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消失的银之手(2 / 2)
这里是她所构思的理想世界……大概是吧?
这个梦境应该混杂了她的愿望没错。
那在这场梦里,我是什么呢?
她是以什么样的情感为基础,把我创造出来的呢?
我一边想著,遥望我们走过的街道。
那么,白音是为了寻找谁才来到这里的呢?
在镇上绕了一会儿,最后抵达的是我遇见白音的沙滩。
「只是随意走走,不知不觉就来到这里了。」
「嗯。」
城镇与海有一段距离,就这么随意走走竟然走到了。现在回头看,搞不好隔了一条街就是小镇呢。算了,这些都无所谓。
重要的是,浸泡在阳光下的沙滩,像鱼腹一样闪耀著银色光芒。
热带气氛果然还是要以海来收尾。
我按著头发任海风吹拂。走在镇上时累积在肌肤上的东西,都被吹走了。强风像要把身体切穿似地刮著,我感到一丝寒意,却也觉得清爽。
「我喜欢海!」
我一宣示,白音也笑眯眯地跟著说「我也是!」
我们双手举高,莫名开朗,一同跌坐在沙滩上。这是我和白音第三次看海。在这个或许是她创造出来的世界里,由我和她变成好朋友,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
「我」在现实中,是否有原型呢?
「早知道就带钓竿来了。」
白音遗憾地皱著眉头笑了。
「今天钓得到吗?」
「应该可以喔。」
看白音充满自信地点头,我也跟著观察海面,但分不出差异。
「你该不会是随便说说的吧?」
我有点坏心地质疑她,白音生气地嘟起下唇。
「为什么要戳破我?」
「啊,对不起。」
我扮鬼脸道歉,白音立刻收起不高兴的表情,展现笑容。
「好久没那么开心了。」
白音用清朗的声音说道。这让我也开心起来,觉得好像真的钓得到鱼。
欣慰,就是这么回事吧。
所以我才会不小心……
「那以前有什么事是让你觉得开心的呢?」
「啊?」
白音的表情僵掉了。
「呃……有什么呢……」
白音的反应有些为难,最后强颜欢笑,像在装傻。
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彷佛一桶冰水唰地一声淋在我头上。
我后悔了,不该问的。
在这里,询问过去根本没有意义。我明明知道,却明知故问。这里有城镇,有人,看似没有矛盾,破绽却在四处若隐若现。
不论是活著的,还是不存在的。
对话中断了,我望向天空。
我有一种天空表层即将剥落,马上就会掉下来的感觉。
一抬头,浪涛的声音便远了。当大海从眼角余光溜走,海水是否还在原地?
「……那个。」
我该说吗?出声后的我迷惘起来,头变得好重。
「嗯。」
「你有发现,这里是梦吗?」
我向她问道,眼前发白。
如果白音因为这样而从梦里醒来,这个世界大概会崩塌吧。这问题太危险了,但我无法不问。
在我体内的好奇心,似乎很厌恶原地踏步。
白音一开始睁大眼睛盯著我,接著像是吃到很苦的东西似的,脸皱了起来。她的脸愈皱愈厉害,把我吓坏了。
「嗯……」
白音困惑地眯起双眼,仰头看天。接著立刻低头,手指抵在太阳穴上。
「啊,你也可以当作是我脑袋烧坏了。」
看她陷入沉思,我赶紧补充。
「倒不如说,我真希望是我脑袋烧坏了。」
我吐露出自己的愿望,将手指插进沙子里,画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图案,接著被海浪冲走。我画的四足动物,根本分不清是狗还是马,早点冲掉也好。
我把手放在湿掉的沙子上,在潮声的包围下,时间过去了。
我静静等待,竭尽所能不去看白音。
「嗯,也是啦。」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白音开口了。我终于可以将眼神转向她。
「你一定觉得我明明不是学生还穿水手服,很奇怪对吧?」
但是我喜欢。我心想,握住裙子。
「说不定你是水手?」
