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陌生的男孩(2 / 2)
两人就这样经过千星身旁。
千星紧紧抱著导览书,拚命祈祷,希望陆和他的女朋友赶快离开。
◇◇◇
「刚才待在那个公车站里的女孩子,就是那个东京来的大小姐嘛。有村认识她吗?」
两人在速食店,买了汉堡和可乐的套餐。一坐下来,凉加露出不悦的表情,这么说道。
凉加直到走进店里之前,还紧抱著陆的手臂,脸颊蹭著陆的肩膀,整个人黏在他身上。现在却连语气都低沉下来了。
陆还来不及回答──
「你们认识,对吧。」
凉加语气愤慨地质问陆。
「有村和那女孩,一看就知道态度怪怪的。那女孩会在学校外面偷看,也是想去见有村吧?你和那女孩是什么关系?」
「……我只是常送报给她而已。」
陆皱起眉头,语气严肃。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陆的表情和语气冷冰冰的,看起来十分僵硬。凉加似乎也有些胆怯,于是闭口不语,只是不安又担忧地注视著陆。
陆光是要压抑心中暴躁的情緖,就费尽力气了。根本没余力顾虑凉加。
没想到会让那女孩看见他和凉加手挽著手的样子。
陆是自己决定要答应凉加的邀约,去听演唱会。别墅的女孩和自己处在不同的世界,他不能误解女孩的温柔与纯粹。
女孩不管面对谁,一定都像对待陆那样,既亲切又纯洁。
陆一直这样说服自己,尽可能地避免与女孩接触。
但是女孩见到凉加与陆手牵手,瞪大双眼直盯著两人,彷佛受到很大的打击。陆见到这样的她,也同样动摇不已。
他有种错觉,彷佛脚下的地面逐渐崩毁。各式各样的藉口在脑中快速盘旋著,但是喉咙却像塞住了一样,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陆要是找了藉口,就更显得他卑鄙、滑稽。
别墅的女孩,并非陆的恋人,或是朋友。
这点他心知肚明,但是却感觉好像有支怪手在体内到处破坏,烦躁迟迟无法平稳下来。
就在此时──
「骗人──你真的和有村在约会啊?凉加真行!」
班上的几名女孩子忽然一起出现。
这群女孩和凉加很亲近,在校内也相当引人注目。
「等──你们为什么……」
凉加慌张地站起身。
「你问为什么──凉加,是你自己传了简讯,说等一下要跟有村约会啊,简讯里还塞满发亮的表情符号。我们刚好在附近的游乐场,想说乾脆大家一起来看看嘛。」
「没错没错,除非亲眼看见,不然我才不相信你有办法追到有村咧。我一直觉得你绝对办不到。」
「我也这么以为。我想说就算是凉加出马,也不可能追到有村的。」
「真不愧是凉加。你当初夸口说这个夏天一定要追到有村,你还真的成功跟有村约会啦。」
「唉──看来打赌是凉加一个人大获全胜呢。」
凉加见到好友们开始胡闹调侃,于是:
「别、别说了。我才不是──唉哟!总之你们快走开啦,别妨碍我们!」
她拚了命想赶走她们。
陆默默地站起身。
凉加听见拉开椅子的声音,猛然抬起头看著陆。
「有村……那个、这是……」
陆把凉加给他的门票放在桌上。
「我想起来我还有事,你跟朋友去听吧。」
他低沉地说完,转身离去。
凉加的好友开始嚷嚷:
「等等、有村你生气啦?」
「这下完蛋了。」
「什么啊?小山不是跟你说想一起去听这个吗?」
凉加追到店外。
「有村,等等……!打赌是、我不小心太得意──因为我以前就对有村──」
凉加抓住陆的手臂,而陆毅然决然挥开她的手。
凉加当场僵在原地。
「女人一碰我,我就全身不对劲。你以后还是无视我就好,我也会这么做。」
陆这么说完,跨上脚踏车,踩动踏板。
脚踏车突破了那一阵阵温热的风,陆奋力地骑著脚踏车,一个劲地往前冲。愤怒彷佛即将撕裂他的喉头,刺穿他的身体。
