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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Ⅴ(2 / 2)




「不要、不要那样,阿勤……阿勤……」



我喜欢她的笑容,所以才跟她在一起。



完全没有顾虑到她的心情。



『基于某种原因。』



狐狸的话回荡在脑海。



『比方说,有个女孩从以前就得不到父母的爱,没人需要她,只是单纯地苟活在这世界上,没有人在乎她,也没人爱她。』



所以,她才如此渴望着爱,像是快要饿死的人渴望着食物那样。



好不容易看到有人递了一块面包过来,却不能伸手去拿。



一个衣食无缺的人绝对想不到那会令人多么绝望。



『因为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而变得不正常。』



这就是静香变得奇怪的原因?



如果真是如此,那是谁的错?



「都是你的错!」



静香抓住我的衣摆说道,我也同意她的说法,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态度太过暧昧造成的……都是我的错。



居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意。



「静香,不要哭,我并不讨厌你。」



我忍不住伸出手触碰静香,但是静香依然不肯停止哭泣。她的肩膀不停颤抖着,像是觉得冷到受不了。我弯下腰,用力地抱紧静香,温热的泪珠滴在我的脖子上。



「不要哭了,没事的。」



「你……会帮我吗?」



静香沙哑地说着,她抓着我的衬衫恳求着,眼泪不停地滴在我的肩膀,我只能不停地轻抚着她的背脊。



「你愿意拯救我吗?」



「我会救你,不要再哭了,好吗?」



脖子上不再感觉到泪滴。



一时之间,我有些不太明白这样的变化代表什么意义。



只知道静香很突兀地停止了哭泣。



「谢谢你,阿勤。」



干涸的声音说着,抓着衬衫的手也随即松开,移到我的脖子。柔软的手黏腻地放在我的脖子上,然后……



「我一直等你说出这句话。」



某个尖锐的物体剃进我的皮肤。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眼中所见的事物全染上肉色,天花板染着一片殷红并跳动着。我的喉咙完全发不出声音,整个人瘫倒在地,唾液从不由自主地张大了的嘴巴流出来,舌头痉挛着。



雨声变得好遥远。



好远、好远。



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远去。



静香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



纤细的手腕里拿着一个从未见过、上头附有装饰的长针。



那根针是什么?



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是不是很棒?是不是?小田桐学长,这个东西是日斗学长给我的,他说只要小田桐学长说要救我,我就可以拿来使用;他还说,只要你答应我,我就能随心所欲地控制你……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喔!」



日斗……



日斗太诡异了!他是何方神圣?不是普通的学生吗?不,不是,他从一开始就怪怪的……就是这样,日斗与狐狸面具,狐狸日斗一定是狐狸的化身。



『害怕的话就逃吧!如果你决定逃开,就千万不要再接近她。』



狐狸笑了,狐狸开始笑了。



视野渐渐消失。我好像听见某人捧腹大笑的声音——是静香,她那疯狂的笑声也逐渐远离,算是黑暗逼近之时唯一值得安慰的事。



在眼前景象即将消逝之际,我看到了静香。



不知何故……



她竟然露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



* * *



过去的我被静香刺伤,颓倒在地。我全身紧绷地瞪着眼前的萤幕,只见静香将不能动弹的我搬到床上,打开波士顿包,拿出她带来的生活用品放到架子上,如同新婚的妻子般满心喜悦,整理方式却乱无章法,房间里的情形反映出静香已经生病的心,整个房间像是杂物间一般混乱。



萤幕里的我像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作的人偶。



只是个人偶,只是个让人喜爱,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生物。



面对这样的我,有什么乐趣?



我忍不住轻轻地笑了。



独自摆弄着人偶的静香看起来是那么幸福,但她马上就会体会到最初的失望,毕竟变成人偶的我不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我笑到拍打起地板,不停狂笑着。当我笑出声时,肚子也跟着痛起来,肚子里的怪物蠢动到连梦里也感觉得到疼痛,但是它要怎么恶搞我的肚子都已经无所谓了。我的眼泪不断流出并滑落脸颊。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全部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接下来,就像石头滚落山坡那样,事情的恶化速度愈演愈烈,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不知为何,我的肚子里传来剧痛。尽管一切实在太过诡异,我却还是停止不了想笑的冲动,直到笑到呼吸困难才停止。



泪珠一颗颗掉落在地。



粉碎在灰色的地上。



「——————」



眼前的萤幕上,只见静香靠在我身上不停地啜泣。即使我的身后只有一片黑暗也无所谓,不忍心继续看下去的我,只能转身面对黑暗。



一转头,却看见一个撑着红色纸伞的人。



灰色的世界里出现一抹抢眼的鲜艳色彩。



这是哪位啊?



穿着黑色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少女站在那儿,年纪大约十四岁吧?很像我在梦中见到的少女,可惜看不清她的面孔,看上去像是印坏了的照片,轮廓很模糊,无法辨别她是谁。



但是,她手上的红色纸伞让我觉得很怀念。



很怀念很怀念。



『怎么这么晚才联络我?看样子,你被整得满惨的喔,小田桐君。』



少女悠悠开口,声音却好像透过一层膜那样,有点听不清楚。她很可惜似地说道:



『真糟糕,原来如此。看来这次也是日斗的杰作。得想个办法才行。』



少女喃喃地说,接着转身迈步走开。红色纸伞离我越来越远,我忍不住伸出手。



等等我!不要丢下我!



少女没有回答,却突然停下脚步并回头看我,一脸无奈。虽然看不清她的五官,我却感觉得出来,总觉得她这时一定露出不屑与轻视的表情。



『……别发呆了,你该不会想让我一个人离开吧?』



我慌忙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于是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



『陪我走一下吧!』



她开始往前走着。我想起脚边被黑暗包围的感觉,裹足不前,结果少女转动了纸伞,让周围的灰暗消失。



————————转呀转。



————————转呀转。



黑暗就像是被掏空般融解,眼前出现全新的景象。



一名少年端坐在榻榻米上,夏日强烈的阳光照射在他倔强的脸庞,但是他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黑发的女性走近他,递出手中的冰淇淋……少年笑了,开心地笑了。



下一秒,景象逐渐融解,切换至新的景象——少年与小女孩玩耍着,远方传来女性的哭声与另一个嘶哑的吼骂声,少年不予理会,迳自与小女孩玩着。女性的惨叫声再次响起,少年用力咬紧嘴唇,像是要将嘴唇咬出血那样地用力。接着,他开始奔跑,一边狂叫,一边拉开纸门,殴打房内的老人。这个影像又被其他影像取代——两具尸体随风摇摆着,像两个不该存在的果实那样,灰色的尸体并排在松树的树枝上。



大雪纷飞。



少年瞪大双眼,愣愣地看着那两具尸体。雪不断地累积在他的肩上,少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没有哭。



他哭不出来。



然后,他就这样崩溃了。



少女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这么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雪花堆积在红色纸伞上,又立刻融化。我想跟上去,却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少年的眼睛里只有无尽的虚无。



那是失去所有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走吧,小田桐君。』



少女看着前方,呼唤着我。



『这里太冷了。』



听了少女的话,我赶紧跟上前去。影像在背后渐渐模糊而消失,眼前又是一片灰暗,下一秒又浮现出新的影像。春天的温润日光扩散着。



————————转呀转。



————————转呀转。



房间里有个穿着和服的少女和一个男人,男人充当椅子,让少女坐在他身上,好像是个很习以为常的动作。少女的脸美得不可方物,好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当男人快要撑不住之时,少女终于无邪地打了个呵欠并站起身,回头朝着男人伸出脚。男人流出喜悦的泪水,将舌头靠近少女的脚底。



就在他的舌头即将触碰到少女脚底时,少女突然踢了男人的脸。



男人流出鼻血,颓倒在榻榻米上。看见男人痛苦的样子,少女像猫咪般吃吃地笑了,男人则用恍惚的表情痴望着少女。



虐待与被虐不断重复,快乐成了一种轮回……这是多么扭曲的构图。



撑着红色纸伞的少女看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通过了这个房间,坐在庭院里的石头。



『你也坐吧!』



我乖乖地在她身边坐下,她摇摇头说道:



『真是的,听不到你的擅自评论还真是有点无聊耶。』



真奇怪,你平常根本不听我的意见,现在居然这样说?



