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爱情女神之日(2 / 2)
这时有一张纸轻盈飞起,飘到一辆朝我们驶近的马车前方。
「啊啊!」
亚妮丝发出悲痛的叫声。
我一踢地面,猛力跳起。
「呀!危险!」
我听着亚妮丝的惊叫,在空中抓住纸张,和其他稿子一起抱在怀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马被吓得高声嘶鸣,巨大的车轮辗过我身旁的石板地。
「呃……你、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亚妮丝跑过来,尖声问道。
「这个给你。」
我爬起来,笑容满面地将一叠纸张交给她。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还好没被马车压到。」
万一被人看见,她可能会因对艾伦国王和维斯多利亚皇国不敬的罪名遭到逮捕,搞不好还会变成国际问题。
亚妮丝红着脸说:
「谢谢……」
她用崇敬的眼神看着我。
「咦?」
然后歪起脑袋。
「仔细一看,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人耶。」
我吓得心脏差点从口中跳出来。
眼、眼镜呢……还好好地戴在脸上,没事的。
「真的很像耶,怎么看都是有关系的人。你是不是从维斯多利亚皇国来的?」
「哈哈,我是在艾伦国出生长大的。喔,我还有事要忙,先告辞了。」
「啊!」
亚妮丝还想说些什么,但我赶紧转身跑走。
呜哇!真的蒙混过去了吗?下次和亚妮丝见面,一定要更小心别露出马脚。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古董店。
「那位小姐啊?她在我们这里待到今天早上才离开。她说想看看店里的古文书,一个晚上就全部看完了,真是惊人。」
听说古蔺德给长期罹患肩痛的店长一帖香草入浴剂的配方,店长用过之后觉得非常有效,所以十分感激。
古兰德直到今天早上都还在这里?
接着我又去了吉尔曼说他被古兰德漠视的新餐厅,以及古兰德去买东西的市场。
所有人都清楚地记得古兰德,听说她买东西时都要求跟人猜拳,赢了就免费,输了则以十倍价钱买下,结果一次都没输,不花分文地抱走一大堆食物离开,后来还去了美术馆和图书馆。
我越来越接近古兰德!
眼看收获越来越多,我不禁脑袋发烫,胸中鼓动。
结果从小到大,我都缺不了古兰德。
每次碰上什么麻烦,我都会找古兰德哭诉;有开心或难过的事,我也会第一个告诉古兰德。
古兰德虽然态度冷淡,但总是会听我说话、给我帮助。
结果只有古兰德单方面知道我的事,我却一点都不了解古兰德。
古兰德绝对不会把心底的话告诉我。
没错,三年前——我们十四岁的时候也一样。
拉娜之日将近的某一天,古兰德坐在钢琴前弹奏着温柔的旋律。
『——难道那是拉娜之日的曲子?哇!你要向谁告白啊?』
无论我怎么问、怎么哄,古兰德都不肯说那首温柔优美的曲子是为谁演奏,也不告诉我会不会把这曲子送给意中人。
这次也一样。
『我不当古兰德·道伊了。』
她只留下这一句话就消失。
怎么可以这样!太过分了!我一定、一定要痛骂她一顿!
我气喘吁吁地继续跑着。
无论我骂得多凶,古兰德一定会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只是出去旅行一下,干么这么大惊小怪」。
然后,我要把这段时间以来的辛苦和埋怨一股脑儿倒给她。
就像从前一样……
啊啊!终于可以见到古兰德了!一切都可以恢复原状!
