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泰迪熊许下的心愿(2 / 2)
「咦…………?」
我不由愕然。忽然,走在身旁的服务生改变行动轨迹。他向我们的桌子走来,将手中的盘子摆下。
「诸位久等了。这是高级沙朗牛排,西洋风味套餐」
厚厚的牛排和蒜末土司,以及玉米浓烫摆在桌上。
但是,没人点这个。
请慢用。
伴着开朗的笑容,服务生离开了。在眼前,散发着热量的铁板之上,肉还在发出嗞嗞的声音。脂肪和调味汁轻轻跃动,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我们不由面面相觑。
「呃……呃、这是……?」
「……是不是该说一声弄错了呢」
我和幸仁同时点头,但是雄介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反应。
他毫无预兆的伸出餐刀,插进牛排。厚厚的肉,缓缓地从铁板拿起来。浓厚的茶色酱汁从肉上滑下,滴落。
————嘡
我刺出叉子,阻止他继续分割牛排。
肉发出被穿刺的声音。
「咦,小田桐先生也要吃么?」
「我说让你还回去,别吃!」
已经戳了个洞,没有办法。但总比咬过要强。
但是,雄介更用力的将肉拉过去。
「这也没办法啦,怎么想都是我的愿望实现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已·经·晚·了」
「已经晚、你、个、头啊!不管怎么说,错了就是错了,把牛排还回……」
我以将铁板贯穿的势头向叉子注入力量。而后,雄介突然俯下身。将脸凑近已经伸出很多的肉,猛地咬了上去。
「吼唔!」
「不要一边自己配效果音一边吃!真让人心烦!」
「…………。小田桐先生,今天的吐槽很中规中矩呢……好了,美味的开动吧。反正已经还不回去了,吃掉不就好了?」
雄介轻轻挥动已经咬过的肉。他每动一次刀,酱汁就会弹起。我放弃了,放下叉子。不管怎么说,吃过的东西不可能再还回去。
实现的愿望是不可能撤回的。向店员付钱就行了。
总而言之,痛的就是我的钱包。
我虽然认同,但脑子好痛。我突然察觉到,幸仁正紧紧的盯着雄介。就好像等待命令的小狗一样,大大的眼睛水汪汪地摇曳着。
「…………难道,你想吃?」
我如此问道,幸仁战战兢兢的点点头。察觉到的雄介,如同戒备的肉食野兽一般发出低吼。我虽然对肉并不执着,但只好惹他讨厌了。
我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
「非常抱歉,客人。端上没有点的餐品,是我们的失误,所以不必付款」
「什……么……?」
我张大眼睛,单手拿着钱包,暧昧的点点头。
在我眼前,穿着围裙的男性店员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在他身后,刚才的服务生露出一张要哭的脸。我重新说道
「可是,是我们擅自吃掉的」
「没事没事。终归是我们的失误造成的,还请不要介意。欢迎再次光临」
男性店员更深的鞠了一躬。服务生也效仿他,深深地行了一礼。两人站在一起,等待我的答复。
收款机已经打开。继续下去,只会干扰店员的工作吧。
「真的非常抱歉……错的终究是我们,还请不要生这个人的气」
我对店员如此说道,支付了点单的金额。离开店之后,我甩了甩感到头疼的脑袋,转向等候的雄介和幸仁。
「怎么样,小田桐先生?事情怎么样了」
「算是解决了,但是觉得好可怜」
想到刚才的服务生,我叹了口气。在幸仁怀中,是这件事情的元凶,泰迪熊。古典风可爱的外表,现在沉默着。
黑眼睛里,没有那个异样的光芒。
我再次拿起附带的卡片。
————你将拥有六个美妙的幸运。
————这是能赋予三个幸运的东西。
————祝愿幸运降临来到你们身边。
卡上写的是六个。但是女性说的是三个。
如果相信她说的话,剩下的愿望就还有两个。
泰迪熊就好像摆出等待许愿的眼神看着我们。
澄澈的玻璃球,无言地催促我们回答。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
总之,先回家吧。
* * *
「于、于是,要在狭窄的房间召开会议呢」
「不许说别人的房间小。另外幸仁,给我注意别把杯子弄倒了」
「…………」