我的喉头忽然有种被某个东西刺到的感觉,但那种感觉随即消失。我们两个肩并肩坐着,一同望着天空。樱花好像才开了八分,白色的花朝着晴朗的天空伸出枝榲。



『对了,小田桐君,你现在的思考能力好像比庭院池子里的鲤鱼还差耶……不过也难怪,毕竟人作梦的时候的确会让思考能力下降,何况你一直被关在里头,所以不管现在跟你说什么,你都无法理解吧?现在跟你说的话,你只要等到我们两个平安回家之后再想就可以了……也就是说,我要说的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你只要静静地听我说,我就很开心了。』



少女环顾四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听见男人的惨叫声。



同时还听见一种肉被烧烫的声响。



『这个世界很美吧?与哪才的世界完全相反,那里只有满满的绝望。这里是他们的梦境,也就是雄介跟那个丑男的梦;利用他们的梦当做媒介,我才能找到你。你看,小田桐君,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能够进入人的梦境。』



少女咯咯地笑了,见我没有回应,她的笑戛然停止。



『根据记忆创造出的世界会随着主观者的情绪而变化,可以成为地狱,也可以成为天堂……你的梦对你而言,仅仅只是地狱。』



地狱——



我愣愣地重复这个词汇。记忆在灰暗之中不停延伸并重复的恶梦,我的地狱就在过去的记忆里。



『我很担心你,幸好你没有生命危险,太好了……至于为何事情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就让我来替你说明一下吧。」



少女抬头看着我说。尽管我并没有提问,她还是迳自说明下去:



『日斗一手策画人鱼事件。当时他发现你肚里孕育的东西比预期的还要壮大,虽然这是他造成的结果,但是很少有人类能够成功地孕育出鬼,于是他想要取出你肚子里的东西,却不希望伤害你的生命……可能是因为如果你孕育出鬼之后又死亡,对他很不利的缘故。』



少女突然伸出手抚摸我的肚子,指尖随意抚摸着,被摸到的地方涌现出疼痛感。梦与现实中的肉体应该没有关联,疼痛却自腹部深处涌出。



『这只是我的推测——失去母体的妖怪很难被控制,如同失去附身对象的凭神(注6:依附于人体的神明。),所以日斗才会想尽办法要让你活着,同时取得那只妖怪;如果不是那样,他根本不需要让你活着。换句话说……截至目前为止,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是我之前没注意到的,不过现在跟你说也没用,就先不告诉你了。』



少女开玩笑似地歪着头。背后再度响起男人的惨叫声,男人穿破纸门、掉落在池塘中,水珠四溅,此情此景看起来却依然绝美。



『你本人可能正在某处沉睡着。一旦你离开我身边,肚子将随着某人的情绪起伏而打开。虽然我在的时候你的肚子也会打开,但是若我不在你身边,就无法帮你合上肚子。他们强制将你困在梦境之中,与过去的你合而为一,肚子也因此一直打开,没有什么能比过去的自己所体会到的痛苦更能让你感同身受。尽管进入熟睡状态的你无法动弹,肚子却慢慢地打开了……真不错,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啊!就好像泡泡面时将热水注入,接着只要等上一阵子就能吃到热腾腾的面。』



肚子像是在回应少女的话似地隐隐作痛,我好像能够真实地感受到血滴下来的感觉……但是,那种感觉瞬间又离我远去。



『当你的梦结束之时,也是妖怪降生之日。』



少女面带微笑,坐在石头上的她不住晃动双脚。



『不过,日斗一定很不甘心。虽然这个方法很简单,但他肯定花了不少准备功夫:



微笑的少女有一对像猫儿的眼睛。



跟背后那名耍弄着男人的少女十分相似的眼睛。



『因为当时我从他的手中带走差点因他而死的你。』



我并不属于任何人啊?



小■。



我的嘴擅自吐出这个名字,少女的脸庞因此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她脸上有着满足的笑容。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啊,小田桐君。』



她静静地伸出手抚摸我的脸。



『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我问过你,你能不能改变说话方式。』



少女以澄澈无比的眼神看着我。



我彷佛在她那大大的眼眸中看到某种十分熟悉的东西。



『自从肚子里孕育「那个东西」以来,你说话的语气就变得粗鲁许多,然而,你依然用谦称来称呼自己,我觉得那样的称呼与你的口气不甚搭配,想叫你改正。当时你是这么回答我的——』



我早就忘记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



但是,她仍然记得我的回答。



『我想保持现状,小■。』



她原封不动地转速我说过的话。



可惜的是,我只能听见一部分的话。少女的脸融解崩坏,我又看不太清楚了。



少女的手离开我的脸颊,语气认真地继续说下去:



『当我进入你的梦境时,若你的心没有百分之百接受我的存在,我便无法清楚地现身,所以我没办法从这里带你逃离。我大概可以想像日斗……不,应该是雄介告诉了你什么吧?所以,我打算先保持沉默。』



少女站起身,将红色纸伞放在肩上。我忽然想起来——我想问的是不是跟这个少女有关的问题呢?



我有问题想问。



我想提出问题。



可是——



『我不会回答喔。』



少女露出像猫咪般的笑容。



即使看不清她的面孔,我依然知道她跟以前一样,露出带点促狭意味的笑。



『你必须靠你自己的力量醒来。』



——我不会回答别人想知道的答案,除非我自己想说。



『如果你无法醒过来,我会死掉喔。』



我不自觉地张大双眼。



樱花下的少女如此美丽,白色的花瓣飞舞在红色纸伞四周。



樱花树下埋着尸体,是谁这样说过呢?



『即使如此,我也无所谓。』



怎么可能没关系,一点都不好吧!我很想这样吼叫出来,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少女缓缓地转头,眯起眼看着樱花。



『小田桐君。』



少女笑着。



才十四岁的她居然有这种表情。



这让我感到很厌恶。



『樱花真美。』



开到八分满的樱花逐渐溶解,少女的身影也跟着慢慢模糊并消失,我最后看见的是少女的侧脸。



她比樱花更美……我心想。



* * *



没错,她比任何人都要美丽。



我一边剖开女人的肚腹,一边回想着与阿座化小姐所度过的美好时光。从那天起,阿座化小姐便让我待在她身边,将我踢飞,推进池塘,或是把我当椅子使用……真是一段幸福的日子。那个像猪的臭女人当然没有好脸色,但是由于阿座化小姐身边并没有像我这样的人,所以她也没多说什么,因此,我才能够尽情地被阿座化小姐欺负凌虐,留在她身边服侍她。



在这段幸福无比的日子里,只有一件事情让我无法接受,那就是阿座化小姐那像猪的母亲。那只母猪常常殴打阿座化小姐,每次她打阿座化小姐时,我都得搔抓自己的脸,以压抑杀人的念头。阿座化小姐从来不哭泣,不管被殴打多少次、被狠狠踢了多少下,她连一次也没有哭。



她的眼神冷淡而澄澈。



然后,那一天终于来到——



那一天的樱花接近盛开状态,恣意怒放着。阿座化小姐出神地看着池塘,纤细而美丽的手上有着无数瘀青——不只手上有,连线条完美的腿上与脖子也满是伤痕——我守候在小姐后方,静静地看着她。



阿座化小姐旋转着纸伞。



纸伞的转动总让我感到很舒服,有一种正在作梦的感觉。



————————啪!



纸伞「啪」的一声收了起来。



「我是阿座化,对吗?」



「您说得没错。」



「我生来就是阿座化,以阿座化的身分被养育长大……母亲也是这么说的,我是为了成为阿座化才降生在这世上,我是独一无二的阿座化。」



说完,阿座化小姐浮现出一抹沉静的笑容。



将纸伞靠在肩膀上微笑的阿座化小姐美得像梦一样。



「这么一来,我母亲也是阿座化,不是很奇怪吗?」



没错,没错,的确很奇怪呀!



那个女人十分执着于阿座化的位置,为了不让别人在自己死后抢走这个位置,费尽心思地严格教导阿座化小姐,虐待她,施加痛苦在她身上,但这是错误的!阿座化小姐根本不需要那臭女人的管教,那个女人的工作早就完结了。



阿座化只有一个——这是这个世界所通用的真理。



阿座化小姐弯下腰,摸了摸甸匐在地的丑陋的我,在我额上印下一吻。这一瞬间,我的眼睛流下大量失控的泪水,灵魂彷佛脱窍而出,仍未死去的我就这样直升至极乐之境。



「世界上只需要一个阿座化。」



阿座化小姐微笑着,阿座化小姐正对着我微笑啊。



樱花衬托之下的小姐是如此美丽。



只要能看着小姐,只要能这样看着她就够了。



「能不能替我杀了我母亲?」



这时,一切的惊疑惧怕都离我远去。我从怀里取出一支刀子,冲了出去,将阿座化小姐留在樱花树下。我奔跑着,用力拉开纸门后,房间里只有一只丑陋的猪猡,一只不知自己是何身分,无耻地占用阿座化名号的猪。我挥舞着手中的刀,刺向这只猪,恶心的叫声响起……多么难听的叫声啊!我跨坐到它身上,毫不迟疑地将利刃刺进它的肚腹,不停地刺呀刺、刺呀刺。