出城时明明还是中午,天空不知何时已经晕染出一片鲜艳的朱红。
我追寻着古兰德的足迹,最后来到港口。
咦,怎么会是港口……
我看着停靠在码头的帆船:心中忐忑不安。
向搬运工询问古兰德的事之后……
「你说那个小姐啊?她搭上开往卢比尼亚的船,说是要去基里安群岛。」
我感觉眼前一黑,全身冰凉。
「怎么会!古兰德!」
都已这么接近,我本来以为真的能看到她!本来以为古兰德是因为担心才来找我……结果她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我朝着海面大叫:
「古兰德!古兰德!回来啊!」
「船已经开走一个小时,她听不到啦。」
搬运工大概以为我被名叫古兰德的女性抛弃了,很同情地说道。
古兰德抛下我。
心中空荡荡的,身体却好沉重。
拖着像铅块一样重的脚步回到城里时,已经是晚上。
被城门口的士兵挡下来时,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直接脱下帽子,摘掉眼镜。
士兵一看见我松开的头发披在肩上,惊讶地叫道:
「古、古兰德小姐!」
在我面前交叉的长枪立刻收回去。
我一脸空虚地走过他们面前。
对了,贾斯顿政务长官好像怀疑我是间谍……如果他听到这件事,或许又会以为我出去刺探情报……算了,无所谓啦。
回到房间以后,我连换上女装的力气都没有,直接盘腿坐在床上猛搔头。
我得永远待在这个地方吗?
我不想再穿女装。
我不想再当古兰德的替身。
因为我为她辛辛苦苦地撑了这么久,她却舍弃我。
既然古兰德来到艾伦国,一定会听说古兰德小姐在王城里的消息,也一定会发现那就是我。
可是,她一次都没来看我,只留下一大堆足迹,又离开了艾伦国。就算我在艾伦国露出马脚,被发现是冒牌货而关进监狱,她也不会在乎吧。
喉咙里有团炽热的物体一再上涌,头痛欲裂。
我再也不管古兰德啦!我一辈子都不要再跟古兰德扯上关系!
这时,敲门声传来。
「……是我。可以进去吗?」
没有起伏的平淡声音传来,是圣罗公主?
我爬下床去开门,那双缺乏感情的清澈眼睛凝视着我。
她来做什么?
圣罗公主看到我穿着工作服,又披头散发,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冷静地问:
「……你今天去哪里?」
她已经知道我出了城吗?
那张不像孩子的冷漠表情令我想起古兰德,不禁怒火中烧。
「你来看我是不是逃走了吗?我去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被自己的语气煽动,心情更加混乱。
古兰德也是这样。
明明什么都不告诉我,对我的事却无所不知。
「……有关系,因为我还没听到你的答案。」
这种像是在等待实验结果的语气,还有直呼「你」的不敬态度,让我从脸颊到耳根都热了起来。
这位公主自从知道我不是古兰德以后,就不再叫我「老师」,而是直呼「你」,像是在叫什么无聊东西似的。
我气到几乎忘记呼吸。
这女孩跟古兰德一样!
「答案就是『没有』!你从来没有想要过什么东西!对『你们』来说,什么东西都没有必要!明明什么都有,却只想抛下一切,独自一人!你也是!奥菲尔特也是!」
古兰德也是!
这些人所憧憬、所看见的,只有除了自己之外别无其他生物的「世界尽头」!
「你尽管去揭穿我是冒牌货吧!反正我已受够女装了!」
我大声吼叫,任由感情宣泄。圣罗公主稍微睁大紫水晶般的眼睛,毫无戒备地看着我。
「……」
我转开目光,关上门,然后把枕头丢到床上,丢出鞋子,丢出上衣和裤子,又从衣柜拿出礼服、马甲、衬裙,全都抛到床上。
「我受够了!啊啊!我真的受够了!」
我只穿着一件短裤,不断吼叫。
◇◇◇
等我回过神发觉事态的严重性时,已经是深夜的事。
我隔着房门对女仆大叫「我不吃晚餐」之后,躺在荷叶边的洋装上睡着了。
此时我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抱头。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说了什么啊!对方只是个九岁的小孩耶!」
被古兰德抛弃的打击太大,让我忘记这件事实。
一想起那只轻轻按住我嘴巴的手是多么小巧、轻盈、柔软……
「笨蛋!我真是个笨蛋!最差劲的混帐家伙!」
我忍不住猛敲自己的脑袋。
竟然对一个脸庞小巧、手掌柔软的孩子说出那么恶劣的话,我简直猪狗不如!废物虐童犯!真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古兰德和圣罗公主虽然相似,但她们又不是同一个人。
突然被人妖恶狠狠地瞪着、大骂一顿,她一定吓坏了。
如果是古兰德,她一定会回敬我三倍,但是圣罗公主如果没有这么强悍……说、说不定会留下心理创伤。
一想到我疯狂大吼的时候,她那毫无防备、迷茫的眼神,我就觉得胸口痛如刀割。哇~~~~~~我只是在欺负小孩子嘛~~~~~~~
我甚至开始想像圣罗公主缩在墙角,双手遮着脸孔嘤嘤哭泣的景象,更觉得心中充满罪恶感。
「去、去道歉吧!」
现在!立刻就去!一秒都不要拖延!