「那不可能,我会晕船。」
白音挥挥手,示意她做不到。若真如此,那她的确很奇怪。
「但水手服很适合你。」
「谢谢。」
白音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但并没有笑容。
「梦吗?」
她嘟哝道,随即往后倒,接著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开始蠕动起来。
她全身左右弯来扭去,在沙滩上摩擦。现在是什么情况?我看得头皮发麻,但还是陪著她。过了一会儿,动作停止了,白音不开心地皱著眉头,向我报告。
「沙沙的。」
「那当然啊。」
她爬起来时,背部跟头发看起来都乱糟糟的。
「明明是梦?」
「跟是不是梦有关吗?」
她应该是想确认什么。虽然我无法说得很清楚,但白音的行为我多少能理解。在梦里,沙子的触感照理说是不需要的,却出乎意料地真实。
如果这个梦更直截了当一点,我们就不会有这么奇怪的烦恼了。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好啊。」
白音依然躺著,她因阳光而眯起双眼问道。
「梦跟现实,有哪里不一样?」
「是否有真实感。」
我常常在想这件事情,所以立刻就能回答出来。
「少了逐渐累积的感觉。」
每一天,都像不断在搅拌玻璃杯中的液体。
将无臭无味的透明液体转啊转、转啊转。
没有结束的一天。虽然我也很害怕,结束时液体会消失。
「逐渐累积……累积啊。那如果能累积起来,和现实就一样了吗?」
白音的疑问听起来像在试探我,我犹豫著该怎么回覆,决定以没有结论来作答。
「你觉得呢?」
「我们约好明天见,今天就见面了。虽然只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但你不觉得,这就是一天的累积吗?」
白音的双眼,诉说著她与我的相遇。
「在梦里得到的,与透过书本或电影所体会到的感动,哪里不同?」
「…………………………」
「我会先想到这些。」
白音在这里打住,似乎暂时歇了一口气。她的每个疑问,都比想像中悦耳。
她的想法,似乎在与我共鸣。
我又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假假的了。
「你脑筋动得真快。」
简直像一开始就准备好了答案。
「这很普通啊,每个人都会想。」
「嗯……是吗……?」
我回头,常走的路还在。我想像著在遥远的路途彼端该有的那座小镇。
我以为生活在镇上的人,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情。
白音站了起来。沙子从摇曳的发丝间洒落,画出轨迹。
「明天要不要出远门?」
「远一点的地方?」
白音猛摇头,表示不对。
「很远的地方。」
她把双手左右张到不能再大,海风刮著展开的袖子与领巾。
像晾在晒衣竿上的衣服在晃动。大概是因为手臂很细吧。
「我从来没有去过小镇以外的地方。应该吧。」
她似乎比以往都没自信,最后还加上了不确定的语气。
「我也没有啊。」
甚至都怀疑起小镇之外到底有没有东西了。
「所以更要一起去寻找梦的尽头啊!」
白音说这句话到底有什么含意,我一时无法领会。
在我思考前,白音便朝我伸出手。我还搞不清楚那代表什么意思,所以反应不过来。
白音维持笑容,耐心等待我。
我慢半拍后才发现那是握手的意思。握手,是我脑中有建立知识却从未经历过的互动模式。
握手,让约定有了形貌。
我紧张地握住白音的手。
她的手与柔嫩的外表相反,覆满了沙,摸起来粗粗的、一粒一粒的。
我思考著自己被赋予的职责。
真正生下我的,是梦境与人心,而这些都似流云般难以捉摸。
究竟是对我有什么期望,才让我活在这里?
白音在现实中,是否也和我很要好?
还是说,正因为我们处不好,才会在这里产生「与她和睦相处的我」呢?