这愤怒,是来自于对凉加以及其友人的愤慨?抑或是对自己本身的厌恶?陆无法分辨。
陆很清楚,凉加只是因为自己对女孩子没兴趣,硬是想勾起自己的兴趣。她和好友们也经常半开玩笑地玩起恋爱游戏。而陆也对凉加没什么好感,所以他不觉得自己被骗了。
陆是了解凉加的企图,才刻意接受她的邀约。
但是所有事情都发生在最坏的时间点上。陆不满于自己现在的遭遇,厌恶颓废的母亲。而自己明明是刻意上了凉加的贼船──却又单方面把凉加当成恶人,藉机逃走。到了最后,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他气自己的卑鄙,厌恶自己的无能。这些情感全部搅和在一起,让他忍不住想诅咒这世上的一切。
湿黏的空气,缠绕在喉咙以及手臂上。
连呼吸都觉得痛苦。
发热的脑袋完全无法冷却。
夕阳渐渐转为夜色,陆飙著脚踏车,追过景色转黑的速度,一口气冲回村子。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来到那栋爬满藤蔓的古老宅邸前。
二楼的窗户是亮著的。他望著那扇窗,胸口紧紧揪著。
那是那个女孩的房间。
太好了……她平安回到家里了。
窗帘隐约透著光。陆仰望著那盏温和的光芒,头脑渐渐冷却,发狂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涌上心头的哀伤。
他想见她。
见到她之后,他想为自己冷淡的态度道歉,想找理由解释,自己为何会和凉加手牵手。
但是道了歉,找了藉口,又能怎么样?陆的耳边,彷佛响起了自己揶揄自己的声音。那女孩是住在别墅的大小姐,和自己不一样。她有著像样的双亲,夏天一结束,她就会回到父母的身边。
你想用你那丑陋的情感,玷污那女孩吗?
夕阳时分,女孩在公车站里,茫然地瞪大双眼,注视著陆。
当陆和凉加手牵手经过她的身旁,她抱紧手中的导览书,伤心地垂下视线,低头不语。
陆不想再让女孩露出那种表情。
只有那个女孩,陆绝对不想伤害她。
陆怀抱著肝胆倶裂的痛楚,一味地凝视著女孩房间里的光芒。
◇◇◇
隔天早上的天空,还有些阴暗。
千星站在信箱旁,睡眠不足使得她的眼角有些泛红。
昨天她回到家里之后,开著灯,趴在床上,一直想著陆的事。
陆有女朋友。
所以千星继续等著陆,对陆来说,只会令他厌烦罢了。
但是,当她从陆手中接过报纸,总是温暖了她的心。
当时她接到母亲的电话,知道这个夏天以后,父母就要离婚了。隔天早上,是陆为她送来了报纸,千星才能再度露出微笑。
所以她直到最后一刻,都想为了这件事向陆道谢。
千星不会再期待能与陆亲近。至少在她还停留在这里的期间,能继续亲手接过报纸。
她在陆的面前,要装作若无其事。
千星这么说服自己,并且望著陆平常来访的方向。
到了山顶显露光芒的那一刻,陆骑著脚踏车现身了。
千星抬头挺胸,打起精神。
(要好好地……露出笑容才行。)
脸颊绷在一起,一动也不动。这样不行。
陆在千星面前停下脚踏车。
原本千星还担心,万一陆说起昨天的事该怎么办。不过他却紧闭著嘴,默默地抽出报纸,递给千星。
千星接过报纸,抬起唇角。
「谢谢你。」
然后低头行礼。
陆也微微低下头回礼。
接著转开视线,踩动踏板离开了。
(正常地收下报纸了……但是不能露出那样无力的笑容,明天要笑得更开心才行……)
千星轻轻将报纸靠在脸上。上头还留有淡淡的余温。
◇◇◇
到了隔天,再隔一天,两人的交流依旧是尴尬不已。
陆紧闭著嘴,神情严肃地递出报纸。千星则是接过报纸,僵硬地露出笑容,低头说著:「谢谢你。」
陆点头回礼之后,缓缓离开。