我还是十分激动,也没想到或许等明天再去道歉比较好,满脑子都是圣罗公主孤单哭泣的画面。
对了,总之去她的房间吧,就算只是在门口偷看一下也好。
如果圣罗公主已经睡着,我就留一封信给她。
我把写着「昨天真对不起」的信放入信封,接着想到若是被人撞见,穿着睡衣还可以辩解说自己睡迷糊了才会走错房间,于是慌忙穿上袖口和下摆满是蕾丝的女用睡衣,梳好头发。
好,准备齐全。
我靠着烛台的亮光,在走廊上蹑手蹑脚地前进。
夜晚的城堡有点可怕,但是罪恶厌压过恐惧,所以我也顾不待这些。
呃,这里是圣罗公主的房间吧。
我握住门把,轻轻转动。
还好我现在的身分是女性,要不然可能会被当成夜袭女童的变态……不对,圣罗公主知道我是男人啊!
不,我不是来夜袭的,只是来道歉和忏悔,我对九岁的女孩绝对没有任何不良的企图喔。
我一边在心中拚命解释,一边轻轻拉开门。
下一瞬间,我吃惊地屏息。
「!」
拉开窗帘的房内,充满从阳台照射进来的月光。
铺着薄毯的地板就像一片银色的湖泊,雕花窗棂的影子有如茂密树林,四处散布着小小的光点。
门内的景象,神秘得有如异世界。
在这寂寞世界的中心,有一团白色的物体。
那是圣罗公主。
她全身披着毛毯,背对我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圣罗公主……」
即使叫她,她也不回应。
我吐出一口气,走进房间。
脚底踩到一小颗东西。
捡起来一看,那是水晶珠子。我刚才看到的小小光点原来是这个啊?可是,为什么满地都是珠子呢?总不会是从吊灯掉下来的吧。
我越来越不安,绕到圣罗公主前方偷看她的脸,结果发现这个身穿白色睡衣、全身披着薄毛毯的女孩正在默默哭泣。
她悲伤地垂着眼帘,抿紧嘴巴,像满地水晶珠子一样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
这副神情比我想像的哭脸更沉静、更平板,就像一尊等身大的人偶,却令人感受到一百倍以上的悲伤、孤寂。
「对、对不起!」
我不禁趴在地上,低头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次又一次道歉。
「我身为大人,却对你说出那么过分的话!你没有错,错的是我,都是我太愚蠢!真的很对不起!」
圣罗公主还是哭个不停。
她抿着嘴巴,眼泪一再滚落。
啊啊……这孩子总是一个人躲起来哭吗?一直是这样吗?
