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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英雄与思慕之人(2 / 2)




『那声音并非伊莉莎白啊,是何人?』



「我是伊莉莎白的随从——棹人——濑名棹人。」



『啊啊,是伊莉莎白从异界召唤过来的【善良灵魂】吗?找我何事呢?伊莉莎白有同意你用我的宝珠联络我吗?』



「哥多•德欧斯,伊莉莎白如今正处于危机之中。请你务必听我说,如果她死掉,你们也会很头痛吧?」



『说仔细。』



哥多•德欧斯真的很简明扼要地回应棹人,然后他就这样闭上嘴巴。



棹人深深吐气。看样子似乎不用担心会立刻被对方切断通讯。第一道难关好像是成功突破了,接下来就要看棹人如何说明了吧。



他弄湿舌头,拚命地开始运转脑袋跟嘴巴。



「首先是『大王』因为『皇帝』之死而开始动作了。她以其他恶魔的心脏作为牺牲品,因此能够使用『活祭品咒法』……然后,伊莉莎白的力量遭到封印。」



棹人语气虽然笨拙,却还是勉强说明了港口城镇的攻防,一直到「大王」宣言为止的事情。这样应该有传达了她的窘境。他在最后继续恳求。



「这样下去,伊莉莎白会被『大王』杀掉,好一点的话就是两败俱伤,所以教会那边也做点什么——」



「原来如此,跟这边掌握的情况似乎差异不大。」



「………………………………………………啥?」



棹人无法全盘接受对方说出的话,所以发出傻气的声音。哥多•德欧斯并未对这种失礼的态度做出反应。



(意思是教会……知道这件事?)



棹人总算理解了这个事实,他大声杠上保持冷静沉默的球体。



「你在说啥啊!伊莉莎白就要被杀掉了喔!如果『拷问姬』被杀掉,假装袖手旁观的教会也会很困扰吧!明明知道这件事为何还这样!」



『如果将隶属于教会的所有圣骑士都派去伊莉莎白的城堡当援军,没错,是有可能颠覆这个困境吧。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就等于是放弃王都与所有主要都市的守备。』



「啥?」



棹人发出傻气的声音。哥多•德欧斯用不带情绪——与这种不确切之物相去甚远——的声音重复说明。



『王都这个场所拥有的人民占所有人口的三成,是经济与国政中心。那边一旦被讨伐,人类就会被迫面临绝境。【大王】也不愚笨,如果移动圣骑士,【大王】就会趁虚而入吧。话虽如此,多少派一些援军也只是杯水车薪,毕竟就算动员全军也不能保证可以胜过对方啊。那么,要将伊莉莎白藏在守备最稳固的王都吗?光是让她活著就已经有所反弹了,一个弄不好她会就这样直接被处以火刑喔。』



「这——」



『也就是说,我束手无策。失去伊莉莎白虽然可惜,不过如今也只能让她跟【大王】战斗了。如果赢了就好,就算败北,若是在没有后顾之忧的状况下,【拷问姬】应该也能用玉石俱焚的觉悟结束战斗。在那之后,吾等会讨伐受到重伤的【大王】。最可怕的情况是派遣所有圣骑士,结果他们跟【拷问姬】一起全灭,使得人类失去守护之力。我没办法下这么大的赌注。』



「那个选择只是暂时逃避不是吗?你的意思是只靠你们有办法应付剩下的恶魔?」



『吾等无法消灭恶魔吧。然而在欠缺【皇帝】的现在,是有可能巩固王都跟主要都市的防卫不让恶魔攻进来。虽然地方上会出现很多牺牲者,不过人类是不会灭亡的。在那之后,吾等会跟恶魔维持长时间的均衡状态吧。在这段期间内,我方也会寻找对策。』



「……不过,你们要就这样舍弃那家伙吗?你的意思是都让她战斗至今了,就算她在这里死掉也无所谓?」



『不是舍弃,是束手无策。而且别忘了,随从啊。她虽然是很有效用的棋子,却是罪人,最后必定会被处死,就算现在死掉也一样——无论是哪一种,她的死状都是凄惨的。』



哥多•德欧斯淡淡地编织事实,他机械式地陈述伊莉莎白的罪行。



『她堆起的尸山实在是太高了。被杀害的人民不会允许施恩,被屠杀的骑士不会认可赦免。无论累积多少善行——都无法颠覆死者的数目。因此吾等总是毫不留情地【对绑住的狗挥鞭】,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罪人。』



