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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I(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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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个地方有一只孤独的猫。



她有着比黑曜石还漆黑的眼睥,舆媲美黑夜的黑色毛皮。



猫被细心豢养在大大的笼子里。



猫在少女们的围绕之下孤独地过日子。



猫是野兽,无法亲近人类。



猫总是孤单地生存着。



猫一直在寻找化身为人形的野兽。



猫好想遇见除了自己以外的野兽。



某一天,这只猫遇见了狐狸。



这也是所有故事的开端。



没错,它遇见了被埋葬在遥远地方的狐狸。



这是某只自称为猫的妖怪的故事。



*  *  *



装着炖牛肉的盘子一边旋转,一边飞向半空。



温热的炖牛肉四处喷散,我赶在里头的料都喷出来之前及时接住了盘子。不得不感谢手伤已经痊愈,可以灵活地运用手指。为了不让盘中兀自摇晃的炖菜滴到地板,我将盘子放回桌上,视线移往丢出盘子的犯人身上。



一名少女好整以暇地翘着腿端坐在我眼前的沙发。



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她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睛瞪着我。



「小茧,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啊?」



「小田桐君,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我们几乎同时说出口,锐利的眼神交会之后,我耸了耸肩膀并叹息。



「我才想问你好吗?小茧,请不要乱扔别人辛苦做出来的食物。就算是小孩也知道最基本的餐桌礼仪。」



「嗳?你的话我要原封不动还给你,小田桐君。那盘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根本不像是人类做出来的料理,我都想叫你向里头的巧克力道歉了呢。」



想不到连人权都被否定了,我早该知道自己的地位比巧克力还低。



我再次叹息并环顾四周——桌子与地板到处都是黑色液体,上头还浮着红萝卜与肉块。厨房的锅子里还有很多炖牛肉。



炖牛肉的颜色黑到不行,因为里头加了太多提味用的巧克力。



这道菜是我拟定的『让茧墨正常饮食大作战』的第一弹。



「我也是逼不得已才做出黑包炖菜的啊,谁叫小茧你不吃巧克力以外的食物。你不晓得我为了调整巧克力与酱汁的比例有多伤脑筋……」



「多说无益,你自己吃看看吧。」



我在茧墨的催促之下拿起汤匙。可能是料理时已经试吃了很多次的缘故,我觉得应该还好,相信味道不至于太奇怪才对。



我舀起一匙黑漆漆的液体送进嘴里。



一股浓稠甜郁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开来,牛肉的香味与入口即化的脂肪并未盖过巧克力本身的甘甜,从某种角度上来看真是奇迹。



我用力放下汤匙,看着茧墨的眼睛说:



「对不起!」



这次完全是我的错。



「哈!我不知道你是否对自己的料理很有自信,但想要满足我的味蕾,你还差得远呢,小田桐君。快去洗把脸,然后重新做一份。」



真不想被这个吃便利商店巧克力就满足的人这么说。



茧墨以胜利的姿态单手撑着脸颊,手上戴着玫瑰藤蔓图样的手链,一朵大大的红色花朵在蕾丝手套上美丽地绽放。



九月,秋日温和的阳光照射下,茧墨的打扮一如往常地华丽。



坐在皮沙发上的她交叉着双腿,看上去就像是人偶一般。在这个以空调完美控制室温的地方,茧墨散发着不祥的美感。



「你要负责把锅子里的炖牛肉吃完,浪费食物会遭到天谴喔。」



茧墨对着我说教,她看着四散的食物残骸,颇感同情似地眯起眼睛。接着从桌上拿起没有遭到波及的巧克力——



——————啪叽!



清脆的声音响起,板状巧克力应声破裂。巧克力的甜渐渐盖过炖牛肉的香,一股恶心的感觉充满胸口。



我拿起锅子乖乖退到厨房,虽说起因是茧墨偏食我才做了这道菜,但这次我没有据理力争的立场。我将锅子放在瓦斯炉上,无奈地叹息。



再丢一些炖牛肉汤块进去煮应该还能吃,但一个人绝对吃不完这锅。



要分送一些给谁好呢?



脑海中浮现七海与雄介的模样,他们两人看到炖牛肉应该会很开心吧?



八月中下旬我还见过雄介一次,那之后就再也没碰到面。



日斗引起一连串事件,残忍地利用了想拜托他实现愿望的人。而就在我们将他囚禁于异界之后,这场悲惨的游戏也终于划下句点。



但狐狸所留下的伤口依然存在。事件当时击杀了仿造朝子与小秋的外型所做出来的『人』之后,雄介的精神状况又暂时失去平衡。



就这样陷入随时扑杀了某人都不奇怪的疯狂状态。



幸好经过长期关在家里的休养后,终于恢复到能够一起出门看电影的程度。虽然目前已不需要太担心,但是偶尔去看一下他的情况也不错。



最近也很少见到七海。我想起前天和她站在公寓一楼聊天的事,她说有个东西『想让我看一看』。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由我主动去找她,顺便看看那个东西也未尝不可。



决定好之后的行程,我拿起擦桌子与地板的抹布回到客厅,迅速擦去掉在桌上与地上的炖牛肉。擦完地板站起来打开窗户透气,平常一开窗就抱怨连连的茧墨这次难得地没有说什么,大概也不太喜欢炖牛肉的味道吧?炖牛肉味随着颇有凉意的风渐渐消失。然而,深入房屋内部的巧克力味道却依然存在。



关上窗户,我愣愣地望着淡蓝色的窗帘。窗帘还没染上巧克力的味道,因为之前换掉了所育的家具,曾经写在窗帘上的红色文字早已消失无踪。



夏季已经完全过去了。



我个人非常喜欢秋天的到来,残留在体内那种腐败的夏日袄热逐渐远离,我再次回想起那充满痛苦与绝望的季节。



一张温柔的笑脸倏地出现在脑海,我轻轻地甩甩头。



——————那次之后还没有见过白雪。



事件过后,幸仁以水无濑家使者的身分来到事务所。他说水无濑家拒绝让我拜访,于是我只好写了封信请他转交给白雪,但是白雪并没有回信,



我忍不住握紧抹布,手上的皮肤因烧伤而扭曲。



『你是我爱的男人,请对自己有点信心,抬头挺胸吧。』



我想起她说过的话,还有她温暖的体温。



但我不能依赖她的温柔,也不能接受她的心意。



我用力甩头,擦去桌上的污渍。我配不上她,我没有资格接受她对我说的那句话。



『我觉得你是世上最完美的女性。



可是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



希望改天能当面和你好好聊聊。』



我在脑海里思索着当时写在信里的文字。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那封信就有股冲动想哭。我还真是任性,哭又有什么用啊?