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



鲜血飞溅开来,化成一滩血池,耳边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铁锈味充满鼻腔。我割开这双伤害过阿座化小姐的手,割开伤害过阿座化小姐的脚,挖出它的双眼、切下它的内脏。



我刺着这只猪的身体,刀子刺入的触感好柔软。



很舒服,有一种正在作梦的感觉。



* * *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萤幕里的男人执拗地剖开了女人的肚腹。尽管刚才的少女消失,连结着的梦境却未完全消失——青年与下雪的场景已然消逝——这名男人的影像却依然存在。梦里的鬼所蒐集到的记忆片段与影像混合之后灌输到我这儿来,不过这些影像比少女在我身边时还要来得模糊,也欠缺色彩,晚上梦见的梦跟这个影像似乎有所不同。我不经意地想起「白日梦」这个词汇,好像这个男人是在醒着的状况作了这个梦一样。



重播再重播,男人在脑中不断重复播出这些片段。



女人的肚腹被切开,刺入、随即又切开,喷泻出来的血液是灰色的,看起来比较像是温热的水。在庭院转动着纸伞的少女幽幽地望着天空。



鲜艳的伞不停地旋转、旋转。



看着她的背影,我的心里莫名涌起一种失望的情绪。我别过头,视线看往另一个萤幕——也就是我的过去,萤幕中的影像继续放映着。



樱花,盛开了。



在接近完全在盛开的樱花下、大楼其中一个房间里,沉睡中的我跟死了没两样。静香在厨房里准备做饭,她盖好锅盖,到我身边亲吻我的脸颊,然后出门。我无法动弹,只能一直沉睡。季节已经完全转换,春天来临,寂静的风景维持着某种扭曲的和平,这样的和平却无预警地被破坏了。



大门忽然打开,出现一个高高的人影——即使在室内,那个人依然撑着深蓝色的纸伞——日斗取下狐狸面具,站在床边看着我。



过去的我依然紧闭双眼,一动也不动。



我的眼睛却突然张开了。



* * *



「嗨————」



日斗轻快地打招呼,好像我们只是在路上巧遇一样。我的头好痛,视线模糊到无法看清日斗的样子,但是热烈的感情驱使我伸手搜寻着他的手,然后紧紧抓住。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和她——



疑问与想说的话堆积如山,可惜我完全没办法开口。



「好久不见,我来看看你的状况。」



因为无法开口说话,我只能用力地用指甲抓着日斗的手。日斗呵呵地笑了,如同一只被搔痒的猫咪。



「顺便跟你说一声,不用担心学校方面,多亏我的证词,大家都知道你们两个私奔去了。还有……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只是替她实现了她的愿望,很少有人那么渴望得到别人的关爱,却无法得到的。不过,若只帮静香实现愿望而不帮你实现你的愿望,好像有点不公平,所以我才跑来看你。」



我的指甲陷入肉里,日斗削瘦的手掌渗出血珠,但他还是笑着。



「我给静香的针上所涂的药,原本就只有一天的效力。」



血液让我的手滑了一下,日斗得以挣脱我,恢复自由的手转动着纸伞。



「今天你只要跟静香说『我不爱你』,药效就会完全消失。」



日斗换上野兽般的笑容,这样说着。



换句话说,一切都交由我自行决定。



『你愿意拯救我吗?』



『你愿意爱我吗?』



某人在我脑里这样问着,狐狸像是否定我的记忆般吃吃笑着。注意到自己被我狠狠地瞪着,日斗更加深了他的笑容。



「为什么?」



嘴巴总算能动了。从满脑子的疑问与恨意中,最先跳出来的就是这个问题。



「为……什么?」



我们曾经一起度过那么快乐的时光。



我们不是朋友吗?



听到我的问题,日斗摇了摇头。



「我这么做并没有特殊理由,只是想看看地狱是何种面貌。我所拥有的能力如今只能让我拿来游戏而已,假装成普通人类满有趣的!我一直很想体验看看不自由的团体生活呢。」



日斗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接着说:



「很高兴你那么信任我,其实我比你小两岁喔!你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吧?所以,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答不出来。」



日斗耸了耸肩膀,转身欲走。我挣扎着想爬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日斗像是嘲笑我的愚蠢似地转头看我。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是那种一旦抽到签就绝不会丢掉那支签的个性,不管这支签有多简单、多平凡也不会放弃,毕竟是自己亲手抽出来的嘛,理应好好珍惜。偶然是很重要的,所以我总是会尽情地享受自己所选择的东西。」



日斗无邪地歪着头,狐狸面具发出「喀答」一声。



「由此可见,我算是很喜欢你的喔。」



————————啪当!



门无情地关上。



留下的只有寂静。



身体渐渐恢复知觉后,我从床上滚到地上,尽管双腿仍有些发抖,但肌肉还没萎缩……真是十分诡异的状况。恢复知觉让我感到安心,我拖着如铅块般沉重的身体试图前进,这段距离彷佛无限延伸般漫长。好不容易爬到门口,打开大门,我继续驱动着迟钝的身体。好久没接触到外界的空气了,闻起来带点温暖的气息。我压抑着恐惧,慢慢往电梯前进,按下按键之后,楼层显示的号码变化着,电梯门随即打开。



就在此时,我与她四目交接了。



「阿勤……?」



静香傻傻地叫着我的名字,恐惧同时蔓延到我的全身。



我冲动地推开她,往楼梯的方向跑过去。虽然想下楼,但焦急的我无法顺利指挥身体,脚步一个踉舱,整个人跌下楼梯。手抓着往上的楼梯扶手,背后传来有人追赶的脚步声。现在想改变行进方向已经太迟,我决定顺势往楼上逃去。背上冷汗直流,再这样下去,我马上会被追上。



「!」



背后传来痛苦的呼吸声,看来我刚才的那一击狠狠地打伤了静香的脚。知道她受伤之后,我的勇气顿生,拚命地移动脚步,好不容易爬到最顶楼,电梯却停在下面的楼层。我无助地张望四周,看见角落处有一座铁制阶梯,应该是通往屋顶的通道。



如果通往屋顶,那边的出入口应该有上锁。



我爬上楼梯,拉开生锈的铁门,铁门「咿呀」一声地轻松拉开了。尽管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但我还是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清澄的蓝天就在眼前,与我目前的状况形成颇讽刺的对比,四周被安稳且温柔的光包围着。背后的脚步声产生一瞬间的迟疑……我多么希望脚步声就此离开,可惜的是,迟疑过后,脚步声的主人依然发现了这座铁制阶梯,跟着追了上来。



静香上来了。



漆黑的入口处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恐惧再次爬上我的背脊。



然而,她的脸……



(咦?)



她为什么哭了?



「阿……勤。」



静香敞开双臂呼唤着我,哭得像是个被母亲抛下的孩子。



「你为什么醒了?阿勤,为什么?为什么!」



我差点想伸出手,大脑中的记忆却很快地被唤起,脖子上被针刺到的感觉如此清晰,变成人偶沉睡的日子浮现眼前。我彷佛听见日斗在我耳边呢喃:



『害怕的话就逃吧!如果你决定逃开,就千万不要再接近她。』



不论她看起来有多可怜都不能接近。



如果爱惜自己的话……



「别过来……别靠近我!不要再走过来!」



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怒吼,静香颤抖着身体并停下脚步,无力地颓倒在地,眼睛瞪得大大的,无数的泪水白脸颊流下。



微风吹起她那头长长的黑发。



静香的头发在不知不觉间竟留到这种长度了,曾是短发的她如今已长发披肩。



「阿勤……」



「别过来、你别过来……」



静香抬起充满泪水的眼睛,映在她眼中的我满是惊疑惧怕的表情。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静香愕然地呢喃着,一边流泪一边问自己,病态的语音淡然地回响着。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局面……你一定不肯原谅我了吧?已经无法原谅我了吧?我只是很想嫁给阿勤啊!当你的新娘,和你组织快乐的家庭……我、我只想证明我跟爸爸妈妈不一样,能拥有一个像样的家……为人母亲,然后好好地抱紧我的孩子……想过着幸福的生活,如此而已……」



从她脸颊滑落的泪水滴在屋顶的地板上,静香缓缓地闭上双眼。



「我要的就只是这样而已……」 时光彷佛就此停止,眼里所见到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跟静香在一起时,我经常遇到下雨天,因此不太能相信现在居然是晴朗的好天气,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美丽的恶梦。



「静香。」



她再度睁开眼睛,盈盈大眼爱怜地望着我。



好像在指责我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也像是求我拯救她那样的哀怜眼神。



我只记得全身因此而发抖。每次看见她的眼睛,我就没有办法好好说话……可是,我必须告诉她。



虽然这么做很残酷。



但若不想再变回人偶的话,我就必须告诉她。



「我并不爱你。」



我还是说了。



静香温和地笑了,脸上充满圣母般静谧的表情。她站起身,倏地迈开步伐,我惶恐地远离她身边,可是她并没有看我,只是静静地站在屋顶中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久失修而移除,抑或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装上。



这个屋顶没有围上栅栏。



若走到边缘,也许还能看见下方的樱花。



「如果能怀上你的孩子就好了……我好想替阿勤生个孩子,真的很想,我想拥抱那个孩子……不过,这个愿望恐怕是没办法实现了。毕竟阿勤总是沉睡着,根本没办法和我生孩子。」



静香看着我,哭肿的脸孔露出澄澈的笑容。我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如果我们有孩子,阿勤,你一定不会忘记我这个人,对吧?一定会永远永远记住我,我是妈妈,你是爸爸……我还是很担心,怕没有人需要我,也怕被大家遗忘,真的好怕。即使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我还是很怕……」



很怕被你遗忘,很怕你不愿意记住我。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为什么静香要把自己说得好像是已经不存在的人?



