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一章(1 / 2)



一八一六年——丹麦·奥登斯



1



「回家一定要走河边的路。路上不管遇到任何人,绝不能跟他们对上眼。那个人可能是来收割你父亲灵魂的死神。如果他是真正的死神,你父亲想必没多少时间了。」



住在旧都奥登斯郊外的占卜师老婆婆这么告诉男孩。



男孩匆匆忙忙踏上归途,要将占卜的结果转告母亲。他照着占卜师的指示选择河边的路。道路一旁是一片寒冷的森林,森林深处传来老旧水车喀哒喀哒的声音。黄昏仿佛追赶着男孩,从森林朝河川蔓延,无数的蟋蟀在男孩背后同声齐唱。



就快要抵达家门,道路前方有个模糊的漆黑人影迎面而来。



男孩不禁停下脚步,细看那团暗影。



他看起来的确是人影。黑色的帽子压得低低,围着黑色领巾,穿着黑色背心与黑色双排扣大衣,衣裸没入幽暗。



这个人一定就是死神。



男孩想起占卜师的话,垂下头赶紧前进。千万不可以对上眼。男孩感觉到紧握的手心渗出大量汗水。他的身体瞬间冷却,脚差点不听使唤。



随后他终于与黑色人影交会。



擦身而过的瞬间,冰冷的空气扫过脸颊。



男孩没有回头,朝家门狂奔。沐浴在紧盯着自己后背的视线之中,他终于来到孟克梅勒街。这里虽然是穷苦人家居住的街道,见到窗户透出的灯光仍令他安心。



男孩战战兢兢回过头,背后没有人。自己仿佛作了恶梦,他擦掉前额的汗水朝家前进。他的家是贫民窟的公寓。男孩的母亲则在家中等待他回来。



他转告母亲占卜的结果,母亲脸色发白,专心一致地向神明低语祷告词。母亲虔诚,她认为世上发生的所有事件都由神明决定。她最后依靠的不是医生而是占卜师。男孩觉得她的选择非常不理性。



男孩窥视躺在床上的父亲。父亲身型瘦弱,肌肤十分干燥,就像一块枯木躺在床上。但他时不时颤巍巍地抽动,令人确信他的身躯中寄宿着生命。但男孩也理解父亲散发出的恶臭,就是死亡本身。



「如果他是真正的死神,你父亲想必没多少时间了。」



他不由得想起占卜师的话语。



父亲常说死神总有一天会造访自己夺走魂魄。他称死神「冰雪女王」。在零下的夜晚,父亲时常像是回望从外头窥伺屋内的冰雪女王似地面对窗外,陷入深思。说不定他就是太常凝视冰雪女王了。而既然死神叫冰雪女王,男孩认为外貌一定是女性。可是河边遇到的人从穿着打扮来看,实在不像;还是说死神就算是女性,也会打扮如男子吗?无论如何男孩都有预感,父亲的死期将在不远的未来来临。



正如他的预期,父亲在三天后过世了。



在这名十一岁男孩——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心中,与父亲过早的离别在他人生中投下绝望的阴影。



然而历史从来没提过,这件事同时为少年带来命运的邂逅。



2



父亲的葬礼结束,亲眼见到他的棺椁埋入土中,汉斯与母亲一起离开墓地。他在归途与母亲分别,坐在奥登斯河岸边,眺望着倒映在河面的摇曳树影。到了四月,外头已完全回暖。汉斯手中握着一个粗糙的木偶,是父亲的遗物。父亲喜欢木偶戏,每次仿照现成品刻了木偶,都会送给汉斯。父亲没给过汉斯多少东西,唯独木偶例外。听说祖父跟他一样很喜欢雕刻人偶,常常把成品送给父亲。



汉斯呆愣愣地望着木偶,不经意望见河面上的倒影,后方竟出现了黑色的人影。



有人正站在背后,仿佛紧盯着自己。



黑色的人影似曾相识——



是死神!



汉斯不禁放声大叫,他连忙起身准备逃离现场。但惊慌中一个不稳,摔进眼前的河里。河水不深,水流也不湍急,但汉斯陷入混乱,在水中浮沉。



「——、——!」



死神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他说着奇特的语言,汉斯听不懂。



回过神时汉斯被人紧紧揪住领口,轻轻拎起似地拖上河岸。他一时分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汉斯茫然地环视四周,接着发现身后紧跟着一名漆黑的男人,直盯着自己。那是个脸色苍白的陌生男子。



「哇!」



汉斯大叫一声,拔腿就跑。



死神终于来索取自己的灵魂了!