我却说话不经大脑伤害了她,此时我后悔得要命,不断道歉说「对不起」、「你想揍我也没关系」、「如果可以把你逗笑,我什么都可以表演」、「要我当你的奴隶也行」、「拜托别哭了,对不起啦」。
无论我说什么,圣罗公主都没有反应。
像是心被拿走似的,她只是不断哭泣。
说不定圣罗公主听到我说出那番话时,魂魄已飞到其他世界,现在我看到的只是一副空壳……想到这里,我的心简直快碎了。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没想到我对她造成如此深的伤害。
我正感到愕然时,圣罗公主身上的毛毯滑落,掉在地上。
圣罗公主还是没有动静,我正要帮她捡起毛毯时,突然注意到在她身边放着一本摊开的书。
又厚又大,以古文写成的书。
也就是圣罗公主经常抱在怀中的那本书。
打开的那页不只有文字,还附了插图。那是一位身穿连帽黑披风、吹着横笛的隐士的背影……这是模仿出土遗迹墙壁上的奥菲尔特肖像而画的插图。
可是,吸引我注意的不是那位传说中的天才,而是另外画在一旁的小小涂鸦.和奥菲尔特一样展现背影的小女孩,站在奥菲尔特的身边。
小女孩伸出右手,像要抓住奥菲尔特的披风……
啊,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脑海中有很多事被勾起,胸口紧缩刺痛……我忍不住抱紧圣罗公主。
那冰冷的纤细身体并没有挣扎。
你是多么无力,多么孤独地渴求着这个梦想啊。
我用最温柔的语气对她说:
「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了。」
尾声 爱情女神拉娜之日
拉娜之日的午后。
王后收到很多礼物,笑得非常开心。
双胞胎公主送给她玫瑰形状的珊瑚戒指,龙树王子送给她嵌上绿宝石的顶针;令人讶异的是,连最小的真王子也准备了中央嵌上琥珀的黏土胸针,形状像是玛格丽特,花瓣的部分漆成白色。真王子以前在课堂上默默制作的,原来是要送给王后的礼物。
「哎呀,这是真做的吗?好棒喔!非常可爱!谢谢你!」
王后当场戴上胸针,然后抱起真王子,用脸颊磨蹭,真王子开心得脸都红了。
席撒尔王当然也送了首饰给最爱的人。和席撒尔王的眼睛一样蓝的钻石坠子配上银链做成的项链,从今天早上就在王后纤细的脖子上闪闪发亮。
每一份礼物都让王后频频惊叹、欢笑,不过今天最令王后感动的绝对是圣罗公主送的礼物。
午后,席撒尔王、王后、王子公主们齐聚一堂,圣罗公主为王后演奏了小提琴。
那是圣罗公主自己创作的曲子,不像她平时演奏的寂寥旋律,而是一首愉快、温柔的曲子。
演奏之前,我对王后等人说明:
「在维斯多利亚皇国,拉娜之日要赠送乐曲给心爱的人,所以今天圣罗公主也要为最爱的母后演奏自己作的曲子。」
王后闻言,顿时睁大眼睛。
圣罗公主似乎很紧张,她抱着小提琴,握着琴弓,不安地望着我。
我举起手上的雪莉铃封她微笑以后,她的表情才放松一些,然后又绷紧脸孔,开始演奏。
就像往常一样清澈,但是比往常更温暖——这样的音色流泻而出。
王后看得一脸惊讶,然后感动得像是几乎落泪,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也为圣罗公主的美妙演奏感动不已,一边摇着雪莉铃伴奏。
建议圣箩公主自己作曲当作拉娜之日礼物的就是我。
——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了。
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夜晚,被我抱在怀中的圣罗公主第一次有所动静。
她像个被欺负的小女孩,用毫无自信的飘怱语气小声地说:
「……我没有……想要的东西,因为……我什么都有……所以……我只能丢下一切……一个人去『世界的尽头』……这就是我的愿望……所以你的答案是正确的……」
刺伤圣罗公主的利刃也刺进我的胸口。我对她说的那些话实在太过分,我简直想揍自己一百拳。
「不对,我的答案错了。」
我用最肯定的语气这么说。
圣罗公主想要的,并不是成为奥菲尔特。
为什么圣罗公主只对「古兰德」有兴趣?
为什么她总是那么专注地看着我?
为什么她老是抱着提到奥菲尔特的书,故意在我面前读给我看?