难道……



「啊啊——」



「静香,不要!」



我大喊一声,同一时间,静香跑了出去。她坚定地大步往前跑着,像是跳远时的助跑一样;黑发随风飘扬的她,奔跑着横跨整个屋顶。



「——————如果你能让我怀上孩子……该有多好。」



静香毫不迟疑地往天空纵身一跃。



蓝天里映出静香的身影——她像是翱翔在天空中那样,静止在那儿,纯白的洋装衣袂飘飘。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彷佛时间即将永远停止在这一刻。



我伸出的手画过天空。



半空中的静香笑中带泪。



下一秒,时间以飞快的速度进行着,静香消失之后,传来柔软物体破裂的声音。全身无力的我呆坐在地上,从屋顶往下看,只看到一片飞散如石榴的殷红,还有蹲在那片殷红旁的深蓝色纸伞。在我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什么事时,身体便不自觉地往后跳开。我不住地颤抖着,眼泪也不停落下。静香……静香、静香……我像个笨蛋似地不停念着静香的名字,甚至不知道现在自己的心情究竟是难过,还是懊悔。



静香刚才还在这个屋顶。



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人。



没多久,铁门发出咿呀的声响,有人从入口走了过来。



「幸好我打开了这道锁。」



我看见深蓝色的纸伞,戴着狐狸面具的人飘然出现。



「我一直很想亲眼见识一下跳楼自杀的现场呢。」



「日、斗……」



我咬牙切齿地说出他的名字,怒意焚烧着我的五脏六腑,视野染成鲜红色,当中有只狐狸满不在乎地笑着。



「日斗!」



「我听到她最后的愿望罗。」



我一边大叫着,一边站起来,握紧拳头往日斗冲过去,冲向这个曾被我当成好友的怪物。我的拳头瞄准他的脸挥去,就在快打到他的时候……



深蓝色的纸伞飞向天空。



————————滋噗。



我听到一种湿湿的声音,肚子随即传来剧痛,我的拳头停在距离日斗的脸几公分之处。肚子好痛、好痛。



「——啊!」



日斗的右手没入我的肚腹,左手拿着一个刚刚自人体取出来的子宫。他的右手奋力拉开我的肚子,鲜血立刻迸出。接着,他将这枚新鲜子宫强塞进我的肚子,暗红色的血肉啵滋啵滋地进入体内,融入我的身体,成为我的内脏。令人恐惧的疼痛震撼全身,我不住地发抖。



「啊、啊啊——」



「好有趣的愿望,我什么都能做,可惜只局限于将人类的愿望变为现实,算是有限制的特殊能力;如果没有人许愿,便无法施展能力,所以我现在感到十分有趣。」



真高兴能有你这个朋友啊。



说完,日斗抽出左手,肚子上的伤口渐渐愈合。



我再也看不到刚才那个子宫。



视线渐渐变暗、变小,什么都看不见了。



最后看见的是那个狐狸面具。



「真想早点见见你们的孩子。」



说完,日斗无邪地笑了。



就这样,我害死静香——孕育了鬼。



我就这样替阿座化小姐杀了人。



我只愿意为阿座化小姐杀人。



我完全不感到后悔,即使到现在也一样,从来没有后悔过。可是,甜美的时光过后,总有相对等的惩罚等着我。我被人追赶并藏身于屋顶——藏身处也是阿座化小姐所指示的地点——靠着阿座化小姐不定时送来的水和食物裹腹,藉此维生。当然,我并不想永远藏在这里,等亲眼见到阿座化小姐顺利地继承阿座化的名号之后,我便会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在愿望实现之前,我还不能死。



移走一块天花板后,便能清楚地看到整个客厅,阿座化小姐即将在那里举行继承名号的仪式。等我亲眼见到她当上阿座化,就能安心地死去。



这一天很快地来临了。



阿座化小姐代替那头死去的母猪,继承阿座化名号的日子。



这一天,樱花怒放,好美的日子,樱花像是祝福阿座化小姐一样,开满整个枝桠。全族的人都怀着尊敬与畏惧的眼神望着阿座化小姐,族长终于就位,大家都在期待新的阿座化诞生的时刻——期待一个独一无二、前所未有的阿座化降临在这世上。



族长呼唤着阿座化小姐暂时使用的名字,她的肩膀上照例靠着一把奢华的纸伞。我不禁流下欢喜的泪水,眼泪不停掉下,浸湿了天花板。



阿座化小姐睥睨着这群人,缓缓地迈开步伐。



这是多么美丽的场面啊!



好美、好美。



就算我的眼睛瞎掉,也绝对不会忘记现在所见的一切。



绝对、绝对不会忘记。



* * *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萤幕——灰色调的萤幕还有彩色的萤幕,我的过去与不知名男人的记忆共同播放着。不知何故,黑白与彩色的影像当中都有盛开的樱花陪衬。黑白的影像里,手持纸伞的少女在家人的包围下端坐其中,老人像是朗读着什么,从内容可以判断少女似乎继承了某种东西,只可惜我的大脑似乎无法仔细吸收老人所说的内容。看见那名少女,失望的情绪再次涌上我的内心,脑海里飘起一片浓雾。



唯一挥之不去的是脑中浮现的红色纸伞。



现实世界里应该也接近樱花盛开的时节了吧?



这时,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樱花盛开之日就是你的死期,也是当初你继承阿座化名号的日子。』



『如果你无法醒过来,我会死掉喔。』



『即使如此,我也无所谓。』



不知道她在那间被尸体包围着的房间里做什么?



从那间水泥房间里,是否能看见盛开的樱花?



我的胸口发烫……好舒服的温度,我不禁闭上眼睛。



很想再见一次在我梦里微笑的她。



* * *



少女如人偶般伸展四肢,瘫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的她像是睡着了一般。看到她犹如断气的模样,我心中一紧,接着,某个东西从开了个洞的天花板飘了下来,掉在少女脸上,白色的花瓣滑落在少女的眼皮上,然后,她慢慢地张开眼睛。



她动了动脖子,看着并排在墙边的尸体——尸体的肉身腐烂,掉下来并露出里面的骨骼。房间里现在没有其他人,她静静地以澄澈的眼神环顾着房间,看着排放着尸体的墙壁,以及染满鲜血的地板……如恶梦般的场景静静地映在她眼里。



接着,她再次抬头仰望。



从那方小小的天空可以看见纯白色的樱花。



樱花迎风盛开着。



「你听得见我吗?小田桐君。」



少女突然发问,我点点头说:「听得到。」但是她应该看不见我点头吧?我的回应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她还是继续说着:



「美丽的樱花看了让人心情很好呢。」



花瓣轻飘飘地随风飞舞,少女愉悦地眯起眼睛。



「今天很不错,不管是要继续活下去,或是就此死去,都是好日子。」



这时,铁门「啪」的一声打开,某人打破寂静现身了。



「————时间到了。」



少年手里拿着染血的球棒说着。少女缓缓抬起头,只见拿着新刀子的男人满脸笑容,跟在少年后面;男人的背后则是拿着深蓝色纸伞的——



「哥哥。」



少女露出像猫咪般的笑容迎接。她的脸开始摇晃,无数的花瓣在我眼前飘动。我伸出手阻止,不想失去她,可是我的手根本到达不了她所在之处。她的笑容消失,我大声叫着……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我就能想起她的名字了啊!



可是,我的手无法构到她……我再次被过去吸了进去。



外面是春天。



百花盛开的春天。



* * *



我睁开双眼,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温暖的光线照在我的眼睛……好刺眼,我好像躺在床上,背上有柔软的触感。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再次闭上眼。



刚才的都是梦?



我终于从恶梦中惊醒了吗?