沉重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千星看不见陆的身影为止。所以她除了道谢以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我果然还是给他添了麻烦,让小陆不开心了……)
她不要再继续等下去,可能会比较好。
以前千星只要见到陆的身影,心里就会暖暖的。但是现在见到他,却痛得胸口快喘不过气来。
她也没心情看报纸了。
千星回到房间,心情沉重地翻起诗织婆婆的日记。上头记载的恋情,有如夏日的阳光,既闪耀又清澈,令千星揪心不已。就在此时──
千星在天蓝色的书套里,找到一个白色信封。
千星拆下书套,看了看信封。信封外头一片空白,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都没有写。
信封里头放著两张信纸。
一开始,千星和当时翻开日记时一样,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压抑不住好奇心,打开了信纸。信纸上写满了诗织婆婆的字迹。
『给最爱的你:』
开头是这么写的。千星屏息,继续读下去。
『这个夏天,你教了我很多很多事。
逐渐西沉于山脉之间的夕阳,色彩竟是那般艳丽;盛夏的绿草,散发热情的香气;温和的夜色包围著肌肤,顶著满天闪烁的星空,耀眼动人。直到这个夏季之前,我对这一切真的是一无所知。
我甚至不知道,在这个养育我成人的村庄里,竟然隐藏著世上最美丽的地方。』
这是诗织婆婆写给恋人的信。
信封上没有注明寄件人,一定是因为她不打算寄出这封信。
就像千星写了数封信给陆,却不寄出去。
她只是想将快要满溢而出的心情,写在某个地方,保存起来──像这个样子──
『世界是如此多采多姿。这一切的景象令我的胸中激昂不已。但同时,我的眼中映照出来的,却是带著寂寞神色的你。
我们一起度过了这个夏天,不曾分离。
如同牧神与仙女,纯洁且幸福。
夏季即将结束。
这些回忆塞满了我的心。』
(牧神与──仙女!)
这句话,和萤火虫沼泽的照片标题一样。千星看到这里,心中一惊。
该不会,拍下那张照片的人,就是诗织婆婆的──
『因此──』
第一张信纸就写到这里。千星看了第二张信纸,再次倒抽了一口气。
上头只写了一句话。
『我们必须就此离别。』
体内的温度,彷佛一口气直冲头顶似的──千星感受到这样的冲击,她看著最后这句话,久久无法动弹。
诗织婆婆究竟是何时写下这封信的?是他离开村子之前?又或者是在等著不再回归的他之后?千星已经无从得知了。
但是,千星从这句短短的「必须就此离别」,感觉到各式各样的情感──不停地拨动千星的心弦──
同时,千星也发觉了。属于她的离别,即将到来。
(夏天一结束,就再也见不到小陆了。)
这是无法避免的。但要是她在临别之际,依旧只能对陆露出僵硬的笑容,她一定会留下遗憾。
她一定没办法再次阅读那些陆送来的报纸,以及满心期待剪贴下来的素描本。
千星再次开始制作那件做到一半的洋装。
每天一点一滴地用缝纫机车著边线,缝上拉炼,衣襟缝上蕾丝,配上饰扣。洋装逐渐接近完成。
她和陆的交流仍旧尴尬。但是在最后一天,她想穿上这件天蓝色的洋装,笑著从陆手中接过报纸。
也戴上草帽吧。
因为那顶满载回忆的帽子,正是千星与陆相遇的契机。
◇◇◇
午后,陆待在学校的美术教室,晚上则是在狭窄的公寓。他在素描本、广告或是影印纸的背面,画满了别墅的女孩。陆一直不停地画著她。
他已经很久没和女孩说过话。每当他将报纸交给女孩,就为了避开女孩的视线,撇开了眼,骑著脚踏车离去。
回到公寓,醉醺醺的母亲会吐著混身酒气,紧紧缠著陆。
「我爱你,我最爱的真的只有你喔,陆。」
