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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IV(1 / 2)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很久很久以前,狐狸决定住在人类附近。



它假装自己是人类,交了两个人类朋友。



可是,狐狸仍然是野兽,不可能真的和人类成为好友。



它逼疯其中一个人,让另外一个人怀孕,接着便消失了。



故事就此结束———其实不是。



直到现在,狐狸仍停留在人间,到处惹事生非。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也是现在依然进行中的故事。



*  *  *



「狐狸开始行动了。」



茧墨喃喃地表示,手里的图画纸滑到前方,红色的文字跳跃在这张曾经被捏成一团的纸上,蜡笔写成的字迹虽然粗糙,却不难看清。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狐狸挖开墓穴,打破里头的棺木。



「他又拟了某些计划——真讨厌,他每次都花费太多功夫准备舞台,就算要请我去,我也不想看呢!」



事务所里充满巧克力的香味,茧墨用手敲打着敞开在四散的糖果纸盒旁的图画纸,涂着黑色指彩的指甲敲出令人烦躁的节奏。



但是,我还缺少一些必要的材料。



一个材料给身体,另一个材料给灵魂。



可惜,目前收集到的材料只有一个。



所以妖怪无法变成人类。



「狐狸利用『死者』做出『妖怪』,然而妖怪的身体没多久便散了,就像和大海一起流逝的美咲一样。若要让妖怪的身体保持原状,必须收集到缺少的材料。」



小女孩想要收集这些材料。



为了这个比谁都还要重要的朋友,



她什么都愿意做。



「第一个事件中,『妖怪』回到了大海;到了第二次的事件,『妖怪』却生存了下来,最后不知去向。因为材料已经收集齐全的缘故,妖怪才得以生存。」



一个给身体用,一个给灵魂用。



我思索着这两个事件的不同点,这两个事件不同的变数究竟是什么?



一个人与两个人。



——————死者的数目?



「要让一个『妖怪』生存,就必须有两个人代替它死去——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真是品味低俗的游戏。」



只在一边放着两倍的砝码,天秤怎么可能达成平衡?



茧墨不屑地说着,丢下手中的钢笔,上头缠绕着银色藤蔓的钢笔在桌上滚动。她无聊地眺望并排的两张图画纸。



茧墨将手靠在沙发扶手上,撑着下巴说:



「这很可能是他擅自决定的规矩——找出那些『死者』与『想让死者死而复活的人』,再交给他们『妖怪』,甚至加上无意义的条件,让他们自取灭亡。第一个妖怪恐怕只是实验品,牧原不清楚规则,所以美咲妖怪并没有以正常人类的外型出现;第二个妖怪的出现才是游戏真正开始的时候。」



茧墨面带微笑地抓起巧克力,送进嘴里。



的确,那起事件对他而言只是个游戏。



我想起那具塞在衣柜里的尸体——彩如胎儿般蜷曲着身子,紧闭双眼。那只狐狸怎么可能知道彩有多痛苦。



对他而言,人类的悲剧只是他的余兴节目。



「『妖怪』的存在受到希望它存在的人类的意识影响。妖怪美咲之所以没有以『人类』的外型出现,可能是因为牧原过度的恐惧和罪恶感让它的外型产生变化;妖怪绫之所以不停要求彩杀人,可能是因为彩自己一直觉得『若要让好友复活,就必须杀人』。」



他们两人都让自己背负着过于沉重的枷锁。



茧墨耸了耸肩,她虽然不至于嘲笑彩和牧原所背负的罪恶感,但也不会同情他们。即将融化的松露巧克力沾上纤细的手指,茧墨以艳红的舌头舔去手上的巧克力。



「最后的结果说穿了——就是自杀,这只是理所当然的结局,不必因此感到难过。」



她用自己的手割断自己的喉咙而死。



亲眼看见彩那样做的人一定会认为她是自杀的。



可是,在那种状况下的自杀和他杀有什么两样?



我用力握紧拳头,绷带下的伤口裂开,手掌又渗出鲜血。彩根本是被逼到不得不自杀的地步,是别人让她将刀子抵在喉咙的;很明显的,切断连结彩的最后一根线的人——



——————就是我。



「不要再一脸忧郁!在我看来,你根本无须如此感伤,看到你这样只会让我更烦闷。还有,小田桐君,不知你是否有察觉到自己的傲慢?对彩君来说,你真的那么重要吗?你真的能拯救她吗?别闹了,愚蠢至极!就算你那天真的能平安将她带出那间房子,之后她还是会以类似的状况死去,因为她的心早就已经崩溃了。」



她和你不同,无法像你一样恢复正常,她已经一无所有。



包裹在黑色丝袜下的双腿优雅地移动,她翘起腿,慢条斯理地微笑着。



笑容美到令人产生一股寒意。



「能够早点死去,也算是一种解脱啊。」



咚!