当我掉进她的浴缸时,她轻轻抓住我的手……
——老师难道不是……专程来见我的吗?
为什么她当时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圣罗公主显然是在等待。
等待那位绝世天才,古兰德·道伊。
「我之前都误会你了。你一定很寂寞、很害怕吧?」
因为拥有优于常人的天赋,所以异于常人。
她那洞悉真相的敏锐头脑,看透了关心孩子的父王身为残酷领导者的另一面。她看到九岁女孩不该看到的东西,会是多么恐惧、多么孤独啊。
如果自己也像父王一样……她想到这点,必定怕得全身冰凉。
圣罗公主喜欢神话和英雄故事,也是因为那些人物和自己一样异于常人。
「你的心愿就是希望有个人能握住你伸出去的手。一个理解你寂寞的人,和你一样的人,一个『知己』……你一直在等待这样的人吧。」
我放开双手,看着她的眼睛。
圣罗公主一边落泪,一边用脆弱的表情注视我。
我用双手包覆她纤细的小手,慢慢握紧。
「我来当你的伙伴。」
我用和喉咙热度同样强烈的语气说道。
圣罗公主肩膀一颤。
「我不是天才,我也『看不到』,但我无论何时都是你的伙伴!随时可以听你说话!随时可以帮助你!所以你想说什么话就说,想做什么事就做吧!」
纤细的指头多了一分力道,小小的手握紧我的手指。
满是泪水的脸庞抬起,圣罗公主胆怯地问:
「……我想做的事?」
「是啊,你想做的事。」
「……没有这种东西。」
「地上那些水晶珠子,是拉娜之日的礼物吧?」
一直低着头的圣罗公主吃惊地抬头看我,很快又把头垂下去。
「……每、每年……大家都会……送礼物给母后……但是……我跟大家不一样……所以不需要……」
她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开始啜泣。
我想像着圣罗公主一边哭泣,一边扯断为母亲所准备的首饰,心里觉得好痛。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伤害了你。在拉娜之日之前快点修好吧?」
「……不,父王、哥哥、更纱和织绘……还有真……都会送礼物给母后……所以我不用……」
即使我死命道歉,圣罗公主还是怯懦地一再摇头。
由此可见圣罗公主感受到的伤痛和孤寂是多么强烈。
唉,该怎么办呢?
我绞尽脑汁,拚命思考。
要怎么做才能把这稚气的小公主带出黑暗?要怎么做才能让她重获自信?
或许该称赞圣罗公主拿手的事……
对了!
「那你就送只有你能送的东西给母后吧。在我的国家,送给最爱的人的东西不是宝石,而是音乐。你不是很会拉小提琴吗?要不要干脆帮母后作一首曲子,演奏给她听呢?」
圣罗公主听得目瞪口呆。
「我也来帮忙。好不好?」
我又这么问,她才战战兢兢地点头。
就这样,我们两人一起作曲到天亮。话虽如此,其实我只是听听圣罗公主轻声哼出的旋律,告诉她我的感想罢了。
然后,她努力地练习刚作好的曲子。
圣罗公主在演奏途中好几次停下来、低头不动,所以我说「那我来摇铃支援你吧」,决定陪她一起演奏。
于是,现在圣罗公主在王后面前演奏着阳光一般温柔的音乐。
我则站在她的后方,为她摇着雪莉铃。
没问题的,我在这里,你的伙伴在这里。
所以,你尽情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喜欢的人吧。
由于紧急训练的成效,我的雪莉铃和谐地融入圣罗公主演奏的澄澈旋律之中。
龙树王子、双胞胎公主、真王子都露出欣喜的眼神倾听。