扭曲的影像充满眼帘,跳楼自杀的静香,像只狐狸笑着的日斗,还有那个被塞进我肚子里的东西。



血淋淋、犹自散发着热气的子宫。



肚子蠢蠢欲动。



异样的疼痛让我坐起来,总觉得那东西在肚子内侧踢着双腿。痛到难以忍受的我跌落在地上,蜷曲着身体,将胃里的食物吐个精光。然而疼痛依旧没有消失,肚子咕噜咕噜地发出声响,手指间渗出血。



「呜啊啊啊!」



回头一看,床上沾满鲜血,肚子里渗出的血染红了床单,黏腻的血液怎么看都像是女生的经血。肚子有个东西在内侧不安地躁动着,像是某个物体试图打开我的肚皮。此时,我不经意地想起了日斗说过的话。



『真想早点见见你们的孩子。』



他说很想早点见这个孩子,也许等一下就会过来带走我肚子里的东西。真痛恨自己竟然这么快就想到这一点,那家伙肯定会以采摘熟透苹果的轻松心情过来找我,能够在日斗不在这里的时候碰巧醒来,可以说是奇迹。



我才不会让那家伙称心如意呢!



我勉强站起身,走出房间。尽管全身疼痛难忍,但我还是想办法打开房门,流着血、蹒跚地走着。



救命……



有没有人啊?



救命……



我深切地希望有人来拯救我。当我站在电梯前,正想按下按钮时,手指轻轻颤抖着……万一电梯门一打开就是日斗,这次便真的完蛋了!我摇摇晃晃地转向楼梯的方向,看着往上的楼梯。



干脆从屋顶跳下去算了。



跟静香一样。



跟我拯救不了的她一样纵身一跃。



可是一回想起如石榴般飞溅的鲜红,我又感到胃部一阵翻腾。



我还不想死。



是我害死静香的,现在却想保住自己的生命。



我继续硬撑往前走。当我每次因无力而跌倒时,肚子里的东西就开始骚动,带来剧烈的疼痛,我忍不住发出哀号。也许日斗正在某处偷偷欣赏我的惨状,当做娱乐秀中的调剂,一边嘲笑着我,一边观察着。我不敢停下脚步,但是这样漫无目的地逃下去也不是办法,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逃脱。



因为最可怕的东西其实就在我的肚子里。



「————呜!」



不停流出的泪水滑落脸颊,我一个不小心踩空,整个人摔在楼梯的平台上,接着再度拖着笨拙的步伐,往前走着。



「静香……」



我喃喃地叫着静香的名字,紧接着不停地喊,穿过无人的走廊,往外头走去。我一边冲出自动门,一边大喊:



「静香、日斗、日斗!静香、静香!」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那个时候的我们不是很开心吗?



「为什么、为什么……」



跌出外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大楼前方是一片坡道,两旁种植着樱花。樱花盛开着,白色的花瓣如雪片般飞舞。



她——



就在这里。



* * *



我睁开眼睛。



首先看到的是盛开的樱花与纯白花瓣雨,强风迎面吹来,被眼泪模糊的视线一阵混乱。有个撑着纸伞的人站在路中央,一瞬间还以为是日斗来了,吓得我差点惊叫出来,不过马上就发现那个人并不是日斗。影像中的我与现实中的我重叠,视线融合为一,过去发生的事情看起来像是现在发生的一样。像丧服的黑色歌德萝莉风洋装,还有,红色……红色,红色的————纸伞。



萤幕里的她转头看向我。



以樱花为背景,衬托出的绝美少女。



我终于想起她的名字。



「——————小茧。」



我听到「啪锵」的声音。



全部的萤幕同时亮起灯。



我抬起头,旁边的萤幕里是拿着纸伞的少女继承某种东西的场景。



然后,我看见了……



* * *



撑着纸伞的少女从榻榻米站起来,睥睨着四周,浑身上下充满自信与惊人的美丽。大家都点头表示赞同,她不愧是有资格能继承阿座化名号的人。



但是,这样的场景即将遭到破坏。



————————砰!



纸门唰地被拉开,某人与这无礼的举动一同出现。大家怒吼着,共同谴责来人的无礼行为,然而那名姗姗来迟的少女骄傲地睨着所有人并开口说:



「无礼?胆子真大呢,居然敢指责我啊?」



少女手上的纸伞转呀转的。



原来的少女与擅自闯入的少女都拿着一把纸伞。



伞的颜色是————————



「让大家久等,幸好赶上了。」



伞的颜色是深蓝色与红色。



「我才是真正的茧墨阿座化。」



擅自闯入,身穿歌德萝莉风洋装、手持红色纸伞的少女对着那个继承了阿座化名号的少女这么说着。



受到冲击的众人纷纷将视线放在两名少女身上,发现那名撑着深蓝色纸伞的少女笑了。



好像狐狸那样的笑。



* * *



那名少女很美。



我匍匐在地,怒放的樱花疯狂飘舞。花瓣纷飞中,她不停地转动着红色纸伞。



好像纸伞本身也是一朵花似的。



————啪!



纸伞被收起来。



————啪!



接着再次张开。



飘落在纸伞上的花瓣像雨滴一般弹出去,站在樱花盛开的树木下的她看起来有些诡异,不太像是现实世界的人,美得如梦似幻,有如一幅画。她慵懒的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



「咦?看样子好像发生了很难得一见的事。」



看见浑身是血的我,少女微弯起嘴唇,露出像猫咪般的笑容。



她的笑容与日斗十分相似。



「我跟着哥哥留下的痕迹追过来,却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在盛开的樱花下微笑的她既美丽又丑恶。



不知为何,我联想到一句话——樱花树下埋着尸体。



少女信步走来,盯着我瞧,接着大大方方地把手放在我肚子上,抚摸着上头不断滴出的鲜血,说道:



「你的肚子里怀了一只鬼。」



肚子里的东西蠢蠢欲动,手指之间好像有某个东西在乱动,喉咙一直想呕吐,却吐不出任何东西。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少女的笑意更深了。



「果然如此,很像是哥哥所喜欢的方式。你肚子里所孕育的东西是某人的感情,再放任不管,它将穿肠破肚而出。」



穿肠……破肚?我马上听懂了少女所说的话。其实肚子里的东西现在正猛烈地踢着我,我痛到流出眼泪,满脸都是泪痕,恐惧揪紧心脏。



我不想死。



好想回去。



回到那个毫无变化、平凡的生活。



「想要我救你吗?」



咦?



转呀转。



红色纸伞不住地旋转,少女用一种在路边救流浪猫的轻松语气问着。



嘴角那抹温和的笑容十分眩目。



身穿黑色洋装的她有如另类的圣母。



「想要我救你也行,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我头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案例,值得将你养在身边。难得你的体内孕育出一只鬼,要是让哥哥杀了实在太过可惜,你就跟着我吧!我能救你,虽然不能帮你拿掉寄生在你肚腹中的鬼,但是只要它没有被生下来,我就有办法控制住它。」



少女弯下腰,白皙的手触碰着我的肚子。当她碰到我时,剧痛便消失了,我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我的封印并不完全,这种生物是因人的感情孕育而出,能感应别人的负面情绪并随之变强。从现在起,你不可以回应任何人的情绪,连同情都不可以。你的生活将会变得很辛苦。还有……」



她那又大又漆黑的眼眸凝望着我。



「你不能离开我身边,也不能从我这儿逃开,你要保护我,为我工作,为我而死。」



她的笑容是如此地变态而扭曲。



眼神却是那么真挚而清澄。



「这就是得救的代价喔!逃出地狱之后,等着你的依然是地狱。」



红色的纸伞转动着,转呀转。少女直直地盯着我看。



她的眼神好像正在说——就算我就这么死掉也无所谓。



「尽管如此,你还是希望得救吗?」



一片空白。



沉默淹没了我们。盛开的樱花开始凋谢,少女将伞靠在肩膀上微笑着,温热的鲜血自我的指尖滴滴答答地流着。



头脑无法好好思考。



我只能呆呆地想——



这名少女好美。



「我……」



我吃力地运作着干渴的舌头,又一颗眼泪滑落脸颊。



我哀求着。



「————我不想死。」



少女面带微笑,坚定地伸出白皙的手臂。



「不想死就跟我走。」



我伸出沾满鲜血的手,缓缓地拉起少女的手。她的手与我想像的不太一样,一如平常的少女那般,既柔软又温暖。



她用力地握紧我的手,我也用力地回握。



「————没错,你就是这样答应我的。」



少女突然改变语气。



黑色的眼眸里有我的影子,我也看着她的眼睛。



樱花在我们四周飞舞,仔细一看,这并不是真的樱花,而是碎纸片。以少女与我握着的手为中心,贴附在我身上的纸逐渐剥离,这就是阻碍梦渡的咒术。纸片彷佛无数只蝴蝶在空中飞舞着。



胸口好烫,茧墨给我的玻璃珠发出红光,里头的血液摇晃着。



我与那猫咪般的眼睛四目交接。



少女像是嘲笑我似地微笑着。



「好了,快起来吧。」



「不用你说,我也会起来的,小茧。」



我轻快地回答,然后再度看着这个很适合拿红伞的少女。



茧墨阿座化。



好像一点都没变。



不管何时何地,她看起来都如恶魔般美丽。



* * *



一瞬间,我的视线又开始变化。我从天花板看着这个如废墟般的水泥房间,里头的少女——不,应该称她为茧墨——看到我之后露出笑容。



拿着刀子的男人自椅子处接近无法动弹的茧墨,戴着狐狸面具的日斗则看着他们俩。但是下一秒,日斗的肩膀震了一下。茧墨用带有笑意的声音说道:



「————太迟了,哥哥,你赶不上了,就算现在故技重施也来不及罗!」



她静静地伸出手,那些装饰用的红色纸伞像是有根线控制住一般,「啪」一声地全都关了起来——被茧墨的手所操控的七把纸伞以伞骨站立着。男人讶异地瞪大了双眼,雄介则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连上了。」



————啪!