我用力踢了桌子一脚,桌上的巧克力散成一片,水槽的盖子也因此滑开;红色的金鱼从水槽里飘了出来,飞到窗户前,以灰色的天空为背景,它鲜艳的红色更加醒目;一团金色物体掉到茧墨脚边,她将它捡了起来,吃掉里头的东西。



她咬下一口坚硬的巧克力,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依照人类的意识而变化的『肉』——嗯……跟『神』有点类似呢。」



我回想起之前发生在水无濑家的事件——「神」由一团可以自由变化的肉块而组成,它变化成树木、鱼兽,最后变成人类,结果却依然无法保持自己该有的模样而彻底崩坏。仔细想想,这些由肉块所创造出来的「妖怪」其实很像那个「神」,茧墨很可能在见到那只人鱼时就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联络了水无濑家。



「——但是『神』的的确确已经死亡。」



没错,「神」已经在那一天死亡了。



事实上,那个东西根本无法称为「神」,顶多只能算是制作精美的黏土模型。



「说得没错,它的确是仿造真品而做出来的黏土模型,不过重点就是『它是黏土模型』这一点喔!毕竟真正的『神』是不可能帮助人类的,那只是日斗得到这些能自由变形的肉之后拿来玩而出现的赝品罢了,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日斗如何得到那些肉。」



茧墨烦躁地眯起眼睛,拿起钢笔,画了一条笔直的线,无意识地画过红色的文字。她喃喃道:



「——————真是麻烦,那只狐狸还是老样子。」



你所准备的表演还是一样丑陋。



喀啦!茧墨扔下钢笔。我茫然地望着金鱼飘舞在空中的模样,脑袋混乱的我依然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茧墨不发一语地静静看着图画纸。



忽然间,电铃声打破了沉默。



——————喀嚓。



我无意识地跳了起来,不小心踢到桌子,心脏狂跳,全身跟着颤抖不已,想冷静下来却不得要领,几乎无法顺畅呼吸。我松了松领口,像狗一般地伸出舌头喘气。



电铃再次响起,我的身体抖得更凶了,连我自己都不懂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反应,简直像是巴布洛夫实验里的那只狗一样;但我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不敢听到客人的委托,对于某人又带着某个故事来找我们怀有恐惧。



因为每一次委托的事件里都会有人死去。



就像被我遗弃的她一样。



茧墨露出一脸受不了的表情站起来,果决地走向门口。我没办法好好地听进茧墨和上门的客人讲话的内容,我不想听,只要我什么不知道就可以不必参与。



但是,茧墨带着那个人走了进来,一个高瘦的男人看着我。



「日伞先生……?」



「年轻人,你还好吧?脸色很差喔!是不是没睡好?呃、我……不太会说话,该怎么说才好呢……你别太在意了,继续钻牛角尖也没用啊!那样的状况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嘛。」



没有人能够控制。



日伞摇摇头,以单手搔抓着头,谨慎地思考用字遣词后才说出口。我能从这里感受到他的关心,却同时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



他的脸色铁青。



「日伞先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对啊,日伞,有什么事就快说吧!你从刚才就支支吾吾的,这样只会浪费宝贵的时间喔!快说,你来我们这里有何贵干?你来不就是想找我商量吗?」



茧墨露出嘲讽似的笑容,轻快地走到沙发旁,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表情愉悦的她抓起一块巧克力,制作精美的小鸟巧克力就这样消失在她口中。我赶紧挪到旁边的位置,日伞察觉到我让位的用意,朝我点头致意后跟着坐下。



包在他左手的绷带看起来比之前还多,被影子野兽们咬伤的地方似乎还没痊愈。



他将右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我不禁讶异地张开双眼。



黑色的衬衫口袋出现红色的物体。



柔若无骨的手缓缓地拿出一个信封,以图画纸做成的信封粗糙得像是小孩胡乱做出来的劳作。我猜得应该没错。



那个信封的确是一时兴起而做的劳作作品。



是狐狸心血来潮制作的小道具。



日伞将信封放在桌上,往前一推;茧墨默默地收下信封,接着打开信封,看着里面的信。



「——————哼。」



茧墨冷哼一声,用手敲打着信纸。



单手靠在沙发背上的她态度狂妄地扔下信纸。



红色的文字跳跃在以图画纸做成的信纸上。我拿起那张纸,不知为何,纸张开始摇晃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其实是我的手发抖造成的效果。我放弃用手拿着看,将纸重新放回桌上。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故事全都有着相同的开场白。



这是狐狸的故事,也是他设下的游戏。



它们同样由相同的文字展开,之后才有不同的内容。



某一天,墓地里出现了新的墓穴。



棺材里充满雨水的味道。



狐狸询问背负着深切痛苦的两人。



若因重要的人之死而难过,我来让那人死而复生吧。



但是那需要一些无法凑齐的材料。



一个材料给身体,另一个材料给灵魂。



两个人的话需要四样材料。



这是非常难以达成的条件,但是他们接受了。



妖怪究竟能否变成人类呢?



正在看这个故事的你觉得如何?



我的眼前一阵晕眩,想起随着大海一同消失的人鱼、被塞在衣柜里的绫;绫浑身是伤,眼球骨碌碌地转动看着「我」。



一个材料给身体,另一个材料给灵魂。



两个人的话需要四样材料。



会出现四个死者……我握紧颤抖的手,看着最后一行文字,这一行字和之前看过的内容不一样。肚子里的孩子在里头转来转去,我忍不住紧咬下唇,血液从裂开的皮肉渗了出来,滴落在手指之间。



正在看这个故事的你觉得如何?



「——————日、斗……」



低沉的嗓音掠过我的耳朵,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从别人口中所发出,声音里暗藏的恨意让我吃惊。松开咬着嘴唇的牙齿之后,难忍的疼痛更加剧烈,嘴唇流出的血充斥口中,我胡乱地擦去嘴迟的血迹,这时才发觉日伞正看着我。



「年轻人……你……没事吧?」



他恐惧地问着。



我现在的表情是不是很可怕呢?