幸仁频频点头。回到我的公寓,我们三个在狭窄的榻榻米房间里坐下。以倒入麦茶的玻璃杯和碎年糕为中心,我们开始会议。
话虽如此,却也没什么可讨论的。
「总之……那是怎么回事?」
雄介抓住泰迪熊的脚,一边晃一边说道。泰迪熊毫无怨言的被他左右摇摆,幸仁连忙制止雄介。
「太可、怜了」
我不觉得有多可怜。
不过,的确还是不要乱碰为好。
泰迪熊什么也不说。那个女性何为将它留下也不得而知。不过,我们不该拿着它吧。
只有不祥的预感。
本得不到的幸运,是不能去奢望的。
「……不管怎么说,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这是什么东西,我们就算商量也得不出结果」
我叹了口气,做出这样的结论。接着雄介后面,幸仁也点点头。三个人坐在狭窄的屋内,实在酷暑难耐。雄介将麦茶一饮而尽,颦蹙起来。
「既然如此,还是去趟茧墨小姐那里比较好哦」
他说的很有道理。
我向窗外看去,天空已经开始暗下来。
再过不久就到夜里了吧。
「啊,也对。虽然很麻烦,但只能去了呢」
茧墨应该能对泰迪熊的处置做出正确的判断。
至少,可以保证不发生危害。
雄介再次拿起泰迪熊。就好像在玩玩偶一般,动起泰迪熊的手脚。他一边看着柔软的手脚像跳舞般动起来,一边说道
「唔唔,总觉得看上去就是一只普通的玩偶呢。哎,又要走路么,我已经累了啊。好想轻松的到达茧墨小姐那里啊……」
这一刻,泰迪熊的眼中付出光芒。
我曾留有印象的,富有生命的光芒攀上玻璃。这个变化,仿佛无机物质制成的眼睛得到了眼角膜一般。湿光在表面滑动,缓慢消失。我张大双眼,反刍雄介的话。
好想轻松的到达茧墨小姐那里啊……。
虽然暧昧,但这不就是许愿么。
「雄、介!!!!!!!!!!」
「诶,怎么了,小田桐先生?为什么发出这种仿佛来自地狱最底层的声音?」
我忍住头痛,按捺住愤怒。发火只是浪费时间。
而后,也没有要发生任何事的迹象。
这幢公寓,除了自行车之外没有交通工具。轻松到达茧墨那里的方法,无法轻易得到。即便泰迪熊具备不可思议的力量,应该也无法凭空实现愿望。
正当我如此想到的瞬间。
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外面传来可怕的声音。仿佛铁棍敲打楼梯的声音响起来。隔了几秒,我察觉到了这是脚步声。
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我慌慌张张的打开门的那一刻。
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着轰鸣,门打开了。忘记上锁的门,被猛地踢开。
我怀起仿佛飘出细烟的不祥想象。打开的门的另一头,是以黑暗为背景,像仁王一样伫立的小个子身影。
「七、海……?」
如恶鬼一般站在那里的七海,令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自从向她问了绫的事情之后,我们就不曾见面。
用『我有话要说,请等一下』的笑容做出回答的她,应该在房间里忙着什么事情才对。
然而——现在她以暴怒的形态站在了我面前。
可能是我多心,感觉双马尾向上飘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烦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七海的身体颤抖起来,放声大吼。她粗暴的将鞋子脱掉随手一扔,进入房间。雄介后仰转身,拔腿就跑。说到幸仁,已经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等一下,不要扔下我逃跑。
然而,就连如此控诉的时间都没留给我。
「怎么回事,小田桐先生!那个哥特萝莉白痴女,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哥、哥特萝莉……白痴?」
「就是茧墨阿座化啊、茧墨阿座化!小田桐先生的那个女上司!那个想让人放任她自我毁灭的阴暗烦人的女人啊!」
七海插起手大叫起来。这不像平时冷静的她。
完全爆炸了。
从她的身影中,飘散出难以言喻的迫力。小小的身体,满载负面的气场。我想要逃离,但我维持着跪坐的姿势,无法动弹。幸仁一边颤抖一边打开扇子,对向我。