棹人握紧拳头,这番冰冷言语里含带著一种真理。



教会让伊莉莎白累积善行不是为了让她减刑,而是为了让灵魂在死后得到救赎吧。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对死者赎罪,对她生前罪行的判决已经下达。



而且比起「拷问姬」,教会当然会做出以人民的安全为最优先的判断。为了她而让王都放空城,就像是为了守护皇后而从棋盘上放弃国王一样。然而,棹人的胸口深处却卷动著怒火漩涡。



他挤出真的很冷静的乾哑声音。



「这都是你们很弱的错不是吗?」



『…………什么?』



「你们不用支付任何代价,也不用付出牺牲,对从尸山拔出剑的人丢石头。认为自己什么罪都没有,毫不犹豫地丢啊。你们当然是什么罪都没有喽,因为你们啥也没做。你们要用这种方式讲大道理吗?像这样叫别人是罪人吗?」



『随从啊。』



「如果你们很强——『拷问姬』打从最初就不会诞生了不是吗?」



棹人如此谴责教会的最高负责人之一。他不知道「拷问姬」为何选择战斗,她也不曾谈论过。棹人不晓得这是不是正确答案,但他还是对无视这种可能性丢出石头的人们吐口水。



沉默数秒后,哥德•德欧斯出乎意料地用不变的口气承认批判。



『是啊,吾等的无力有罪。』



「既然如此——」



『不过随从啊,事到如今吾等不可能拥有能助伊莉莎白一臂之力的力量。而且,【拷问姬】身为应该要唾弃的存在的事实也不会改变。吾等作为人民的代表,是不可能容许这份罪行的。伊莉莎白•雷•法纽从尸山上拔出剑,而吾等则是【那些尸体】的代表。就像你站在【拷问姬】身边似的,吾等也长伴著死者与遗族的行列。』



棹人静静地仰望球体,他从连眼睛跟鼻子都无法辨别的人影上感受确切的视线。



哥多•德欧斯丝毫不感到羞愧,直勾勾地凝视棹人。



『她践踏尸骸啜饮鲜血得到了力量。就算试图用那股力量成就某事,你认为吾等就能称赞她吗?无论有何种理由——恶就是恶,不制裁的话,世间就会失序混乱。「她变成了这种存在」。而且,「伊莉莎白也知道这一点」。』



「…………伊莉莎白。」



『我再问一次吧,随从啊。你有得到她的许可使用我的宝珠吗?』



这次棹人闭上了嘴。有如水底般厚重,压得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默扩散在现场。在这片沉默中,棹人喃喃回答:



「没得到她的许可,是我擅自使用的。」



『我想也是……真是愚昧之徒。然而,伊莉莎白有个会替主人著想的随从。身为她父亲的盟友,我也感到很欣喜。伊莉莎白能在这条满是血腥的道路尽头得你相伴……表示神明的慈悲也有降临至她身上吧。』



「…………神的吗?」



喃喃低语后,棹人深深地皱起眉心。他开始沉思某件事。球体恐怕是通话专用的魔道具,所以从哥多•德欧斯那边看不到这副表情吧。即使如此,他仍然对「拷问姬」的随从——身为异端审问对象的少年——继续述说认真得让人吃惊的话语。



『吾等深切地祈求,伊莉莎白能做为一个神之子超越试练,在那些善行的最后——死亡并且得到灵魂的救赎。』



「…………神明呀。」



棹人再次只对这个字汇做出反应。他突然解开绷得死紧的紧张感。不只如此,棹人全身放松,软软地瘫坐在阶梯上。他从阶梯边缘伸出脚,用看起来真的很舒适的姿势茫然地眺望起黑暗。



那对眼瞳突然寄宿了年幼少年般的纯洁光辉。



棹人突然讲起毫无相关的事情。



「我啊,觉得HERO是不存在的喔。」



『HERO?那是什么?』



哥多•德欧斯理所当然地做出疑惑的反应,棹人对这个反应露出傻笑。他远视前方,一边凝视不是这里的某处。



「用你们听得懂的话来讲,就是勇者或是英雄啊。刚开始时,我有希望他们会来救我喔。不过在不知不觉间,我开始认为世上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根本没有无条件守护、帮助弱者,打倒不公不义之事伸张正义的存在。如果有,就不可能有人像我这样被搞到残破不堪最后又被杀掉啊……我说啊……」