「我没事……请不要担心。」



说完,我继续看着桌上的图画纸,反覆看着上头的文字。



别开玩笑了。



「原来如此…………」



茧墨忽然低声地说,仔细一瞧,她的手上拿着一张卡片。她将这张和刚才的信纸放在一起的卡片扔在桌上,卡片滑到我的面前后停下。



纯白的卡片和图画纸不同,是由质感高级的纸张制成,上面有张地图,加上一行打出来的字。



『我有委托想请你帮忙。』



我不禁用力抓着这张卡片,不祥的记忆再次浮现脑海。



我就是拿着一张丢在信箱里的地图走向日斗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呢?



「喂、喂、年轻人?」



听见日伞担心的声音,我放下卡片,在上头留下一个拇指形状的血印。



「委托的内容是希望我们解决家中有奇怪声音的灵异现象?一眼就知道是骗人的,也太光明正大了吧?猎人会为了掩盖铁制陷阱的气味,故意在上头洒上鸡血,这只狐狸竟然不打算将陷阱藏好。」



狐狸设下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甚至不将陷阱埋进土里。



喃喃自语的茧墨重新交换重叠的双腿,冷冷地看着桌上的卡片。



接着又倏地拾起头。



她冷淡地看着日伞。



「你替他送信又有什么目的呢?」



说完,茧墨伸手拿了一块巧克力,以舌头舔着大理石图案的猫咪巧充力背部,接着咬断它的尾巴,不高兴地瞪着日伞。听到茧墨的话,我不禁皱起眉头。



什么目的?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狐狸的故事了,然后呢?」



茧墨颇为不耐地说着,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焦虑或紧张。



尽管对茧墨的反应感到讶异,日伞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这阵子的委托都满奇怪的……都是些之前很少看过的状况,而且接二连三地出现,好像什么都不对劲了一般。你们之前打开的『那个』是不是和『这个』一样?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看到这些,连我们也不得不承认真的怪怪的。」



日伞用手敲了敲桌上的图画纸,一脸嫌恶地看着写在上头的狐狸故事,接着倏地抬起头看着茧墨;茧墨也看着他,脸上却没有笑容。



不知何故,她的表情十分冷淡。



「茧子——这个委托是发给我们和你们的吧?还有这次寄来的信,和目前为止收到的那些都不太一样……如同你刚才所说的,内容太过露骨,像是设好陷阱等着我们一脚踩进去一样。」



「那又如何?」



茧墨不感兴趣地问。即使看见日斗寄来的信,她却似乎一点也不紧张;相反的,茧墨正吃着巧克力猫的耳朵,对日伞的话毫无兴趣。她的态度让我再次感到疑惑。



为什么茧墨会表现得如此兴趣缺缺?



「我想接下这个委托。」



日伞低声地说。我抬起头,只见他正严肃地盯着卡片看。茧墨什么也没说,甚至不打算询问日伞想接下委托的动机。日伞看着茧墨,继续说:



「这一连串的委托彷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所操控着……如果这些委托不只和你们有关,同时和我们有关的话——非常可能和雁屋家有某种关联,我希望能够在灯小姐遇到危险之前解决。」



狐狸隐身于委托之后,目标是我和茧墨,应该和日伞与灯无关,但我并不清楚日伞他们的状况,我们和他们似乎都卷入了这阵子的事件之中。



狐狸不知从何处得到和「神」类似的东西。



换句话说,狐狸很有可能和某人组成联盟。



我瞪着卡片上的文字。



——————两个人的话需要四样材料。



我和茧墨、日伞和灯,正好是四个人。



「…………是吗?你想接就接吧。」



喀哩!



巧克力随着冰冷的回应而粉身碎骨,茧墨拿着失去头颅的巧克力猫,穷极无聊地看着日伞,眼神充分表达了她的心情。



她一点都不在乎日伞要不要接下这个委托。



「小茧!你在胡说什么啊?」



我忍不住大叫并站起来,膝盖撞到桌子,巧克力盒子被撞到地上。嚣张地翘着二郎腿的茧墨抬头看着我,表情毫无变化。



对她来说,我的气愤与烦躁根本不值一哂。



「小田桐君才奇怪呢!你仔细想想,这可是狐狸的故事喔。」



由狐狸所创作、所演出的故事。



没错,这又是一个由狐狸所策画出来的游戏。正因如此,若是不管它,我们两个的肚子就有被剖开的危险,不是吗?



茧墨垂直咬着巧克力猫的身体,耸耸肩后继续说道:



「如果接下这个委托,应该会有我所喜欢的舞台等着我,但我可不会照着他写好的剧本演下去,必须等对方主动出击才要参与;现在既然他不现身,我们又何必随之起舞呢?」



茧墨轻蔑地说着,冷哼了一声。这一切都让人傻眼,她决定不理会日斗所设下的明显陷阱。



她不想把脚踩进完全没有伪装掩护的捕兽夹里。



可是,放着不管的话,也许会有其他人误入狐狸的陷阱啊。



我想问她「别人误中陷阱也无所谓吗?」不过还是忍住了;不用问也知道,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就算别人的脚被捕兽夹夹得粉碎,茧墨阿座化依然不为所动。



即使有人死亡,她也只会一边吃着巧克力,一边欣赏着死者身上所流出的鲜血。



「我反对,小茧……他已经随意地杀掉很多人了,若我们不肯参与他的游戏,不知道他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不知道下一个死者会是谁?就像之前被大海吞噬的他和被埋葬于棺木之中的她一样死去。可以肯定的是,在我们主动找上他之前,那只狐狸将会继续杀人。



茧墨抓起一颗松露巧克力塞进嘴里,放在舌头上。



啪喳!她轻轻地用嘴压碎了巧克力。



「彩君的死让你失去冷静了呢,小田桐君,在这种状态下还想故意踩进陷阱里?自己的血明明尚未止住,却急着代替某人踩陷阱?可以不要再自我陶醉了吗?」



我已经有点受不了你罗。



茧墨露出绝美的笑容说着,话语虽然残酷,却很有道理。我尽管很会放话,实除上却提不出有力的解决方案;即使我的肚子里有一只比其他妖怪都要强的「鬼」,这个拥有真实血肉的异形比任何超能力者都还厉害,我本身却不具备任何力量。



我到底能做什么呢?