『救救我』
这话,我才想说。
「从昨天开始!哥特萝莉装的女人就在这个公寓周围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虽然不知道她脑袋被什么给夹了,但烦人的程度简直不可理喻!所以小田桐先生,能不能稍微出趟门?」
弯下腰的七海,额头碰到了我的额头。她在极近的距离,展现出满满的笑容。
真是非常的,可怕。
「请问、七海小姐……出门是,去哪儿……」
「那、还、用、说、吗?」
额头受到接近极限的推挤。在我失去平衡,向后倒去的瞬间,七海撤开了脸。她叉起手,俯视着我说
「那、个、女、人、那、里、啊!」
十五分钟后,我们三个被塞进了出租车里。
不知她气到何种地步,但她说车费已经付过了。七海对似乎是老相识的司机告知目的地之后,笑着目送我们离开。
「再见咯,小田桐先生。如果再让那个女人出现在七海的视线里,到时候可要请小田桐先生想想如何负责哦?」
这份迫力,完全想象不到是小学生。
车跑起来后,雄介和幸仁的僵直解开了。说到幸仁,已经无缘由的哭了起来。在他腿上,是作为混乱的中心被带出来的泰迪熊,以及装它的纸袋。
万恶之源,瞳孔焕发着浑圆的光芒。
我后悔没有带烟。
愿望,还只剩一次。
* * *
「————于是,你们就把不幸带到我这儿来了?」
茧墨半眯着眼说道。
不知为何,我和雄介还有幸仁,被命令在她面前正坐。
茧墨躺在皮制沙发上,用厌恶的眼神向我们一瞥。她身上穿着连体紧身式长裙。白皙的腿从细长的裙子下面伸出来。尽管看起来不便行动,但她似乎早就决定今天一天都不去运动了。沙发周围,巧克力比平时更加散乱。
缠在脚踝上的细琐摇曳着。茧墨嘲弄一般弯起嘴唇。
「听好了,小田桐君。就你们所言,这似乎是个收集人的运气,换乘成物主的运气的东西。许第一次愿望,服务生受害了。你们享受美食的代价,就是那个人遭受不幸。然后,第二次的受害者……不用想也知道吧?」
茧墨低声说道,拿起茶杯,以优雅的动作将热可可送入口中,被她投以慵懒的视线,我们齐声回答
「「「是我们吧?」」」
「是我啊!」
铿、响起夸张的声音,茶杯碰到了碟子。茧墨伸出手,将载着茶杯的碟子放回到茶几上,不堪头痛般蹙眉。
「在七海君的公寓周围出没的哥特萝莉人物呢……虽然不知道那是谁,但和我毫无关系哦。恐怕只是凑巧在公寓到周围有事吧。七海君对完全不在意的那段情景的记忆,因为泰迪熊的力量而增幅,成为了遭受麻烦的对象。而这个情况所导致的结果,就是我被怀疑在那里溜达。这可不是偶然哦。你们的悠闲也总归有个限度吧」
茧墨不开心的说道,咬碎巧克力。说到悠闲,整日呆在屋里纵容懒惰的茧墨,也没资格说别人。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手撑起脸。
「于是,那只泰迪熊在哪里?快拿给我看」
——你们就对我的宽容感激涕零吧。
她如此说道,我递出纸袋。这可能成为某种线索。应该将女性当初将泰迪熊交给我们的那种形式重演一次。
纸袋噶嗒噶嗒的动起来。
看来只要从人的视线遮蔽起来,泰迪熊就会动起来。
看到蠢蠢欲动的袋子,茧墨不知为何僵住了。大大的眼睛张开,左右游移。
「小、小田桐君,这个里面是,泰、泰迪熊么?」
「对,是泰迪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点点头,将袋子交过去。茧墨战战兢兢的将其接下。
「那、那就没问题了。只是,这个运动怎么说呢……我、不太会应付哦」
说起来,这个运动之前也见到过。
我想起装在超市塑料袋里的『神』。
「难道说,那个,你还对之前的……」
「别让我想起来!看好了,我要打开咯?」
茧墨飞速打断我的话,打开纸袋。泰迪熊从里面滚落出来。她轻声叹了口气,抓起泰迪熊的脚。
涂成黑色的指甲埋进了柔软的毛中。
泰迪熊被她单脚吊起,摇摇晃晃。
「……呼,真旧啊。里面还有,卡片么……」
茧墨单手捡起卡片,翻过来,目光扫过文字。
忽然,她弯起嘴唇。
「这张卡在中途被裁减过哦」
她静静地看着我。我回应锐利的视线,问道
「被裁减过?」
————咻
长长的指甲将卡片弹飞。卡片咕噜咕噜地旋转,落在我们跟前。
「除了下面,都是空白。其实恐怕是接在后面的话被中途裁剪的掉了。或许是实现愿望的代价,以及其中的风险呢」
茧墨再次撑着脸。我回想起在泰迪熊眼睛发光的瞬间,那种厌恶的感觉。
