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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Ⅱ(1 / 2)



我四周有透明的墙壁。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它的存在。



我被关在笼子里。没有办法从坚固的牢笼逃出去。



脖子上戴著项圈,从项圈延伸出的锁链让我无法逃脱。



有个人过来跟我说,我是一只狗。一开始听到这句话时,我感到相当意外。



因为,我的的确确曾经是个人类。



但是,怀疑自己其实是人类的念头很快就破灭。我是一只狗,我只是一只狗。



我必须认同这一点才能够继续生存。所以,我可以接受。



我是狗,一个下等而愚蠢的野兽。没错,我是这么认为的。



就算从牢笼被放出来,我的四周也依然存在著透明的墙壁。



这片透明的墙壁让我无法和人说话。



我也听不见外面的人对我说话,反正他们只是墙壁外的人。



墙壁里的我距离任何柬西都是那么遥远,我感到好孤独。



但是,我并不寂寞,因为所谓的寂寞是人类才会有的感情。



不论觉得多么辛苦或痛苦,我只能继续忽略这些感受。



我并不希望能和别人一样得到幸福,幸福对我而言太过奢侈。



人类绝对不可能想要一个像我这么差劲的家伙。



就这样,一直以来。



我都是这么坚信著。



可是,为什么。



在我第一次感到寂寞的时候。



你要对我露出微笑呢?



*  *  *



我在晨光灿烂的医院走廊上快步走著,就在我努力前进的时候,突然有人抓住我的领子。



我被往后一拉,视线开始倾斜。下一秒,我的背感觉到一个很温暖的怀抱。



有个人伸出手抱著我,一个用力的拥抱过后,那人又松开了手。



那人拉著我的肩膀让我转身,当我看见对方的脸孔,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白雪小姐?」



——————啪!



我的脸颊挨了一个巴掌。



其实并不太痛,只是有点讶异。我看见白雪握著拳,身体簌簌地发抖。



她握拳的姿势让我知道,其实她很想一拳将我殴飞。



——————啪!



白雪甩开扇子,迅速写了一些字之后递给我看。



『你究竟想要去哪里?』



尽管她的用语很有礼貌,可是却有明显的怒意。我吞了一口口水,白雪面带微笑,强烈的怒意却自她全身散发出来。那股怒意其实近似杀意。



我张口嘴巴,但是就在我开口回答之前,她阖上扇子后又打开。



『茧墨小姐已经跟我说了大概的经过。』



『你的点滴呢?有请医生过来替你拔下点滴吗?我猜一定没有。随便轻匆自己的身体是愚蠢的人才会有的行为。』



『我知道你想去哪里,你让老鹰去找雄介先生,现在您要过去找他,对吗?』



『你想去找他也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一定会想去找雄介先生。我也知道,可是、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紧抿著嘴唇,迅速地运笔。



她泪眼汪汪地望著我。



『为什么要独自前往?』



近似悲鸣的提问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没想到白雪会这么问我。她定定地瞪著我,再次提笔书写。



『为什么您不愿意带我一起去呢?』



——————到底为什么呢?



她的问题让我哑口无言。白雪能够将写出的文字具体化,如果带她一起去找雄介,或许能将雄介手到擒来。可是,我却没有寻求她的协助。



使用强迫的手段抓住雄介真的有意义吗?除了这一点。



「——————我不想。」



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白雪听了之后双眼圆睁,在她还没动笔写字之前,我继续说下去。



「——————无谕如何,我都不想带你一起去找雄介。」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到底在胡说什么啊,但同时,我也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不论带白雪去会有多大的帮助,我都不愿意让她淌这趟浑水。



这是我自私的想法。关于这一点,我将自己的考量放在寻找雄介之上。但是,白雪依然不肯接受。



「这次面对的是复仇的连锁。我知道即使我遭遇意外,你也不会因此而崩溃。我不让你同行并非不信任你。只不过……」



我抓著她的肩头,白雪脸上出现疑问的表情。



我低下头,不愿意看著她的眼睛。同时努力思考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想法。



「雄介因旋花的死而受伤。久久津的心也因舞姬的伤而受到伤害。若有人受伤害,就会有人因此而受到影响。我已经见过不少次这样的情形。白雪小姐,你说你喜欢我,承蒙你不嫌弃,喜欢这样没用的我。所以……」



