因为真正的鬼比你可怕多了,我是被那个东西咬到之后才发现的……直到手被咬下之后,才发现我不过是饵,是一块肉,对那个生物来说,是块完美的肉!等级不一样,那东西的等级跟我不一样啊!所以我搞懂了,你并不是鬼,也不是比人伟大的存在……那么,认为自己优于人类的你究竟是什么?」



千花的脸颊颤抖着,好像正拚命说些什么,但是久久津并不理会,迳自加强手上的力道。



我猜……久久津的脸上一定挂着野兽般的笑容吧?



足以让想成为神的千花心惊胆跳的恐怖笑容。



「你是畜生,真正的鬼看到你也不会想吃,跟厨余差不多,吃下你会弄坏肚子。但是我吃你应该没关系吧,反正我不是人,我是狗啊!你把我当狗那样养大,只喂我吃厨余,所以我吃了你也不会怎样……我得处理厨余呀,应该要把你吃掉才对!」



久久津倏地张大嘴,将千花的脸拉近——那是张充满恐惧的人类脸庞。然后,他逼近试图大叫的女人喉咙……



紧接着传来某种湿答答的声音,啪嚓啪嚓……



嘴里涌现的血味实在很恶心。



* * *



脑中的影像突然终止,这场混乱总算结束了,茧墨静静地将我的肚子阖上。回想起方才她拿我挡刀的事情,我却提不起劲抱怨,因为我很清楚「她死」或是「我的肚子被刺一刀」哪个后果比较严重。我不担心肚子的状况,反而比较担心久久津。



今后的他该何去何从呢?



茧墨保持缄默,搀扶着我走出停车场。停在大楼前的车子已经消失,但路上遗留大量血迹。千花的尸体被丢弃在一片血泊中,脖子上留下像是被野兽啃咬过的不规则伤痕。死了仍睁着双眼的尸体,看上去很像是被人丢弃的洋娃娃。



逃走的狗已不知去向。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吞下吸吮来的鲜血也不得而知了。



「——————狗把厨余给吃了……」



他的话让人感到一阵苦涩,茧墨却有点不快地说:



「小田桐君,别胡说。」



她默默地走过去,红色的纸伞在蓝天之下发出灿烂的光芒。



白皙的手指轻抚倒在路上的尸体。



「我们看见的是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才对。」



她如此呢喃。



晴朗的天空下,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



只不过是死了一个人。



另一个人则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