他一心一意地朝大街逃窜,浑身湿淋淋地冲进家门。



「妈妈,不好了。死神来镇上了!」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母亲对弄脏衣服的汉斯大发雷霆。即使告诉她撞见死神,母亲也不肯理会,反而还教训汉斯就是不够虔诚才会见到邪恶的幻象,念得比平常还久。



母亲就是没见到死神,才无法理解自己。光是夺取父亲的灵魂一定无法让死神满足,因此才会继续在镇上徘徊。汉斯深信如此,决定来执行驱逐死神的咒术。



他听父亲说过,要是将家里的物品上下倒置,死神就不会靠近那户人家。汉斯在母亲入睡后,将桌椅、茶杯、扫把甚至墙上挂的版画都转成反方向。汉斯也没上床,而在床底下睡。既然一切都必须上下颠倒,睡觉的地方当然得倒过来。这下终于安心就寝。



然而到了隔天早上,汉斯却被母亲的惨叫吵醒。



「汉斯!你做了什么!」



见到睡在地上的汉斯,母亲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



「因为死神……」



「快给我恢复原状!」



汉斯无可奈何,只能照着母亲的要求收拾。



将倒置的物品一个个转回来,泪水毫无自觉地涌出。他突然体会到父亲已不存在于人世,孤单寂寞。弄着弄着就来到上学的时间,汉斯被赶出家门,抽抽噎噎地踏上了往学校的路。



上算术课时,汉斯突然发现父亲遗留的木偶不见了。他认为一定是自己掉进河里时不小心松手,却因为死神的骚动到现在才察觉。



怎么办?



在汉斯心中,父亲的木偶就像是护身符、朋友,也是聊天的对象,说不定木偶就等于父亲本人。木偶不见了,他才会如此落寞。下课时间,汉斯在室外捡了小小的枯枝,照着记忆中父亲的木偶制作起来。到了下一堂课,汉斯还是瞒着老师偷偷摸摸地雕刻木偶。却有女同学觉得他那模样很奇怪,指名道姓地向老师告状。



「老师,汉斯从刚刚开始就在作奇怪的东西。」



汉斯起初还不知道自己成了标靶,他太投入劳作了。一刀一刀地刻着刻着,发现教室变得鸦雀无声才察觉异状。猛然抬头,所有人都看着自己。



「汉斯,那是什么?」老师走向汉斯的桌子。



汉斯瞬间想藏起木偶,但太慢,雕到一半的木偶被老师抢走。同学们见到木偶,全都屏住呼吸瞪大双眼。还没完成好的木偶就像尊诡异的神像。



「好恶心……」耳边传来女同学的低语。



汉斯如坐针毡,满脸通红地冲出教室。



不是第一次逃离教室,过去好几次前科。汉斯神经兮兮又脸皮薄,碰上特别难堪的场面总是无法待在现场。逃回家里,果不其然惹火了母亲。她抓着汉斯的手臂把他拉回学校。老师露出常见的困扰表情迎接汉斯与母亲。



「我可以理解汉斯刚失去父亲精神很不稳定,但他平常就容易幻想,眼中的世界仿佛跟身边的孩子都不太一样。这其实不是坏事,但学校也是学习协调性的地方,请你告诉他要好好跟大家相处。」



老师说。母亲向老师鞠躬致歉,也逼汉斯道歉。汉斯被赶回教室,母亲回家了。汉斯出席了下一堂课,但再下一堂课,他就溜出学校。学校没有容身之处。少了他这个人,同学甚至会比较放心吧。比起这个,他更介意遗失的木偶去哪了。



汉斯回到自己落水一带搜索,却没找到。果然掉进河里了吗?这样的话木偶也可能被冲走了。汉斯失落地垂着肩,跌坐在地。



仿佛失去一切。实际上他的确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他遗留的木偶。他失去了大人的信赖,也失去了朋友。只不过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朋友。