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为什么你不笑?为什么你不对我温柔一点?」
然后用指甲在陆的肩膀与背脊抓出一道道伤痕,接著放声痛哭。
「你一定很鄙视我,很恨我对不对?你一定觉得我生下了父不详的小孩,只是个堕落的女人对吧?」
陆既没有挥开母亲的臂膀,也不出口反驳,只是放空了心,像个人偶一样任她摆布。
自从陆将门票还给凉加之后,她也不再来美术教室了。
所以陆能安安静静地待在美术教室,一味地画著图。
别墅的女孩,他也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
对女孩而言,他只是个冷漠的送报生。
即使如此,他也能画著她的画。
这样,就足够了。
在那女孩滞留在别墅的期间,他想画下更多女孩的身影,就是多上一张都好。
◇◇◇
夏天即将结束。
离别的日子悄悄地接近。
千星在回家前两天晚上,终于做完了洋装。
「完成了。」
千星蹲在地板上,双手将洋装展开来看。
彷佛从天空剪下来的清爽蓝色,遮住了天花板的灯光。衣襟的白色蕾丝,以及袖口的泡泡袖都缝得很漂亮,饰扣闪闪发光。
千星站起身,站在镜子前,拿起洋装比了比身子。
腰际的裙襬弯起美丽的波浪。
(太好了……赶上了。)
最近她连露出笑容都很勉强。不过现在镜中的她,脸上浮现著淡淡的微笑。
「啊,不过万一尺寸不合,该怎么办?」
没错,试穿之前,衣服都还称不上完成。
当千星一阵摸索,正要宽衣解带时,桌上的手机弹奏出轻快的旋律。
千星将脱到一半的室内服套回身上,拿起手机。
(是爸爸……)
心脏顿时一阵冰冷。
之前妈妈打电话来的时候,曾经这么说过:
『我会再叫那个人打电话给你。』
要千星自己考虑,要冠哪边的姓。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自己可以决定吧。
严肃的语气,彷佛漆黑的波浪,一阵一阵袭来。
千星并没有忘记那句话,偶尔想起来的时候,更是觉得心头狠狠揪在一起。
但是从那天之后,爸爸和妈妈都没有再联络千星了。千星以为应该是要等到自己回家后,三个人坐在一起,由他们当面告知。
她以为她待在这个宅邸的时候,应该还能过得很安心。
要赶快接电话。
但是一阵颤栗从拿著手机的手爬到颈子。她顿时有种冲动,想把手机丢出去。
只有现在──至少在这个充满温馨气息的地方──她不想听见那些丑陋的言语。
但是电话响个不停,千星只能颤抖著手指,按下通话键。
「千星吗?我是爸爸。」
千星的身体缩成一团。而那蕴含著怒意的恐怖嗓音,传进了千星耳中。
「后天傍晚,我会派车去接你。还有,我今天已经把离婚协议书交出去了。」
锐利的痛楚,贯穿了心脏。
父亲怒火中烧地继续说道:
「千星回来之后,也看不到那个女人了。她昨天就请人把喜欢的家具全都搬走,擅自搬出去了。但是她却说不愿意扶养千星,说什么你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母亲了,我一个人也能养好你。」
这些话语紧紧抓住千星的心脏,彷佛快将心脏给挤碎了。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自己可以决定吧。
妈妈在电话中是这么说的,但是她却不愿意带走千星。千星听见这件事,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把女儿丢给我,竟然还敢找律师,跟我要了一大笔赡养费,这女人还真有脸这么做。」
妈妈把千星丢给爸爸照顾,也让爸爸很生气。
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觉得千星只是个累赘!