红色纸伞同时打开,我也跟着跌进房间。我穿过梦境,从天花板摔进正在观看的场景中,趴在地上,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吐着血。



「咦?」



茧墨似乎有些意外。雄介噗哧大笑,不停地拍着自己的大腿。我压住裂开的肚子,不停喘息。



「啊,对了……如果我从梦里把你抓出来,会不会也可能让你死掉?小田桐君。」



(现在才想到这点不太好吧!小茧……)



我痛到没办法讲话,只能压着肚子呻吟。



妖怪在我肚子里狂笑着。



然后,咕噜咕噜地吃着某种东西。



* * *



眼前又出现新的麻烦人物。好不容易才能达成愿望,为什么又有人来捣乱?那个男人拉了我的后腿!阻挠了我、我的……啊啊啊啊!讨厌的臭虫子!为什么要阻挠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等待着这一刻,可恶!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后面就是我该杀掉的茧墨阿座化,是我该杀掉的……不,应该称她为这个女人,就算她是阿座化的妹妹也一样,这个女人是最早……不,应该说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成了我的敌人。



穿着像丧服的黑色洋装的女人。



那女人在笑,她的笑容多么恶心!



好像「那个时候」一样令人厌恶。



我拿着刀大步向前走。



为了弥补当时的失败,我向前走去。



阿座化小姐当上阿座化的日子,出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侵入者,那是个与茧墨家血缘关系较远的少女,一个只配坐在下位的人竟擅自跑到本家,实在不可原谅。然而她堂堂正正地进来,露出一副自以为是主人的神态,睥睨着大家。



那女人拿着一把与阿座化小姐的深蓝色纸伞极为相似的红色纸伞,眼神如野兽般狰狞,不怀好意地笑着。



我默默地反刍着少女说的话:



『我才是真正的茧墨阿座化。』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在她面前已经有了真正的阿座化,正准备进行继承名号的仪式,我却无法驱除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对我而言,阿座化小姐只有一个,但是我不得不承认……



这个比十岁的阿座化小姐年纪更小的少女……



——有着妖艳而美丽外表的少女。



她的样子与传说中的初代阿座化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你胡说些什么……阿座化就是这个女孩呀!」



有人疑惑地问着。擅自闯入的少女听了嗤之以鼻,冷笑地说道:



「见了我本人,你还敢这样大言不惭。我说,族长……截至目前为止,你见过三代茧墨阿座化,应该最熟悉我才对,也知道我比历届的人都配得上茧墨阿座化的名号。」



少女大胆地笑了。众人听了都转头看着族长,族长此刻的目光只停留在少女身上。接着,他对着这擅自闯入的少女深深一鞠躬。



「阿座化小姐。」



老人语音微颤地以阿座化之名称呼少女,众人霎时哗然,如波浪般的细碎交谈声与如针般的视线中心就是「我的」阿座化小姐,她依然以高雅的姿态端坐着,嘴角也如往常般露出一抹残忍而美丽的完美笑容。



「我猜前一任阿座化的女儿有一点点像阿座化,因此你们才突然省去遴选的步骤,贸然选定她成为下一任阿座化,抑或是受到前一任阿座化的煽动而决定。我听说前一任阿座化很执着于这个名号,所以才费尽心机让自己的女儿继承这个名号。幸好我及时赶到,若是没有,你们又该如何处理?我是阿座化,茧墨阿座化,打从降生在这世界上,我就知道这个名号是属于我的。」



少女口齿清晰地说完,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自我出生,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便不该有另一个阿座化存在。」



族长在微笑的少女面前低垂着头,没多久,所有的人都向少女低头致意……全族族民都对这该坐在下位的女人低头了!这样的场面实在太奇怪,为什么大家都不理会原来的阿座化小姐,要对这名突然现身的少女如此毕恭毕敬呢?这名少女的确很像阿座化,可是我的阿座化小姐也曾经受到族民的认可啊!为什么会有两个阿座化呢?到底是怎么回事!抬起头的族民们也开始议论纷纷。



————啪!



阿座化小姐收起纸伞站起身,静静地转身。



————啪!



少女也跟着收起纸伞,转身面对面看着阿座化小姐。



————啪!



两人同时打开纸伞,开出鲜红色与深蓝色的花朵。



「原来如此……如果没有我,你就成了阿座化啊……可惜,他们搞错了,因为世上不可能同时存在两名能继承阿座化名号的人。」



少女斩钉截铁地说。阿座化小姐不发一语,只是安静地笑着。突然,少女笑弯了嘴,然后说出了极为无礼的话:



「能请你脱掉衣服吗?」



阿座化小姐震惊地抬起头,深邃的黑色瞳孔彷佛映出我的身影。



————————杀了她!



她的眼睛这么命令着我,于是我踹破天花板,掉落到大厅中,拿起刀冲向拿着红色纸伞的少女。就在刀子快碰到她的身体时,少女收起纸伞并朝我脸上刺了过来,尖锐的前端刺到脸颊,几乎要刺到我嘴里。我如野兽般咆哮着,接着有许多双手试图抓住我。我狼狈地连滚带爬地逃跑,背后传来阿座化小姐被推倒的声音,然后是布料被撕破的声音,同时————



「她是男的!」



我听到有人这样大喊。



* * *



男人的记忆与感情就此中断,肚里的妖怪吃吃笑着,男人拿起刀走近茧墨。当无法动弹的我正想大叫时,拿刀的男人倏地飞了出去,不明就里的我抬起头看过去。



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情景。



我看到雄介拿着球棒站在那儿。



「雄介,为什么要帮我?我不太明白。」



「放心吧,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想帮你……嘿!」



雄介打掉男人手上的第二支刀,顺势甩着球棒,攻击男人的头部。男人反转身体,躲避雄介的攻击,由于球棒的长度不够,雄介并没有击中男人。站在男人背后的日斗歪着头:



「我可以问你吗?雄介,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会让你背叛我的事?」



「不不不,不是你的问题,对不起,临时丢下我的工作……不过,就算我现在背叛你,也没有任何损失了。」



因为朝子阿姨与小秋都已经不在了。



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何不依照自己的意愿,帮助想帮的人呢。



「真要说出个理由,那就是……我并不讨厌小田桐先生这个人。」



彷佛接下来要说的是很不好听的话,雄介严肃地沉思过后,才笑着继续说:



「他是个再普通也不过的人,既单纯又愚蠢到无可救药,却愿意回到这儿来,让我有点开心……没错,我因为他愿意再度面对这个地狱而感到开心。对一个曾经活着亲眼见到地狱的人而言,他大可以逃往任何想去的地方,所以……」



不能只有我一人袖手旁观,这样太狡猾……也太寂寞了!