我总是自然而然地受她吸引。
和昨天一样与我约好碰面的白音,跟她发下的豪语一样,比我先到。蓝天下,她那白得不输云的手,向我挥舞。她背了比较大的背包。我也向她挥手,她小碎步向我跑来。
我并没有准备太多行李,可见她比我兴致高昂。
「我等了十分钟唷。」
她不知为何喜孜孜地向我报告。我没有看表的习惯,所以不晓得十分钟有多长。若不界定几点、几分,时间就不会被限制在框框里,人们也就无法掌握它。
「对不起。」
「没关系。」
白音的笑容很真实、没有一丝勉强。这就是她说的公平的喜悦吗?
若这里是白音创造的世界,那她对我们而就是母亲,不,是神。成为神的同伴,令我有些诚惶诚恐。
「去车站吧。」
白音指著前方,笃定地说道。但那里只有枯萎的农田。
「有车站吗?」
没有。
「没有的话,就继续走。」
白音毫不畏惧,一路勇往直前。我陪著她前进,有种预感,应该待会儿就会看见车站了。有车站,就有电车。所以我们要搭电车吗?
我虽然知道电车,也在电视上看过,但并没有实际搭乘过。我试著想像了一下电车的形状与车站的气氛,但想到一半就会像被涂抹掉一样,一片黑暗。
「对了,你不是要找人吗?」
既然是为了找人才到镇上,那离开不就找不到了。虽然她的寻人启事就那一点点的资讯,应该也很难顺利完成。
「那件事之后再说,现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白音的一席话令我面红耳赤。我一挪开视线,她的嘴角便浮现满意的微笑,像是目的达成一般。明明我背对著她,她应该看不到才对,但她却能察觉我的心思。
我们随著白音指示的道路笔直前进。穿过农田,立刻接上沿著堤防的路。我们在路上走著走著,不知不觉进入了枝干环绕的林子里。我一面感受泥土的气息,一面朝树木空隙间的光芒前行,接著登上一座大吊桥。
景色的变换非常剧烈,像一张张照片不断交叠。
在桥上的途中,我们与一名狂奔的女孩擦肩而过。她来势汹汹,整个人向前倾倒。我觉得那是我昨天在学校操场见过的女孩。为了确认,我回过头,但她的背影已经远去,无法辨别了。只有高高绑起的马尾左右剧烈摇晃的残影留在我眼中。
「喂,刚才的女生。」
我询问白音。原本一股脑往前冲的白音,好奇地回头看著我。
「怎么啦?」
她的反应非常单纯,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异状。
看来白音并没有看见刚才的女孩。
「那个……啊,今天钓得到鱼吗?」
我询问流经桥下的溪水状况。
「今天不行。」
白音瞥了一眼,立刻下判断。若继续追问,总觉得她会叫我不要分心。
在这个必须随白音的心而变动的世界里,依然有著她没注意到的、不确定的事物,以及不可思议的东西。
即便在梦中,也无法为所欲为。
到底哪里才有自由呢?
之后,我们越过桥,走到其他路上。我们离小镇已经很远了,要说不担心是骗人的。从这里开始,即便我掉头就走,也没有自信能独自回去。唯一庆幸的是,步数、时间离我们都很遥远,不论走多久也不会累。毕竟这一切,都是梦境造出来的。
不久后,就如同白音所说的,我们看见车站了。我早就猜到了,所以并不吃惊。
但还要再往更远的地方去,让我有些害怕。
「就在前面了。」
「嗯。」
我们等待车流中断,接著横越马路,小跑步朝入口前进。城镇外竟然也有车在跑,使我暗暗吓了一跳。这些车是从哪里来的?是谁开的?要往哪里去?我眯起眼睛,但驾驶席雾蒙蒙的,看不清人影。
我偷瞄途中的派出所,昨天卖果汁的店员坐在里面。