连彩都无法拯救的我能做什么呢?



我无言了。下一秒,茧墨微扬起红艳的嘴唇。



「还有,你再想想,虽然你说已经有很多人被杀,其实真正死掉的也只有『三个人』啊。」



哐啷!



尖锐的声音震动了我的耳膜,一回神,我的右手已经打飞水槽;玻璃水槽掉在地上,传出碎裂的声音,我狠狠地瞪了茧墨一眼。



她说的话未免太过丑陋,这样的话,她和那只狐狸有何差别?我明知茧墨就是这种人,却留在她身边这么久——这个我经常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又浮上心头,我再也不想听她说这些话。



即使她所说的并没有错。



但那些话全都是狗屎!



「你怎么可以那样说?我……」



「别吵了,我知道了!」



我正想大喊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日伞拍了一下大腿后打算起身。他看着我点了点头,接着将目光移至茧墨身上,茧墨冷静地迎上日伞的注视。



她歪着小巧的头,温柔地询问:



「日伞,你知道了什么?」



「如果你认为整件事和你无关的话就算了,就当作是我们自己该解决的问题吧!我不会再求你帮忙…………………………就是这样,总不能永远逃避吧?」



低声说完后,日伞摇摇头并站了起来,茧墨静静地目送他离开;慌忙追上去的我打开大门,喊住他。



「日伞先生!」



就在我想追上停下脚步的日伞时,眼前忽然出现一个拳头。



光灿耀眼的银色物体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一个圆柱状的链坠。



「年轻人,你不要跟来,茧子的话虽然很无情,但我可以理解,像你这样的人最好不要再插手管这件事,其实你不如自己想像的那么有能力,明明已经自身难保,却还一直想救人……不要老是想着要快点长大,变成大人只会更辛苦。」



日伞这么说着,他的眼神很认真,



他是真心替我着想。



「——————把手伸出来。」



我依言伸出手,日伞将链坠放在我的掌心;见我收下链坠,他满意地点点头。



「如果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你就打开这个……还有……」



日伞忽然朝我鞠躬,以沙哑的嗓音说道:



「让你卷入这些事件,我由衷地感到歉意,原本是我们接下来的委托,却将你牵连进来……请你不要再为了这些案件伤神,抱歉带给你们这么多困扰。」



我先告退了。



日伞接着转身离开。我茫然无措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用力握紧那条链坠,走回事务所,发泄似地用力拉开大门;茧墨不知何时倒了杯热可可啜饮着。



她并不理会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



「小茧,我再说一次,我认为我们应该要行动,我们是当事人,不该逃避。」



茧墨不理我,只倾斜了手中的马克杯,喝干杯里甜腻的液体。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一阵沉默过后,茧墨开口了;她看着我,猫儿似的眼睛闪闪发光。



她露出一抹轻浮的笑。



「——————关于这件事,我刚才已经回答你罗。」



我知道。



然而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



我转身迈开脚步,穿上皮鞋,握着门把;此时,我的背后响起说话声。



「你要是想去的话,我不会阻止你,那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干涉;但是我要警告你,千万不要滥用同情心,小田桐君,你只是个普通人。」



尽管语气异常冷淡,但是茧墨并非瞧不起我的行为。



她只是提出真心的忠告。



「——————你并不是神。」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渺小的人类所能承受的责任是如此渺小。



那些无法承受的事最好一开始就不要揽上身。



人类很难拯救另一个人类,所以才要向神祈祷。



希望神能够在自己遇到无能为力的难关时伸出援手。



茧墨只说了这些话。虽然用力握着门把的我有一瞬间迟疑,却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冲出事务所、一路走到车站,脚步没有停歇。我不知道该后悔什么,也不知道该因什么而感到痛苦,甚至不知道自己想怎么做;我已经犯下无数过错,都是因为我,他才会被大海吞噬、她才会浑身是血地阖上双眼。我问自己现在到底打算怎么做,却想不出答案。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



不想承认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  *  *



离开市中心的我搜寻着送灯回家时的记忆,搭上电车。在记忆中的车站下车后,我改搭计程车,对于回想出所有复杂的路线没什么信心,然而奇怪的是,回忆似乎渐渐浮现而出,我成功地想起每一个该转弯的路口;也许当中搞错了几次,但最后还是让我找到了有印象的那条小路。



下了车,我走在天色渐暗的小路上,往日伞家前进。在这条两边延伸着围墙的路上走着走着,会有种误闯入异次元世界的错觉,两年前的我压根儿想不到今天的自己竟然敢独自走在这样的路上。



当时的我不敢跨越那条非日常的界线。



之前的我认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有自己是不会改变的。



现在的我呢?能够有自信地说出「我不会改变」吗?