『————』



「神明跟这个差不多喔。」



棹人喃喃撂下这番话,哥多•德欧斯的回应慢了一拍。



这是身为教会最高负责人之一的他无论如何都能否定的话语吧。其内容幼稚拙劣,不是滔滔不绝对教义表示疑问的言论。即使如此,哥多•德欧斯的回应却还是慢了一拍,这或许是因为棹人的声音听起来——可以说是诡异也能视为纯真——有稚子般的感觉吧。



他用小孩询问「为什么有神明」的调调论述祂的不存在。



「果然没有这种东西呢。」



『神明是奉献祈祷的存在,给予救赎——』



「不,你们的教义就免了喔。因为这是『我』的事。」



棹人如此说完,双脚并拢用力站了起来。



他用看破某事的表情将手插进裤子口袋,大大地叹了气。



「有地方存在著神明跟英雄喔,我这儿没有就是了。说起来就只是他们『不肯待在我这里』喽……不过,我可以接受你的解释。」



『口气听起来不像是接受啊。』



「不,我很清楚自己是笨蛋了。说到『拷问姬』是善是恶嘛,她当然是恶。向被残杀那一方的人们求助,要他们帮助杀害自己的人真的很荒谬——我如果是被她杀害的那一方的人,应该会很开心地说『将她狠狠奴役后再处以火刑』吧。所以这件事跟你们无关,说到底只是被伊莉莎白召唤出来的【我】的任性,是【我】自己的事。」



『随从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是在说帮助我的人既非英雄也不是神明,不是信仰也不是你们啊。」



棹人抬起脸庞,他笔直地望向球体。



如今棹人口中的话只是荒唐言论,没有意义也没有道理。即使如此,他还是想用迷惘跟苦恼全部散去的表情说出这句话,所以他说了出口。



「而是『拷问姬』——————世上最邪恶的女人。」



少年曾活在没有神明也没有英雄的世界里,却被一个女人强制性地赐予奇迹。给予遭受不公平待遇被使用殆尽,与剧痛一同活过来的人第二次的生命。



那种行为实在是————————————



(给我添乱又恶劣至极————————而且多么棒啊。)



「所以我不会依赖你们,会自己尽力而为。哥多•德欧斯,我这样决定了。」



『等等,你想做什么?』



「我不会后悔,所以不管这个结果会变成怎样,你们也千万不要后悔喔。」



棹人举起满是鲜血的手,冰枪从那张手掌射出。球体「叽啵」一声发出声响遭到刺穿,通话被切断了。



棹人再次将手伸进口袋,深深地吸气,吐气。



他紧紧握住在布里面发热的石头。



***



棹人登上宝物库的平缓螺旋阶梯。每登上一层阶梯,薄暗就会跟著缓缓散去。光线从开在头顶的四角形入口射进内部。



棹人顺著那道光抬起脸庞后,站在洞穴旁的小雏映入眼帘。



她一脸紧张窥视著昏暗的底部。



「嗨,小雏。」



「……棹人大人。」



发现棹人,视线也对上后,小雏破颜在美丽面容上露出笑容,接著放心地吐了一口气。



爬完阶梯后,他站在王座大厅。



在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经染上黄昏色彩。沉重云层随风飘动,就像在大海中游泳似的。大厅充满了金色光辉。



挂在墙上的那些厚重又精致的挂毯表面也带著光粒,小雏的银发也散发著更加美丽的光辉。与她面对面后,棹人开了口。



「抱歉,突然消失啊,伊莉莎白跟『肉贩』没事吧?」



「伊莉莎白大人正在睡。『肉贩』先生说时间已经很晚了,所以他要去吃饭。他说在那之前自己会看顾伊莉莎白大人,所以我就过来这里了。」



「发生那么多事,他还肯留下来吗……要说感恩是很感恩没错,但那家伙胆子也挺大的啊。」



棹人佩服地如此低喃。在脑海中想像出来的「肉贩」爽朗地朝这边竖起大姆指,总觉得这幅光景很让人生气。就在此时,他察觉到自己的左手虽然依旧插在口袋里,却还是可以看见露在外面的那一半沾满了鲜血。执事服也有多处沾上了血迹。



在小雏面前这样会很不妙——棹人连忙开口。



「呃,小雏,这是——」



「请原谅我的无礼,棹人大人。」



小雏突然连珠炮似的如此低喃,「咚」一声踹向地板。棹人的背被那双手臂轻柔环绕。她微微弯下高挑的身子,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肩膀,银丝秀发滑顺又舒服地轻抚他的脸颊。