眼中富有生命的光辉,有种说不出的不祥。
「有风险么?」
「幸运和幸福,必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虽说这和『猿之手』以及『三个愿望』等有名的传奇故事不同,似乎存在着即便能够顺应实现愿望的意愿,也不能超出使用范围的限制。既然没有风险,便没有放手的理由——卡片被裁减,也是出于这个理由呢」(注:『三个愿望』为《一千零一夜》中故事,讲述某男人遇到『全能的完愿之夜』得到三个愿望,第一个是让宝剑变大,然后宝剑变得太大受不了,就用第二个愿望让宝剑变小,于是宝剑变没了,然后用第三个愿望是让宝剑复原。『猿之手』和『三个愿望』寓意相似,虽然没有宝剑但更加黑暗,有兴趣可自查)
必定能够得到的幸福,没有放手的理由么。
这是没有代价的幸福。
茧墨将手伸向桌子。她熟练地抓起锡箔纸,从盘子上拿起蛋糕。点缀着巧克力奶油的海绵蛋糕碰到红色的嘴唇。
「————恐怕,最后的愿望就是陷阱哦」
贪吃糖果,或许最后会吃到藏在里面的毒药哦。
巧克力蛋糕被残忍地碾碎。从被咬下的海面蛋糕的内侧,露出暗淡的红色。
是白兰地腌过的蜜饯樱桃。
茧墨用舌头,在剧毒的红色果实上滑动。
甘美的果实底下,蕴藏着东西。
「————不过,就算认识到这一点,人还是很难控制自身的欲望。明知藏着毒,却还是要吃掉眼前的蛋糕。没有克制的自信,还不如趁早打住来得明智。所以女人在说愿望还剩三个的阶段,就已经把这个推给你们了」
明知有危险,可只要尝过一口,就很难停下手中的勺子。在沉醉中不断进食的时候,潜藏在海面蛋糕的毒素就会浮上表面。
茧墨打着比喻,低沉的笑起来
「在第六个愿望实现之时,一定会发生『什么』」
响起快乐的窃笑声。
尤为不祥的声音灌入耳朵。
茧墨用舌头卷起蜜饯樱桃,将其含入口中。
————泰迪熊实现的愿望,下一次就是第六个了。
「——————」
突然,幸仁微微屏息。他的脸害怕地扭曲起来。或许是对听到的话感到恐惧,快要哭出来的眼睛已经湿润。但是,他表情的变化停止了。
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张开双眼。脸缓缓绷紧。
————怎么回事?
不过,在我准备询问之前,雄介靠上前去。他捡起掉在沙发上的泰迪熊,提在手上。他的眉毛不开心的挤在一起,问道
「那么,这玩意该怎么办呢,茧墨小姐?」
「谁知道呢,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虽然感觉是那种扔掉还会回来的东西,不过塞进箱子里埋掉怎么样?就算能够自己动起来,但我不觉得它拥有破土掘进也能出来的力量」
不过要注意不能漏嘴把愿望说出来。
茧墨如此说道,随便摆摆手。被奶油弄脏的手指甩了甩。她将剩下蛋糕送入口中,舔舐指尖。红色的嘴唇染上甜腻的色彩。
「如果想给泰迪熊准备棺材的话,这屋里应该有不错的盒子哦」
把盒子钉起来,然后埋掉吧。
茧墨视线突然投向一旁。不知为何,露出很意外的表情。
下一刻,她的嘴唇缓缓弯曲。
「这样就应该皆大欢喜了呢」
她用甜腻的声音细语道。
「你似乎有话想说呢,幸仁君?」
幸仁摆出认真的表情注视前方。
他紧紧的握住拳头。
然后,他缓缓说道
「最后的……愿望……」
如呢喃般的声音,不知为何笔直传进了耳朵里。
抡着泰迪熊的雄介停下动作。此刻,幸仁一时陷入沉默。茧墨对肩膀细微颤抖的他,温柔的反问道
「怎么了?别害怕,说来听听?」
「最后的愿望……就算会引发灾难……也能够实现吧?」
幸仁用泫然欲泣的声音如此说道。与此同时,我背脊产生一阵恶寒。
为什么他要问这种事。
答案只有一个。
但是,茧墨毫不犹豫的回答了他。
「啊,没错。将成为最后一勺的致命的毒,如果不藏在蛋糕中便没有意义。名为诅咒的毒如果点缀上名为愿望的色彩,不是任何人都能避免误食的呢」
幸仁缓缓点头,与此同时,他站了起来,蹴地而起。
他的动作出乎意料的迅速。他心无旁骛地冲出去,扑向雄介手中的泰迪熊。他用双臂抱住柔软的胴体,先前翻滚。就这样,他站起来,冲到外面。
连阻止他的机会都没有留下。门被拉开,脚步声消失了。
「那家伙……怎么搞的?」
「雄介,快追!」
我向雄介叫喊,飞奔出去。幸仁双手紧紧抱住泰迪熊,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似乎察觉到我追上来,稍稍回头之后,脸绷起来。