「那家伙至今没有离婚,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可以从我这里榨取最多的赡养费。千星现在待的那栋房子,我本来打算当作别墅使用。结果现在为了支付赡养费,必须卖掉那栋房子。亏我还重新整修了一番,全都白费了。」
父亲的话语,一次又一次地击溃了千星。
她知道父母的感情早就降到冰点。
她也知道他们互相讨厌。
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在千星面前,这么赤裸裸地臭骂母亲。
她一点都不想听这些话。
(而且这栋房子──要被卖掉了!)
这样一来,她再也没办法回到这里了。
她原本还期待,明年夏天再回来这个村子,或许会再见到陆。但这个心愿也狠狠地遭到扼杀。山顶隐隐显露的晨阳、削瘦男孩骑著脚踏车的身影,全都渐渐远去,消逝在黑暗之中。
父亲挂掉电话之后,绝望彷佛漆黑的潮水般,一次又一次地袭上心头。千星跪在地板上,再也站不起来。
爸爸和妈妈离婚之后,这个三人家庭就会消失无踪!
她也没办法再回到这个温暖的地方了!
◇◇◇
陆送完晚报,一回到公寓,就发现房子的大门大开,母亲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地板散落著餐具、点心的袋子,以及脱下乱丢的女性衣物,但是原本排开在地板上的整组名牌化妆品、美甲用具全都不见踪影。
陆一见到这个景象,就知道母亲离家出走了。
她又找到新的男人了。
昨天晚上,母亲一边哭喊著:「陆,我爱你。」一边紧紧攀在陆的身上。她留下的爪痕,依旧活生生地残留在肩膀及手臂上。
──我爱你,我爱的只有你。我受够其他男人了,只要有陆在就好。
他并不相信这番话。
但是每当母亲离去,一股无可救药的空虚感,便会席卷全身。心中有如沙漠般乾涸,渐渐变得空洞无比。
他没力气整理乱七八糟的房间,靠著拉门滑坐在地。
到他死之前,这种事还要重复多少次……
◇◇◇
千星彷佛搁浅在岸边的鱼儿一般,痛苦地喘著气。她坐在书桌前,打算写信给朋友。
千星的脑中充满著「愉快」又「美好」的回忆,过得很有精神。她已经等不及暑假结束,迫不及待想见到学校的朋友们──
但是当她摊开粉色的信纸,在桌上排开颜色美丽的签字笔,手指却使不上力,连笔都握不住。
(要笑啊。)
挂著阴沉的表情,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一定要笑。)
她虽然拚命地在嘴角用力,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为什么笑不出来?我一定要笑啊。我要是露不出笑容,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搞不好,我的笑容其实都只是笑僵在脸上罢了。
她只是拚命的想要保持微笑,实际上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所以,就算她和爸爸、妈妈三个人待在一起,房子里却总是阴暗无光。她连抚慰两人的心都办不到。
所以──爸爸、妈妈才不需要我。
胸口彷佛被千刀万剐。她只能不断地责备自己。
我明明是爸爸跟妈妈的孩子,却没办法维系两人的感情!
◇◇◇
陆在脏兮兮的房间里,摊开了素描本。但他的眼瞳依旧空无一物,内心乾枯又冰冷。
朝阳曾经照耀他的世界。但是现在却彷佛报纸的版面,既灰暗又粗糙。
他又被母亲舍弃了。
她下次何时会回来?不知道。
或许她不会再回来了。
但是陆的心中却没有一丝哀伤,只是变得空无一物,逐渐冰冷。
世界渐渐没了色彩。
他甚至画不出画。
所有他想画的、那些美丽的事物,都从他的心里消逝而去。
◇◇◇
披著草绿色窗帘的房间中,千星双手趴在书桌上,浑身颤抖,默默地想著。
连血肉相连的父母,都不愿意爱我。会有别人愿意爱这样的孩子吗?