棹人大吃一惊,僵在原地,小雏则是发出好像随时会哭出来的闷声。



「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想您是不是不回来了。」



「咦,为什么啊,小雏?我只是……去拿个东西而已喔。」



「最近棹人大人好像离我越来越远……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不断承受痛苦,又使用散发出危险压迫感的魔力……而且,这里是……这个洞穴是一个阴暗又虚无的可怕场所,我觉得棹人大人是不是被它吸进去了。请您不要一个人走下去,请务必别丢下小雏……求您了。」



「咦,咦咦?」



棹人发出充满疑问的声音。宝物库确实是伊莉莎白将她以前那座城堡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塞入其中的魔空间。那道阶梯连扶手也没有,碰到不妙的东西还有可能会死掉。话虽如此,应该也不是身体能力跟武力都很优秀的机械人偶小雏会恐惧的地方。



思考那些话语后,棹人忽然想起某个光景。



被照亮的墙壁上长出铁枷锁,一名全裸少女有如商品摆饰般上半身被锁死在墙上。棹人误以为她是人类,所以解开了她的束缚。



(小雏有当时的——我正式启动她前的记忆吗?)



「欸,小雏。」



话刚问出口,棹人又闭上了嘴巴。小雏紧抱著他,就这样微微发著抖。看样子她连棹人手上的伤都没察觉到。略作思考后,他将手臂绕到小雏的背部。棹人有如不要弄脏她的女佣服似的抓住自己的手臂,然后使劲。



(呃——以前,有亲子像这样在公园玩呢。)



棹人呼的一声,打算就这样抱起小雏,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她的身体意外地重。不同于那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内在果然还是金属。



沉默了数秒后,棹人再次呼的一声使出力气。小雏不可思议地歪头。



「那个,棹人大人,打从刚才开始您就在做什么呢?咦,血的味道……呀啊,棹人大人受伤了!」



「那个没关系啦,都已经是这样了。小雏,稍微,像这样,转一下。」



「有关系!一点都不好,咦,是的,可是,转一下?」



小雏配合棹人倾斜身体的动作移动双脚。两人转起圈子,他就这样让身躯更加倾斜,小雏也连忙移动脚步。



转转转,转转转,不久后两人自然而然地开始在石板地上转起圈子。小雏的女佣服裙襬轻飘飘地摇曳,翠绿色眼瞳虽然眨呀眨的,却还是用力抱紧棹人不让两人分开,配合他的带领更加快速地移动脚步。回过神时,棹人的身体已经因为离心力而浮起来了。



他被小雏撑著,抱起来转著圈子。



「喂,小雏,相反了啦,相反了!明明是我要对你这样做耶!」



「咦?可是棹人大人,恕我失礼,以您的臂力很难举起机械人偶的身体。啊,不过这样做非常开心呢,齿轮都轻飘飘了,呀!」



「哇!」



棹人试图挽回局面而放下脚,两人也因此不小心倒了下去。小雏自行移动身体垫在他下方,一边灵巧地做出护身倒法。



两人就这样在石地板上面滑行。



「抱、抱歉!小雏,你没事吧?」



「是的,没事……不,甚至可以说……总觉得我好像占了便宜。」



小雏露出陶醉表情,连同丰满胸部将棹人紧紧拥住。他觉得这样很不妙所以动了身躯,不能一直待在棉花糖般的柔软感触之中。



棹人迅速脱身。他佯装没发现小雏脸上难分难舍的遗憾表情,直接倒在她身旁。



地板虽然又硬又冷,两人简直像躺在草原上放松身躯般肩并肩躺著。



在洒落的橙色光辉中,棹人喃喃低语。



「害怕的感觉不见了吗?」



「……棹人大人。」



「我啊,以前看过小孩在公园这样玩。就是母亲抱紧哭泣的小孩转圈圈啊。」



「转圈圈?」



「当时我不是很明白,搞不太懂自己在看什么。不过如今我觉得那个就是这种时候该做的事,所以我试著做了。」



「…………」



「如果小雏这样就能变得不害怕的话就太好了呢。」



「…………」



「小雏?你有在听吗?这样没用吗?」



「啊啊,真是的!好喜欢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雏突然尖叫。在吓一大跳的棹人身边,她遮住脸庞从他那边滚至远方。小雏就这样「咚」一声撞上大厅墙壁。