随著靠近车站,建筑物的影子也愈长、愈大。我们一走进阴影中,突然就像冬天造访一样,冷风刮得皮肤都冻僵了。我已经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季节了。
白天的车站人潮稀疏,几乎都是在镇上看过的面孔。或许我们的所在地没变,只是建筑物被换掉了。
车站内部比我见过的所有建筑物都还要大得惊人。话是这么说,但跟我在知识中建立的都市车站相比,大概就像是小水洼比河川吧。眼前有一家面包店,传来阵阵香气。
白音带我走上二楼。一下手扶梯,立刻就看见了售票口。我们通过卖伴手礼的商家前,操作机器,购买车票。这是我第一次买车票,所以花了点时间。
金额与目的地都不明确,我们仍然拿了机器吐出的车票,穿过剪票口。电子告示牌上显示著时间与列车方向,但模模糊糊的,无法阅读。每次到了紧要关头总是这样。我放弃读告示牌,上了楼梯,进入月台。
一踏上月台,风便呼啸而过。咻咻声传达出风的流动。
等电车的旅客很少,月台冷冷清清的,吹过来的风也因此毫无停滞。
这里和车站外不一样,站在影子下,也不会感受到寒气。
空荡荡的吸菸处,设有让游客等车的座椅。车站大厅有几间名店,但这上面似乎没有。月台南边摆著垃圾桶,看起来有些刺眼。嗯,嗯,我好奇地东张西望。
「车站那么稀奇吗?」
白音询问静不下来的我。我察觉自己被当成了乡巴佬,觉得有些丢脸,但又随即「对啊。」一声老实承认。既然她发现了,那也没办法。比起这个,我倒要问问神色自若的白音。
「你好像来过这里?」
毕竟就连车站大厅她好像都很熟悉。
听我这么说之后,她才恍然大悟似地,转著眼睛左看看、右瞧瞧。
「你这么一说,对耶。我好像有来过。」
「嗯。」
果然是这么回事。
在等电车来的时候,我突然回头。看见摆在候车座椅后的大看板,这才知道我住的城镇叫什么名字。这是现实中也存在的地名吗?
我的思绪天马行空起来。会不会所有作梦的人,都住在这座城镇呢?
我闭上眼睛,头、骨与肌肤,感受到隔著短短距离的另一侧,传来了人的吐息。
「车来了。」
我朝著白音的声音回头。接著,再次转头。
「这边的车也要进站了。」
对面轨道上也停了电车,不知道哪一辆会往哪里驶去。白音交互比较著两辆车,接著说「机会难得,就搭这辆吧。」选了正开进站的电车。
我不晓得「机会难得」是什么意思,但决定跟随白音的选择。
在停下的电车与月台间,有一道狭窄的间隙。即使它小到不足以让我的脚穿过,但从空隙上跨越,仍需要一些勇气。
我们钻进车厢,在车厢深处的座位坐下。其他旅客接在我们之后上车,零零星星地坐在其他座位上。车门大大敞开,似乎还没有要发车,现在还来得及离开车厢。但我依然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白音则坐在我身旁。
我想大家并没有意识到,我们被关起来了。
从敞开的门吹进的风,缓和了闭塞感。
白音将她背著的背包拿下来,改用抱的。动作很可爱。我无意中看向她并拢的双腿,视线往下移动。她已经把鞋子脱掉了,光溜溜的脚趾动来动去。
「你真喜欢打赤脚。」
「很放松唷。」
她朝我竖起拇趾,似乎在向我推荐,我假装没看见。
先不管这个,这辆电车真的会乖乖往前跑吗?就在我担心电车会不会像云霄飞车一样突然往上冲时,门关起来了。
看来终于要发动了。
或许我再也回不到这座小镇了。
但是话说回来,说不定这里也不是我住的小镇啊?
梦有前后,有景深吗?