走到熟悉的地方后,我停下脚步,侧身看着围墙;这里乍看之下似乎是条死路,我却毫不迟疑地伸出手,此时耳畔彷佛听见茧墨的声音。



——————他们一定很欢迎你进去。



——————咿呀。



回过神时,我的手已经搭在铁门上,生锈的铁门发出摩擦声;接着,我用力地推开这扇有着藤蔓装饰的铸铁门。昏暗的天空下婉蜒的石径,隐密的房子藏在茂盛的树木之间。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迈步。



*  *  *



「年、年轻人……你怎么来了?」



日伞瞪大双眼出来迎接。他欲言又止地张开口,但是看见我的脸又若有所悟地闭上了。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拚命地抓着头。



「我很欢迎你来,可是……怎么说呢,你这个性真是改不了耶……没救了……」



日伞微微一笑,低下头,接着用力地拍打我的肩膀,摇摇头并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过……其实你来让我松了一口气…………抱歉……还有,谢谢。」



日伞放松地笑了笑,随后转过身走进屋内。看到他们两人还在家,我也松了一口气,在过来这里之前,我曾想过搞不好赶到这儿之前,他们就已经出发了。



看来我刚好赶上。



日伞甩甩头,叫着我。



「进来吧——————小灯见到你一定也很开心。」



「——————咦?」



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我;手脚包上新绷带的她眨了眨蜂蜜色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



「好久不见…………你好吗?」



我问道。灯听了摇摇头,露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回避我的视线。她抓起靠枕,把脸埋进去,像个孩子似地将身子缩成一团。



难道她讨厌我来这里?正当我这么想时,灯开口低声地说了:



「…………你只会担心别人的安危。」



「啊?」



「…………我讨厌你这样!最讨厌了!」



她果然讨厌我。



日伞颇感困扰似地笑着,耸了耸肩膀,接着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围裙,用嘴巴和单手迅速地穿上,在脖子处打结固定住它。桌上放着若干食材。



「好,别站着聊,先找个位子坐下吧!年轻人也还没吃晚餐吧?今天我要做大家都爱吃的奶油炖菜喔!请坐着等候。」



日伞拿起菜刀。我有点担心他只用一只手有些不便,他却动作灵活地运用单手切着蔬菜。



「别担心,我可不会让我家的公主辛苦地拿菜刀喔!而且我做习惯了……只要有心,就算只有一只手也能把菜做好。」  



可阶,只有一只手的话没办法替蔬菜削皮,只见日伞将马铃薯和红萝卜切成适当的大小后就直接和洋葱一起下锅了,我越来越担心他到底能不能顺利完成炖菜。



「啊、抱歉,是不是把皮削掉会好一点?要不要我来帮忙?」



「嗯?不用削皮吧?马铃薯和红萝卜平常都不削皮吃的,不是吗?」



应该会削皮吧?



而且通常只会先丢洋葱下去炒。



日伞将菜刀递给我。我替蔬菜去皮,接着切成相同的大小,尽管包着绷带的手掌仍有些隐隐作痛,却不妨碍做菜。日伞坐在椅子上,不停赞叹地喊着:「哇!哇!」我将蔬菜一一下锅翻炒,加水炖煮。



「咦?年轻人,不放马铃薯吗?」



「马铃薯稍微煎至表面焦黄,等一下再丢进去就行了。」



「哇——原来是这样做啊。」



温热的蒸汽冉冉上升,我将煎过的马铃薯与肉块加入汤中,接下来只要把奶油炖菜调理块融化后加进去就大功告成;若使用自己做的白酱会更好吃,可惜这里没有鲜奶可以用。我拿起汤杓搅拌并试了一下味道,接着撒一些黑胡椒进去;虽然老旧的瓦斯炉不太好控制,但是用起来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靠在沙发椅背上的灯有时会看着这边,但是当我抬头看她时,她又躲回沙发。



「年轻人,也让我试试看味道吧!试吃、试吃,我也有试吃的权利喔!我很好用的,试吃对我来说并不难喔。」



日伞在旁边一直吵着,所以我接过他拿来的盘子,替他装了一些进去,然后又装了一盘递给灯。她迅速地躲到沙发后面,只伸出手来接下盘子。



「嗯,好吃!好厉害啊,年轻人真棒!最近可是男人会下厨就受女生欢迎的时代呢,你的话肯定能成为很棒的老公!可惜啊——我还是不会把小灯让给你。」



「请不要随便举例!再说,我并没有提出那种要求吧?灯小姐她……」



沙发那儿突然伸出一只手,灯还是不肯露面。



但是她试吃的炖菜已经全部吃光光。



「吃饭这回事——可是很重要的,年轻人。」



日伞一边叹息着,一边发表感言,同时颇有感触地摇着头。



「我曾经跟你讲过,我们必须使用超能力才能过活。灯小姐的影子野兽们若不定期吃点什么,便会因为太过饥饿而失去控制,我的手就是这样受伤的。在某个下雨天里,它们突然攻击我的手,害我没控制好方向盘,所以才……」



炉子上传出炖菜熬煮的声响,加上日伞低沉的说话声。他看着空了的盘子,难过地说:



「可恶……要吃东西才能生存……这也算是某种罪孽吧?」



我想起之前灯的影子,当时她的影子像是跳楼自杀的尸体般扭曲;饥饿的影子野兽们让灯自己的影子也跟着变形,它们无视于灯的命令,恣意地享受着尸体。



要吃东西才能生存。



这是很残酷的。



「抱歉…………这种话题不该在吃饭前拿出来讲。年轻人,炖菜差不多好了吧?我们还有法国面包喔!要不要烤一下?或者涂一些大蒜奶油再烤?」



日伞爽朗地笑着并站了起来。冰箱里塞满各种食材,还有各式各样的果酱和起司,从食材的调性来看,很像是这家人为了明天要开的派对而采购的一样。



我环顾这间温暖的房子,充满可爱装饰的墙面和家具让人联想到小孩的房间,这里充当日常生活用的房间似乎不太舒适。



我突然想到——



也许这两个人是「很努力地试着快乐地」住在这儿。



他们很可能必须这样说服自己,才能够继续过日子。



*  *  *



「我吃饱了!哇——真的太好吃了!小灯,你觉得呢?」



「…………我吃饱了。」



「小灯很少会把饭吃光光喔!哎呀,我好羡慕你喔,年轻人,我强烈地嫉妒你!可恶!」



日伞恼怒地碎念着。灯避开不停胡乱摸着她头发的日伞,跑了出去,一脸不高兴地冲出客厅,日伞只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站起身,从碗柜里取出两个杯子。  



「抱歉,年轻人,小灯不习惯这样吃饭,不要介意喔……我觉得有点难过呢。」



日伞拿出即溶咖啡的罐子,单手打开瓶盖,在杯中倒入适宜的咖啡粉量,我想帮忙冲泡却被拒绝了。



「不用帮啦,坐好!刚才我也说了,我已经习惯用一只手做事。抱歉,我家只有便宜的即溶咖啡,年轻人喝黑咖啡吗?看你的脸就觉得你会喝黑咖啡耶。」



日伞在杯中倒进热水,接着将两个杯子并排放在桌上,杯子飘散出略带苦味的蒸汽,日伞啜饮了一口咖啡,深深叹息。



「…………你是不是和茧子吵架了?」



「…………吵架?」



那算是吵架吗?



我的行动对茧墨而言并不具有任何意义,只是我单方面大吼大叫,在发完脾气后冲出来而已。



不是吵架,只是我任性的决定。



「啊……没关系,是我不好,明明决定不要问,却又忍不住问出来,对不起……但是,年轻人,我一直有点在意某件事。」



如果你不愿意回答我也没关系。



补充完这点之后,他双手互握,十分认真地说:



「你和茧子这种组合怎么说呢……好像不太合,有点像是把两块根本不同的拼图片凑在一起。年轻人,你为什么会和茧子在一起?感觉上你好像处处容忍她,强迫自己和她在一起。」



他一问,我就开始肚子痛,只得拚命地阻止孩子往外冲。现在的我离茧墨很远很远,万一肚子破挥也不会有人帮我塞好。



「我一直都知道茧子选择一个肚子里养着某个可怕生物的人当助手……你之前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是不是跟这张卡片有关?」



日伞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动摇,继续说着并挥了挥那张写着委托内容的卡片,纯白色的卡片上印着地图与打出来的无机质文字。



那是狐狸送我们的礼物。



「你看到这卡片时的表情活像要杀人似地可怕。」



我当时的表情真的有那么恐怖吗?尽管日伞的话让我有些诧异,但我完全可以理解自己为何会出现那种表情。



茧墨日斗。



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原谅那只狐狸。



狂笑着的孩子总算冷静下来。我抚摸着肚子,开口说:



「这个委托和某个男人有关……或许和日伞先生和灯小姐都没有关系。」



我决定全盘托出。



关于茧墨日斗与茧墨阿座化的一切。



还有他与我之间的孽缘。



*  *  *



说完整个故事后,咖啡已经冷掉,我摸着自己的脸,日伞则陷入沉默。我不知道他对于这段经历做何感想,也许这次他们两人单纯只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而已……实在太过分,想到就生气!然而当我这样想时,日伞却用力摇头。



接着,他出其不意地伸出手。



「哇啊啊啊!」



他用力地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发弄得一团乱之后才放手。



「————干么突然这样?」



「年轻人,你好努力。」



很少听到有人对我说这句话。



我不安地抬起头,看见日伞露出一脸严肃的表情,又说了一次:



「你真的好努力!」



意外的感想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傻傻地重复日伞的话;不管怎么想,我都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说。



很努力?



我真的很努力吗?



我不太懂,不过……



「——————你一定很辛苦。」



这一点他说得没错。



我没办法回答,喉头有点哽咽,说不出话。日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倒掉冷掉的咖啡,接着重新泡了一杯递给我。我一口气暍下滚烫的咖啡,强烈的苦涩与烫口的温度燃烧着喉咙,咖啡让我终于能够顺利开口说话。



「我……」



可是我只能吐出一个字。日伞催促我继续说下去,他用两只手指夹住卡片,快速地转动卡片后又停了下来。我愣愣地望着卡片,心想——



截至目前为止.我真的一直很努力吗?



——————我不确定。



「我知道你的故事了,但我认为和我们无关的可能性很低。这张卡片寄送的地点是我们家,当中一定存在某种理由。」



日伞突然松开卡片,用空出来的手做出狐狸形状,桌面上于是出现了狐狸的影子;他动着手指,让狐狸影子的头左右转动。



「——必须不停吃下去是一种罪孽,影子背负着野兽则是一种惩罚,我们必须贪婪地吃下些什么才足以生存下去。」



狐狸的嘴倏地张大,它观察着四周,嘴巴一张一合。



「我们家族背负着这些野兽,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一次,债主终于找上门来了。」



日伞放下手。即使用手的影子做出野兽的形状,他的影子却不会自己活动起来。



他似乎不是超能力者。



「日伞是我的假名,意如字面上所示(注3),我希望能够阻止影子出现,保护灯不再因这些影子野兽而受苦;但是,即使我叫日伞,依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自暴自弃地说完后,日伞用力抓着头,表情十分激动,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像要把牙齿咬断似的;但他随后忽然放松下来,叹了口气。客厅一阵寂静,他静静地看着躺在沙发上的灯。