他带着泰迪熊逃走了。他本想坐上电梯,但可能觉得来不及,又冲向楼梯。
「幸仁,你要做什么!」
仅仅一瞬间,他再次转过头来。他抿着嘴,直接向楼上跑去。他以几乎摔倒的威势不断奔跑。我不觉得他会停下来休息,于是拼命地朝他身后追去,可是绊住了脚。
「挡路了哦,小田桐先生!」
下一刻,雄介跳到扶手上。他熟练地掌握平衡,猛地向前一跃。他超过碍手碍脚的我,跳到前面的台阶,以野兽般的速度在幸仁身后猛追。
「幸仁!!!!!!!!你小子给我站住!!!!!!!」
但是在雄介追上之前,幸仁已经打开了门。他跌跌撞撞的走到屋顶上。我们也跟在他的身后。
风猛烈地拍打身体。白天热量的余韵席卷全身。
夏日特有浓密黑暗,在天空中展开。可以看到远处街道的灯火。
屋顶上铺开的白地板,不知为何让我联想到了沙漠。
幸仁站在这一幕静谧情境的中心。
他伸出手,将泰迪熊举向空中。巧克力的色毛随风摆动。幸仁全身都在细微的颤抖。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打算放下泰迪熊。
他究竟想说什么,究竟想许怎样的愿望。
为了这个愿望,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也要实现么。
「幸仁!!!!!!!!!!!!!」
我向他呼喊,幸仁的背猛地颤了一下。但是,他收起了惊愕。
然后,他大声叫喊
「希望,水无濑白雪小姐……」
颤抖的声音中途消失。雄介下意识冲了出去,想要阻止他。正当他的手要碰到幸仁的肩膀时。
此刻,幸仁再次叫喊。
犹如抛开迷茫的声音,震撼冰冷的天空。
「希望水无濑白雪大人,永远幸福!」
下一刻,泰迪熊颤抖起来。表现出与幸仁身体的震动截然不同的动作。泰迪熊激烈的痉挛之后,从幸仁手中脱离。但是,它没有掉在地上,而是浮了起来。
泰迪熊的身体浮向空中,就像气球一样,升向高空。它的身体随风飘动,与月亮并在一起。巧克力色的毛,仿佛有空气从内测送入一般膨胀起来。
然后,下一刻,爆开了。
——————砰
伴着轻轻地声音,棉花在空中飘散,随风飞舞,在夜空中洒下无数的白色。被撕成碎末的棉花,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就如同反季节的雪。
在夏天的雪中,幸仁直勾勾的凝视着天空。他目送随风飞洒的白色,缓缓垂下视线。
幸仁没有哭。他将尤为平静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掌上。
他突然转过身去,表情扭曲成泫然欲泣的形状,寻找借口一般张开嘴。
之后,结果,他露出笑容。
他开朗而纯真地摇摇头。
仿佛在说,这样就足够了。
我和雄介依旧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不论否定还是责难,都很简单。然而,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幸仁保持着微笑,再次向天空仰望。
天空洒下的反季节的雪,仿佛融化在黑暗中渐渐消失。
* * *
「小田桐先生,诅咒是什么呢?」
好整以暇地躺在地上的雄介,开口说道。
在狭窄的我的房间里,幸仁正并脚正坐。和以前一样,榻榻米上摆着三个玻璃杯。在里面,冰镇过的麦茶摇晃着。
夏末的火辣阳光,从窗户撒进屋内。
「那东西,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
「………………我哪儿知道」
听着我和雄介的对话,幸仁的视线左右彷徨。过了一会儿,他依旧摆着一张困惑的脸,取出扇子。他如同调解一般,动起笔
『什么也没发生,真是太好了』
「说的也对」
「轮不到你说」
我和雄介叹了口气。我摇了摇这几天因为担心而睡眠不足的脑袋。
就结论来说,诅咒没有发生。
在那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幸仁说出愿望之后的几天里,我们严阵以待,担心会发生不测。但是,结果度过了一段平安无事的时光,他还是老样子活蹦乱跳的生活着。雄介今天也过来看看情况,结果一肚子不满地躺在地板上。