躺在王后怀中的铃七公主睁开眼睛笑个不停,这笑声彷佛也成为音乐的一部分。
席撒尔王搂着王后的肩膀,用非常柔和的表情看着我们。
王后像孩子一样单纯地浮现泪光,后来又红着脸露出笑容。
看吧,圣罗公主的心意清楚地传达出去了。
『我最喜欢母后。』
这是很单纯、很重要,也很幸福的事。
我摇着王后说过只有孩子有能力演奏的雪莉铃,突然会意过来。
古兰德和圣罗公主确实都是天才,但她们不是完全无法理解。
和古兰德共同度过的十七年之间,我还是知道很多事。
她不高兴的时候会做些琐碎的工作,譬如剥四季豆的粗纤维,或是解开纠结的链子。
她真的很难过的时候,绝对不会直视我的眼睛。
她高兴的时候,鼻子会稍微抖动。
古兰德虽然是个聪明过人、任性妄为、神秘兮兮、让人无法应付的姐姐,但我还是很了解古兰德。
开朗明亮的旋律充满温馨的气氛,人人眉开眼笑,七个铃铛也喜悦地颤动。
演奏结束后,席撒尔王帮王后抱着铃七公主。
王后跑到圣罗公主身边,用力抱住她。
「谢谢你,圣罗,这个礼物太美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她用哭泣般的声音说道。
圣罗公主十分紧张,面红耳赤地抓住母亲的衣服。
「谢、谢谢您每天为我们做美味的早餐……我好……好喜欢母后。」
她颤抖着声音,好不容易才说完,令我听得莫名感动。
「我也好喜欢圣罗。」
王后把圣罗公主抱得更紧。
圣罗公主的嘴唇慢慢绽放出笑容。
「啊!我们也很喜欢母后幄!」
「是啊,最喜欢了!」
更纱公主、织绘公主和圣罗公主一起抱住王后;真王子像是在说自己也很喜欢母后似的,攀在王后的裙子上。
「龙树王子,你不去吗?」
「……哼,我已经是大人了。这个不重要,古兰德……那个,我、我晚点有东西要给……」
「龙树王子在说什么嘛,你也还是个孩子啊。别客气,快去吧。」
我用双手在龙树王子的背后推一把。
「哇!」
龙树王子愕然叫着,冲向王后一群人,撞上双胞胎公主。
「哎呀,龙树哥哥干么这么猴急啊。」
「真是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什么!我才没有……」
王后看着孩子们,微笑着说:
「龙树、圣罗、更纱和织绘、真和铃七,每一个我都很喜欢喔。」
抱着铃七公主的国王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
「我以前都会等到晚上才送拉娜之日的礼物,今天却有一种预感,觉得早上先送比较好,看来是猜对了。如果排在圣罗那个礼物之后,我的礼物就会被比下去了。」
国王像是在说亲昵的悄悄话,低声对我说。
「古兰德小姐,真亏你有办法让圣罗作出那样的曲子,演奏出那样的音色。」
「碰巧的啦。」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要以一个父亲的身分感谢你。古兰德小姐,我请你来就是为了圣罗,因为那孩子的身边没有人能理解她,也没人能以相同的立场和她说话。古兰德·道伊小姐是为了大公主圣罗而请的家庭教师。」
圣罗公主的家庭教师……
听在我耳中,这是比什么都崇高的赞美。
国王以亲切温和的语气继续说:
「古兰德小姐不是靠着让万物屈服的奥菲尔特银笛,而是靠着小孩也会用的雪莉铃打开圣罗的心房。今后请你继续用雪莉铃帮助那孩子吧。」
「这是当然的。」
我意气风发地说。
但是我也想过,如果来到艾伦国的是真正的古兰德,又会是什么情况呢?