接着,他以恳求的语气说道:



「请你听我说…………关于我们的故事。」



这是个有点无聊而简单的故事。



见我首肯之后,日伞轻轻地点头,娓娓道出他们的故事。



注3日伞的意思为遮阳伞。



*  *  *



灯的家族养着影子。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影子里养着野兽。



这些活生生的野兽有时会咬死饲主或附近的人类。



「但是,本家族的超能力者身边一定配有一名非超能力者,我们叫这些非超能力者为『镇物』,功能是当影子野兽们发狂时,负责处理它们;这些人必须想办法让野兽们恢复正常,或是杀死这些野兽,当然也可能一起被野兽杀掉。」



「镇物」会从自我尚未成熟发展的孩子们中选出,和超能力者共同被养育。在这段过程中,「镇物」会和超能力者培养出明确的主从关系,产生对家族的忠诚度。



但是,日伞是个例外。



「本家的人看上体质强壮的我,突然叫我过去,因为灯小姐的上一任『镇物』被野兽吃了……小灯是虽然拥有超能力,却无法好好运用的『鬼子』,一向被本家所忽视。」



日伞再次用手做出狐狸的影子,影子映在墙上,张牙舞爪地到处奔跑并嗅着四周的味道。



「我对此非常开心。在超能力家族中,那些没有超能力的人对得到超能力的人总是有着强烈的憧憬,所以我为了能成为灯小姐的『镇物』,受了不少艰难的训练;不过,对家族的忠诚早就不知被我丢在何方。」



他轻轻地笑了。看见他疲惫的笑容,我领悟到一件事——他说话时的语气经常变来变去,那种不太一样的用字遣词很可能是他接受「镇物」训练时所学来的;那些训练深深烙印在他身上,无法轻易根除。



即使想完全改掉,也很难真的遗忘。



倒映在墙上的影子崩散,日伞甩了甩手,做出手枪的形状,接着伸直手,朝空中射击。



「小灯是『鬼子』,所以本家对她进行了相当严苛的训练。」



说到这儿,日伞似乎有些犹豫,但是他抓了抓头发后又继续说下去。



「那种训练根本是拿来驯服野兽的,不应该用在人类身上。」



雁屋家有一间全是白光灯泡,酷似牢房的房间。



他们对超能力者实施的训练近似惩罚。



超能力者被锁链拴在房间中央,被限制行动的超能力者必须操纵自己的影子野兽取得食物和水,才能活下去;为了不让影子野兽发狂,雁屋家甚至逼迫他们操纵野兽杀死其他小动物。



为了生存,超能力者奋力挣扎、杀戮,连排泄问题都是当场解决。他们必须学会如何操控自己的影子野兽,小灯根本不可能撑过这么没人性的训练。



听说她当时定期吐血。



「看见小灯被折磨的样子,我心想……」



我想起了过去曾经听过的一句话。



——————所有的超能力者都不可能在这个世界正常地生活着。



看见饱受折磨的灯,日伞下定决心要帮助灯。



「超能力者六亲不认,所以小灯只能依靠我,伤痕累累的她只有我,是我陪在昏死的她身边;从那间房间出来后,是我陪着整晚呕吐的她…………只有我能够支持柔弱的灯小姐。」



他用力握拳。



日伞的眼神闪着严肃的光芒,继续诉说:



「你懂我所经历过的冲击吗?」



闭上眼的他似乎想起当时的事情,脸上表情瞬息万变;接着,他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似地低声呢喃: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这么需要我,需要到倘若我放开她的手,她就会崩溃……当我理解到这件事时,受到不小的冲击。对我而言,小灯和恋人或家人都不一样,是个我必须守护的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能表达她对我的意义。」



一放开手,她就会死,所以他一定要保护她。



这是一种近似于恋爱,却又不太相同的感情。



直到某一天,灯终于撑不下去了;看见不断咳血的灯,日伞决定带着她离开雁屋家。就在他们一路躲着本家的追查、到处流浪时,灯的影子野兽发狂的次数也跟着增加。为了找寻栖身之所,他们什么委托都接,最后透过偶然认识的茧墨找到了能够躲藏的地方。



「茧子是个很奇特的家伙,我还在雁屋家时就听说过她的事迹——茧墨阿座化不是一般的超能力者,听说她是能进出异界的『鬼』。的确……她好像有些与众不同,却不是坏人;尽管有些情绪化,但是还算好沟通。」



现在本家的人还没找上门,日伞说他并不了解这个豢养着野兽的家族是怎么看待他们的。



他不知道本家的人至今之所以没有露面,是因为他们真的躲藏得太隐密?还是本家的人故意放过他们?



「关于这次的委托——若说是那些人和狐狸联手策画出来的陷阱,我也不意外。」



同是野兽的他们想必合作愉快吧?



不屑地说完后,日伞突然站了起来,离开厨房走了出去,我赶紧迫过去。走出大门后,冷风吹拂着我的脸颊;看着绿意盎然的庭院,我有一种站在森林之中的感觉。天上没有星星,四周一片黑暗,我跟在日伞身后走到后院,屋子后方摆了一张长椅,簇新的模样像是最近才放上去的,应该是日伞买的吧?