我连卑微的笑容都挤不出来。在这一生之中,真的还有人会需要我吗?
就算是一个人也好。
只要有这样的一个人,或许能抚慰这足以撕裂身躯的痛楚。
她或许就会觉得,自己是个被需要的人。
但是这种人根本不存在。
(因为我一直在说谎。明明不想笑,还是挂著笑容。大家一定都知道──大家一定早就看穿了──我这个人,只是个骗子。)
为什么她连这种时候,都哭不出来?
为什么她明明痛苦得不得了,却仍然打算露出微笑?
为什么她会幻想,以为只要笑得完美,就会有人爱她?
明明这种事,根本不可能。
「可是……我哭不出来……我哭不出来啊……流不出眼泪……」
陆无力地靠在染有茶色污渍的拉门上,望著丢在榻榻米上,纯白无垢的素描本,默默地想著。
自己即使被母亲拋弃,内心却没有任何感受。真的会有人愿意去爱这样冷酷的自己?他能够碰见一个人,让他光是想到对方,胸口便会充满悸动,内心变得柔和,绝对不想失去她──他能碰见这样的人吗?
他能为了那个人,露出真心的微笑吗?
不论他怎么想像,内心依旧文风不动。
他的脑中,只浮现了自己。自己在无止尽的沙漠之中,面无表情,宛如人偶似的,独自一人走下去。
不论对方如何恳求自己笑,自己就是笑不出来。
「……我这个人,这一生一定都笑不出来。」
千星的眼中,浮现了一个身影。早晨耀眼光芒的另一端,有一个男孩子,肌肤浅黑,面无表情地骑著自行车,为她送来了报纸。
削瘦修长的手臂,递出了温暖的报纸。
陆的胸口,一个景象渐渐复苏。有一位女孩,留著长长的黑发,带著腼腆的眼神,神色羞涩地站在信箱旁,等待著陆。
那女孩从陆的手中,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接过报纸,然后用她细微悦耳的嗓音道谢,文静有礼地弯下腰──
(小陆和我不一样,他帮著妈妈,出外工作贴补家用,被妈妈需要……)
(那女孩和我不一样,她出生在一个美好的家庭,像样的双亲养育著她,是个纯真的大小姐。)
(小陆一定是和妈妈一起,幸福地生活。)
(那女孩生活的世界,一定非常温馨又平稳。她的家人一定深爱著她。)
只要这么想──心里就彷佛有了救赎。
不论自己身处的世界,是多么冷酷;不论自己这个人,究竟有多么没用、满是缺陷。但是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残酷、黑暗以及扭曲,还存在著那样清新、温暖的人──这世上依旧存在著被他人需要、喜爱的人。
希望小陆──
希望那女孩──
千万、千万要过得幸福。
插图011
只要「他」过得幸福,她就还能拥有希望,去相信神明仍然为这世上,准备了各种愉快、美好的事物。
只要「她」过得幸福,他就还能相信,这个世界依旧美丽。
自己过得悲惨也没关系。
自己充满缺陷也无所谓。
所以,希望他──她──没有痛苦,没有哀伤,能包围在温柔与爱情之中。
两人在即将崩溃的时刻,千星想著陆,陆想著别墅的女孩,他们默默祈祷著对方的幸福。冰冷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
隔天,冷得彷佛秋天提早来临。厚重如铅的乌云降下了雨水,这雨水也非常冰冷。
千星整个晚上都趴在桌上,因此发烧倒在床上。
千星整张脸滚烫不已,呼吸急促。安藤太太拿起冰凉的毛巾,放在千星的额头上。
「我等下就去药局买退烧用的贴片,这样您躺著也比较好翻身。」
千星声音虚弱地道了歉。
「没关系,看起来不像是感冒。您今天就好好休息,这样明天要回去的时候,才会有精神。」
安藤太太温柔地眯起眼,走出房间。
床边的小桌子上,放著报纸。
安藤太太知道,千星总是很期待报纸的内容,所以帮她拿到房间里,等她身体好了就能拿来看。
(我明明只能再待在这里两天……今天却没办法亲自去跟小陆拿报纸……)
千星不在的话,陆会怎么想?