汉斯抱着腿逃奔至幻想世界。打发孤独时,想象力总是能派上用场。他眼里见到直上蓝天的透明阶梯,鸟告诉他阶梯的位置。闭上眼睛登上阶梯,就能前往云霄的世界。父亲就在云朵之间,他穿着丹麦军的军服,背着沉甸甸的军用背包,胸前抱着的不是家人的信,而是拿破仑的版画。崇拜拿破仑的父亲为了帮助陷入窘境的法国前往战地,但战争在他踏上战场前就结束了。回到奥登斯时的父亲疲惫,宛如空壳。大概是失去了精神支柱,病越来越严重,从战争回来不过两年就衰弱而死。在云端英勇进击的他手中还握着那个木偶。



要找回父亲遗留的木偶。



汉斯回过神来,站起身子。要是木偶被冲走,去下游说不定能找到。



他沿着河迈开脚步,背后又有人出声叫住他。



「你在找木偶是吧?」



听见声音,汉斯回过头。死神就站在他身后。



「咿!」



「哎,这次可别再掉下去了。」



汉斯吓得跳起来转身就要逃跑,一身漆黑的男人抓住他的手拉近自己。纤细冰冷的手让汉斯直发抖,那触感让他觉得死期终于来了。



「你对我可能有所误会,我无意加害你。」



男人飞快解释。他说话有外国人的腔调。等汉斯冷静下来,又道。



「还是说出现在你恶梦中的怪物长成我这副模样?原来如此,那还真是个时髦又绅士的怪物!」男人装模作样地拿下帽子摊开双手。「但请你放心,安徒生。你再也不会作这种恶梦了。因为你已经明白怪物的真实身分就是普通旅人。」



「旅人……?」



「正是。不久前我才在意大利旅行。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游遍了艺术之都,文艺复兴开花结果的许多土地。你知道吗?意大利每一片落叶上都写着诗,冬天会落下带着颜料的多彩雪片。」



「……真的吗?」



汉斯歪着头狐疑地仰望男人。如果他没说谎,意大利还真是奇异的国家。



「是啊,我看来就像那么一回事,以这点来说我可没骗你。等你长大以后也去意大利看看吧,那里存在着这世界的真相。人家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嘛。」男人弯下腰将视线压到与汉斯平行,闭上半边眼睛,做了个异国风情的问候。「对了,安徒生。你昨天没感冒吧?你不是浑身湿淋淋地回家吗?」



「没有我没事。不过弄脏衣服被妈妈骂了。」



「昨天真抱歉。我似乎吓了你一大跳。木偶是你的宝贝吧?害你弄丢了。」



「不,这……不算你的错……」



「对,这不是我的错。」



「咦?」



「啊,没事。现在就将责任问题搁一旁吧。重要的是木偶跑去哪里了。我从昨天就在沿岸边走边找,完全找不到。搞不好被冲到下游了。那是木头人偶,想必很容易被冲走。」



「我一定再也找不到了。」汉斯垂着肩膀不抱希望地说。



「你一个孩子这么懂事做什么?孩子,你还是伸手就能摘月的年纪吧?既然如此,遗失的宝物也……」



「没这回事,我知道月亮远在天边,伸手也碰不到。」



「但你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着能攀上夜空的梯子。」男人拍拍汉斯的肩膀为他打气。「当然我也是。来吧,我们一起去找你的宝物吧。」



「去找……去哪里?」



「当然是海啰。」



男人戴好帽子,指向河的下游,大步向前走。



然而汉斯没跟着男人,仍留在原地。哪有人可以马上跟原本视为死神的人手牵手走在一起。汉斯还不信任他。



「咦,怎么啦?」男人注意到汉斯的神情而转过头。「你不去的话,我也会去。要是找到木偶,我说不定会据为己有。呵呵,确定要这样吗?安徒生?」



「刚刚就很疑惑,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汉斯露出挑衅的眼神。



「我看了你父亲的墓。」他突然一脸严肃。「你昨天穿着唯一的盛装代替丧服吧?这时期小孩子盛装打扮的理由,就只有礼拜或参加丧礼。昨天不是星期天,因此是后者。于是我去了趟墓地,因为我有点好奇你到底失去了谁。那个人在你心中很重要吗?还是顶多一个星期见到一次面?」