我的手开始颤抖。她的肩竟是如此纤弱,我以哀求的口吻开口:



「我不想死在你面前。」



我不愿害她因我而留下严重的伤害。



白雪紧盯著我,接著低下头,迅速地动笔。



『难道您打算去送死?』



「并不是这样,绝对不是。可是我没有自信。肚子里的孩子越来越不稳定,若受到什么刺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之前雨香依照自己的意愿钻出肚子,她似乎产生了某种变化。



或许是我情绪太激动,加快了雨香变化的速度。而且,目前也没有确切的证据指出雄介还活著。若雄介已经上吊自杀,不知道雨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会冲出来吃人?还是吃掉我这个母体?我脑中浮现茧墨说过的话。



这个孩子本身就不是个很稳定的存在。



她会缩短你的寿命,而且每次利用她的能力都会让她变得更强大。



我不认为完全成长后,她还能保有人类的外型。



长久以来遗忘了对雨香的恐惧,如今这份恐惧又再度复活。雨香,我的孩子并没有错。



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我不该如此频繁地使唤一个非人的妖怪。



雨香还是一般孩子的大小。但是,我不知道今后她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还有,尽管这和雨香的成长并无关系,但是我还是不想让01雪同行。我想起舞姬和雄介的笑容。我就算死也不想再见到认识的人受到伤害。



这绝非藉口。光想到白雪可能会受到伤害,我全身就几乎要颤抖起来。



「肚里的孩子可能会吃掉我也不一定,或者害你受伤。我不想看到你受伤,也不想死在你面前。请你留在这里,好吗?」



我拚命地恳求,接著抬起头。



但是下一秒,左脸便挨了一拳。



我就这样被打倒,视线整个翻转过后,跪倒在地。鼻血滴了下来,负伤的脚也很痛。我还处于混乱状态时,就被白雪拉著站了起来。



她狠狠地瞪视著我,用白色的衣袖替我擦去鼻血。她确认我脸上被殴打的地方后,微微点头。其实没有很痛。她稍稍往后退一些才打开了扇子。



————啪!



『你是笨蛋吗?』



她直截了当地说。肩膀不停发抖的她继续写。



『为什么老是说著为了别人好,其实却只想到自己?你说不想害我受伤,所以不希望我被卷入,可是、可是……为什么你……』



白雪的眼睛迅速充泪,她再次举起拳头。



但是她随即咬著下唇,放下手,然后再次提笔。



『为什么你从来没想过,或许我和你也有同样的心情?』



晶莹的泪珠滑下脸庞,她吸了吸鼻子,粗鲁地擦去眼泪。



『听到你可能会死,我怎么可能放心的留在这里?如果你真的死了,我永远也不原谅你。绝对不会原谅你。我已经决定要保护你。竟然说你会死?这种鬼话你也说得出口……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会吃掉你?』



白雪紧蹙著眉头,露出像是无语和愤怒混杂的表情。



她像是要一吐心底的烦躁般继续写著。



『事到如今为何还要拿这当藉口?我早巳决定,既然爱你,也要爱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就算你会被吃掉,也是到时候再烦恼就好的事。而且,我也很担心雄介先生啊,毕竟更纱与蝶尾能够重拾笑颜,也得感谢雄介先生的帮忙。』



——————啪!



她关上扇子之后再度打开。坚定的双眼里有我的影子,我深受冲击,忽然发现一件事。



其实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坚强许多。白雪那对充满光采的眼睛毫无畏惧地看著我。



『我会不会受伤该由我自己决定。如果我真的受到伤害,那也是我该吞下并忍耐的事情。不容你有所置喙。你只要乖乖的带我一起去就行了。』



——————啪!