一细想,我便头昏眼花,脑袋彷佛会融化,随著景色消失。
车厢大力晃了一下,应该是固定器移开了。电车,开动了。
这种感觉,就像船把锚拉上来。
「哇、哇、哇!」
我的身体连同座位一起前进。
身体不必动也能移动,让我感到很新鲜。我环看车厢,比想像中的摇晃。明明喀哒喀哒的摇晃著,却能直直往前走,这也让我觉得很神奇。
如果这是脚踏车,在那么不稳的状态下,应该很难笔直前进。
好奇怪。臀部似乎浮了起来,真不习惯。这是现实吗?还是因为这是梦,所以才行进得那么顺利?……我对电车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分不清楚。就在我随车厢摇头晃脑的时候,我听见了笑声,赶紧将眼神往下挪。白音正在欣赏我,似乎很愉快。
「喜欢电车吗?」
「相反,我觉得坐立难安。」
当,电车突然大力往右晃,我不由得面如土色。偷看窗外,景色照样移动,一切如常,车辆也没有倾斜。接著我发现电车竟然没有安全带,这样要是遇到强烈的撞击,头好像很容易撞到前面的座位。
我沉浸在担忧里。一道温暖的触感覆上我的手,彷佛看透了我。
是白音。她握住我的手,举起来给我看,对著我微笑。
「放松点了吗?」
「……嗯,好像。」
这次她的手没有沙沙的。柔嫩的触感,令我脸颊发痒。大概是因为很少与人肢体接触吧,光是这个动作,便轻易地撩拨了我的心。
每次与白音碰面、接触,「我」的存在便不断改变。
就像受太阳光照耀一样,白音拋出什么,我便接住。而这奇妙未知的东西,持续创造出新的我。
当人们有了喜欢的人,资讯就会更新。
会让自己变成对方喜欢的类型,也会希望对方爱上自己。
人类可以说变就变。就某些层面上来说,这或许会是很棒的契机。
但在愿望如空气弥漫的梦中世界,又如何呢?
电车驶离市区,窗外的景色变成汪洋大海。可能是因为角度不同,海的色泽、光的明暗,都不一样了。海水变得非常耀眼,海面波光粼粼,让我的眼睛几乎张不开。我用手遮阳,眺望海洋。
电车从海上的轨道驶过。
就像之前我画的很丑的图一样,被深邃的蓝隐没。
「哇!」
白音漏出短短的赞叹声,身体压在我的肩膀上,有些夸张地往窗边探,欣赏海景。
她握著我的手,我可以感觉到她累积的力道。
「我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大海和天空了。」
「嗯?」
「因为我喜欢蓝啊。」
浅浅映照在玻璃窗上的白音,漾著笑容,浸润在一片湛蓝里。
很棒的喜好。
「我也喜欢蓝色。」
我表示同意。但总觉得白音和我对蓝色的情感,似乎不太一样。
「啊,海没了。」
电车驶入另一座城镇,白音感叹著望不见海了。
「希望待会儿还能看到海。」
「对呀。」
白音的心情立刻好转。我们始终握著彼此的手。
「餐车来的话要不要买冰淇淋?」
「好啊,可是电车里有餐车吗?」
我猜餐车应该就是……常在新干线看到的那个。
「不晓得耶。」
白音笑得灿烂,明明是她自己说的,却不知道。
电车停止了。似乎抵达了其他站。
「这里是?」
我漏听了车内广播,不晓得站名。几名乘客从打开的门下车。这个车站比刚才的更开放,月台像是盖在一片荒地上。
让旅客休息的椅子,似乎好几年没人坐过,都脏得变色了。
我看向白音,与她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下车吗?」
「我们买的车票很贵,不如再坐远一点吧。」
「啊,这样啊?」
我只照著白音的指示买,根本不晓得金额的价值。
原来是这样,我望著车站发愣。
接著吓了一跳。寒气从后脑勺传到背部,像要把身体撕裂。
下车的乘客消失了。一走出电车,便无影无踪。
我以为是我眼花,就在我凝神细看时,电车驶离了车站。
「啊,又是海。」
白音雀跃的声音,仍然扫不去我的寒气。
我转动身体,想看看电车会往哪里去,但脸光是靠近车窗,冷汗便流个不停。
「……那个,我们要不要在下一站下车?」
我努力不将害怕表现出来,向白音提议。
白音漫不经心地微微歪著下颚。
「为什么?」
「为什么……老实说的话,是因为我好像愈来愈害怕。」
但我其实无法说清楚我在害怕什么。
朦胧的不安,像雨云一样压境而来。混入构成我的一大片淡粉红色里,逐渐侵蚀著我。
「没关系,有我在呀。」
白音的回答充满盲目的乐观。但当她将紧握著的我的手举起,一股力量便油然而生,安抚著我的心。
「……对啊。有你在,我就不怕。」
我的思考变得像白纸一样白。我转向右方,看见了刚才白音说的海。海水的绿渗到远方,可能是因为深度很浅。为了将海景映入眼帘的每个角落,我望得出神,眼皮自然闭了起来。一片黑抹抹的。消失或不消失,这些纷纷扰扰都离我好远。要是我能连根手指都不动,就让许多东西从世界上不见,那确实,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昏暗中,电车行驶的声音,与白音手指的温度浮了上来。
电车行驶的声音如轻敲头般响起,人体肌肤的体温远远带有微弱的光亮。
「困了吗?」
「……不晓得。」
我突然思考起困是什么。是倦怠吗?