「你居然对这种事感到好奇?」



「你在河边抱着大腿的脸看起来很成熟。我想知道背后的理由。事物映入眼帘的模样,背后必定存在造成这结果的理由。这是我的哲学。人的表情也是一样的。」



他说话的态度飘忽又轻浮。汉斯歪着头,狐疑地回望。



「……总之,我去墓地见到了一座崭新的坟墓。旁边有个跟你的鞋子一样大的脚印,墓碑上刻着死者的简历与安徒生这个姓氏。因此我了解了大致的情况。」



「你为什么要纠缠着我?」汉斯的腿仍紧钉在原地。



「怎么说我纠缠?」男人的口气很受伤,低垂着肩膀。「我只是想找到你的木偶啊。」



「我可以自己找。」汉斯说完,抽腿就要逃离现场。



「等等!」男人连忙叫住汉斯。「能让我画张你的画吗?」



「——我的画?」



「我想描绘你眼中的世界。我在河边见到你就这么觉得。你的喜悦与你的绝望——」



男人从大衣口袋拿出像是大型笔记本的东西。他打开本子向汉斯展示。上头用铅笔画着墓碑以及献给死者的花。画无庸置疑就是汉斯父亲的墓,技术好得让人一眼看岀主题。



「——这些花是?下葬时应该没有花。」汉斯问。



「我供奉的。」



「这样啊……」



历经漫长的沉默,汉斯终于抬起脸。



「非常感谢你。」



「嗯?谢什么?」



「谢谢你的花……我父亲生前很喜欢花。」



「这样啊。别客气,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请教一件事。」



「请说。」



「你到底是谁?」



「自我介绍晩了。我是流浪画家,名叫路德维希·埃弥儿·格林。」



3



沿着河边小径朝海洋前进的路上,路德维希讲个不停。拜此所赐,汉斯恐怕成了这个镇上最了解路德维希的人。



他生于德国,今年二十六岁。为了学习艺术前往意大利,游遍各个乡镇后,接着朝北方的丹麦前进。都市这种巨大的艺术令他感兴趣。丹麦很久以前就有王国,也有不少历史悠久的建筑物。像是在史学家眼中,旧都奥登斯大概也是座深具魅力的都市吧。据说奥登斯这个名字源自于北欧神话登场的神只奥丁,当年由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命名。汉斯相信这座具有千年历史的城镇一如传说所言,是在远古神明的时代如魔法般一夜筑成。路德维希似乎也对奥登斯的历史有兴趣。路德维希有五个哥哥,他是最小的孩子。独生子汉斯完全无法想象有这种家庭。



「我有几个哥哥现在还在大学教书,他们全都很厉害,反观我这个小儿子却还在悠悠哉哉地旅行,身边的人都骂我败坏格林家的名声。但我才觉得哥哥他们的生活方式贬低了自由之名,苦闷得不得了。会这么说也是因为之前……」



与阴沉的外表及不易亲近的表情相反,路德维希是个有亲和力、开朗又爱说话的绅士。尽管他的话有一半汉斯这个小男孩听不太懂,没架子的个性却让人很舒服。



即便如此,汉斯不想当他的模特儿。现在只是因为他说要一起找木偶,才借助他的力量。坦白说汉斯尽可能不想与他扯上关系。



缓缓走在河边一路寻找,最后走到奥登斯河变换样貌的地方。河岸朝左右大幅敞开,勾勒出平缓的曲线形成港湾。海洋到了。这一带受到冰河侵蚀形成峡谷地形,却没有陡峭的悬崖或险峻的峡谷。极为平坦的海岸线上甚至还有一片沙滩。