我只担心,我的信会不会伤害那个温柔的她。



「——————原来你还在想那些有的没的啊?」



——————啪叽。



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回头迎上的是茧墨那慵懒的眼神。



脚踝上也缠绕着细细的藤蔓装饰,红色花儿开在雪白的肌肤上。



就像是献给死者的花朵般。



「手不要停下来啊,快点扫。打扫完了就快去帮我找点乐子,我已经无聊到不行、脑浆都快融化了。」



「脑细胞是不可能轻易变质的,小茧。」



我回答。但是茧墨没有搭腔,她如尸体般紧闭双眼。



狐狸的事件告一段落,又恢复成和平的生活。茧墨很讨厌他所提供的悲惨故事,但被狐狸的事件卷入时比较不无聊也是事实。



茧墨失去了她的娱乐。



躺在沙发上的茧墨就像是悲剧里的公主,我则想起我的炖牛肉。



如果把那锅炖牛肉全灌进她嘴里,她大概就再也无法醒过来了吧?



——————有点恐怖,还是不要那么做好了。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下一秒,无机质的机械音响起。我慌张地转过头,很少有人打来的事务所专线竟然响了,我吞了一口口水,试图冷静加速的心跳。



我也该学会教训了,所谓和平的日子一定会有结束的时候。



很少有人会找这闲事务所帮忙,但也并非完全不会有生意上门。



茧墨像是上了发条的人偶般倏地坐起,主动走到电话旁。



她接过话筒低声说道:



「是,这里是茧墨侦探事务所……什么?我应该说过不要再打电话来了吧。」



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怒意,她火大地甩甩头。



看来电话那头不是茧墨喜欢的人。



——————到底是谁?



涂着黑色指彩的手指轻抚雪白脸颊,茧墨语气无趣地继续说道:



「喔?委托啊……透过你们的委托还真是让人嗨不起来。会去找一群崇拜『活神』的家伙解决灵异事件,根本就是脑袋有问题。虽然这话似乎不太适合由我口中说出就是了。」



茧墨继续讲电话,伸手到桌上拿起新的巧克力。



她的指尖把玩着做成枫叶形状的巧克力,伴随清脆声响,巧克力被折成两半。



——————啪叽。



「好吧,我接受你们的委托。我不是神,但既然你们称呼我为神而向我祈祷,那么为了确保自身的自由,我愿意实现你们的愿望。真是让人不愉快的规则。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我只保证会见委托人,见面之后要怎么处理是我的事,你们不能插手。说到底,找我解决灵异事件本身就很诡异。」



我要说多少次你们才懂?我绝不会拯救任何人。



茧墨露出讽刺的笑容说道,接着将巧克力放进嘴里。



我大概听了一下,所谓将茧墨当成『神』崇拜的人指的应该是茧墨家的人。现在似乎有人透过本家想委托茧墨解决某个事件,茧墨站在紧张的我面前讲电话,接着微微张开双眼,讶异地说:



「……那真的和灵异有关吗?我可不想趟那些普通事件的浑水喔,你们再好好想一想。」



红色花朵在茧墨纤细的手腕上摇曳着,大朵玫瑰上的玻璃水滴正散发出光芒。



茧墨低沉而温柔地呢喃:



「——————花并不会杀人。」



——————喀嚓。



之后又说了几句话,茧墨才挂上话筒。她静静地走回来,躺上沙发。过了几分钟,我请茧墨说明。



「小茧,这次的委托内容是什么?我知道这个委托是透过本家那边而来,是什么样的灵异事件呢?」



我问出很寻常的问题,茧墨听完便拿起球形巧克力,一口咬下。



——————喀!



薄薄的外壳破裂后流出红黑色的内容物,茧墨薄薄的舌头舔去让人联想到内脏的液体。



舔完覆盆子酱,茧墨露出微笑。



「小田桐君,你知道所谓的学园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嗄?」



她问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问题,接着又拿起另一颗巧克力。



「我没有上学的经验。所有人穿着相同的服装,遵守相同的规则,然后执行相同的日程表。怎么看怎么滑稽,真的很奇妙,让我联想到豢养家畜的小屋……我知道,这样的比喻有点失礼。」



茧墨坦然接受我的注视,嘴角微弯,半批评地继续说着:



「我觉得奇妙的点在于,这是一个管理人类的系统。所有维持社会运作的系统似乎都很滑稽……然而不管系统是对是错,你想想,将一群处于思春期且情绪不稳的女孩子关在一起实在很怪。人类的情绪很不稳定,如玻璃般脆弱,很容易就会想死,不是吗?」



「…………原来如此。」



我似乎能掌握到茧墨想表达什么,她的说话方式还是一样拐弯抹角。



血红的双唇愉快地弯成一道弧线,她继续将巧克力丢进嘴里。



「没错,你好像也懂了,小田桐君。经过不安定且周遭与自己都具攻击性的年纪,想要生存下来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呢。常常听说那年纪的小孩自杀不是吗?」



「也就是说……这次的委托人是学校里的人,而那所学校的学生自杀了……是这样吗?」



「答对罗。委托的内容就是请我们查出少女自杀的原因,本来这种工作不属于我的能力范围,但是,有一点让我很难释怀。」



茧墨拿了新的巧克力,浑圆的表面附着红色花朵。



她以两根手指夹起巧克力,低声说道:



「『请不要将鲜花放在我的尸体之上。』」



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十分平淡,像是变了个人。



冰冷的声音回荡着,她看着我并微笑。



「——————很奇妙的遗言吧?」



——————喀。



红黑色的内容物流出来,花朵自巧克力表面脱落。



糖渍水果制成的花瓣飘出甜蜜的香气。



*  *  *



隔天,我们慌忙地准备远行。



没有时间将炖牛肉拿去分给七海与雄介,因此我家冷冻库里所有保鲜盒装的全是重新调味过的炖牛肉。我热切地祈祷,希望雄介会不请自来地闯进我家,把那些炖牛肉全部带走。



我叹口气,摇摇头。现在也没空想这些无聊的事情来逃避,我必须再次面对凄惨的事件,只要我肚子里还有那个孩子,我就不可能远离「怪异」。于是我能做的就只有尽量摸索,找出自己办得到的事。



虽然狐狸事件令我精疲力竭,但今后除了寻找自己能做的事情外别无他法。



即使那只是自我满足的手段,也要抬头挺胸坚持下去。



让他人因自己而毁灭,我也会说自己做的是善事。



「——————」



不经意地想起这句话,我不禁伸手按住嘴唇,心跳异常加速。在这些安稳的日子里不曾回想起的光景重现眼前。



白色肢体埋葬在红色的海洋。不断说谎的少年一边没人海中、一边将我全盘否定。他独自一人留在酷似内脏的地方,现实世界的所有法则皆不适用于异界,在那里连饿死都不容易。



『狐狸事件已经告一段落』不过是口头上说说罢了,狐狸事件仍未真正划下句点。



那里——————是我遗弃了某个人类的场所。



——————爸爸?



雨香担心地叫着我,她从内侧抚摸着我的肚子。一股闷痛传来,但这是她担心我的表现,我也静静地摸着肚子,一边感受着她呼唤我的喜悦,一边拚命地深呼吸,刻意忽视心中的伤痛。



我用力闭上双眼,将几乎要想起来的那个人放进记忆深处。不去想他抬头看我的眼神,将他的身影封印进红色大海之中。



我已经决定不让自己背负这一切,也决定不再因此而烦恼,决定不再多想。



我不想再被罪恶感掳获,要打从心底享受他的不幸,将他的存在一笔勾销。



没人愿意再想起那只狐狸,更不愿因此而懊悔。



就这么忘了他,继续生活下去。



「——————-小田桐君?差不多该起来了喔。」



我听到茧墨的声音便张开眼。背脊感觉着车子的震动,车窗外满是浓浓绿意,一盒巧克力在茧墨腿上跳跃着。



从奈午市搭特快车大约需要三小时的时间,我们往石川县移动。抵达石川县后在指定的车站和学园的人碰面,之后坐上轿车。



目的地是丽泉女子学园,这是一间寄宿制的女子高中。



学园的某个男老师负责开车,他的视线里存有不信任的光芒,看着我们时,能察觉他眼里的害怕与怀疑。



听茧墨说,这间学校的校长和茧墨家颇有渊源,一般老师大概很难理解我们是谁、为何要来他们学校吧。追根究柢,这间学校原本就是为了收留那些在上流阶层曾发生过『问题』的女学生而创办的。



所以建校地点才选在偏远地区——石川县东南边的山上。



到了目的地后不禁令人讶异,学校比想像中更加封闭。



通往山上的只有一条私人道路,看起来不像是时常有人走的路,附近也没有任何大众交通工具经过,离住宅区颇有距离。校方聘雇的各类业者进出似乎要循别的路径,然而不论是走哪条路,全都需要老师手上的门禁卡。



丽泉女子学园是寄宿制的国高中直升学校,学生们必须在完全控管的空间里生活整整六年。听说即使休长假,也不让学生返家暂住。



我们继续进入更深的森林之中,茧墨看着窗外,低低地说:



「原来如此,这是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地方。那些女孩们在这里生活并成长。真是迂腐的作风,养在笼子里的小鸟很难在外面的世界生存,这所学校的目的就是想培养出这样的学生,是吗?」



老师没有回答,他假装没听见茧墨的问题。



我则无言地点头。



对外界一无所知的人的确很难独立生存,就算想走出去,也没有足以维生的技能。脱去了学园这层保护,学生们便难以冲出自已有限的知识范围,茧墨如此暗示着。



——————这间学校很可能就是为了养出无法独立的学生而设立的。



「…………就快到了。」



老师语音刚落,我们便远远地看见了建筑物。



仿造砖头堆叠而制作的咖啡色外墙排列着多扇细心装饰的玻璃窗,舆其说是校舍,不如说是某贵族的宅邸。长方形的建筑物旁还有一栋比较小的建筑物。虽然地处偏僻,却有着极其奢华的设备。



学校沿着和缓的坡地建设而成,切成扇形的土地左侧是高中部,右侧是国中部,校舍旁都有各自所属的宿舍大楼。



出入用的大门以石头砌成,带路的老师再次拿出门禁卡,铁制的门扉才应声开启。抬头一看,门上也有装饰。



一尊猫的石像用它那玻璃制成的眼睛低头看着我们。



——————叽、叽、叽叽叽叽叽、呕当!



总觉得真的能从那对黄色的玻璃眼珠感觉到视线。



看着这里的设备,即使石像的眼睛装了监视器也不足以为奇。



「原来如此……这里和茧墨家果然有所关联,佩服佩服。」



茧墨喃喃说道,我也颇认同地点了点头。



在这精心安排好的空间里,可以感受到某种恶意。



我们再度回到车内,继续往校园前进。车子静静地滑入入口附近的停车场,一打开车门,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空气中有股柔软的香味,有点类似茧墨爱吃的甜点味道,却又不尽相同。



那是一种更为自然的香味,可是,香味之中还有一种让人不愉快的刺鼻味。



深吸了一口之后,我察觉到那股刺鼻味是什么。



怎么说呢————就像是有鲜血落在盛开的花朵上那样的味道。



*  *  *



我们走在寂静无声的学生宿舍里,正值上课时间,宿舍里没有学生。只听得见走在前方的老师和我们两人的脚步声。



楼梯的扶手上也有石像,茧墨摸着有尖尖嘴巴的小鸟说:



「在这里——时间好像静止不动了。」



「…………的确有这种感觉。」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沉睡了百年以上似的。



茧墨与校长在高中部的一楼谈了一会儿。在走廊上等候的我无法得知他们对话的内容。但从茧墨的表情来看,应该不是很愉快。



茧墨一定觉得很无聊吧。



「我们学园,一个学年有八十人,分成四个班级,国高中部总共有四百八十名学生。国中部基本上是四个人住一间房,高中部则是两人一间。不过……宿舍的五楼是单人房。」



老师替我们说明,走上四楼,我们继续朝五楼前进。楼梯平台附近的扶手上有只作工精美的老鹰,它那锐利的眼神正看向天空,金色的眼珠因细微的伤口而有些混浊。



茧墨凑近老鹰,像是要亲老鹰的嘴,她说:



「——单人房?应该说是『隔离房』吧?因为思想会迅速传染的缘故。」



「……单人房是因应学生个别的需求而设立的,专门提供给需要的学生使用。」



老师用一种吃到很苦的昆虫般的表情答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们把一些会给其他学生带来不良影响的女孩集中在五楼啊。



五楼楼梯扶手上的装饰是一只展翅的乌鸦,茧墨用手摸着乌鸦红色的眼珠问道:



「告诉我,自杀的少女住在哪间房?」



设计成琥珀色的走廊上整齐排列着一排房门,左右相加总共二十扇门。门上以金色的文字刻着房号。



走廊最深处有着异样的光景。



一扇门被白色的花朵淹没,放着无数朵百合与兰花以示悼念。空气中传来湿润甘甜的香味,若干花朵轻倚门扉,彷佛正表达哀悼之意。



而那扇门就像是墓碑一样。



「——————这房间的主人名叫香坂桩,据说是割腕自杀的。」



茧墨低声说道。老师叹了口气,避开花束走近房门。他从胸前的口袋取出钥匙,站在他身后的茧墨询问道:



「『请不要将鲜花放在我的尸体之上。』这就是她的遗言吧?」



疑似厌恶鲜花的少女已经死去。



但是现在她的房前却被放满鲜花。



「我们没有告诉其他学生她留下的遗言内容,这些花是学生们偷偷放的。这间学校很流行种花,所以很多学生都用盆栽栽种,甚至还有专业的温室。因为能随时取得鲜花,就算校方阻止大家还是不断拿来。」



老师打开锁,胡乱抱起掉在走廊上的花束。这些花几乎都是白色的,似乎是女学生们私下达成的共识,一起拿了白色的花来献给死者。



这时,有一抹鲜艳的红色映入眼帘。



整片雪白当中只有一点火红埋藏其中。



白色的花海之中,混着一朵孤零零的红花。厚实的花瓣上有着清晰如血管的脉络,彷佛能灼烧视网膜的红,没多久又被纯白淹没而消失。



「可以等一下吗?那朵花……」



——————叽。



正想问茧墨那朵红花的事情,门却在这时开了。



茧墨打开房门,踩着地上的花瓣、背对着我走了进去。



看着她的背影,我将话吞回腹中。我想应该没有必要跟她说那朵红花的事了。



茧墨并不在意那抹惊鸿一瞥的颜色,低声地说:



「——————走吧,小田桐君。」



黑色的背影消失在门的另一头。



我在昏暗之中跟上她的脚步。



*  *  *



——————喀嚓。



打开灯之后,视线充满鲜红色。



茧墨撑开纸伞站在我面前,她将伞靠在肩头并环顾四周。大约八坪大小的房间里放着桌子与床,整理得十分整齐,桌上放着一排课本,书包则置于椅子旁。窗边有一个没有花的盆栽,死者的遗物似乎都还放在这里,



「听说在家属的要求下,校方会处分掉所有遗物,所以这房间内的物品已经没人认领了。」



换言之,这房间就像是一副棺材,全部的物品如同放置在被埋葬的箱子里。



老师没有跟进来,看样子是想让我们全权接手。我看了看房间,留下来的遗物就这么封藏在冰冷的沉默当中。



突然觉得哪边不太对劲。我看着这些少女生前所使用的物品,突然感到头痛起来。少女的遗物已经不会再交给任何人。



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不对,但其实非常奇怪。



「小茧……这间学校的学生都是被父母所避讳的孩子吧?」



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见了这间学校的管理模式与这些被留在原地的遗物,我忍不住下了这样的判断。茧墨也干脆地点点头:



「超过半数的学生都是这样。其他学生则是因为爸妈希望孩子能够在完全隔离的环境下成长而被送到这。这里很封闭,不论好坏,总是个能远离世俗的环境。」



严格控管的空间,对某些人来说犹如豢养家禽家畜的小屋,但对另外一些人而言很可能是乐园。



我再一次环顾房间,肚子里的孩子发出叫声,我试图让她安静下来,一边压抑即将溃堤的记忆。



——————连死了都没有人愿意接纳。



自杀的少女和她不同,不能将她们的痛苦拿来相提并论。每个人的状况都不一样,然而不论是哪个,都令我不禁想要叹息。



——————这是间非常寂寞的房间。



——————转呀转。



红色的纸伞像是要打断我的思绪般旋转起来。下一秒,地板上浮现血迹。



鲜艳的红色涌出木造地板表面,血迹的两端从地板渐渐显现。那抹红色绘出圆滑的曲线,在过去的空气吹拂下轻轻抖动着。



那不是血。



——————是红色的花瓣。



地上满是切碎的花瓣。



花瓣宛如指标般横跨整个房间,彷佛有个人受伤流血后在房间内走动,一路延伸至房门外的另一扇门。



——————啪!



茧墨突然关上纸伞,红色倏地消失。



茧墨毫不迟疑地走向那扇门,握紧门把,打开。



——————咔。



里头是浴室。



设有洗脸台与浴缸、马桶的空间呈现淡蓝色,冰冷磁砖上布着细细的裂痕,空荡荡的浴缸是干的。



里头没有半滴水。



——————啪!