既然什么也没发生,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但茧墨的预想没有言中,令我很吃惊。
幸仁喝干麦茶,背起巨大的登山包。仿佛登山包才是本体,幸仁只是附属品的奇异身影完成了。
总不能一直这样悠闲下去。
今天,幸仁要回去了。
「我去送幸仁。雄介,你怎么办?」
「我没力气了,就不走了。我就在这里当我的章鱼咯」
「既然如此,就给我回自己家啊……」
但是,雄介没有回答,躺在榻榻米上。不过,他毫无预兆的伸出手。
张开的手,粗暴地左右摇摆。
「拜拜,幸仁」
幸仁也提心吊胆的挥挥手。不过,趴着的雄介应该没有看到吧。我和幸仁两人离开了房间。
夏日的明媚阳光,很刺眼。
但是,澄净的天空应该很快就会换上秋装了。
「就算没什么事,也不妨随时过来玩哦。轻轻松松的过来住吧」
「…………!」
听我这么一说,幸仁不停点头。
其实还想带他去更多的地方逛逛。但这次很遗憾,如果诅咒没有发作的话,还是等到下次有机会吧。
除了电影,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我想让他见识各种各样的事物。
「再见了,白雪小姐就有劳照顾了。保重」
在新干线的检票口前,幸仁不停地点头。他拼命挥着手,然后离去。他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我目送着他,转过身去。我一边走,一边反刍我交给幸仁的信中的内容。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自己写下的话。这一次,我自然而然的加快脚步。回过神来,我仿佛在追逐什么东西,开始在人群中奔跑。
没有后悔。然而,胸口悸动难耐。
我想要逃出车站,来到外面。此时,我突然看到了时钟。
今天我也告诉过茧墨我要请假。目前还没有必要回公寓。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抬起脸。
那场电影,马上就要结束公映了。
我走向电影院,买到十分钟后开演的票。自公演开始已经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观看这部电影的客人已经很少了。我平安拿下了接近中间的座位,转向荧幕。我没有买食物和饮料,坐在座位上。
我并不是想把这部电影再看一次。只是,有件事我想确认。
『幸福』是什么。
不惜舍弃自己的幸福,也要祝愿珍视之人得到幸福么。
对于这个问题,我想真实的去体会。
临近开演,座位渐渐填上。有人走近我左侧的空座位。
「…………哎呀?」
我听到声音转过头去。只见一位女性站在那里。
纤细的身体穿着深蓝色的连衣裙。
她看到我,仿佛遇到故知一般微笑起来。
开幕的铃声响起。
平静的微笑在黑暗中溶解消失。
电影结束,点亮灯光。
我向身旁看去,她没有消失,依然坐在那里。从她望着空空如也的荧幕的侧脸,感受到某种释然的印象。那时感觉到的,仿佛走投无路的样子,已不复在。她用手扶住椅子的扶手,猛然起身。
她伸出手,抓起我的手。
她就像是同我一起来看的电影一般,自然而然的走了起来。我也一语不发的随她牵走。离开电影院后,她突然转过身来。她放开我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她突然低下头。
「非常感谢」
她大声说道,抬起脸。
然后,露出仿佛嚎啕大哭之后的笑容。
* * *
「交给你们的泰迪熊身上,其实带着诅咒……竟然能帮把那个解开,实在没想到」
她说泰迪熊身上有诅咒。
但是,她还说诅咒被解开了。
那只泰迪熊究竟怎么回事。
我刚想问,她便如作出回答。树木枝叶的摩擦声非常悦耳。我们来到电影院附近的公园。在撒着枝叶缝隙间透下阳光的长椅上坐着,穿着白色凉鞋的脚挥动着。她像小孩子一样踢着坚硬的地面,细语道
「对有诅咒的事……没有生气呢」
「因为我知道。不需要代价就能实现的幸福,是不存在的」
幸运和幸福,必定使用代价换取。
她突然张开双臂,站了起来。枝叶中投下的光斑照耀着她,她舞动起来。咕噜咕噜的,纤细的腿勾勒出一个个圆。
她毫无意义的旋转,突然停下来。
她和我视线相合,低声说道
「和爸爸说的一样呢」
树木响起激烈的沙沙声。