「真美!」路德维希来回远眺这片风景。「站在山坡上大概能见到整片出海口。你等我一下,安徒生。」



路德维希跑到山坡上,面向着海呆立半晌,风吹在他的身上。接着灵机一动似地打开笔记本,摇起了铅笔杆。



「来吧,你去站在那边。」



路德维希要求汉斯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他想画下这个景象。



「别管这个了,我们快走吧?」汉斯困扰地说。「天快黑了。」



「啊,也对。」



路德维希老老实实地冲下山坡。他天真浪漫的样子实在不像比汉斯年长许多岁。



「一直找不到你的宝贝木偶,但现在难过还嫌早。要是木偶真的被冲进海里,海浪一定会把它送回岸边。」



路德维希与汉斯一起前往沙滩。半路上路德维希注意到一件事。



「哎呀,有东西掉在沙滩上。」他朝沙滩一看。「像是个很大的人偶……木偶不会是吸收水分膨胀了吧?」



倒在沙滩上的物体拥有人形,绝非掌心大小,明显是人类。



「才不是!有人倒在沙滩上!」



她比人偶更美,或者说跟人偶一样美。袒露着宛如绢帛的雪白肌肤,长而丰沛的秀发吸饱水,奄奄一息地倒卧在沙滩。从身型来看,是一名女性。



汉斯眼中,她似乎没气了。璀璨的金发之间,透出肩头如雪一样白皙冰冷的柔软曲线,缺乏血色的程度一目了然到令人绝望。她纤细的双腿垂落在地,受到海浪的洗涤,让人联想起被冲上岸的鱼尸。



但汉斯仍觉得躺在那里的她很动人。或许是拥有美丽外型的个体迎接了名为生命之死的结局,成了无限逼近完美的姿态。路德维希原本也为这分结构之美而屛息,又回过神来奔向她。「小姐,你还好吗?」



路德维希摇晃女性的肩膀。汉斯也踩着沙子跑到她的所在处。汉斯注意到父亲遗留的人偶就掉落在她的身边,但现在顾不着了。



路德维希将手按在女性的脖子上,随后万分沮丧地摇摇头。



「没救了,已经死……」



语音未落,女性的肩膀就颤抖起来。路德维希吓得抽开身子。



女性湿润的头发结成一束,从肩膀垂落沙滩,接着缓缓地撑起上半身。她眨动无神的双眼,像是擦拭眼泪似地拍落黏在脸上的沙子。



「你要不要紧?」



路德维希惊慌失措地问,之后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她一脸仿佛置身梦境,交互凝视着汉斯与路德维希。花了点时间,终于恢复清醒似地用茂密的发丝与路德维希的大衣遮住裸体。此时汉斯注意到她左边胸口有道大伤痕。



「我没事。」



她垂着脸,虚弱地喘着气回答。声音比汉斯至今听过的任何声音——比这世上任何声响——都要悦耳。



「那就好。这时期海水浴还嫌早。你应该还不太舒服吧?最好快点取暖。站得起来吗?」



路德维希向她伸出手。她轻轻地摇头,扶着沙滩想站起来,却重心不稳朝前方跌倒。汉斯与路德维希连忙搀扶。



「别勉强自己。」



她似乎也放弃了,搭着汉斯与路德维希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起身,迈开脚步。或许是伤到了腿,她每踏一步脸就会抽一下,浑身颤抖。



