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的想法》萤~暴风雨过后的阳光下(1 / 2)
给爸爸画一次像吧。
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我下了这个决心。正好是爸爸的末七结束的那天。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毯上,把素描本摊在膝盖上,拿起素描铅笔开始画了起来。
我今年14岁,是一个初中生,在学校里加入了美术社。因为很喜欢画画,所以一向喜欢把所有东西都画下来。比如说妈妈、哥哥、家里的保姆、妈妈的秘书高见泽先生,有时候也会画来我家里的流叔叔,或者家里养的猫克劳德。
但是,只有爸爸,我一次都没有画过。
我能画出爸爸的样子来吗?
先试着画一下眼睛。
从某些角度看会显出蓝色,有着不可思议颜色的——那双忧郁的眼睛。
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爸爸,好像是背负着某种深重罪孽似的,总是一脸愁苦,从来不笑。画出直直的鼻梁,画出薄薄的嘴唇,再画出消瘦的下巴。素描本上逐渐现出一个孤独的男人的面孔。
“这个,是保先生吗?”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哥哥,正俯身看着我的素描本。
“嗯……是的。”
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有些尴尬地回答。
“就是突然想画一下。”
“这样啊。小萤画画果然很不错。画得真好。”
哥哥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尴尬,故意用明快的声音说道。
已经是高中生的悠人哥哥,跟我是同母异父。
哥哥是流叔叔的孩子,但妈妈没有跟流叔叔结婚。
流叔叔长得非常英俊,是个开朗而快乐的人,比起那些亲戚家的叔叔,我特别喜欢他。虽然,哥哥常说。
“妈妈没有跟爸爸结婚是对的。那个吊儿郎当的人,要是成为‘姬仓麻贵’的丈夫,亲戚们会气得血管爆裂,那就糟了。”
不过,妈妈爸爸的婚姻,也一直没有被亲戚们看好。
在葬礼上,他们不知说了多少难听的话。
——听到麻贵跟那种口碑差劲的男人结婚的时候,我真是大跌眼镜!幸亏这家伙死得早。
——是啊,要是他还活着,搞不好会把姬仓家的财产霸占掉的!
——他之前的太太是死于事故吧?他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就把他太太哥哥的公司占为己有了。
——这么早就病死,真是老天都不容他!
这样断断续续传入耳朵的声音,仿佛在我的心里堆积了起来,使我的身体深处变得愈发寒冷。
妈妈看到我缩着身体低头沉默,便温柔地握住我的手,用坚定而开朗的声音对我说。
“不要被别人的话摆布。你应该非常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头脑所想,以及自己的心所感受到的。”
就这样,妈妈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哥哥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的。
“……我好奇怪。爸爸都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可我还是不习惯没有他在身边。”
我紧紧握着素描本的一角,低着头轻声说道。
我已经十四岁了,不是缠着爸爸的年龄了,一直以来也不是个喜欢粘爸爸的孩子。反而,自从我懂事以来,爸爸和我之间,就一直有一种难以描绘的距离感存在。爸爸很少出现在家里的饭桌上,即使是节假日,也很少能见到他。
保姆经常安慰我说,那是因为小萤的爸爸是社长,工作太忙了。但妈妈也有工作,却会按时回家,跟我和哥哥一起吃饭,放假的时候也会带我们去购物或写生。
我已经想不起来,上次跟爸爸聊天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因为这样的谈话在我的儿提时代一次也没有发生过也说不定。
但是,如今爸爸不在了,我的心里却像是开了一个大洞那样非常不自在,这真是奇怪。
有时候,半夜外面的汽车引擎响起时,我就会想是不是爸爸回来了;经过爸爸房间的时候,想着爸爸这会儿是不是正要开门走出来,会感到紧张;晚饭的时候要是看到比平时多摆了一副盘子或叉子,就会想今天爸爸也跟我一起吃饭啊。我还不能接受这些事不会发生的事实。
有可能是因为,就算脑子里认识到爸爸已经去世,但是在心底的某个地方,我一直觉得爸爸只是又去了某个地方长期出差,总觉得可能会在半夜听到汽车的声音,或是开门的声音。
“这有什么奇怪的?保先生是小萤的爸爸嘛。”
不知何时,我眼里开始噙泪。哥哥坐在我旁边,勾过我的脑袋和他的靠在一起。哥哥的手很大,跟我靠在一起的身体也很温暖。即使我什么都不说,他似乎也能明白我的心情,这种感觉让我安心。
但是,我和爸爸,真算是“父女”吗?
◇◇◇
哥哥和流叔叔虽然没有住在一起,但给人的感觉就是“父子”。
每次,哥哥叹着气说“差不多该找份稳定的工作了,爸爸。都三十岁出头了还没工作,太废了啦!”,流叔叔就会一把抱住哥哥的头,用胳膊肘抵着,笑着说:“说话别没大没小的,悠人!”
但爸爸和我之间,就完全没有流叔叔和哥哥之间这种轻松随意的谈话。
爸爸总是不说话,露出一副疲累不堪的阴郁表情。
而且,每次爸爸用他那带点异国色彩的蓝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总是一脸痛苦。
就好像看到了并不想看的东西一样,眯着眼睛,屏着呼吸,僵着一张脸,脸色苍白——笨拙地移开目光以后,也是一副十分不快、垂头丧气的样子。
小时候,我为此非常不安。
为什么,爸爸看到我的时候,总是那样一副表情?
爸爸他讨厌我吗?