她关上扇子,如怒涛般涌现的语言也戛然而止。



过了几秒,她才面带微笑地打开扇子。



『这样可以吗,小田桐先生?』



她的笑容壮烈而美丽。



我折服于她的气势,终于点头答应。



*  *  *



令人熟悉的房子覆盖著洁白的雪,冰冷的白色持续降临大地。



雄介老家位硷一个住户不多的村庄里,村里甚至有不少空屋。尤其是他老家附近,完全没有其他村民居住。长长的土墙周围,只有一大片荒凉的田野。



土墙被削平,屋瓦上有积雪。天空飘满乌云。



老鹰眼中见到的阳光已经消逝,渐渐失去所有色彩。



灰与白所构筑出的场景眩目而刺眼。



一切都像是往日重现。



我想起骷髅的声音。它们不断地向怨恨的对象发出笑声。



——————快点发疯,然后去死吧。



我吞下一口口水,然后走下跟茧墨借来的车子。



左手无法控制好方向盘,也没有办法顺利地操作排档杆。一路上开过来有点不顺畅,但是幸好没有发生车祸,总算能放下心中大石。我带著白雪往前走。



围绕在房子四周的土墙外停著一辆车。破旧的道路上残留著轮胎的煞车痕,车子的挡风玻璃上有裂痕,车体也被撞凹。



车子里有一根沾满鲜血的球棒。



雄介果然回到这里了。必须快点行动才行,我赶紧加快脚步。



我们从敞开的大门走进去。



里头空无一人。嵯峨雄太郎的第三任妻子绫音也不在。她为了钱而嫁给雄二郎,雄二郎一死,她自然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乡下地方。



我突然产生一个疑问。这间房子和土地都没有被出售。



甚至没有人管理这间房子。



我硬生生吞下这个疑问,加快步伐,往宽广的日式庭院走去。



荒废的庭院里也没有半个人影。精心铺设在庭院里的青苔已经剥落,小河也已乾涸。树木也长得乱七八糟。走在庭院里的小路,每踏出一步,积雪下的杂草就跟著露出来。或许是从别处飘来的种子,繁殖力旺盛的杂草几乎占据整座庭院。



只有矗立在庭院中央的松树诡异地维持著原貌。



我想起过去曾经见过的吊死尸,两具尸体如果实般并排吊挂在树上。



松树的树枝彷佛还挂著那两具尸体,我用力闭上双眼后再张开。



那里没有出现新的尸体,松树无言地伫立在原地。



雄介没有上吊自杀。



全身突然虚脱无力,膝盖直接跪在雪地上,被咬伤的地方隐隐作痛,西装沾上些许雪花。白雪慌张地将手放在我的肩上,但是我没有拾起头。



冻僵了的双颊流下两行热泪。没发现雄介尸体这件事让我由衷地感到心安。同时,又再度想起旋花死时的模样。



我已经见惯了人类的尸体。看太多了。即使如此。



我也不想再见到认识的人的尸体。我不希望朋友尚未知道何谓幸福之前就这么死去,我衷心希望他还活著。



——————希望自己所处的地方皆和平安稳,希望至少认识的人们能够获得幸福。



——————就只是如此而已。



我撑著雪地站了起来,不先确认雄介的生死还是无法完全放心。我环顾整座庭院,雪白的场景充满宁静,彷佛所有一切都已死去。



视线移到屋子时,不禁皱起眉头。



屋子那里有几扇纸门敞开,不知雄介是否在屋内。



总觉得很不对劲,这整座宅邸人烟稀少到不太正常的程度。



榻榻米上没有雪花,也没有被弄湿的地方。看不出有人曾经自庭院走进屋里的迹象。



昏暗的屋子里彷佛空无一人,可是纸门却敞开著。



看起来比较像是屋子里的人全都往外逃跑的摸样。



『雄介先生在哪里呢?这里简直像是鬼屋般空荡荡。』



「是啊……的确没人。不知道他究竟在哪?」



我忽然想起他穿著雨衣的样子,之前他手里拿著乌鸦尸体时的打扮。



我们因此而走向位于庭院一隅的小屋,或许雄介会去那里也不一定。



我继续走著,这时某个奇怪的物体忽然映入眼帘。



远方的石灯笼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上匍匐前进的身影看起来像是一只狗。



四只脚的野兽在雪地上爬行,但是却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不知为何,狗看起来有些模糊。我甚至看不清它的毛色。只知道那是只很肥胖的狗。痴肥臃肿的身影在石灯笼附近徘徊,脖子系著长长的绳子。但是绳子末端延伸到某处,看不清终点在何处。