「人类的脚原来这么不堪使唤啊。」



她咬牙切齿地低语。汉斯为她不寻常的口吻疑惑,但没追问下去。



「前面应该有医院。我们快过去。」汉斯指着山丘。



「医院?」她有所反应。「那里是治疗身体的地方吗?不行,不可以。」她像个耍赖的孩子直摇头。



「可、可是……」



「那去我住的旅馆。」路德维希提议。「暖一下身子,那里就行了。不用飨外人视线。」



汉斯与路德维希扶着步履蹒跚的她前往镇上的旅馆。路过的人们都瞪大双眼,疑惑地望着他们。或许多数的男人都是见到她的美貌而出神。



抵达旅馆,三人一起进入路德维希下榻的房间。房里散落着绘画用具,弥漫着颜料的气味。墙边架着画架,画布丢得到处都是。上头几乎都是未完成的画作。



路德维希让她坐在地上,看向暖炉。



「木柴不够。」



路德维希说完就将旁边画到一半的画布对折再对折,丢进暖炉里。



「啊,好可惜。」



「没关系。这样艺术就能升华了。」



路德维希给暖炉点火。接着找来旅馆老板娘,要了一套女装。老板娘大概很信任路德维希,答应得出奇干脆。她说会去附近的服饰店帮他买回来。



汉斯坐在她旁边,开口询问。



「你叫什么名字?」



「……赛莲娜。」



她抱着大腿,好奇地眺望着暖炉回答他。



「我是汉斯,这位是路德维希先生。」



「这样啊。」赛莲娜冷淡响应,摸摸自己的腿。「对了,今天星期几?」



「星期三……」



「我浪费整整一天。」她露出懊恼的表情。「没时间了。汉斯,能带我去离宫吗?我必须立刻赶过去。」



赛莲娜想要站起来,但腿似乎还在痛,重心不稳跌坐在地。



「别这样,穿上衣服前乖乖待在这里吧?」路德维希离开暖炉,拉了一张附近的椅子翘着腿坐下。「离宫就是丹麦王室的公子住处?要去那里办事,难道你是某处的公主?」



「没错。但这跟你们无关。」赛莲娜心急地接话。「你们只要带我去离宫就好。没有更多要求。」



「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事,但没有人脉进不去离宫。」路德维希耸肩。「我可不觉得一个连离宫在哪都不知道的光溜溜公主,在丹麦皇室里会有认识的人。」



听了路德维希的话,赛莲娜皱起眉头紧咬下唇。



「我该怎么办?」



「离宫不对普通民众开放,能进去的就只有相关人士。但你看起来也不是相关人士。要是无法合理说明你想找谁又有什么事,人家应该不会放你进门。」



「非得说明吗?」



「那当然。但说明的内容也可能让你吃闭门羹。」



赛莲娜面有难色,再也没说话。



此时老板娘来访,送了整篮子衣服。路德维希把钱交给老板娘并接下衣服,交给赛莲娜。



「安徒生,我们出去吧。」



路德维希用手顶了顶汉斯。



「咦?啊、好的。」



两人来到走廊,等待赛莲娜换好衣服。



「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感觉不像这国家的人。」汉斯轻声说道。



在汉斯看来,路德维希与赛莲娜都算是身分可疑的外国人,然而赛莲娜更是有种不属于这世界的气质。



今天还真是个奇怪的日子,他仿佛误闯了与昨天截然不同的世界。说不定父亲的死使得世界出现破洞,无法维持原本样貌。一定是这么一回事。一名人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造成这样的影响应该不足为奇。若那个人还是对自己至关重要的对象,就更不用说了。



「虽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丢着她不管太危险了。」



「危险?」汉斯歪起头。「你是说赛莲娜小姐想做什么坏事吗?」



「……真要说起来,我担心她惹祸上身。继续丢着她不管,她可能会被牵扯进坏事之中。她岂止是不食人间烟火,连衣服都不知道怎么穿。」



「但世界上应该没有这种人吧。」



赛莲娜的外观年龄比汉斯再大几岁。从交谈时的印象来看,似乎受过最低限度的教育。但在这个季节一丝不挂倒在沙滩上,的确缺乏常识。



「对了,安徒生。这个得还给你。」



路德维希从口袋拿出小小的木偶。是汉斯父亲的遗物。



「非、非常感谢你!」



汉斯接过木偶。赛莲娜带来的骚动让自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但他记得帮汉斯捡回木偶。光是这样就可以多信任他一点。



「简直就像是受到这个木偶引导呢。」



汉斯点头赞同路德维希。然而他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觉得木偶牵起的命运之线仍未断绝,与久远而无人知晓的深渊直直相系。想象在线的彼端恭候之物令他害怕,但另一方面又为至今不曾体验的好奇与冒险之心感到兴奋。



「差不多换好了吧?」



路德维希敲敲门。房间传来响应,他打开门。



「这个该怎么穿?」



将裙子挂在脖子上,想把腿塞进上衣而陷入苦战的赛莲娜映入眼帘。



4



在老板娘的帮助下,赛莲娜好不容易穿上衣服。衣服绝非高级货,但美貌并未折损。不管在哪座城镇,她都会是人们口中最美丽的女子。



汉斯一行人围着暖炉,听赛莲娜从头说起。赛莲娜虽然随时想离开,但大概想到两人在海滩帮助了自己,又帮忙张罗衣服,似乎觉得自己有义务说明。



「我无法透露太多。」被暖炉烤得双颊泛红的赛莲娜说。「你们可能无法理解我。」



「我们倒很清楚你有急事要去离宫。」路德维希抱着手臂说。「去离宫要做什么?」



「——调查一件事。」赛莲娜慎重地斟酌用词。



「什么事?」



「问这个要做什么?这跟你们无关。」



「你不说清楚,我们就没办法帮忙。」



「帮忙?你们愿意帮我忙?」



她原先低垂的双眼瞪得有如铜铃大。先前黯淡的表情仿佛射入希望之光。



「当然不能丢下有困难的人不管啰。是不是,安徒生?」



「咦?啊、没错。」话锋突然转向自己,汉斯反射性地点头。「只是我帮得上忙吗……」



「事到如今只要有人愿意,我不会挑三拣四。」赛莲娜打断汉斯。「但希望你们要有与我同生共死的觉悟。」



「同、同生共死……这……」她非同小可的宣言让汉斯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啊。你继续说。」路德维希答道。