或许她和圣罗公主会有一定程度的互相理解吧。
因为我现在可以想像,古蔺德一边看古文写的英雄故事,一边说出「他们和我不一样」时,或许只是在闹脾气。
胸中还是有些难以释怀的感觉……
国王摆出苦瓜脸说:
「也请你好好训练圣罗,让她别再怕我。」
「我认为圣罗公主很爱国王陛下。」
没错,就像我一样。即使古兰德擅自失踪,给我增添一大堆麻烦,我还是深爱着这个家人。
国王露出微笑,静静地回答:
「我知道。」
然后,他以温柔的眼神看着抱紧孩子们的王后,以及攀在王后身上的孩子们。
「我的家人很不错吧。」
领导者冰冷严峻的蓝眼,此时彷佛融化了。
——圣罗和我很像。
这是席撒尔王给我的提示。
在古城中寂寞地演奏小提琴的席撒尔王,因为认识来自异国的少女,两人结为连理,所以他改变了。
所以,圣罗公主和她身边的世界一定也会逐渐改变。
就像为了心爱之人而改变整个国家的席撒尔王,圣罗公主必会和自己由衷珍惜的人相遇。
我也希望古兰德感到寂寞时可以想起我,然后一点也没有反省、若无其事地跑回来。
到时,我会对她大发牢骚,然后抱紧她说「欢迎回家」。
在王后怀中害羞扭动的圣罗公主看看我,脸庞一下子全红了,对我露出害羞的微笑。
这稚嫩的笑脸如同开在野地的花朵一般质朴,看到这张笑脸,我突然觉得好像是古兰德在对我笑,于是也露出笑容。
◇◇◇
这一晚,我自己待在房间里,听到有人敲门。
「是我。可以进去吗?」
「圣罗公主?嗯,请进。」
门轻轻地打开,圣罗公主犹豫地探头看着。她现在的表情丰富多了,就像一般孩子会有的反应。
我们两人独处时,她经常表现出这种不好意思的态度,大概是还不知道该怎么跟我说话、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我吧。
圣罗公主看着地上,扭扭捏捏半天,才红着脸把双手贴在身前,对我鞠躬。
「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忙。我从来不曾和兄弟姐妹玩在一起,所以非常高兴;我能送出让母后那么高兴的礼物,也、也是因为你……真的很谢谢你。」
「我只是帮一点小忙啦。对了,我也要送你礼物。」
「?」
我打开上午从工坊送来的盒子,里面放着一条用水晶珠子做的银手链。依照我的要求,上面还加了花朵形状的紫水晶。
我轻轻拉起圣罗公主的右手,将手链在她的手上缠了两圈扣上,令她睁大眼睛。
「这是……」
「这是我送你的拉娜之日礼物。」
「咦……」
「说是这样说,其实水晶是从你房间捡来的,紫水晶也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不过,这是我成为你伙伴的证据。」
愕然看着手链的圣罗公主,听到这句话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温柔地望着她,心想古代传说中对公主宣示效忠的骑士,心情一定也是如此圣洁吧。
——大公主圣罗的家庭教师。
席撤尔王说的那句话,像黄金一样在我的心中闪耀。
圣罗公主把戴上水晶手链的手按在胸前。
「老师。」
樱桃色的嘴唇浮现笑容。
「以后可以直接叫我『圣罗』吗?」
「咦?」
「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应该没关系。」
「嗯,好啊。」
她刚刚叫我「老师」!自从她发现我是冒牌货以后,都是用「你」来叫我,现在竟然叫我「老师」!