就在这种不安扩张到几乎要撕裂我的胸膛时,我听到了妈妈对流叔叔说的那段话。
那是我小学五年级的冬天。
放学以后,我让司机带我去一下妈妈的画室。圣条学园音乐厅最上层的画室,妈妈会在工作间歇去那里画画。我喜欢画画也是受了妈妈的影响。有时候还会跟妈妈站在一起,在素描本上写生,使用同一块调色板。
那天我在学校的绘画大赛得了金奖,开心不已。
为了给妈妈一个惊喜,我让音乐厅的接待员别告诉妈妈我来的事,然后偷偷地走到妈妈的画室。
轻轻推开门,发现流叔叔在里面。
“小萤真是越来越像死去的萤了。”
他们在谈论我吗……
原本要推门的手,停了下来。
但是,死去的萤是谁?
除我之外,还有别的萤吗?
我藏在门后面,侧耳倾听着。
“真是不可思议啊……小萤是你和黑崎的女儿,应该没有夏夜乃的血统,却跟与夏夜乃一模一样的萤长得这么像。”
流叔叔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洪亮,却有些失落的样子。
“是啊。”
妈妈回答。
她的声音也比平时严肃。
“黑崎大概是觉得自己受了什么惩罚吧。”
妈妈称爸爸为“黑崎”。
即使结了婚,妈妈还是叫“姬仓”,爸爸叫“黑崎”,并不同姓。
为什么爸爸会觉得受到惩罚呢?
因为我和萤长得很像?
每次看到我时那种痛苦的表情,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我在爸爸眼里是“惩罚”吗?萤——夏夜乃——到底是谁?
我感到胸口一下子变得冰凉,脑中一片混乱。我弓着身子轻手轻脚,比来的时候更加小心,急急忙忙地离开了画室。
是我让爸爸感到痛苦的!
身体好像被某种东西贯穿了!
爸爸很少回家,假日的时候不出自己的房间,都是因为不想看见我!
一回到家我就扑到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眼泪止也止不住。
心里像是有一把刀在绞,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脑袋也针刺般疼。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也只是在被子底下回答说“不想吃”。过了一会儿,妈妈来到我的房间。
我还是窝在被子底下,抽抽嗒嗒地哭着。
“小萤,你今天来画室了吧?”
妈妈爽快地问。
我吃了一惊,屏住呼吸,没有回答。
“你在门外听到我和流人的话了吧?”
妈妈又干脆地这么问我。
我从被子底下露出半个头,妈妈用温柔体贴的眼神望着我。
我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身体微微发抖。妈妈坐在床沿上,温柔地把手环在我背后,抱起我。
妈妈身上的香水味道有点太浓。但却是让我能够放松舒适的味道。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还在抽噎。
“妈、妈妈……爸爸一直那么痛苦的样子,是因为我的原因吗?
因为我跟死去的‘萤’很像?……萤、萤和夏夜乃到底是谁?爸爸他讨厌我吗?”
我的脸上满是泪痕,断断续续地问着这些问题。妈妈平静地回答我道。
“‘萤’是跟你有一半相同血统的姐姐。”
“姐姐?”
“对,是夏夜乃所生的黑崎的女儿。”
爸爸在跟妈妈结婚前,曾经跟别人结过婚的事,我听亲戚说过,所以知道。
他们说爸爸原来的妻子因为意外去世了,爸爸把她的财产占为己有。
但是,爸爸跟之前的太太不是没有生小孩吗?
“夏夜乃……以前是……爸爸的,太太吗?”
妈妈的眼睛,霎那有些忧郁。
“不是。黑崎没能跟夏夜乃结婚。”
“就像妈妈跟流叔叔那样吗?”
“也不是那样。但是,对黑崎来说,夏夜乃是永远的——最爱的人。”
永远的——最爱?
“比起妈妈来……更喜欢那位夏夜乃吗?”
我又快哭出来了。妈妈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
“是的。夏夜乃也是一样。就像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那样,两个人互相深爱着。”
“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
妈妈告诉我,这是《呼啸山庄》这本小说里的人物。然后,妈妈用沉稳的声音,把爸爸和夏夜乃的故事告诉了我。
爸爸跟夏夜乃,就像彼此共享着一个灵魂一样,互相深爱着。
夏夜乃跟别的人结了婚。
但是,夏夜乃却生下了爸爸的孩子。
被起名叫做萤,长得跟夏夜乃一模一样的那个孩子,到底怎么样了?
“‘萤’也是……拼命地爱着黑崎哦。爱着自己的父亲。”
我凝神听着妈妈的话。耳边像是有强风呼啸一般。
爱着?我爸爸?可他们不是血缘相连吗?
“萤”得了跟夏夜乃一样的病,去世了。
爸爸不能接受“萤”的恋情。
具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妈妈并没有详细跟我说。但是,对这三个人的心情和感受,却非常仔细地说给了我听。
“对你来说,一定还很难接受这些吧。”
我露出苦笑来。的确,对十一岁的我来说,这样的故事太复杂太脱离现实,无法轻易被接受。
但是,那股似乎正席卷草木,吹遍荒野的狂风,却一直在耳内呼啸不已。
“小萤,爸爸他并没有讨厌你。圣诞节的早上,寄来礼物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最后,妈妈这样温和地问我。
圣诞节的早上?
每次醒来,都会发现在枕头边有扎着蝴蝶结的布偶或是画册。
当然,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了,那并不是圣诞老人送来的。
半夜时分,我装出睡觉的样子,小心呼吸着,听到那蹑手蹑脚进入我房间的声音,到底是谁发出的?
置于枕边的那小小的重量,发出烟草味道的冰冷的呼吸,是来自谁的?
就算是因工作在国外出差,圣诞前夜也一定会打开孩子的房门。
于是每当我一睁眼,礼物都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