我发现我在晚上并不是因为困了才就寝。
而是因为觉得一天结束了,夜晚覆盖著我,所以闭上眼睛。
对我来说,睡眠,应该与死亡相去不远吧。
电车再度大力摇晃。我的身体东倒西歪,睫毛碰到眼睛下缘,痒痒的。
「没事吧?」
我问白音。
「没事。」
和我猜想的一样,她回答了我想听的答案。接著换白音问我了。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嗯……」
如果我说了,她会带我去吗?想去的地方……我呢喃道,舌头深处却卡住了。我发现自己似乎一直很想到某个地方、想碰触某个目标。但那就像用手指捏住濡湿的纸张边缘般脆弱、危险,而且绝不具体。
「好像有,但我想不起来。」
「是吗?」
她的音色一贯地温柔,但这简短的回应,让我有种触底般的生硬感,是我的错觉吗?她的发声与收声都有些僵硬。
「到了我再叫你起床。」
到哪里?我心想,但没有问。又长又复杂的对话,我吃不消。
我是不是和在车站消失的人们一样,正从头顶开始一点一点刷白呢?……从头发开始消失。讨厌,我不喜欢这样。正当我这么想时,有东西靠住了我的肩膀。与手指一样的温度发出光芒,是白音将肩膀抵在我身上。
那又轻又重、充满矛盾的质量,如同一把锁,将我拴在这里。
电车仍在继续跑。朝向哪里?朝下一站。接著会怎样呢?
我们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消失吗?应该说,真的有地方能让我们抵达吗?我的手指不自觉用力,白音像在回应我,将手指反握回来。这样的互动,让我觉得好舒服。我想白音也很渴望这么做。
「…………………………」
若这是白音心心念念的梦,那我是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呢?