圣罗公主露出更加开朗的神情看着心跳加速的我。
「我还有很多事要向老师学习,今后也请尽量教导我。」
「嗯,我也要请你多多指教,圣罗。」
「那、那个……还有……」
圣罗公主又变得扭扭捏捏的。
她害羞地看着脚边,然后抬头看我,踌躇地问:
「首先,能不能请问……老师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
「……不行吗?」
她担心地问道。
「不会。那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不要说出去喔。」
将自己的名字说出口竟是如此害羞。
「我叫夏洛克·道伊,大家都叫我『夏尔』。」
圣罗像是得到什么贵重的东西,全神贯注地听着我的名字。
「这是我……和老师的秘密。」
「嗯。」
我一点头,她的脸又红起来。
「那、那我先失陪了。」
圣罗公主慌张地走出去。
或许是发现自己的态度太不成熟,她在门口冷静地说:
「告辞了。」
低头鞠躬之后……
「夏尔……老师。」
她害羞地给我一个微笑,小手轻轻地关上门。
后来,我好一阵子都停不住心悸。
圣罗承认我是她的「老师」!不是「古兰德老师」,而是「夏尔老师」!我开心得简直要飞上天。
这个神似古兰德的女孩,今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希望我能帮圣罗多做一些我没有为古兰德做过的事。
对了,还得预习明天的授课内容才行。
虽然圣罗看的书都很艰涩,但我至少可以教她维斯多利亚皇国的风俗习惯,还有一般百姓的生活。
对于将来要当国王的龙树王子来说,这些知识应该也派得上用场。
就从爱说话的双胞胎公主有兴趣的话题说起吧。
课外教学应该会很有趣,我也得多了解真王子一些。
我感到干劲十足,于是着手整理满桌的资料……
「咦?」
我发现桌子和柜子之间夹着一张纸。
这是什么时候掉的?大概是写了什么试题的纸吧。
捡起来一看之后,我吓得差点拿不稳纸张。
「!」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熟悉的字迹,只写了这么一行字:
『我才没有香港脚,我也不是小红豆,而是柠檬。』
古兰德!
我全身发热,脑袋发昏。
古兰德来过这个房间?什么时候的事?应该是在她搭上开往卢比尼亚的船之前,所以这张纸已经放在这里好几天。哇!为什么我一直没发现啊!
古兰德也真是的,既然都留下纸条,何不干脆直接跟我说呢?我果然还是搞不懂古兰德在想什么。
我正因这张纸条而满心混乱时,又听到敲门声。
是谁啊?干么挑这种时候!
「来了。」
我粗鲁地拉开门,看见龙树王子挑着眉梢、紧抿嘴巴,一脸不悦地站在门口。
为什么龙树王子会来?是要我做什么吗?我正在担心,龙树王子的脸却变得像番茄一样红。
「不不不不不要误会喔!我只是因为上次受过你的照顾才来道谢!身为下一任国王,当然要懂礼数!也也也也也就是说,就是因为这样,你收下吧!」
他递出一个绑着缎带的小盒子。
咦?这是拉娜之日的礼物吗?
我听亚妮丝说过,送礼感谢照顾过自己的女性是很普通的,不过看这个绑着缎带的盒子,再加上龙树王子满脸通红的害羞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告白……
咦?什么?不会吧?难……难道他爱上我了?
我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难道这是他的初恋?
等等等等一下!别这么急啊!我我我我是男的耶~~~~~~
啊啊啊啊!但是龙树王子看起来是如此认真,我初恋的时候也像这样……哇啊啊啊!如果我发现初恋的对象是个男人,一定会受不了!要是真相揭穿,一定会在他心中留下创伤!太糟糕了!
我正为这件事的严重性感到惊恐,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喂!古兰德!」
骑士团的吉尔曼板着脸孔走过来。
现在没空啦!
我在心中大叫,他当然听不见。
吉尔曼像是没看见龙树王子,只是一个劲儿盯着我,慢慢走近。
他还在记恨古兰德漠视他的那件事吗?还是又想找我进行莫名其妙的比赛?我现在正为了学生的初恋问题焦头烂额耶!
这时,吉尔曼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喀哩。
我的右手被套上一个镶着红宝石的金手环。
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心意!你应该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这家伙也是?
「无礼之徒!要先送礼物给古兰德的人,应该是我这个王子!」
龙树王子在吉尔曼下方气得跳脚,大叫着说。
「爱情跟身分高低无关。」
「什……什么爱情啊!」
他不是很讨厌我吗?怎么会突然提到爱情?因为古兰德对他冷淡?难道这家伙是被虐狂吗?是说我被男人告白也不觉得高兴啦!
龙树王子气得颤抖。
吉尔曼则用炽热到烫人的眼神注视着我。
面对人生之中最受欢迎的时期,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不停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