茧墨再次打开纸伞。



磁砖印上红色影子,我为了不妨碍茧墨而坐在伞下。蓝色的空间调进红色,成了非常不祥的组合。纸伞在狭窄的空间里展开,描绘着优美的圆。



——————转呀转。



——————滴答。



水滴声传进耳朵。



浴缸底部、那病态的白色中心浮起一滴水。



水滴反射着光芒,无助地晃动。



——————滴答。



下一道水滴声响起,水滴慢慢变大,像是有生命的物体般晃动着并增殖下去。接着就像是时光倒流般,水面逐渐升高,整个浴缸都放满了水。



镜子般的水面反射日光灯管的光线。



——————滴答。



水滴声再度响起。



平坦的水面震动着,水滴落在其上掀起阵阵银色涟漪。



从发梢滑落的水滴制造出波纹。



——————滴答。



水滴不停掉落。



水面浮起一朵如小船般的红色花朵,柔软的花瓣压在水波上,优雅地摇晃着。花瓣滑过白皙的肌肤之后,愉悦地舞动。



——————水好冰冷。



虽然没有真正触碰到浴缸里的水,我却有这种感觉。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儿传来喘息声。



仔细一瞧,浴缸里竟有个人。



穿着制服的少女抱腿坐在浴缸里。她双手紧握,甚至能清晰地看见手掌的骨骼。全黑的制服贴在身上,透过浮在水面上的裙摆可以窥见她那双苍白的脚。薄到能看见静脉的肌肤正病态地痉挛。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女抬起含泪的双眼看着四周。



充血的眼睛迅速左右张望,两端裂开的嘴唇漾起一抹诡异微笑,露出满是鲜血的牙齿。张得大大的眼睛流出几道泪水,她紧握着手靠在胸前。



少女如祈祷般闭上双眼,接着松开了交握的双手。



红色物体在水中蔓延开来。



无数的花瓣在她掌心飞舞。



从少女胸口飞出的花瓣有如自心脏流出的血液。



少女再度激烈喘息,接着将手伸到胸前的口袋。她避开灰色领巾,从略略膨起的口袋里取出某个东西,颤抖的手握紧了那个东西。



崭新的红色浮现在水面上,接着像绳结松开般四散。



少女紧握刀刃,苍白的手指划过刀锋,往刀柄的方向移动过去。



——————哈!



现实世界里的声音传进耳中,肚子里的孩子正天真地笑着。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理性不断告诉自己将注意力自眼前影像移开。



此刻所见的景象已成过去,再看下去也没有意义。



但就算别过了头,我也依然记得。



记得我为何来到这,我来不就是为了确认少女自杀的疑点吗?



——————我不该逃避。



——————滋——



刀刃刺入自皙的肌肤,割开血肉,鲜血染红了浴缸里的水。鲜血不断自刺入的地方激流而出,利刃划开大部分的手腕,接着停下。少女的手松开刀柄,她哭泣并望着仍插着一把刀的手腕。



眼里闪过困惑与恐惧。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少女迸发出一串奇特的笑声,嘴角跟着溢出泡沫。



她发狂似地大笑,无法压抑疯狂的她以双手拍打着浴缸。浓稠的眼泪滑下脸颊,少女突然停止狂笑,颤抖的手戒慎恐惧地握着刀柄。



她倏地张大双眼,随即用力抽出刀子。



即使知道不该抽出刀子,她还是动手了。



——————噗滋。



耳边传来肉被割开与水花飞溅的声音。大量鲜血从刀子拔出来的地方喷出,浴缸整个染成红色,花朵则溶进水中,消失无踪。



——————嘻嘻、嘻、嘻……嘻嘻、嘻……



全身一阵痉挛过后,少女仰躺着,笑声逐渐微弱,最终完全停止。她的双手虚软无力地沉入浴缸,胸部以下泡在血水之中,再也看不清。



笑声消失,接着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滴答。



水滴自发梢滴落,掀起红色波纹。



除此之外听不见任何声响。



——————啪!



纸伞关闭的声音打破沉默。



浴缸里的红色血水尽数消失,只剩下干燥的浴室,就连磁砖上的血迹也不见了。那光景十分诡异。



少女的尸体彷佛被排水沟吸走一般。



「校方请了清洁公司,把所有血迹全都清理干净了。因为这间房未来还有人要入住,所以才想尽早处理吧……这死法还满惨烈的。」



不难理解他们为何试图掩盖这桩自杀。



茧墨颇愉快地弯起嘴角,她看着阴蓝冰冷的浴缸说道:



「原来如此,真有趣……红色真不错,很鲜艳呢。」



称赞完毕,茧墨转身离开。我叹息着跟在她身后走出浴室,她没多说什么,茧墨不会悼念人的死亡。



——————但是,她应该已经知道少女自杀的原因了.



「虽然你的用词很不恰当,但姑且先不管这些。小茧,你看了这景象之后是不是掌握了什么线索?」



「嗯,得到不少情报呢。虽然还不完整,但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



茧墨从小包包里拿出巧克力,即使目睹了花与鲜血之海,她还是照吃不误。她笑容可掬地咬了一口巧克力球。



——————喀!



「有某个东西逼迫桩君自杀。那样一边笑着一边割腕,绝非正常的自杀方式。我认为她似乎在恐惧着某个东西,为了逃避恐惧而选择死亡……恐怕是某种时常发作的状况吧,也可以说她被疯狂给附身了。」



所以当她用刀子切割身体时,才会露出那么困惑的眼神。



茧墨舔去巧克力球里红黑色的内馅之后,走过房间中央。



她看了窗户一眼,玻璃窗外是一整片灰扑扑的天空。收回视线,她弯着嘴角继续说:



「问题在于,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茧墨白皙的手握着门把,咿呀一声打开房门。在走廊上等候的老师一脸不开心地迎上前,他抱着之前放在门前的白色花束。



一股混杂了铁锈味的甘甜芬芳沁入鼻腔。



是这些花的香味吗?