「等一下,路德维希先生!你这样随口答应没问题?」



「一个人没有把握的事,三个人总是会有办法的。」路德维希笑着解释,将交扣的手指搁在腿上。「赛莲娜小妹,快说吧。」



「希望你们听了来龙去脉,还说得出这种话。」赛莲娜凝望着暖炉的火嗫嚅道。「——这是距今半年前的事。这个国家的人大概都还记得。住在离宫的王子惨遭杀害。」



「是喔,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大概十天前才来到这个国家……安徒生知道吗?」听见路德维希的询问,汉斯点点头。



这件事在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丹麦王腓特烈六世之子、克里斯蒂安第二王子几年前开始住在奥登斯的离宫。他在成年后离开哥本哈根的皇宫,在离宫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半年前他迎娶了邻国瑞典日渐崭露头角的伯纳多特家之女路薏丝。王子笑容爽朗又为人厚道,广受国民支持,却以极为悲剧性的方式结束生命。



他新婚不久就被不明人士杀害。



据说照料王子日常起居的一名侍女失踪了。多数都认为是那名女子刺杀王子后逃跑。实际上,没有半个人清楚详情。这就是现实。皇室遮遮掩掩内部情况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但这么重大的案件却没有后续报告。听闻王子死讯后,只剩闲话在镇上散播。



「失踪的侍女到现在还没找到。」赛莲娜说。



「这样听起来,那名侍女就是杀害王子的真凶。」



「她不是!」赛莲娜强硬否定。



「你这么说……莫非你知道王子遇害的真相?」路德维希盯着赛莲娜的脸。



「不,我不知道真相。但她绝不是凶手。她没杀死王子。」



「你怎么有办法夸口?」



「因为我亲眼见到了。」赛莲娜瞪大美丽的眸子。「她的确……试图刺杀王子。但没刺下去。」



「怎么一回事?」汉斯忍不住反问。



「传闻中行踪不明的侍女是我妹妹。」



「妹妹……」



「她因为某个理由陷入必须杀死王子的处境。但她在刺杀王子的当下犹豫,把匕首丢进海里。而她本人投身海中,化作泡沬消失了。我们见证整个过程。」



「我们是?」



「我的姐妹们。我们是六姐妹,她是最小的。我们目睹了她的死亡。」



「等等。你们姐妹到底从哪里见到?连离宫的位置都不知道的你,为什么有办法目击在离宫发生的事?」



对于路德维希的提问,赛莲娜陷入深思,默不作声。她不确定该不该坦白。



「你们似乎有所误会,我要说清楚。首先,我妹妹不是在离宫试图刺杀王子,而是在船上。然后王子遇害是在那晩过了两天以后。距离我妹妹化为泡沫已经过了整整两天。因此我妹妹根本不可能杀害王子。」



「你妹妹消失那晩,你们姐妹全都在船上吗?」



「不,我们是从海上见到她的。」



「海上?」



「没错,我们——」



赛莲娜说到一半,重新审视汉斯与路德维希似地打量起来。花了很长的时间审视两人,她才缓缓开口。



「我们在海浪间漂浮,藏身在海面的浮沫中见证一切。我们有办法在海上漂浮好几个小时。因为我们是海洋的居民——我们是人鱼。」



「哎呀,原来如此。」路德维希豁然开朗地点头。



「咦?你是说那个人鱼?人鱼是……」汉斯跟不上两人的对话慌张起来。「就是人鱼?传说中出现在海上,以歌声诱惑水手的人鱼……路德维希先生早就看出来了吗?」



「不,我现在才知道。」他缓缓摇头。



「那你为什么能保持平静?她……她可是人鱼!」



「你太过震惊了吧?我们跟她有什么不同?这样一路下来,说她是人鱼比较合理。不管她是人鱼还是恶魔,总归来说就是不同文化圈的访客。这不是复杂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