它忽然跑了起来,跑进纸门另一头。



狗一直朝屋子里面跑去,不一会儿就消失。我忍不住屏住呼吸,觉得刚才好像看见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



全身寒毛竖起,肚子里的孩子很开心的拍手。但是我没有空深究。



为了消除这股寒意,我迈开脚步。



*  *  *



小屋的造型很朴素,却与庭院的风格颇为相衬。



屋瓦上堆积著一层雪,拉门也紧闭著,里头没有开灯。



从外头无法判定屋内是否有人,于是我伸手将门拉开。



乾燥而冰冷的黑暗自屋内透出,习惯了雪白颜色的眼睛霎时被黑暗所包围。



我们两人穿著原来的鞋子与木屐走进去,放置在架上的骨头标本高高在上的看著我们。



乌鸦伸展著翅膀,狗则张著空洞的眼窝。昏暗中排放著的骨骼标本让人联想到墓地。



小屋的内部装潢与宅邸不同,完全是西式风格。铺著木地板的地板冷冰冰,桌子不知被谁踢倒在角落。看向摺叠式的床架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有个人蹲在床架旁的暗处。



心脏倏地狂跳,惊讶的同时感到放心。



喉咙深处迸出颤抖的声音,我祈祷般地呼唤著那人的名字。



「……………………………………雄介?」



他一动也不动,怀里紧抱著一个陌生的布袋,全身僵硬。



我的放心迅速切换为恐惧。难道,雄介已经死了?



就在我这么怀疑时,雄介抬起头,精光灿烂的眼睛对著我看。



下一秒,他敏捷地跳起来,开始奔跑。



他冲到门口,砰的一声用力拉上门,窗户的玻璃因此而震动。雄介呆立原处,接著虚弱地颓倒在地。



他抱著那只布袋,缓慢地开始爬行。



动作宛如一条蛇。



空洞的眼里看不进任何东西,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雄介!是我,你怎么了?」



「…………为…………会…………样…………」



他的回应像是被附身后的人所发出的呓语,跪在地上的白雪将手放在雄介肩膀。



雄介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茫然地不停呢喃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好奇怪好诡异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才这样太奇怪了吧别闹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竟然还会想死——」



颇具分量的布袋在他肚子底下动来动去,好像有东西在袋里滚动。



雄介将头靠在墙上后静止不动。他抱著布袋,如胎儿般蜷著身子。



四肢微微颤抖痉挛,像是觉得冷。



「雄介!喂!雄介!你没事吧?」



我回过神来,跟著抓住雄介的肩膀,他那僵硬的身体正在发烧。白雪走到床边,抓起一条毯子,小心地盖在雄介身上。



我确认他手上的伤口,被锁链擦出的伤口歪七扭八,血液已经凝固,甚至有部分伤口开始化脓。但是他紧抓著布袋不放,没办法替他疗伤。



雄介还活著是铁一般的事实,确定不是最糟糕的状况。



但是,他怪怪的。总觉得他这次被逼至另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困境之中。



他彷佛看见了让他非常恐惧的东西。



『怎么办?要不要我写一只老虎出来,直接带走雄介先生?』



白雪问道。我盯著雄介,他仍然发抖著,我不能让他留在这里。我点点头,伸手准备拉开门。白雪再次跪在地上,拿笔写字。



我拉开门,空出一条通路给老虎。外面的风吹入屋内,冰冷的空气刺痛脸颊。



亮眼眩目的光照进屋内,同时响起虚无的声响。



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



这声音像是狗的长啸,比起一般的风声更加浑厚。



听来像是从野兽喉咙里所发出的痛苦悲鸣。



我愣愣地听著这持续不断的不祥声音,接著,门就被人用力关上。



——————砰!