说完,雄介挥舞着球棒,染血的球棒抵在男人的肩上。看样子,雄介把我归类为他的同党。日斗缓缓摇头说道:



「小田桐,你还是没变,虽然人怪怪的,却很受欢迎。」



「说得没错,哥哥,毕竟我和你都选了他。他天生就容易吸引一些异常事物——也就是说,他属于那种很容易被人抽到的签,连一向看不上任何人的你也选择了他。这跟签本身是怎样的签无关,反而与这支签是否容易被人抽中有关。」



茧墨嘴角微扬。



她继续嘲弄般地说。



「你一定很不甘心吧?要杀我应该有更简单的方法,你却绕了一大圈,还故意杀掉我的母亲示威。」



「嗯,可惜你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时我才知道,茧墨之所以会被召回本家的原因,是由于那位被杀死的、超过三十岁的远房亲戚,而且那名死者竟然就是茧墨的母亲。



被凶手残忍地拉出内脏而死的亲人。



虽然亲眼见过母亲的尸体,茧墨却还是轻蔑地笑了笑。



「我怎么可能有反应呢?我是阿座化,天生就是阿座化,不可能为一个曾是我母亲的人的死亡而感到难过。」



这时,我第一次见到日斗扬了扬眉毛。雄介在一旁劝茧墨不要刺激日斗,但茧墨不予理会,继续说着:



「你的做法实在太过拖泥带水,哥哥,你竟然指使这个丑男,说是『他想杀掉你,所以我才让他杀你』,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想不到你会说出这么夸张的谎言?明明想杀掉我的人是你,不是他,对阿座化这个名号的欲望也一样。『因为母亲逼我,我才想当阿座化』,还真敢说啊!这些年来,你对我的杀意逐渐累积,执着于这个名号,这些丑恶的欲望根本属于你自己,完全像是你会做的事。对他也一样,基于娱乐的心态而控制他,说谎也该有个限度。真相如何,你自己最清楚。」



茧墨的嘴角漾出猫咪般的笑容。



完全是野兽在玩弄到手的猎物时才有的笑容。



「你不希望静香抢走他,所以抢先一步主动靠近并破坏他们,不希望自己的东西又被其他人抢走。过去被我抢走阿座化名号的事情对你打击甚大,所以,当你发现精心挑选上的玩具很可能被其他人抢走时,宁愿把玩具弄坏也不肯拱手让人。你破坏了他们两人的未来当做游戏,结果原本计划要弄坏的小田桐君这次却被我捡了回来。就这样,除了阿座化的名号,你又被我抢走一个东西——这就是你想杀我的理由,对不对?」



茧墨放声大笑,不是平常那种微笑,而是打从心底开心地笑着。



她捧着肚子,一边狂笑,一边大喊。



「你故意让他离开我身边并囚禁他,打算取出他肚子里的鬼,好得到一个可以自由活动、威力强大的式神,却又觉得不需要在杀我的同时取出鬼。你希望他不要来救我、不相信我,让我因此被杀死,就像害死静香的时候一样。真无聊,真的是无聊透顶……哥哥,你真的很蠢,是个庸俗之人,肚子里只有微不足道而肮脏的欲望。」



她鄙夷地看着日斗。



尽管脖子上戴着项圈,她的眼神却像是地位崇高的人看着地位卑下的人那样不屑。



「这样的你没有资格当阿座化。」



房间里飘荡着沉默的气氛,日斗的脸完全僵硬。我看着不发一语的他,不知道茧墨的话有几分认真。日斗的五官中只有嘴唇微微弯起,这就是他的回答。



完全静止的表情。



犹如他戴着的狐狸面具。



「————杀了她!」



说完,日斗旋转着纸伞,深蓝色纸伞往前一点,随即又往后一挥,雄介便如同断了线的人偶般往前扑倒在地。他瞪大双眼,被看不见的物体拉走。



男人拿起刀,冲向茧墨。



茧墨竟然笑了。



在这危急的生死一瞬间,她依然面带微笑。



小茧,你果然不害怕死亡。



我试图站起来,肚子却突然动了一下,好像从里面掉出了什么东西。「咚」的一声,肚子瞬间变轻,有个湿湿的物体在地上蠕动着。



我生下了某个东西。



然后,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 * *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萤幕。可能是因为昏过去的缘故,我的意识又回到梦境中。咒术被破解后,大部分的萤幕都遭到破坏,不停冒着烟,曾经关住我的灰色栅栏如今也破损不堪。过去的影像不时地出现在坏掉的萤幕上,我看到静香与日斗,但影像随即消失。旁边那个放映着男人白日梦的萤幕中,播放着现实中的影像;男人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画面里的影像应该是男人所见到的情形。茧墨在半明半灭的萤幕里笑着……然后,我注意到一件事——



好像有人坐在萤幕前方。



一个光溜溜的孩子开心地拍着手,天真无邪地呵呵笑着。孩子看着坏掉的萤幕,并在看到静香和我出现时开心地笑了,小小的手快乐地摸着萤幕。



我听到手拍上萤幕的声音。



刚刚分化出来的手还沾着羊水与血迹。



妈——妈。



孩子尖尖的声音喊着妈妈,小小的手不停地触摸着萤幕。



爸——爸。



这个孩子笑着喊爸爸。我发现肚子出乎意料地轻盈,往下一看,肚子开了一个极大的洞,可以看见里头的内脏,却没有流血。



『他想要取出你肚子里的东西,却不希望伤到你的生命。可能是因为如果你孕育出鬼之后又死亡,对他将会很不利的缘故吧。』



我想起茧墨说过的话,看样子,日斗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好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后不会死亡。虽然不会痛,但是像这样看到自己的内脏还是觉得很恶心。这个孩子在我眼前拍着手,该怎么办才好……我愣愣地看着孩子的背影。突然,那个孩子转过身来。



小小的嘴巴挂着一抹微笑。



她长得很像静香。



眼睛如鬼火那般血红。



爸——爸。



她的声音既高且尖,应该是个女孩。她天真地伸出小小的手,看得我忍不住想呕吐,对她涌出一种厌恶感。



难道……这个「妖怪」是我生下来的?



爸——爸。



她叫着爸爸……别过来!别靠近我!当我正想大叫出声时,却注意到一件事。



她小小的脸庞与静香十分神似。



两只眼睛中,黑色的那只眼睛则像我。



她是我们两人的孩子。



我想起日斗说过的话。这么说,这个孩子……



「是……我的孩子?」



爸——爸——哇啊啊啊、哇啊啊啊!



她开始哭了,我呆呆地望着她,忍不住走过去抱起小小的她。还以为我会感到恐惧或是害怕,但我猜错了,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当我抱起她时,孩子破涕为笑,奇妙的压力穿过我的身体,就跟看见撑着红色纸伞的茧墨时相似的感觉。



这孩子是个妖怪。



她不是人类。



——抱起她,我就知道了。



嗯、嗯。



孩子抓着我的头发。我看着旁边的萤幕,男人正打算冲向茧墨,戴着项圈的茧墨随着男人的靠近越来越大,刀子的光芒闪耀着,影像有点像慢动作放映。



孩子又抓了抓我的头发。



她定定地盯着我,满是期待的眼神。一丝恐惧窜上我的背脊,另外还有一种感觉——



这个孩子似乎知道我是她的爸爸。



「那个……」



嗯?



我想叫这个孩子,才发现她还没有名字。想了一会儿之后,我说:



「叫你雨香好吗?好不好呢,雨香?」



嗯!



这是我第一次替女孩子取名字,雨香似乎很中意这个名字。看到她喜欢我替她取的名字之后,我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忍不住自嘲地想——我到底想干么啊?但我早已下定决心。我想起自己当时拉起茧墨的手的情景,依循着求生的本能而下了决定。



现在也一样。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但我还是……



「雨香。」



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我很确定这个妖怪就是我的孩子。



同时,我这样说道——



「如果你办得到的话……能不能帮爸爸的忙?」



孩子笑嘻嘻地看着我。



「砰」的一声,萤幕碎裂开来。



玻璃破裂后,世界开始有了色彩,我的视野反转过来,不再与持刀男人的视野重叠。男人的脸如今就在我眼前,怀里的孩子大大地张开口,肉开始上下波动,可以看见其中冒出新生的牙齿。



接着,她一口吃了持刀的男人。



* * *



失去上半身的男人倒卧在地上,内脏如同翻倒的水桶般倾泻在地。我惊讶地看着当场死亡的男人,怀里的孩子呵呵笑着。



「————呵!」



茧墨笑容灿烂地挥动着手臂,收起从尸体旁飞过来的红色纸伞,接着拿起久违的纸伞,靠在肩膀上。



我想起之前少女曾经说过的话。



『这只是我的推测——失去母体的妖怪很难被控制,如同失去附身对象的凭神,所以日斗才会想尽办法要让你活着,同时取得那只妖怪;如果不是那样,他根本不需要让你活着。换句话说……截至目前为止,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是我之前没注意到的,不过现在跟你说也没用,就先不告诉你了。』



那个少女就是茧墨吧。我一边看着怀里的孩子,一边想。



这个孩子好像会听从母体——也就是我的命令。



孩子像是吃了美食一样,满足地打着饱嗝,我赶紧拍拍她的背,她开心地呵呵笑着。被推倒的雄介躺在地上,安心地看着我,日斗则站在雄介后面。



失去情感的脸木然地望着我,与狐狸面具一样僵化的笑脸。



我发现——这才是日斗的真面目。



「日斗……」



啪、啪、啪、啪!



