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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愚者的迷宫(2 / 2)




——我想要成为作家,想要让很多人看我写的书。如果可以让那些人都感到幸福就好了。



——我正在写小说喔,就快写完了。我会让心叶第一个读喔!



——嘻嘻,心叶,你脸红了耶!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坦白说出来吧,我绝对不会生气的。好嘛,告诉我嘛!心叶,把你心里想的事情全部告诉我嘛!把你的心事全部告诉我吧!



然而,那一天,美羽突然用锐利如刺的目光看着我。



她无视于我,回避我,最后还微笑着说「心叶一定不会懂的」,就在我面前从顶楼跳下去。



当时美羽的姿态,跟更科同学在图书馆里自残之前露出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充斥于我的脑海。



——你终于……回答我了。



喷出的鲜血。



愕然睁大眼睛的芥川。



——如果,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因为我很笨……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对不起……



我胸口紧缩,喉咙发热。



我想挥开那些景象,却怎么都挥之不去。美羽的脸、更科同学的脸、芥川的脸一一浮现。大家都露出哀伤、绝望的表情。



我们一定是某些地方做错了吧?



芥川并不想伤害更科同学,他只是想偿还过去的罪过。更科同学也只是一直爱慕着芥川罢了。



但是,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我是不是也在无意间伤害了美羽?我一定是在某个时候,做错了某些事吧?



所以美羽才会讨厌我,因而从顶楼跳下去吧?——当一诗说希望我去看你们比赛的时候,我是那么地高兴啊!



——一诗每次约我出去,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欢喜雀跃地提早到达集合地点。



芥川一直想着非得变得更睿智不可、非得更诚实不可。他介于尊敬的学长和曾经伤害过的女孩之间,经过深重的纠葛,才选择了这种行动。



当他明白这种行动才是导致更大的不幸时所体会到的痛苦绝望,也贯穿了我的胸口。



舞台上,芥川和琴吹同学正在演出最高潮的书信往来那一幕。我站在舞台角落,心痛地看着他们。



「大宫先生,请将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把我当成独立的女性来看待。」



「请不要以所谓友情的石头敲碎我这个愿望。」



芥川显得很难受。他面孔扭曲、咬紧牙关、额头渗出汗水。



如果回应了、如果接受了,就会演变成最糟糕的事态。



因为经过苦思而获得的答案,也不见得就是正确的解答。



——一直——一直都是这样!我一直在做错事!我明明发过誓绝对不再犯错,绝对不再像这样伤害别人了!



——我又做错了!我就跟国小的时候一样,还是那么愚蠢!快救她!快救更科啊!



大宫内心的纠葛,跟芥川的痛苦重叠,也跟我自己的痛苦重叠了。



为何会伤害别人?



为何关系会遭到破坏?



——为什么一诗突然说要分手?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我是那样拼命地努力过来的啊!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我在考虑这封信究竟要寄出去,还是不寄的好?我真的不想寄,然而——」



台词中断了。



芥川的脸颊上滴落汗水。他干燥的嘴唇只是不停颤抖,一句话都不出来。他僵立在舞台上,一动也不动。



已经这么痛苦了,为什么他还要继续演?



他仿佛非得把自己折磨到底不可。



这样的决定如果又错了,那该怎么办?



说不定又会伤害什么!



说不定又会破坏什么!



我的喉咙紧缩,全身冒出冷汗,身体像要从中裂开似的疼痛不已,我再也忍无可忍,因此握紧双拳大叫:「够了,别再这样了!已经够了不是吗!为什么非得这么痛苦啊!」



芥川、琴吹同学,还有站在舞台另一角的远子学姐和竹田同学,每个人都惊讶地看着我。"



小会馆里充满了寂静和紧张的气氛。我继续颤抖地喊着:「只不过是小小的文化祭,我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兴趣。已经够了,我明天不会上台演出的。」



我的脑袋如同火烧般疼痛,喉咙像是有炽热的物体快要呕出。我跳下舞台,拿起放在椅子上的书包,就往门口走去。



「等一下,心叶学长,你怎么啦?你明天真的不来吗?」



竹田同学跑过来拉住我。



我轻轻挥开她的手,低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像逃命一样离开了小会馆。



回到家后,我躲在棉被里,颤抖着喉咙,持续着短促的呼吸。指尖还在痉挛,像坏掉笛子般的咻咻声从喉咙深处冒出。仿佛有人拿着沉重的铁块,从左右夹住我的头,脑袋持续隐隐作痛。



为什么我会这么脆弱、这么没用、这么愚蠢呢?



每次碰上什么事,我的身体就会失去正常机能,然后说出小孩子似的台词,逃离现场。



芥川他们会怎么想?还有远子学姐……



好痛苦,快要无法呼吸了。真差劲,我太差劲了。我真是个差劲的大笨蛋。



我到底要到何时才能痊愈?难道一辈子都得持续这种状况?



美羽!



美羽!



美羽!



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无法忘记你?