拉门再次关闭。风吹拂著我的浏海,飘扬的发丝过几秒之后才落下。



雄介张著满是血丝的眼睛看著我,他激动的喷著口水大喊。



「你想被吊死吗?你是不是想变成骷髅啊?」



「……………………嗄?」



「随便打开这扇门你也会被吊死喔难道你很想在大家鼓掌叫好下被凄惨吊死接著变成骷髅开始发出笑声吗我可不要自己上吊跟被别人吊死完全是不同的两回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真的会被吊死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介咬伤了舌头,流出鲜血。红色液体流至雄介的下巴,我忍不住张大双眼。



白雪停下写字的动作,我也不再拉门,双手举高并挥著手掌让雄介看。



「好!我知道了,我不会开门。你看,我已经放手了。你冷静一些,慢慢呼吸,对了……就是这样,冷静点了没?」



雄介做了几次深呼吸,他离开拉门往回走。抱起落在半路的布袋之后又坐回地板。他伸手胡乱抓了抓头发,口中念念有词。



「…………其实,就算被吊死也没关系。可是,我又觉得那样很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至少该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吊死吧?应该要让我自己决定这种事啊。」



他抱著弯起的双腿,将脸埋在腿上,用泫然欲泣的声音继续说道:



「…………………………最后的最后,至少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我只确定一件事。



那就是他仍然没有放弃自杀。我朝白雪摇了摇头。



就算我们强迫他坐上老虎离开这座庭院,也只会让他更恐慌。不厘清他变成这样的原因就硬带他离开会很危险。我想起刚才听见的狗的长啸。



好像有只哀伤的狗在某处疯狂咆哮著。



庭院里见到的那个四只脚的动物又是什么?



「白雪小姐,你觉得刚才传来的怪声音是狗发出来的吗?」



『声音?什么声音呢?』



白雪歪著头,她似乎没听到那野兽的声音。



难道只有我跟雄介听见狗的叫声?这时,雄介突然开口。



「…………我绝对不愿意被那家伙杀死。」



那家伙是指谁?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僵持不下。但是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雄介继续将脸埋在腿上,我悄悄将门拉开一条缝隙。雄介有所反应,却仍然没有抬头。我的耳朵靠近门缝倾听,清爽的空气之中,有个声音若有似无地回荡著。



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



奇妙的声音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我离开门边,重新看向白雪。



她正轻拍著雄介的背,我跟她说:



「白雪小姐,我去外面看一下,请你留在这里陪伴雄介。」



『我跟你一起去。』



这时,她忽然停下笔看著不停发抖的雄介。



我和她都明白,让现在的雄介独处非常危险。而且,白雪听不见狗的叫声,只有我才能确认是什么生物发出这样的叫声。



「不要紧。如果遇到什么危险我会立刻通知你。雄介就麻烦你照顾。」



白雪看著我的眼神好严肃,过了几秒才点头答应。我也用点头回应。



我拉开门,尽量小心不发出声音,拉开足以通过的程度后便钻出门外。



刺骨冷风让身体簌簌发抖,我反手关上拉门。



门阻绝了屋内的黑暗,刺眼的雪白当中只有我一人孤身站立。



我望著眼前无其他色彩的场景,远方的叫声像是在呼唤著我。



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



我紧握右手。



朝声音来源走去。



*  *  *



声音自宅邸内传出,空洞的叫声在屋内回荡,自缝隙穿出。



我看著刚才那只狗消失的纸门,从缝隙中看见那肥胖的身体。



狗像是在搜寻食物般在榻榻米上来回爬行,接著消失在纸门背面。它的脖子上有一条长的出奇的绳子,我的目光追寻著那条绳子。



仔细一看,绳子前端从纸门缝往外延伸。



绳子在雪地上如蛇一般爬行著,却没留下痕迹。



狗在纸门内来回走动,可是纸门上竟没有狗的影子。



我闭上眼睛,更加确定原先的预感正确。



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



狂吠的狗对现实世界并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那是已经死去的狗。



灵异现象孕育出的妖怪。



我的双眼隐约可见野兽的全貌与绳子,白雪看不见,也听不见它的叫声,而雄介却很害怕这只野兽,可以判断这只妖狗并不是人人都无法看见的灵异现象。



尽管影像有些模糊,但我的确能看见它。



可能是因为我知道它是什么。



我想起被朝子打死的那只狗,接著又想到被雄介剖开肚子的狗。



被孩子吃下的混沌梦境中,我亲眼看见了被残忍杀害的狗。



狗的骸骨依旧放置在雄介的房间。



雄介拿起刀将狗开膛剖肚,由上到下切开胃部,取出被狗咬下的父亲的耳朵。



经过一段时日,被残忍杀害的狗所产生的怨恨化为具体的形体。我盯著那只妖狗继续向前走。



我走近朦胧的影子,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它的真面目。



躂躂躂。它迅速地来回奔走,不知为何如此亢奋。接著,它自纸门间隙现身,短短的四肢发足狂奔,一路往外头的雪地跑去。



野兽的眼睛看著我,下一秒,它的身影竟立刻鲜明起来。



它的眼神与人类的眼睛交会,我看见它张开厚厚的嘴巴。



膨胀后变色的舌头从嘴里伸出,眼球受到挤压而自眼窝弹出。



生前便松弛的脸颊皮肉以更肿胀的模样摇晃著,没有看见被它咬下的那只人类耳朵。



长长的粗绳嵌进它的脖子。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它的唾液四处乱喷,抖动著被打烂的喉咙发出开心的叫声。



我知道。粗绳另一端系在松树上。



雄介的父亲雄二郎被亲生儿子逼疯,在松树上吊自杀。



「………………………………………………………怎么会这样……」



我茫然地呢喃。的确,雄介怎么样也不会想被那个人杀死。



我看见雄二郎的幽灵,它以吊死时的姿态出现了。



*  *  *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雄二郎脸上的肉抽搐著,露出笑容。肿胀成猪肝色的面孔扭曲蠢动。



尸体的脸严重变形,让人不忍卒睹。但是,我竟然能看出它在笑,真诡异。



雄二郎面带喜色地看著我。脸上看不出理性或智慧的影子。现在的雄二郎和生前的他完全不同,失去了人类的意志。与其说是狗,不如说是成了一只蚂蚁。



它堕落成只能依循著本能行动的妖怪。



雄二郎挥动四肢,开心地往前跳。它的模样正如吊死时一模一样。和服的下襬紊乱,脚上沾染著屎尿,喉咙有被手指抓伤的痕迹。指甲缝里满是肉屑。突出眼窝的眼珠因泪水而湿润,我拚命地压抑住想呕吐的冲动。



肚里的孩子发出叫声。



呵呵呵呵、呵呵呵。



我听到雨香的快乐叫声之后才回过神来,赶紧转身。



然后加快脚步离开现场。雨香这孩子什么都吃,连恶灵也照吃不误。但是我必须避免滥用她的力量,所以我只能逃跑。



「喔喔、喔呵!」



背后传来兴奋的叫声。那条连结至庭院的绳索蠢动著。我没听见脚步声,可是我知道雄二郎正在后头追赶我。受伤的脚跑不快,一直无法加快速度。



我吃力地用发热的伤脚跑著,接著,某个东西抓住我的脚踝。



不像是肌肉的触感,比较像是被针一般的冰冷空气抓住的感觉。全身虚软无力,低头一看,雄二郎的手正抓著我的脚踝。那张松弛的脸正开心地佣望著我。



我答应白雪,有危险时会请她帮忙,必须遵守承诺。可是,真的要让白雪见到这个变形后的男人吗?一想到这儿,就无法大声呼救。



我低头看著那张丑恶的脸孔,开口打算叫出雨香的时候。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怎么搞的?」