我觉得既害羞、又丢脸,还有点不舒服。
我对白音的好感,也是她赋予我的吗?还是我与生俱来的呢?为什么我们会一起行动?在镇上绕,一块搭电车,是谁的意志?我答不出来,不论哪个,我都只能乖乖接受。
原地踏步的日子,因白音而开始前进。
对生活的不满,引导白音与我碰面。
有了白音,我才能来到这里。因为有白音,白音她……
白音她,几乎变成了我的全部。
我突然害怕地睁开眼。黑暗渐渐有了颜色、有了形状。
看著我们紧牵的手,电车的声音鲜明地灌入耳中。
我抬头。
目不转睛地盯著坐在身旁、正在端详我的她。
「你醒啦?」
「你简直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我略过她的话,将领悟的想法告诉她。
她拥有我所追寻的答案、我所渴望的温暖。
彷佛她就是我的心愿。
「所以,这些场景,说不定是我在作梦。」
我渴望一个像白音这样的朋友,某人又梦见了这样的我。
人的心愿原来可以那么曲折复杂。
这里虽然是梦中梦,我们却紧握著彼此的手。
「你渴望我,我好高兴。」
白音立刻就听懂我的话了。所以我才觉得我们心灵相通。她温暖地笑了,流露出甜甜的真心。
在温柔接纳的氛围下,一点一点地,不断牵绊住我。
但我还是……我抬起相握的手。
「如果把手放开,我也会消失吗?」
电车从刚才开始就没有靠站。而那些尚未下车的旅客也都消失了,车内只剩我们两人。
「你想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白音在找的人,果然就是我吧。
白音只是伤脑筋地笑著,什么也没回答。
我看著她,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就这样一起到某个地方,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这或许是白音的初衷,却不是我所想要的。
「我想回去。」
我松开白音的手。像断线一样,手腕上的力道消失了。悄悄潜入的不安如从缝隙吹进来的风,我咬紧牙根,忍耐著、承受它,将它咽下。
白音看起来依依不舍,一遍又一遍握紧张开的手。
她似笑非笑地凝视著我。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但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我觉得我不能待在这里,这让我非常焦急。
或许这与我刚才说的,对我想去的地方的记忆有关。
我抬头看车厢出入口的电子布告栏,什么也没显示。
「我会在下个车站下车,折返。」
「如果没有下一站呢?」
白音的声音黯淡下来,跟平板的小镇氛围很像。
「如果没有,我就这样做。」
我把手抵在窗上,往上推。原来电车的窗户可以打开呀,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或许是因为我想开,梦境才回应我的。
这个世界虽然是神创造的,但我仍能捡起眼前的石头。
我能依照自己的意志来更动某些东西。
我们能一点一滴改变这个世界。
我往下看,仍是一片汪洋大海。不是代表水浅的绿,而是深邃的蓝。
这里的深度可行,我心想,将身体探出窗外。
「等等!」
「没问题的,我很喜欢游泳。」
我向慌忙制止我的白音装出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模样。内心却在尖叫,毕竟我虽然擅长游泳,但要跳下去还是很可怕啊。从敞开的窗灌入车内的风,冰冷、锐利,吹得我心慌。我把那像要将我留下的风,踩在脚下,用力抵抗它。
白音大概是发现留不住我,于是提出另一个主意。
「我也一起跳。」
白音站起身来,示意要与我一起走。但就在同一时间,车内响起了广播。
顺著广播,白音维持著起身到一半的姿势,抬头望向天花板。
「她在叫我。」
那是我没听过的声音,但白音似乎认得。
「你还是就这样搭著电车回去比较好。」
既然有人在呼唤她,更该如此。
白音眼神扭曲地看著我。半开的口喃喃自语,吐出几个简短的词汇,但我因为电车行驶的噪音与风声而没听见。
「……是啊。」
她垂头丧气地重新坐好,侧脸中含著落寞。她的眼与眉朝下,生出阴影。
她用力闭上眼,像在忍耐心痛。接著,她将手掌按在左眼上,遮住脸。我看见她的嘴角在笑,像是在自嘲。接著她似乎终于忍住了,把脸抬起来。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
白音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她看起来带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听著她的话,有种错觉,她似乎也把我投射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是真的觉得你的长发很漂亮。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这句话,使我一瞬间,看见了从未见过的风景。
明明她已经不再靠在我身上,我的背却仍感觉得到人的体温。
「谢谢。」
我也打从心底道谢。接著彷佛终于找回了遗失物,我的胸口不再堵塞。我对这牵挂的心情消失感到困惑,但又满足,只能咬紧下唇。
被在自己心中所没有的东西翻弄著,却很神奇地留下了清爽的感觉。
在这股心情消失前,我决定离开。
「我要走了,我得趁海结束前跳下去。」
我偷看窗外。看著眼前有一大段距离的海面,我吞了吞口水。
拿出勇气。我把脚跨在窗框上,最后一次回头。
白音漾著笑容。但她的眼泪已经快掉出来了,双眼皱成一团。
白音说了。
「你总是这样。」
在问她是什么意思前,我的身体超过一半已经跃出窗外,无法停止。
那是一整面的,蓝。
朝著那一片蓝,我在海消失前,从窗户纵身而下。咻咻咻,高速坠落时产生的风的呼啸,与尖叫声重叠,与我一同往下坠。冲击与水飞溅的声响,堵住了耳朵。咕嘟咕嘟咕嘟,我像是沉进了泥沼里。
吐沫般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响起。我切换姿势,望向海面。朝著泡泡浮起的方向划动手脚。我拨开水流,将手臂伸直,企图捉住光亮。
在断气前,冲出海面。
我被海水包围,接著突破海面,眼前是一整面的汪洋。
这里有海,天上有云,我的手臂拍打著海水。
我整理思绪。即便从前进的电车跃下,我也没有消失。
我纵身跳入的这个世界,的确一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
我不断摇头,甩掉发梢上滴落的海水。发现铁桥的柱子,往回看,电车已经从桥上开走了。我感到天旋地转,身体好重。是因为穿著衣服的关系吗?