他或许会松一口气吧。
大雨不停地下,连雨声听起来都这么地寒冷。
(小陆已经送完报纸了吗……)
要是一直下雨,陆会淋湿的,脚踏车的轮胎也会打滑,好危险。真希望明天雨赶快停。
(神啊……希望祢别让小陆那么辛苦。)
千星闭上眼,不断地想著陆。
◇◇◇
(今天没有见到她。)
陆送完早报,回到派报社,脱下湿透的雨衣。此时店长忽然出现,他告诉陆,明天是最后一天送报纸到那栋别墅。
明天,留在那栋别墅的大小姐,就要回到东京去。
而且听房仲说,那栋别墅可能要卖掉了。
这两个讯息,都让陆的心陷入一片漆黑。
所以今天早上,那女孩是因为忙著准备回东京,才没有待在信箱旁边吗?
要是别墅卖给别人的话,他恐怕再也看不到,那道羞怯又温柔的身影。
「你和别墅的大小姐,感情好像不错啊。」
可能是某个人见到他和那女孩说话,跑去向店长告状。店长面不改色地警告陆:
「对方可不是你能随便出手的。虽然明天是最后一天送报到那间别墅,不过你还是要跟对方划清界线啊。」
「……」
这件事,陆再清楚不过了。
「……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他淡淡地答道。
◇◇◇
(明天……是最后一天能见到小陆……我一定要早起,亲手从陆的手中接过报纸……)
到了夜晚,千星的脸庞与身体依旧滚烫。
关了电灯之后,整间房间黑漆漆的。千星时不时地望著身旁的闹钟。
(我要笑著……最后一次……向陆道谢……)
千星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但是当她睁开眼睛,耀眼的阳光已经穿过床边的窗帘,照耀了整个房间。
千星慌张地从床上跳起来。
她左右拉开草绿色的窗帘,望著庭院,太阳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望向闹钟,当她看到短针指著七的数字,顿时屏息。
七点了!
送报的时间早就过了。
(我明明把闹钟设定在四点半的,为什么!?)
是她睡昏头,不小心把闹钟按掉了吗?
至今她明明都是在闹钟响之前,就醒过来了。
千星在睡衣上披上毛背心,戴上眼镜,打开房门,一个劲地冲下楼梯。
身体还很沉重,隐隐发热。
千星套上鞋子奔向信箱,途中还差点滑了一跤。当她见到信箱口中塞著弯曲的报纸,她的心都凉了。
(还是来不及……)
她连最后的报纸,都没办法从陆的手中接过。
(我再也见不到小陆了……)
千星哽住喉咙,双脚发软。
她怯生生地从信箱抽出报纸,而报纸早已冰冷。
她彷佛抱著遗骸般地抱著报纸,回到家中。
安藤太太站在玄关:
「唉呦,千星小姐。您怎么会穿成这样跑到外头去呢?如果您这么想看报纸,跟我说一声,我就会帮您拿过去啊。」
她这么说完,用手摸了千星的额头,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
「看来已经退烧了。我已经帮千星小姐整理好大部分的行李了,到傍晚之前,您就可以随意渡过。您现在吃得下早餐吧?我马上帮您准备,您就去洗个脸,换件衣服……千星小姐?」
千星抱著报纸,微微颤抖著。安藤太太见状,顿时皱起眉头。
「怎么了?千星小姐,您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想见陆……
无论如何,我都想见到他,向他道谢。
我知道,我这样只会给陆添麻烦。
即使如此──只要最后一次就好──
千星抱著报纸的手忽然握紧,拚了命地挤出声音:
「安藤太太……请你告诉我,小陆的家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