在我紧闭的眼中,野岛、大宫、杉子的台词逐一浮现。这些血一般的鲜红文字,纷纷落于被锁在永无止尽黑暗之中的我头上。



「真正陷入热恋的人,是绝不能接受失恋的。」



「那样实在太寂寞了,寂寞得几乎令人无法承受。」



「就连梦见那个女孩都会觉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失恋是绝对无法承受的。」



「神啊,我会尽可能小心谨慎地做好每件事,请务必帮我实现这个愿望。」



「求求你,请将杉子赐给我吧!请不要将杉子从我身边夺走!」



「我会祈祷你得到幸福的。」



「我实在不想在野岛先生身边待一个小时以上。」



「我无法横刀夺取好朋友恋慕的女性。」



太多的文字。



太多的话语。



悲伤的话语。



苦涩的话语。



让人心痛欲裂的话语。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如果没有喜欢过你。



如果不曾跟你相遇。



如果真是如此,我就不需要承受这种仿佛被独自留在黑暗之中的悲伤、恐惧和寂寞了。



我不想再跟任何人牵扯太深了。



不想再有这种思慕。



妹妹舞花叫着「吃晚餐啰」,跑进房里来。



「哥哥身体不舒服吗?」



我对哭丧着脸的妹妹说「帮我跟妈妈说,我已经吃过了,现在不饿」,然后把棉被拉到头顶,躲在床上不出来。



我一定又让妈妈他们担心了吧?



我对自己的幼稚觉得丢脸到想要叹息,虽然讨厌,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迳自头痛、呼吸困难,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大概在床上躺了四个小时。



当呼吸总算变得顺畅时,房里已是一片漆黑,外面也下起雨了。



听得见外面冷冽的雨声。



躺在床上看着窗户,我发现被雨淋湿的地方正闪闪发光。



我想关上窗帘,就蹒跚地起身,缓缓走到窗边。低头看向窗外,可以看见邻居的窗户玄关照出的灯光,淡淡地散布在建筑物和道路上。



在这片景色中,绽放着一朵大大的红花。



有个人站在路边,仰望我家的方向。



那位撑着红色雨伞、身穿我们学校制服的女生……



「……琴吹同学?」



我吓了一跳,赶紧冲出房间。为了不让家人察觉,我蹑手蹑脚地下楼,打开玄关大门走出去。



琴吹同学看到我出现,肩膀强烈地震动了一下,抓着伞柄的双手握得更紧,战战兢兢地垂下目光。



「……对不起。」



那细微到难以听闻的声音,几乎溶化在雨声中。



「井上会生气地跑出去,都是因为我吧……因为我说了那个女孩的事……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是琴吹同学害的。」我僵硬地说着。因为我已精疲力竭,身体一点都使不出力了,实在没有心力去选择温和的用词。



「可是……」



琴吹同学缩紧身体。



「真的……跟琴吹同学没有关系。所以请你回去好吗?」



琴吹同学仰天起脸来。她的眼神非常悲伤,就像受到伤害,让我的胸口也跟着痛了起来。



对不起……



琴吹同学嚅嗫着说出这句话,就快步离去。从她制服的肩膀和背后都因雨水淋湿而变色的情况来看,我知道她已经在雨中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的胸口好难受,呼吸快要不顺畅了……所以我禁止自己再继续想,走回家中。



我轻轻关上玄关大门,正要走上楼时,妈妈从客厅走了出来。



「心叶……你的身体还好吧?」她担心地问。



「不用担心,妈妈。」



「我有留下你的晚餐,还是要洗澡?水还是热的。」



我原本想回答不想吃饭,但是琴吹同学悲伤的眼神又在脑海浮现,令我胸口疼痛难耐,因此我顿了一下,说:「谢谢。我洗过澡就去吃。」



我像是喉咙堵塞地吃着迟来的晚餐,总觉得食不知味。即使如此,我还是全部吃完,在流理台洗过餐具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即使关上电灯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我持续听着外头冷冷的雨声。



我已经不想再伤害别人,也不想再受到伤害了,然而我还是伤害了琴吹同学……那些伤害也同样回到我自己身上。



或许人类这种生物就是要伤害别人才有办法活下去吧?人类就是这么愚蠢的生物吧?



我对琴吹同学说了很过分的话……



今后我要用何种面貌对待芥川、竹田同学,还有远子学姐呢?



文化祭的话剧,又该怎么办才好?



对了……远子学姐没有打电话来呢……一想到这里,我的意识就像泥土融入了黑暗中。



更科已经出院了。



母亲,我一次都没有去探望过她。



到底去探望才正确,还是不去探望才正确;该去道歉才好,还是默不吭声才好,我已经无法判断了。



我深深地伤害了她,不只是身体,就连心灵也是……从六年前的那一天开始,我便一直一直在伤害她。但是,我真的想要当一个诚实的人。



母亲,我已经无法了解诚实这个词汇的意义了。诚实到底是什么?怎样才叫诚实?对某人诚实,同时却会对另一个人不诚实,不是也有这样的情况吗?



我不懂。到底什么才正确?到底该做什么?到底该选择谁?



今天,我又收到她的来信了,我没有办法读那封信。



为何我曾那么傲慢地想过,这样的我或许也能给她帮助呢?



母亲,我真是个愚蠢的人。



补述



文化祭的话剧可能要中止了。我一定也伤害了井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