「…………………………」
白音回现实去了吗?
我们的相遇,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在这个梦境与现实交错的地方,留下了什么呢?
但愿那能丰富彼此的心,即便只有一点点都好。
我想这就是我们相逢的意义。
我用力深呼吸,调整气息。灼热的阳光晒在浏海上。
「好。」
我啪答啪答地拍著海水,掌握现况。
这里虽然是梦境,但在处理问题上,我似乎没有特别待遇。
看来我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岸上。
其实这样才好啊,我心想,盯著从指缝间溜走的海水。
呵,我从丹田漏出笑声。
「游泳啰!」
我咕噜噜地吃著海水,发出宣言,划动手臂,将水面哗啦啦地拨开,凭著一股蛮劲游泳。沿著桥折返,相信一定可以在某处上岸。重要的是想像力。
我能回去,而且有回去的地方。
如今的我即将抵达那里。我把得到的东西完整抱在怀里,我不再缺少、也不再更新。海里的我正在游泳,而我将出现在那里。
在梦里,永远活下去。
我深信著,继续划水。
靠岸时,我的手臂已经抬不动了,就像两条垂挂的流木。腰部以上一离开海面,下半身就像沾满污泥一样沉重。我快死了,我吐出海水。
连把黏在额头与眉毛上的浏海拨开都懒了。
我可没想过会这么累啊。但就某些层面上而言,这毫不客气的重担,说不定正代表了现实。现实总会将不想要的东西硬塞过来。
否定梦的,是我。
我心想反正没有人看见,便维持这副模样,哗啦啦地登上海滩。
一上岸,便发现沙上长了一双脚。
哦?我抬起头来。
一名女孩睁大双眼,迎接我。
我连惊讶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看著她,心想原来有人在。
「坐船遇难的水鬼?」
「……我可不需要杓子划水。」
我把裙角握成一团,将水扭乾。这才终于拨开浏海,喘了口气。
女孩看起来个性很活泼,她略带警戒地观察我。就在我心想她是谁时,突然认出她是那个呼啸而过的女孩。她似乎正跑到一半,沙滩上有许多深深的脚印。她因为看著我,双腿停下了动作。我再次从正面看她,发现她与白音有些相像。
发型与姿势会大幅改变一个人的形象……若她刻意模仿,也许会一模一样吧?
我与她四目相接,总觉得安下一颗心。
就像找到了遗忘的东西一样。
「我打扰你了?」
「不会呀。」
女孩笑眯眯地,指向海洋。
「这里的海水有温暖到可以游泳吗?」
「呃……不晓得耶。」
刚才的我根本没闲工夫感受水温。如果真想知道,其实摸摸看很快就揭晓了。
但我刻意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海是邂逅的地方。」
「啊?」
「呵呵。」
这次的女孩会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我闭上眼,将身体交给迎面而来的浪花。
白浪包围著我站在沙滩上的双脚。
海水的温度,告诉了我现在是什么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