她用悲伤的眼神凝视着我。但是,我没有回答。
我没有任何要说的。
但是,她应该有。
隔了一阵,她慢慢开口
「那个是我家流传的东西。爸爸似乎在国外发现了它……据说,在旧东西堆成的小山中,唯独它在蠢蠢欲动。听说泰迪熊拥有魔力的爸爸,将它珍藏起来。爸爸生前没有去使用它,将它托付给我。他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这么说道」
————嘶
她静静的吸了口气。富有张力的声音响彻周围。
「献给你幸福吧。赠予你幸运吧」
父亲说,「献给你『幸福』」。
然后,将泰迪熊托付给了她。
「那只泰迪熊,只能实现小小的心愿。即便如此,如果能灵活的运用在考试或者就职上,能够发挥显著的效果……可是,唯独最后的心愿存在着条件——那正是诅咒的本体」
她突然扬起嘴。如嘲笑般,如悲伤般,复杂的表情充满她的脸。她无力地垂下双臂,叹了口气。
「唯独最后的愿望,要发自内心的,纯粹的为了别人而使用」
如若不然,实现愿望的所有人头上,都会降下灾难。
我听到这句话,呼吸为之一窒。所有曾经实现过愿望的人头上,将会降下灾难。
她无法独善其身。
「这是我那个性格扭曲的爸爸所留下的诅咒。他总是对我很冷淡……然而,唯独最后对我那么温柔,这是不可能的……许下第一个愿望的时候,我还什么也没想过……不过,我立刻就想通了。爸爸怎么将这么糟糕的东西留给了哦」
这个疑问,很容易解答。
————明明必须祝愿他人『幸福』。
————对他人的祝愿,明明是必须的。
————我却不可能发自内心的祈求『幸福』。
然后,这让我明白。
祈求他人的『幸福』,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
明明为自己祈求『幸福』——比什么都简单。
「所以,我没有告知那个条件,将它托付给了你们。我其实知道,在自己错误使用之前……将它处置掉,或者留在身边就好。不过,我不希望这样。不管怀着怎样的憎恨,我都无法扔掉爸爸的遗物。但是,我也没有能力将它留在身边」
——玻璃珠做成的眼睛,装作无垢的向我诉说。
——你无法祈求别人的『幸福』。
她无法忍受这件事。
「哪怕有诅咒——我也希望将愿望用尽,让泰迪熊从这个世上消失」
将泰迪熊托付给陌生的人,这场赌博实在太冒险了。
但是,她赢了。
——希望水无濑白雪小姐,永远幸福!
那是发自内心为他人献上的祝愿。
是一心一意为他人着想的愿望。
「你为什么会知道诅咒解开了?」
我开口询问,女性将手伸进口袋。小小的拳头维持紧紧扭住的状态,拿了出去。她深深叹了口气,缓缓将手打开。
红色的布向空中飘洒。
碎成碎块的布像花瓣一样在空中飞舞。
「这是泰迪熊的丝带。听说灾难降临之时,泰迪熊会燃烧——然而,丝带没有燃烧,而是变成了碎末。我想,诅咒一定是解开了」
女性露出平静的表情,闭上眼睛。最后一片碎布从她手中飘散。
乘风而去的绯红,流入树木之间,消失无踪。
「——所以,我要向你道谢。对将愿望为别人使用的你道谢」
她用澄净的眼眸如此说道。我摇摇头。
该谢的人不是我。为他人使用愿望的,是幸仁。
那种事,我绝对做不到。
「抱歉,我什么也没做。还记得,在电影院里有个一直在哭的少年么?是他许的愿」
此时我闭上眼睛。我回想起在飘舞的白色之中,伫立着的幸仁。
夏日的夜晚,下雪了。
那是一副恍若奇迹的情景。
他的愿望是那么单纯,又那么深邃的东西。
「…………他许愿,祝愿珍视之人能够永远幸福」
就算自己变得不幸也没关系。
不过,期盼她永远『幸福』。
「…………真是个美好的愿望呢。可是,这个愿望实在太过沉重,我不觉得泰迪熊能够将它实现」
女性舒缓地微笑起来。然后,脸上又徐徐飘过一抹悲伤。
「————如果我能这么祈祷就好了」
她想要祈祷某人的『幸福』。
明明自己得不到任何利益,却能发自内心的为他人祈求『幸福』。
看到断然无法触及的情景,我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你,会发自内心的祈求别人得到『幸福』么?」
女性突然向我问道。她的话中,不知为何带着责备的音色。她在抨击我,问我能否做到。对于无端的提问,我保持沉默,思考起来。
迄今为止和我有过牵连的所有人在我脑中闪过。雄介的背影,七海愤怒的脸,幸仁泫然欲泣的脸,白雪的笑容,然后茧墨好整以暇的身影,一个个脸庞和身影浮现,继而消失。