就在棹人无言地感到伤脑筋时,她再次遮著脸庞就这样滚了回来。



「欢、欢迎回来,虽然搞不太懂就是了。」



「棹人大人让偶更加、更加地喜翻您素要怎样啊……真是的这样伦家当然费粉头大滴呀……啾啾偶……」



「小雏,你话都说不好了喔。」



「喜翻喜翻到说不出花了啦……让偶这样吧……呼嘻嘻。」



小雏遮著脸庞缩成一团,忸忸怩怩地左右摇晃身躯。像这样昏死了一会儿后,她突然停止动作。



小雏缩成一团,喃喃低语。



「欸,棹人大人,我有说过吧——有机会再说为何是您以及为什么非您不可。」



「……嗯嗯,你说过呢。」



「全部说完的话要花上一周。不过,就说说最一开始吧。在您启动我,决定设定前……我处于素体状态,却还是可以认知外界。」



果然如此吗——棹人点点头。那个状态的她似乎能够掌握外界发生了什么事。她应该没有启动,不过从外面看确实不晓得诞生在齿轮之间的意识处于何种状态。



「不过,虽然我能取得情报,却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任何想法。诞生至这个世界,看著周遭之人被启动,毫无感情服侍主人时我也没有任何感想……您还记得弗拉德那边的机械人偶女佣吗?她们在启动时并不具备从『亲子』、『手足』、『主从』、『恋人』这四种关系中选择其一的『初期设定』。她们是造出来当随从用的存在……我则是『送礼用』。」



「……『送礼用』。」



「弗拉德送给客人的低级趣味礼物。不喜欢对方时,就会在没告知『正确答案』的情况下赠送出去。对对方青眼有加时,就会作为赏玩用交给对方。顺利被送出去的那些女孩下场很悲惨……我在他的宅邸曾经见过乳房被增加至五个,脸颊被弄上女性性器官,还以主人的恋人之姿露出微笑的人偶。」



「…………真是过分啊。」



「当时我也没有任何想法。真的只是静静地『掌握』那些事实而已。不过,弗拉德与『拷问姬』之间的战斗开始,我没被送给任何人,弗拉德为了不让我擅自起动而将我固定住,就这样把我丢在仓库那边。不过某天回过神时,我已经从城堡的仓库那边,真的很随便地被转移至伊莉莎白大人的宝物库。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待在那儿……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光阴。连为了不反抗命令而暂时指定的主人设定——就是弗拉德——都在不知不觉间过了更新期间,恢复到最初阶段。就在我觉得已经不会有任何人过来这里时,您过来了。」



「我吗?」



「是您。」



小雏深深地点头。她有如想起当时之事似的闭上眼睑。



「我感受到您的体温,也察觉到视线。不过,您并没有无礼地打量我,也没有检查品质。只是问我要不要紧,试图解开我的束缚。」



「那是……因为我误以为你是人类。」



「在我所知道的人类之中,没有人会帮助受到拘束、连是谁都不晓得的女孩喔……初期启动时,许多人偶心中都有著愤怒——平稳日子崩坏,被迫屈服的愤怒。没受到任何命令的话,人偶就会带著愤怒就这样破坏眼前之物。我也没有例外地袭击了您。不过全身受到拘束,领悟到这下子束手无策时,我强烈地浮现『就是您了』的想法。」



棹人回想当时的情况。人偶一边被固定在「水刑椅」上面,一边望向棹人。她以恳求般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用翠绿色眼瞳看著他。



「…………就是因为这样,我体内初次萌发了强烈的冲动。您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解放我,明明自己差点被杀,却还是防止我被破坏。当时我心里就想『就是您了』。想著『就是您了,您不一样』。如果要侍奉,如果我要被赐予情感——那个人只会是您,不会是其他低劣之人。正式被您选为恋人后,我也不认为当时感受的强烈意念有误。」



「……小雏。」



「容我表示傲慢的意见吧,『您是适合当吾爱的尊贵之人』。」



小雏睁开眼皮,将身体转向旁边。脸颊紧贴石板地面,她闪动著翠绿眼瞳与棹人面对面。小雏将洋溢著爱情的视线望向他。



她伸出手,轻轻包覆住棹人沾满鲜血的那只手掌。



「尊贵的您受到许多伤害,却还是可以明白他人的痛苦。尊贵的您明明对许多事情都感到害怕,却还是重视他人,试图温柔地对待别人。尊贵的您在深沉愤怒与绝望之间,培育出重视日常的心情。」