……闻起来就像是血的味道。



*  *  *



「一个少女死了,而三个少女还活着。」



茧墨用一种唱着鹅妈妈童谣的语调说道。



这里是位于高中部宿舍一楼的会客室,茧墨正喝着热可可。喝完后,她优雅地将画有覆盆子与金色叶子的茶杯放回盘子上。我则啜饮着咖啡,恰到好处的苦涩烧灼着喉咙,放下杯子后,我开始观寨起四周。



会客室的装潢根本不像会客室,比较像贵宾室。地板铺着红色地毯,同色系的厚重窗帘遮盖窗户,天花板甚至有补土制作出来的花朵装饰。



过分的装饰反而显得有些俗气。



我们在这里等候香坂桩的朋友出现。桩有三位朋友,她们全都住在宿舍五楼,经常一起行动。



「桩君是割腕自杀的,不晓得她的朋友们知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



应该不知道吧。就算问了,对方也会回答完全不知道吧。



茧墨耸耸肩,安排会面的人是校长,而原本预定和我们一起会谈的老师在茧墨的要求下并未参加,结果就只剩下我们两个在这里等待着。



茧墨说的没错,这次会面等于浪费时间。那些老师问不出来的事情,她们也不会轻易告诉我们。不过,也许能从她们的态度看出一些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到底香坂桩在害怕什么?



为何她选择了断自己的性命?



「——————打扰了。」



——————喀嚓。



清脆的说话声响起,来人不等我们回应便迳自打开会客室的门。



她以锐利的眼神看着我和茧墨,夸张的黑色大卷发下有张美丽的脸孔。一名态度高傲的少女走了进来,对我们优雅行礼。



她抓着黑色制服的裙摆并弯下腰,戏剧化的动作使我不禁屏息。接着她再度瞪视着我们,红灔灔的嘴唇轻启,说出让人印象深刻的内容:



「初次见面,我是一之濑琉衣子。校长叫我来找两位谈话,可是,我并没有什么话能对两位说明。桩自杀的理由是对家庭环境的烦恼,详细情形都已经跟老师报告过了,我非常懊悔没能够阻止朋友的自杀,也非常难过,希望你们不要再打扰我们几个人。这样让人很不愉快,希望两位多多体谅。」



琉衣子一鼓作气说完,再度优雅地行礼,之后转身就走。她的手握住门把。



就在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



——————喀嚓。



「若是因为家庭环境而烦恼,那种自杀方式未免太惨烈罗……只有快要发疯的人才能一边笑一边割腕。」



——————沉默敲打着耳膜。



黑色秀发一阵晃动,琉衣子迅速地转身面对我们:



「听起来真教人不舒服,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欣赏说谎的人喔,一之濑琉衣子君。你应该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对于她的自杀,我们尚未掌握任何情报,也不清楚你究竟了解多少。但要是你说谎,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



那绝不是正常的自杀方式。



茧墨露出一个讨厌的笑容,她用野兽般的笑脸仰望着琉衣子,同时交叉双腿。



脚上的玫瑰因此摇晃着,红色的花朵摇曳生姿,她继续说道:



「——————还有,桩君到底在害怕什么?」



是什么可以让她害怕到一边狂笑,一边在飞散的花朵中割腕?



听见茧墨的疑问,琉衣子紧闭双唇,双手粗暴地在胸前交叉,不断深呼吸。胸口因此而起伏的她咬牙切齿地反驳:



「说谎的是你们吧?你们是怎么知道桩自杀时的情景?请别再用那种好像亲眼见过的口吻说话。胡说八道!指责别人说谎之前,何不先检讨一下自己?这两个不知从哪跑出来的陌生人!」



「我们有没有亲眼所见并非重点,重点是实际情形就是那样。既然你说谎,表示你知道些什么,对吧?」



我观察着琉衣子,她激烈的反应的确出乎我意料之外。



桩害怕着『某个东西』而死去,这一切和灵异现象似乎有所关联。



她的死应该已经让这一切结束,校方只委托我们前来调查她自杀的原因,但琉衣子整个人却像恐惧的野兽般散发出紧张的气息。



不太对劲。只是,我们尚未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告诉我们好吗?虽然我对你们连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



茧墨用一种安抚野兽的语调说着,她头上的发饰晃动,装饰在玫瑰花上的玻璃水滴正闪闪发光。



「我们并不想让死去少女的不幸再度引起骚动,但她留下的遗言与自杀时的情形还有若干疑点。而尸体立刻就被火化,还真是可喜可贺呀,为了调查,希望你能够提供协助。」



我也想早点回去,拜托了。



琉衣子紧蹙眉头,像是在考虑。紧咬下唇的她不发一语,接着别过头,胸口大大起伏,以严肃的语气了亮地回答:



「那跟我没有关系。你想回家尽管回去,那是你的自由,没有人会拦你。我只能说,从大家的眼中看来,说谎的人是你才对。你们绝对不可能了解桩自杀的理由。」



琉衣子狠狠地瞪着茧墨,全身充满尖锐的怒气。



彷佛想看看我们能如何回应。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处理的方式。」



茧墨颇能认同地点点头,她端起杯子,啜饮着杯中的热可可。喝完舔舔湿润的嘴唇,并伸出手前后挥了挥。



她没有看琉衣子,直接说道:



「——————我知道了。够了,退下吧,」



「——————呜。」



琉衣子用力咬着嘴唇,紧握拳头并转身,用力摔上门走了出去。



——————喀嚓,碰!



墙壁因此震了一会,茧墨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喝热可可。我反刍着刚才琉衣子的一言一行,她的反应只显露出一个事实。



——————她一定知道桩自杀的内幕。



「小茧,她所说的话——」



「…………那个…………打扰了……」



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飘进耳朵,我立刻抬起头,却又听不见任何动静。



是我听错了吗?