灯睡在那张长椅上。



她蜷曲着身子,闭着眼睛,长发覆盖住肩膀。



「我们公主每次都这样,坐着看夜空看到睡着。」



日伞温柔地说着,接着又难过地皱起眉头。



即使在昏暗的夜色之下,白色的绷带依然醒目。



「那些绷带下全是旧伤。小灯说她不想遮起来,是我看不下去才帮她包起来的,是我硬要包的……很过分吧?」



日伞自嘲似地干笑着。灯的背部随着呼吸一上一下,看着她纤细的四肢,我忍不住开口:  



「你之所以看不下去,是因为不忍心看到灯小姐受伤的样子吗?」



所以才无法直视灯的伤痕。



我能理解日伞的心情。



「…………」



「我不觉得你那样做很过分。」



日伞没有回应,只拍了拍我的肩膀,并从胸前的口袋拿出香烟,也递给我一根。我拿了一根烟,借用他的打火机点烟,烟雾在黑暗中冉冉升起,日伞深深吸了一口之后吐出。



「——————明天别带小灯一起去吧。」



他喃喃地说。若想踏入狐狸设下的陷阱,就不能带超能力者一起去;尽管那样做很冒险,我还是附和了日伞。我们看着熟睡的灯。



不能带她一起去。



我们不能预测之后会发生什么状况。



只能祈祷被留下的她往后能得到幸福。



*  *  *



天亮后,外头渐渐放晴。天空依然多云,却出现一丝阳光,只是好像还会再下雨。我看着可能再度转坏的天色,微凉的风拂过身旁。



我的脑中迅速转过许多下雨的记忆——昏暗的藏书室、深夜的公寓、如棺材般封闭着的家……好像一闭上眼睛就会再次困在大雨之中,我感到呼吸困难。



——————雨香。



当我低低地叫唤雨香的名字后,肚子里的东西便有些蠢蠢欲动。



车子开往目的地的路上,中途加了几次油,上了高速公路之后一路往西开去;接着,我们利用地图找路,往某座山上驶去。狐狸所指定的地点就在茂密的树林间,是一栋看来满厚实的西式建筑,很像是直接从国外搬过来的房子。在这个没有其他人家居住的深山中,这栋废弃的屋子显得格外奇特,乍看之下很难想像这里是日本。



鬼屋。



卡片上是这么写的。



「鬼屋所引起的灵异现象啊……这样的情境设定未免太巧合。」



日伞转了转脖子说道。那张卡片上所写的内容都很虚假,所有的设定工整得像是故事里才会出现的情节,看了卡片之后,我更加肯定。



这里就是狐狸所准备好的舞台。



我和日伞一起朝着房子走过去,步上石梯,准备打开大门。



此时,我突然感觉到有人注视着我们,



一回头,一抹红色闪进眼睛,鲜艳的色彩让我忍不住眯起眼睛;然而仔细一看后,我发现后面根本没有东西,只有微微出现阳光的天空而已,



无法形容的不安爬上我的背脊,但我现在已经不能回头。



日伞拉开大门。他拉着铁铸的狮子手把,门「咿呀」地开了,房子内部就这么呈现在我们眼前。



昏暗的大厅里空无一人,正中央伫立着一座阶梯,楼上的扶手沿着四方形的大厅绕了一圈,三条走廊自大厅延伸出去,见到这样的景象,日伞小声地吹着口哨,我也看得目瞪口呆,这间有着豪华装潢的房子有如拍电影用的场景。



——————实在太豪华了。



「好,看样子——我们只能继续探险了。」



我们迈开脚步,光可监人的地板发出清脆的脚步声,黑亮的地板几乎能清楚地映出我们的脸。经过楼梯时,我看见装饰用的花束。



红色的玫瑰俗艳地盛开着。



这束花让我发现一件事。



这栋房子一尘不染,连装饰用的花束都新鲜无比。



确实有人住在这儿。餐厅里摆放的纯银餐具光亮如新,略嫌老旧的冰箱装满食物,可见没有停电——我看着冰箱里的火腿块摇摇头。我们检查了其他房间,却找不到任何人。



到处巡逻时,我们找到一间类似杂物间的小房间,里头放着冬天用的寝具、暖炉,以及装着灯油的塑胶桶等物品,却没见到可以判断住在这里的人的年龄或是性别的线索,只觉得这里应该有人居住。



眼前的情形让我联想到玛丽·赛勒斯特号上发生的事。



那艘船上的所有日常物品都还存在,人却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日伞看着整洁的卧房,耸了耸肩膀—书桌上放着墨水和笔,没看到任何稿子之类的存在,但是那瓶墨水是新的,应该还能写出不少东西。



「——这情形太诡异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颇为疑惑地说,但是房子并不会回答,只有一片死寂。



一间像是客房的房间门上挂着奇怪的牌子。



「死者的房间」



我们压下不安感,转身离开并回到刚才的大厅:即使盯着光亮的地板,我也只看见一张写满问号的脸孔。楼梯旁那束红色玫瑰鲜艳异常。



房子里依然找不到任何人。



所有的一切都陷入沉默之中。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日伞转转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的说话声回荡在屋内,又渐渐消失,这样的状况让人难以想像,这间房子除了超豪华的装潢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看到灵异现象,只有诡异的感受。



「难道这里和那间出现大海的房子一样有时间限制?这么一来,我们只能等到晚上看看了。」



日伞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香烟,叼了一根,并在点着后将烟和打火机一起递给我。就在我拿到香烟时——



——————叽。



尖锐的声音响起。



一瞬间,我有一种很不对劲的感觉。



某种奇妙的感觉窜过我的全身,然而原因不明。清脆的脚步声敲着地板,日伞诧异地瞪大眼睛,香烟从他嘴里掉出来。



点着的香烟就这么滚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