「………………」



「看到您明知世间的恐怖与疯狂,却还是保持著温柔与温和的身影……为何会有理由不觉得您很惹人怜爱呢?您虽然说自己无法给予我任何事物,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过并没有这种事。我从您那边得到了很多东西,真的是很多东西。得到了很多善良的事。」



泪水从小雏的翠绿眼眸的角落滚落。它融入夕阳之中,一边发出闪亮的金色光辉一边流向地板。她在石板地面上滴落泪珠,温柔地微笑。



「您知道我每天做料理时有多开心吗?知道我打扫宅邸、跟伊莉莎白大人一起欢笑、听到她夸奖我的料理、跟您打招呼、跟您一起工作、向您诉说爱意有多幸福吗?」



「小雏……我也很幸福。来到这里前,我都不知道有这种时光。就算目睹恶魔的所作所为,就算被卷入凄惨的战争之中……即使如此,我确实很幸福。对我而言,有很多事物是来到这里后才得到的。」



以小雏的话为契机,棹人在心中描绘昔日的生活。那是只有痛苦跟绝望的日子。棹人瘦到肋骨浮现出来,惨遭弄坏的身体躺在榻榻米上面每日呻吟,甚至没力气挥去停留在眼睛上面的苍蝇。



小雏有如要安慰被留置在远处的光阴似的,缓缓撩起他的浏海轻抚额头。她一边流泪一边微笑,那是温柔又带著温暖肯定的笑容。



「……我们都一样。欸,棹人大人,您具有很了不起的价值。您那个就算在悲伤之中也没有失去的温柔,就像在泥巴里的宝石一样……对我来说,不爱您是不可能的事。我绝对不要失去您。」



小雏紧紧握住棹人的手。他从那边读取到她的强烈情感。



「……小雏。」



棹人不由分说地领悟到一件事。她察觉到了些「什么」。虽然没有掌握到细节,但小雏恐怕是察觉到他的想法跟意志了。



她扑簌簌地流著泪,一边试图阻止那件事。



「……棹人大人,我不知道您有什么想法。不过,不过,请务必……务必……」



小雏持续著没有明确内容的恳求。棹人一边感受那只手的温暖,一边闭上眼睛。他回想至今为止的一切。



伊莉莎白一边哭泣一边猛捶桌子说棹人的料理很难吃。小雏用一脸困扰的笑容端出新的料理。伊莉莎白见状大喜,好像连猫耳都要跑出来似的。小雏温柔地守护著她这副模样。



三人之间的对话。虽然处在周而复始的扭曲之中,却确实存在著的平稳时光。



而且,那些事物马上就要——全部丧失了。



跟至今为止被恶魔杀害、无力的人们的日子一样,残忍地——



「抱歉啊……只有这件事我无法退让。」



喃喃低语后,棹人睁开眼睛挥开小雏的手。她露出愕然表情。然而,棹人立刻重新伸直双臂。他维持躺著的姿势,就这样紧紧将小雏拥入怀中。



这是棹人初次主动伸出手紧拥小雏。



血虽然渗进女佣服,他却无视这件事。他将确切的力量灌入手臂中,有如对待妹妹、对待亲生子女、对待恋人一般。



小雏满脸通红,嘴巴如同金鱼般一张一阖。在她说些什么之前,棹人就低声喃道:



「抱歉,小雏……就算你如此一往情深,我可能也会变得不再是那个你爱的我了。」



「棹人大人,您在说——」



「拜托,现在静静地听我说。我不能说出详情,不过我或许会有所改变。即使如此,有一件事务必请你相信。我只是想要守护日常生活而已。想守护我所爱著、而你也爱著的日子。我已经厌倦无力的自己了,我想要守护你跟伊莉莎白。不,我要守护你们,就只是这样。所以,如果我完全变了样貌……而你还是,如果——」



棹人弄湿唇瓣。要将那句话说出口,对他而言会伴随著强烈的恐惧感。至今为止,棹人都是一个人活过来的。他真的不晓得这种事可不可以被容许,或许根本不该如此期望。虽然这样想,他仍是将那句话挤出喉咙。