就在这时,茧墨开口了:



「门没锁,请进。」



沉默了几秒过后,门把终于转动了。门悄悄地打开一条缝,出现一对浅茶色的眼睛。



少女迅速地张望了会客室一眼,接着钻了进来。



「打、打扰了……」



是名和琉衣子形象完全不同的少女。浅茶色的头发披在细瘦的背上,头上戴着发圈的她露出整个额头,看起来像小孩子,大大的眼睛正不安地左右转动。



不知为何,她的手竟轻轻地颤抖着,脸色十分苍白。



——————和死去的香坂桩一样的惨白。



「…………喔?」



茧墨愉悦地发出低吟,少女肢体僵硬,一动也不动。



就在我请她坐下的时候——



「那个……我、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喔。」



她发抖地说完,明明我们什么都还没问,她就自顾自地澄清起来。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抱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往后退,不知道是不是恐慌症发作,连牙齿也咔昧咔地打颤,我赶紧安慰她:



「请冷静,我们不是来责备你的。只是想问一些问题……」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桩自杀……并不是我们的错啊.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



像是睡梦中发出的呓语,她不断重复这几句话。尽管很同情她,但是她的反应正说明了一件事: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真的?」



「真的!真的啦……」



茧墨的问题换来如惨叫般的回答。



接着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般剧烈摇头,不断后退的她背脊已经碰到房门,茧墨对着试图逃避的她说道:



「想必你不会告诉我们你不知道什么,对吗?你只是想表明自己并不知情罢了。那么,就让我给你一个忠告吧。」



彷佛能看穿一切的茧墨缓缓开口。



她笔直地指着少女,涂着黑色指彩的指甲发出锐利的光芒。



「若想从某种恐惧中逃离,那么总有一天恐惧会将你完全吞噬。你身边不正好有个血淋淋的例子?不过,我并不在乎你会有什么下场就是了。」



少女的脸丑陋地扭曲着,她靠着房门,肩膀不住地抖动。



茧墨凝视着少女,静静说下去。



「告诉我,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呀!」



少女发出尖叫,就在这一秒——



——————喀嚓。



门缓缓地打开了。



门缝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它如软体动物般沿着门板爬行,摸着少女的肩膀。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打扰了……请你们不要再问了。小鸟个性懦弱,再加上桩的死让她精神状态不太稳定,请不要一直逼迫她。你们这些局外人是否觉得欺负我们很有趣?高大的男人加上歌德萝莉的组合实在太可笑……我已经受够了。」



琉衣子站在敞开的门外,她抓住发出惨叫声的少女——小鸟的手,拉着她转身就走。



「小鸟,我们走。不要听他们的。」



「可…………可是,琉衣子……我……」



「笨蛋!他们说什么都没用,你还不懂吗?也该学学怎么自己判断事情了吧!我们先告辞了!」



琉衣子严厉地骂了小鸟一顿,接着低头行礼。她推着浑身颤抖的小鸟并关上门。临走前,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并说:



「——————-要是你们也对志月胡说八道的话,我会杀了你们。」



「初次见面,我是高梨志月。」



第三名少女是个稳重的女孩。



如铁丝般笔直的秀发直达腰际,双手在制服裙子上交叠。她向我们低头打招呼,接着优雅地坐在椅子上,低垂着眼睛的她看起来有些疲惫,



「真的很抱歉,她们两人因为桩的死陷入混乱,而两位似乎对她们说了很过分的话。况且我们已经回答过很多次类似的问题了……真是的,我们……很抱歉。老实说,这样真的很累。」



志月再度低头,白皙的手瘦骨嶙岣,看得让人怵目惊心。瘦瘦的脸上满是忧郁的神情,茧墨什么也没说,我只好低头行礼,先打破沉默。



「辛苦了,很抱歉必须在这时候麻烦你。香坂桩同学的事,我们也深表遗憾与同情。可以想见你们三位有多难过,但还是希望你能协助我们调查。」



说完,志月露出虚弱的笑容,冷静地点了点头。



「好……你们想问什么?」



「香坂桩同学生前似乎害怕着什么,你知道她恐惧的原因吗?」



我将茧墨询问前两个人的话再问了一次。



少女细长的双眼似乎产生动摇,她犹豫地低垂着头,脸孔缓缓涨红起来,表情染上一抹惧色。



志月用力闭上眼睛,眼皮微微颤抖。



沉默了几十秒,她终于抬起头。



「很抱歉,我……不知道。」



志月迅速地摇头,表情僵硬。我再度尝试提问:



「但是……」



「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告诉你们的了。」



她像颗顽石不肯再开口。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身旁的茧墨接手说道:



「原来如此,我懂了……你可以走了。」



志月站起来,低头行礼,接着又偷偷瞄了我们几眼之后才走出会客室。



连经常被茧墨骂迟钝的我都看得出来。



她们几个隐瞒了一些事情,甚至……



这几个女孩都被同一种『恐惧』所支配。



*  *  *



「老实说,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叽。



茧墨倾斜着白色的椅子,低声说道。



桌上的纸杯不稳地摇晃着,里头的热可可掀起一阵阵波纹。设置在学校中央广场内的露天咖啡厅,有几名学生坐在里头愉快地聊着天。茧墨斜斜地坐在椅子上,不太开心地说道:



「我不在乎她们到底害怕什么,又隐瞒了什么。如果她们有什么想隐瞒的事情就尽管隐瞒,没关系。对她们而言那就像是溺水了还抱着石头不放的行为,既然她们做出选择,就得自己承担后果。」



我没有义务救她们,也不想调查那些自己根本不想知道的秘密。



——————叽。



茧墨又将椅子倾斜了一些,头上的发饰剧烈摇晃,发出低沉的声音。学生们偶尔朝我们这里看,但是没有人过来攀谈,反应冷淡。



看样子她们早已习惯默默接受奇怪的人事物。



「再说,学校也没提过这根本不是死者的事件。」



随风摆动的树木沙沙作响,花朵甘甜的香气飘了过来。



不知道是从哪飘过来的花香。



「我也很惊讶,如果只想追查少女自杀的原因,那么这个委托就不是那么重要。然而,那些女孩似乎害怕着什么。」



和死去的少女一样。



人死不能复生,少女自杀的悲剧已经落幕.没有必要调查过去曾发生的灵异现象。



但是,这几个女孩都被同一种恐惧所控制,事件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存在,其结果便是让一名女孩走上自杀之途。



我们必须查出是什么让她们如此害怕。



茧墨弯起嘴角,重新交叉双腿,她抬头看着我说:



「——————原来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即使你决定立刻回去,我也要留下来继续调查。也许还有其他知道内情的学生,而且我们也还没有仔细检查过桩的遗物。」



我的能力有限,可是我不能不管她们。



茧墨耸耸肩,她支着下巴,远眺路上的学生们。广场外围种着一圈花卉,旁边有个空荡荡的露天剧场,她看着剧场里的豪华设备,叹了口气。



「你想怎么做我没意见,也不打算阻止你。唯一能给你的建议就是:从遗物着手这个主意还不赖。我就不奉陪……」



她突然安静下来,像是进入警戒状态般眯起眼睛。



她的视线前方站着一个人。



有个人站在露天剧场的舞台上。



「『我是欧菲莉亚,没有被河川吞噬的女人。吊挂在绳索中的女人,割断自己动脉的女人,用药过量的女人。』」



一个娇小的身影披着斗篷大喊着。



纤细的手脚优雅地晃动,斗篷下摆跟着摇晃。身穿制服的她披着斗篷的模样就像只巨型乌鸦,绳结在剪至齐耳长度的头发下晃动着。



看见她的脸时,我身上的血液彷佛瞬间消失。



全身的血气迅速消退,眼前浮现出根本不愿意回想起的人。那人站在红海中茫然地看着我,我将胸口的痛楚与那人的影像自脑中甩开。



少女脸上戴着一只猫的面具。



面具遮掉了脸的上半部,也遮去少女脸上的表情。



她张开双臂,满怀自信地对着无人的观众席大喊。



就像是演出独角戏的演员。



「『昨天,我放弃自杀。我总是形单影只,有的只是一对乳房与四肢,还有子宫。』」



我分不清这算是演戏、演讲,或者是朗读。



她朗声念着奇特的台词。



「『我破坏了囚禁我的椅子、桌子和床。也破坏了曾经是家的战场。我撬开大门,打破所有窗户,让风和世界的呐喊流进屋内。』」



演到这里,少女突然停下来。她拉起斗篷包裹住自己的身体,站在原地。



她发现我们在看,于是转身面对我们,颇为疑惑地歪着头,随即拉开斗篷。包裹在身上的斗篷掀开之后,紧接着弯腰深深鞠了个躬。



然后她拾起头。



透过猫面具可以看见一对漆黑的眼睛。



啪、啪、啪、啪、啪。



强而有力的声音。茧墨赞叹地拍手。



茧墨难得会这样鼓掌,让我惊讶不已,茧墨继续问道:



「这是『哈姆雷特机器』?」



「答对了!『打倒顺从的幸福吧!憎恨万岁;轻蔑、暴动、死亡万岁。当她拿起屠杀者的匕首经过你们的卧室之时,你们就会知道何谓真理。』掉到水里就死掉的女人真逊(注1)。但很可惜,我并不爱哈姆雷特。」



少女突然抓着面具,缓缓拉开那张猫脸。



——————啪吵。



黑发飞舞过后流泄而下,她摇了摇头,整理好头发。



猫面具之下是张属于人类的脸孔。



猫儿似的眼睛看着我们。



浅笑吟吟的嘴角如笑脸猫般,颇为可爱。拿下面具之后的她给人的印象还是一样。



彷佛是只漂亮的猫咪。



注1 哈姆雷特的故事中,欧菲莉亚因落水而溺毙。



「感谢两位的欣赏。想不到不知不觉竟有了观众,真该说声谢谢。这个连独角戏都称不上的粗糙表演能得到您的掌声令我很开心。」



少女出其不意地朝舞台一蹬,斗篷凌空翻飞,就这么从露天剧场跳了下来。



她以猫咪般轻盈的动作降落在草地上,黑色的斗篷轻飘飘地舞动。她快步朝我们这一桌走过来,接着拉开空着的椅子。



——————咔当。



她坐上椅子两腿交叉,短裙下是双纤细的脚。她把脚跨上我的座位,迳自拿起我的咖啡喝了起来。



这旁若无人的程度也太夸张,有点想开口骂人,伹还是没骂出口。



我看见她胸前的口袋放着一朵红花。



「这个吗?喜欢的话可以送给你,可爱的人。」



她以戏剧化的动作拿起红花递给我,另一只手贴在胸前,俯首行礼。我的视野竟有一瞬染成血红,肚子里的孩子也骚动起来,我不禁全身僵硬。



——————这个少女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低着头一动也不动,我缓缓伸手接过那朵花。



「…………谢谢。」



「不客气。坐在那儿的可爱小姐,你要不要呢?」



她像是在变魔术般甩了甩手,指尖竟出现另一朵红花。



茧墨也神态夸张地收下红花。



「喔——真是感谢。不过,似乎是你比较适合被称作『小姐(注2)』呢。」



「唉呀呀,别这样,我不喜欢被称赞,请不要对我说这些场面话。可爱的两位,不用如此客气。」



少女摇了好几次头,突然站了起来。



——————啪吵。



斗篷腾空摇曳,她再次优雅地弯下腰。



「——————因为我是妖怪。」



她用低沉的嗓音喃喃说着,接着伸出食指按在嘴上。



「………………不可以告诉别人喔。」



少女一只眼睛眨了眨。



我倒吸一口寒气,不太懂她为何那样说,难道又是什么戏剧的台词?



——————妖怪?



「还有,参加下午茶会的伙伴经常不见,请你们也要多留意,这里的天气与地点都不适合好好享受下午茶呢,因为这间学校里的人常常消失,让人不胜唏嘘啊。」



注2原文作「お嬢さん」,普遍用于称呼渐脱稚气的年轻女性,多带褒义。



少女像在分享秘密般低声说道,她转换话题的时间点未免有些突兀。



我稍稍移动椅子,挪至伸手就可以抓到少女的距离。



少女的双手在背后交缠,静静地望着我们。



嘴角浮现一抹如猫咪般的笑容。



「原来如此……感谢你的忠告,能告诉我吗?」



茧墨低语,纤细的手指交扣着撑住下巴,接着问道:



「下午茶会的伙伴是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