一回神,我已经浮在半空,然后掉了下来。



但是,某个东西接住了我,肚子下方有运动中的肌肉与紧实的毛皮。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强而有力的咆哮声冲击著耳膜,空气也为之震动。我诧异地张开双眼。



灰色的老虎载著我,一股清香的墨汁味扑鼻而来。



「……………………白雪小姐?」



尚处于混乱状态的我低声呢喃,环顾四周却没见到白雪的身影。



白雪创造出的老虎背负著我,保护我的安全。



白雪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才派遣老虎来找我。我愣愣地抚摸著老虎的背,以墨汁写成的老虎皮毛尽管不是永久的,却如真的老虎般柔软。我第一次感觉到。



没错,我并不孤单。有人陪伴就是这种感觉。



白雪不在这里,可是我能感觉她就在我身旁。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老虎再次对著空中发出怒吼,粗壮的前脚往前一挥,划破周遭空气。雄二郎不怀好意地窃笑著,它的脸因老虎凶猛的一击而稍微晃动。老虎的攻击直接穿过那张丑恶的脸孔。



它不是实体,也没有真实血肉,老虎的攻击伤不了它,它警戒地低吼著。



老虎低下头,缓慢地后退,接著转过身如风一般奔驰起来。地上的雪花溅起,老虎匆忙地朝小屋奔去。



它以人类无法追上的速度将我带离雄二郎身边。



在冷风吹拂下,我转头看著雄二郎。



这个早已死去的男人匍匐在地爬行。



它独自在雪地里如狗儿般怒吼著。



*  *  *



到水屋附近时,老虎减慢了速度,突然停在雪地之中。



它低下头轻声吼叫,像是要叫我下来似的点著头。



我跳下老虎,看见老虎脚边的雪都已染黑。



转头一看,雪地上出现一道像血迹的脚印,老虎的脚底已经完全融化。我摸著它的头,它便像猫咪似的发出咕噜的声音。然后静静闭上眼睛。



它趴在地上,将头枕在前脚,如雕像般一动也不动。



靠在雪地上的腹部逐渐融解,化为一滩墨汁。



我朝老虎欠身行礼,拖著疼痛的脚走向小屋。



远方传来狗的吼声,被老虎甩开的男人并没有追上来。



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



狗的吼声像是在召唤著我,妖狗依然在庭院逗留。看来雄二郎会固定在生前熟悉的场所徘徊。这也是它没有过来小屋这里的原因。



远方有个黑点蠢动著,连结著绳子的身影看起来颇愉快。像是正悠闲地漫步在自己的领地中的样子,但是,那样的身影却让我觉得十分孤单。



妖狗被松树所束缚,来回踱步。



上吊自杀后被拋弃的男人始终等不到来迎接他的人。



绫音和屋里的人都逃走了。



只有他无法接受众人祭拜,怀著怨恨留在原地。



「………………啊,我想到了。」



发现某个事实之后,我呢喃道。



我再次拖著受伤的脚往小屋走去。



*  *  *



总算平安抵达小屋,我拉开门,白雪听到开门的声音后拾起头。



她向我投来一个混杂著安心与困惑的眼神。



她抚摸著雄介的背,屋内回荡著奇妙的语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下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雄介不停道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雄介又有新变化,他不停说著对不起,像是要将灵魂自口中吐出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其实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可是我还是——」



他倏地拾起头,暗沉的眼神映出我的身影,口中也不再说出道歉的话。他紧抿双唇,低头看著布袋。接著粗鲁地摇晃了两、三次布袋。



布袋里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好像有东西在里头互相碰撞。



「……………………………………………………………………………………啊~啊。」



他低声呢喃,接著松开双手。布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头也不回,捡起掉在背后的球棒。



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拿球棒挥舞了两、三次,脸上出现忽然清醒般的神情。



仿佛刻意利用挥棒的动作切换了什么开关一样。



雄介迈开脚步,白雪观察著他的动向。他走到挡在门口的我面前喃喃开口:



「………………………………让开。」



「不,我不让开。雄介,还认得我吗?」



「………………………………呃,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