「如果你还是肯爱我,到时候请跟我一起战斗。」



「……棹人大人。」



「你曾说无论何时何地,自己都会挺身阻挡我的敌人。而且,你也表示如果我心中有你,就相信你,命令你守护我或是一起战斗……如果可以依赖你,相信你,我也会为了回应那股情感而竭尽全力…………如果我有所改变后,你说那个我已经不值得你爱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只不过就算到了那个时候,也请你务必不要忘记这句话。」



他一边说著模糊的话语一边在手臂上施力。棹人无法说出细节,如果说出口,她就会拚了命地出手阻止棹人吧。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藏起自己的所有想法,有如要告知发自内心的心意似的紧拥她。



「我最喜欢你了,这件事请你不要怀疑。」



「棹人大人。」



「最喜欢你了喔,小雏……啊啊,是呢。所谓的最喜欢就是指这个啊。」



棹人如此露出傻笑,也将下巴放到小雏的肩膀上,眼角自然而然掉落泪珠。他有些开心,又悲伤地说道:



「没想到居然是在死掉后才有了喜欢的人啊。」



小雏无言地颤抖身躯,也紧紧地回拥他。



她用简直像是结婚典礼誓约般的语调,温柔地低喃:



「无论您变成怎样的人,棹人大人都是吾爱,吾之恋情,吾之命运,吾之主君,真实的恋人,永远的伴侣。小雏无论何时都会是您的,无论是怎样的命运都无所谓……您战斗之时,请务必呼唤我小雏。我会陪您到地狱深渊。」



「……谢谢你,小雏。」



两人默默地在石板地上互拥。



无比安静的时光就这样流逝。



夕阳消失,金色光辉渐渐被夜晚的黑暗吞噬。风带著寒气,锐利月亮升上天空。不久后棹人缓缓起身,从她那边移走身躯迈开步伐。



他没回头望向后方,小雏也宛如有所领悟似的没出声阻止。



棹人独自离开王座大厅。他走下楼梯,在走廊上奔驰。



抵达寝室的门扉前方后,棹人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敲门,接著微微打开门扉。从里面传出两道睡著的鼻息。确认完这件事后,他没发出声音地滑进室内。



看样子「肉贩」似乎也睡著了。不知为何,仍是看不见藏在布片下面的脸庞,却能透过缝隙知道口水流到了床单上。棹人抬起「肉贩」的脸庞,替他拭去湿黏唾液。他口齿不清地喃喃说著些什么。



「唔嘿嘿嘿,我已经吃不下喽。哎呀,既然您都说成这样了,就再来三个水果塔吧。」



「你真的胆子很大啊。」



感慨良多地低喃后,棹人将视线移至伊莉莎白那边。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张脸庞美丽到不像是世间之物。眺望了一阵子这张完美的美貌后,他低声嗫语。



「你会生气的吧。不过,我已经决定了喔,伊莉莎白。」



「…………」



「掰喽,等你清醒后,我再做布丁给你吃啊。」



没有回应,伊莉莎白简直像是死掉般依旧沉眠著。棹人将手伸出触碰她的脸颊,却中途停止紧紧握住手掌。



他轻轻挥了挥手代替这个举动,然后不发出脚步声地离开寝室。



「——晚安,伊莉莎白。」



没错。有如在呼唤孩子如此轻声低喃后,他关上门扉。一边沐浴在从天窗洒落的光线中,一边深深地吸气,然后吐气。



他走在走廊上,接著走下通往地底的阶梯。



抵达地下通道后,他摊开脑内的地图,在错综复杂的通道中不断深入深处。打开位于记忆范围最深处那个空无一物的房间的门扉后,棹人将手伸进口袋。



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抓出透明的石头。



苍蓝蔷薇已经盛开怒放至完美的地步了。



石头突然带有烧灼肌肤的热度,黑色羽毛在棹人眼前乱舞。苍蓝花瓣也随之起舞,一同塞满房间。两个颜色以压倒性的质量压扁他的视野。



某处传来野兽的腥臭味。现场卷起异样的风,将羽毛与花吞进黑暗里。



之后出现了一个男人。



男人坐在用兽骨组装起来的椅子上,知悉一切似的嗫语。



「嗨,决定了吗?」



「嗯嗯,决定了啊。」



简直像是关系亲密,两人交换了简单扼要的话语。



然后,濑名棹人对弗拉德•雷•法纽如此告知。



「让我跟『皇帝』订下契约吧。」



这句话实在是鲁莽又愚蠢。



也是他推导出来唯一能打破僵局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