我会为他们祈求『幸福』么。
我会发自内心的为别人祈求『幸福』么。
然后下一刻,红色在视网膜上铺开。
「——————!」
红色的海洋中,某人伫立在那里。他茫然的被留在了汪洋之中。
就如同浪涛汹涌袭来,却无法凭自己的力量动起来的小孩子。
————祈求某人的不幸很简单。
————祈求某人的『幸福』可谓非常困难。
————然而,其实,我。
————而他也。
————嗙
我攥紧拳头,砸向自己的膝盖。左手也施加了力量,疼痛扩散到骨头里。但是,多亏了这份痛楚,我得以将眼前展开的情景挥开。我猛地摇摇头,吐出我的答案
「我觉得——只要许愿就好」
有什么好背负的。有什么好苦恼的。有什么好思考的。
————就算是梦,又有什么好重来的。
我发自内心的享受着他的不幸。然而,我无法祈求别人的『幸福』。我不会一边嚷着要让谁不幸,又去期盼谁的幸福。我只是觉得,只要许愿就好。
仅仅如此,就是底线了。
「……是么,我明白了」
女性不知为何安心的点点头。她一语不发的走了出去,就这样,渐渐离我远去。我一句话也没说,目送着她寂寞的背影。
此刻,我想到了某件事。
她口中性格扭曲的父亲,将施了诅咒的泰迪熊托付给了她。
但是,在临死之际,献上这份温柔的他,真的是想诅咒她么?
诅咒的具体内容并不清楚。如果诅咒本身根本就不存在的话呢?他难道不是,只是将心中所想写下来么?
他会对憎恨的对象,说出给你『幸福』这种话么?
————祈求某人的不幸很简单。
————祈求某人的『幸福』可谓非常困难。
————然而。
「难道,这不对么?」
女性突然停下脚步,狐疑地转过身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相。或许只是我自以为是的猜测。然而,我提起声音
「你的爸爸想说的,会不会是『希望你将最后的愿望为他人使用』呢?因为他的性格很扭曲,所以无法坦率的告诉你。关于诅咒的记述,或许是为了让你苦恼的恶意所产生的附属品。然而,他可能并不希望让你只感到痛苦。他或许————」
祝愿他人的『幸福』是很难的。
即便如此,如果他还是期盼她能够得到『幸福』的话呢。
「只是期盼你能够永远做个温柔的人,得到『幸福』呢?」
这断然不是悲伤地故事。
应该不需要悲叹,也不需要憎恨。
风激烈的吹过。女性的头发被吹乱。
她露出仿佛遭受枪击的表情看着我。
凝重的沉默弥漫开。女性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对我背过脸去,走了起来。
她快步离去。
她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看到了。
她的脸在背过去的瞬间,她确实在哭。
她一边微笑,泪水一边落下来。
就这样,我被独自留在了长椅上。
我深深地吐了口气,望着洒下点点阳光的天空。如花儿般散开的红色,已然消失无踪。随着飘舞的白色棉花,实现愿望的泰迪熊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我望着犹如碎玻璃的阳光,嘟嚷起来
「——————白雪小姐」
脑中浮现出她的倩影,我闭上眼睛。
然后,我反刍交给幸仁的信上的一部分。
我觉得,你是比任何人都更加出色的女性。
然而,我无法接受你的心意。
有朝一日,请让我当面说清楚。
眼皮外面的光好耀眼。我用手掌盖住眼睛。
自己传达的语言咕噜咕噜的旋转。我没有后悔。我已经思考过无数次。答案已经得出。可是不知为何,我还是觉得好想哭。我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忍耐着这份痛楚。
她是位出色的女性。对我倾心,实在是暴殄天物。
所以,我要告诉她答案。
我的话一定会伤害她。
我没有祝愿她『幸福』的权利。
何况,我不是一个能够发自内心祝愿他人『幸福』的人。
即便如此————
我还是必须许愿。
我一次次的回想那个夜晚情景。
恍如奇迹的情景,一次次的烙印在我的头脑中。
这份祈愿,或许无法像幸仁那样纯粹。
即便如此,我还是只有祈祷。
让他的愿望实现就好。
然后,让她永远『幸福』就好。
祝愿这番————美好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