响亮的拍手声传来,日斗像是深表赞叹似地大力拍着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没想到你竟然能从梦境中逃脱,小田桐……甚至还承认了那妖怪是你的孩子。我知道那个男人难逃一死,却没想到他杀不了阿座化。」



他将牙齿咬得叽叽作响,平常的轻浮态度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憎恨。日斗狠狠地瞪着茧墨,茧墨则毫不畏惧地看着日斗。



「接下来,你想怎么做呢,哥哥?我这方有我,还有能操纵鬼的小田桐君,连雄介也站在我这边了。」



其实,我不认为我们能把躺在地上的雄介算进来,但茧墨还是把雄介也算上一个人力。她不停地转动着纸伞,日斗浅浅地笑了,接着往后退了一步。



「哥哥,想逃吗?」



茧墨促狭地笑了,而日斗面无表情。



「我才是阿座化,你不是,就算你逃跑,我们之间的差异也一样无法弭平……不管你对付我几次都一样。」



日斗想逃跑!不能让他得逞,这次绝对不能放过他。我想追上他,但是手里的孩子好沉重,让我无法移动身体。怪异的晕眩侵袭全身,只见日斗对着我笑。



「不是这样的吧,亲爱的妹妹。」



深蓝色的纸伞旋转着。



「————我一出生就是阿座化了。」



红色的纸伞也旋转着。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有我的存在,哥哥,你从来就不具备阿座化的身分。」



红色与蓝色的漩涡不停转着,两人四目交接,相视而笑。



「——有机会再见罗,妹妹。」



「——嗯,后会有期了,哥哥。」



啪!



只有深蓝色的纸伞「啪」的一声收起,纸伞后方已不见日斗的身影。



「日斗!」



好不容易才往前踏了一步的我,脚步一个不稳地跌倒在地。我趴在地上,不住痉挛。



怎么搞的?



爸——爸。



孩子担心地抚摸着我的脸。我知道我的体温正迅速地下降,某人看着我的脸并发表意见:



「咦?他的HP好像已经降到负值了耶。」



「小田桐君,我要先警告你,现在的你依旧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太过逞强的话,这次真的会丢了小命喔!」



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点讲?



但是我的舌头跟着不灵光,没办法讲话了,视力逐渐模糊,也不清楚是第几次昏死过去了。自己真没用……我沮丧到想咂舌,不过在意识陷入混沌之时,我听到了一道轻柔的安慰声音。



「辛苦你了,小田桐君,好好睡一下吧!」



白皙的手轻抚着我的脸颊,茧墨给了我一个微笑。



「只要你有心,还是能做得不错嘛!」



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啊。



我只是被人控制,然后努力挣脱而已。



所以,请不要用那种表情看我好吗?



我宁愿你嘲笑我,会让我自在一些。



用你一贯对待我的态度。



我的思绪只进行到这里。接下来,所有的一切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 * *



我牵着沾满羊水的手,漫步在黑暗之中,孩子拉着我走到某个地方,好像有个人在黑暗中哭泣着——一个娇小女性抱着自己的肩膀啜泣着。她抬头仰望天空的方向,像是诉说着「好冷好冷」那样地哭着。



哇啊啊啊……哇啊啊啊……



颤抖的身影看来如此孤独。



哭泣的模样好可怜。



她看着远方的大楼,专注地望着其中一间房间,眼神就像看着遥不可及的乐园那样恍惚。我注意到了,昏暗如黑夜般的地方是大楼前方的道路,也是静香跳楼自杀的地点。



哇啊啊啊……哇啊啊啊……



妈——妈。



我无法定义「这里究竟是何方」,是我的梦?还是某人的梦?抑或只是梦与梦连结的异世界呢?该不会是死后的世界吧?



我只知道一件事。



她可能从那天起就一直在这里徘徊。



从跳楼自杀的那天起,一直在这里……



我拉着孩子的手走近她身边,有些犹豫地摸了摸因哭泣而抖动的静香的背。静香抬起头,哭得像个孩子的她一如生前那样地问我:



你愿意拯救我吗?



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死亡,仍旧不停地询问着。



你愿意拯救我吗?



恐惧爬上我的背脊,但是我在强自镇定之后,蹲了下来。



妈——妈?



孩子问着,小小的身体紧紧抱住了静香的肩膀。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救你。」



听到我的回答,静香又呜呜地哭泣起来,她的身体颤抖着,想要放声大叫。我抱紧她之后,继续说道:



「但是,我答应你,我绝不会忘了你。」



静香抬起那张哭肿的脸孔,我定定地看进她的眼睛并点头。



我可能无法原谅她吧?即使同情她,也没办法原谅她,每次想起她总是背脊一凉,感到莫名恐惧……我恨她让我的人生变得一场糊涂。



可是……



「我不会忘了你的。而且,你看……」



我推了推孩子的背,孩子歪着头问道。



妈——妈?



静香瞪大了双眼,微笑慢慢地浮现在她的脸庞,她默默地抱紧孩子小小的身躯。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抱着原本不存在于世界上的妖怪,这是多么可怕而扭曲的一幕。但同时……



也是很美的画面。



最后,我静静地呢喃。



已经没事了,所以……



所以,不要再哭了。



梦如烟雾般逐渐散去。



最后,静香露出了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笑容。



* * *



眼泪自我的脸颊流下。茧墨在我眼前脱下白袍,露出里头穿着的歌德萝莉风洋装。我坐起身,环顾四周,熟悉的物品映入眼帘——茧墨拿来当睡床的沙发、放满巧克力的桌子……不知何时,我已经回到事务所。



孩子不见了。



「咦……小茧,雨香呢?」



「雨香?啊,你还帮她取了名字啊?嗯……这名字还不错。不管是哪种生物,都会因为不同的名字而有各自存在的意义。因为你给了她一个名字,所以她已经不是单纯的妖怪,同时也是你的女儿。我让她回到你的肚子了,跟以前一样住在你的体内。」



我摸着茧墨指着的肚子,的确能感觉到里头有另一个心跳。



跟以前一样蠢动着。



「虽然是你的孩子,但最好还是别让她跑出来比较好,也最好不要利用她的能力。这个孩子本身就不是个很稳定的存在,会减短你的寿命,而且每次利用她的能力,都会让她变得更强大。其实我没想到你孕育的妖怪竟会幻化成人类的模样。」



鬼不太可能变成人类的模样。



看起来像小孩的妖怪还是个妖怪。



茧墨满脸笑容地说出极为残酷的事实。



「不过,就让她继续待在你的体内吧,有需要时可以利用。然而,虽然她可以救你,但每次打开肚子都会让你有生命危险。」



我慢慢地摸着肚子,顺着上头的血迹摸着。即使体内有东西动来动去的感觉还是很难忍耐,却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讨厌。



爸——爸。



想起孩子叫爸爸时甜甜的嗓音,我安抚似地轻抚着肚皮。



我并不想孕育出这种西。



但是,能够见到母女相见的场景让我感到很欣慰。



「雄介君回去了,他说现在总算能暂时做回正常的学生,虽然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随便说说而已。」



「应该是随便讲讲吧?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会乖乖地上学。」



听了茧墨的报告后,我这么回答着,毕竟那个青年就算拿着铁制球棒出现在诡异的地方也不奇怪。我的脑海里又浮现雄介在月光下拿着球棒现身的姿态,他惊人地适合那种诡谲的造型。



「听说所有的杀人事件都由本家的人完成善后工作。本家的人几乎全军覆没,幸好仍有少数幸存者……他们还是一直催我回去。」



「反正你也不会回去。」



「没错,小田桐君,这里才是我的家呀。」



我要小茧回家,但小茧其实已经回到属于她的家了。



茧墨摆动着白皙的双腿。



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



这个房间一如往常,飘着巧克力的香味。



这儿有茧墨,有我,还有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味,一切的一切都跟之前一样。



只不过——



「日斗之后会如何呢?」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他还是执着于阿座化的名号,也不肯放弃你;可惜,不论是阿座化的名号或者是你,都是他这辈子无法得到的东西,所以,他只能想尽办法破坏。」



茧墨笑了,像猫咪般的笑容。



「他应该还会来找我们,跟这次一样,会准备好超级做作的舞台。」



我想起头上戴着狐狸面具、面无表情的日斗,突然感到头晕,光是在脑中想像出他那撑着深蓝色纸伞的身影就让我差点昏过去:心跳加速的我只好用力握紧拳头。



可是,现在已经……



「好了,难得你已经痊愈,小田桐君——」



茧墨想转换一下气氛。



难得她也会察言观色。



她走近窗边,用力地拉开窗帘。



温暖的阳光洒进房间,洁白的花朵在蔚蓝的天空下闪耀。



又是樱花绽放的时节。



「我们去赏花,算是慰劳你的辛劳,如何?」



接近盛开的樱花花瓣开始飘落。



看着如雪片般落下的花瓣,我轻轻地笑了。



「请问要准备几块巧克力?」



拍了一下大腿后,我站起来。



现在,记忆中的春天终于缓缓地过去了。



B.A.D.事件簿①:茧墨今天也要吃巧克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