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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与饴糖色的日常(2 / 2)




当然罗伦斯没有事事都娇惯她,而且因为柯尔和缪莉出门后店里人手不足,赫萝也相应地干了一些活。



没有争执没有骚动,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去。



赫萝曾说过这样平凡的每一天虽然幸福,但她害怕自己终会将它们遗忘。不过,这一忧虑也靠着纸和笔解决了。



如此一来总算告一段落,平安无事,家内安全,商贩繁盛……罗伦斯心想,可没想到却等来了这么一个结果。



比起惊愕,他更多地感觉难以置信——难道赫萝还有什么不满吗?



无论赫萝怎么样任性,她总会选出一个绝妙的角度,让罗伦斯觉得自己不答应她就是气量狭隘。



可是,稿纸上的内容却明显地露出了不止一条尾巴。



赫萝写下的东西里,一定还有更多这样的犯行。



到底是为什么?



话说回来,留下这样粗心的证据,这根本就不是赫萝的作风。



自从赫萝开始写东西以来,她就不怎么愿意让人看自己的手稿——或许是因为害羞,总之罗伦斯尊重了她的意见。莫非,于是赫萝便喜滋滋地把这当作了一种勋章,夸耀似地记下了这些没有暴露的秘密。



与其说是生气,罗伦斯更感到伤心。他觉得赫萝不该是这样卑劣的人。



如果能两个人一起烤了洋葱来吃该多好,罗伦斯心想到。怀着期待打碎粘土看到里面的洋葱,为成功或失败一喜一忧,这该有多么开心。格瓦斯若是和赛莉姆或是汉娜一起喝,也应该会更美味。两个人一起开动脑筋研究如何花更少的钱把酒做得更好喝,一定会非常有趣。



对这些最有感触的,难道不应该是赫萝吗。



但是,想到这里,罗伦斯猛地回过神来。该不会,赫萝还怀抱着什么自己未曾发现的烦恼?



就算洋洋得意地独占美味食物这种倾向不能说是没有,可是偷偷酿酒独自一个人喝,这也是另一回事了。如果赫萝是有什么不能对自己倾诉的苦恼,于是打算借酒浇愁呢? 如果她在纸上流水账般的记录,其实是一种独特的暗号,是为了让自己回忆起某种不能直接言说的特别感情呢?



这样一想,罗伦斯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能够理解赫萝的行动了。想像一下她一个人小口喝着又酸又苦的格瓦斯。那副样子决称不上是一种享乐。自己真应该早点注意到。



眼下赫萝渴求的,不是苛责,是自己的亲近陪伴吗?



再例如她把包着泥的洋葱放在暖炉里,烤到柔软后拌着香草,橄榄油,撒上盐准备吃……准备吃?



不对,还是有什么不对劲。



赫萝是有什么烦恼,为了排解忧愁才偷吃东西,这一点罗伦斯模模糊糊地能够理解。她打算借酒浇愁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至于到兴冲冲地准备好香草、盐、橄榄油,摆出如此万全的架势来吗? 不管怎么想,当时赫萝的表情一定都是在贼笑。



罗伦斯盯着赫萝。眼前的这一切,总也没办法连成一条线。



他眯起眼,嘴角歪成不悦的角度。



最后发出一声长叹。



「喂,赫萝。」



随便汝怎样好了——一副自暴自弃模样的赫萝,带着如此表情朝他瞟了过来。



罗伦斯抓了抓自己的刘海。



「你写在这上面的东西,全是假的吧。」



赫萝那原本怠惰地垂着的耳朵和尾巴,猛地一下伸直了。



「我读完这些,一怒之下要摸着烟囱没收那些格瓦斯。但是却找不到酒瓶。怎么回事? 然后我会这样质问你。接着你就落水的猫儿一样发着抖,满口重复说不知道。我一定还会再接着问。然后呢?」



赫萝闭着眼睛听完,像是要努力伸长自己的个子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



这口气吐出来时,她脸上已经变成了苦笑。



「然后,咱会咯咯地笑汝一通。」



「……」



罗伦斯一脸嫌弃地猛地把头拧向一边,赫萝却抖着肩膀开始大笑,还像是嬉闹般抱了过来。



「别生气呀。咱又不是成心想陷害汝。」



赫萝露出一副拙劣的笑容,似乎是要讨好罗伦斯。但罗伦斯只是冷冷地答道。



「谁知道呢。」



「啥……这个、大笨驴!」



他的脚尖被赫萝用力踩了一下。



不过,赫萝似乎还是展现出了足够的通情达理,在自己的话遭受质疑之后,能意识到自己多少也有些过错。她慢吞吞地解释道。



「唔。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写下来之后,咱才发现以前都不知道写字儿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可是每天又没有那么多东西好让咱写,咱就想象着,要是发生了这些这些该多开心,然后记在纸上。」



罗伦斯看了看那叠稿纸,皱了皱眉头。



「这些全都是吗?」



「这个嘛……大概一半。」



赫萝的表情虽然好像是颇有余裕,但她的害羞只要看一眼耳朵和尾巴就能明白。



只有贵族宅邸中的少女在无所事事时,才会沉迷于写作想象出的故事,将这当作一种打发时间的游戏。赫萝为什么不愿意让自己看到纸上的内容,罗伦斯有点能理解了。



事实上,罗伦斯自己也漏掉了些什么。



「话说回来,这么豪华的早饭可不常有,我本来一开始就应该发现的。」



「多么哀伤的故事呀。咱怀着悲痛的心情,一边心想着『多想吃一次这样的饭食』,一边在纸上写……」



赫萝说着,还用双手做出擦去眼角泪水的动作。但昨晚的剩饭之所以没有出现在早餐桌上,正是因为赫萝在当晚就已经将它们消灭得一干二净了。



「那,把加蜂蜜的葡萄酒卖出高价,这件事呢?」



「那可是真的。只是,那些客人都醉得站不稳了,酒没喝几口就洒得到处都是。白费了咱一番苦心呐。」



这么说来,多出的铜币也是他们醉眼朦胧下数错的吧。



「格瓦斯呢? 你真的没有偷偷酿?」



罗伦斯刚问完,赫萝便移开了视线。



「喂,你啊……」



「咱,咱真没有酿成! 只是去问了问酿酒的法子!」



视线稍微在赫萝身上停留一下,她便不满地朝罗伦斯瞪了过来。



到底是自称贤狼,赫萝也有她不可退让的自尊。



看起来她的供述不像是在骗人。



「……咱不知道客人们是为啥要心血来潮地禁什么食,总之有时候得去烤黑面包对吧? 但是,那些黑面包老是会剩下。汝要是跟咱一样不得把那些剩下的东西都吃完,就明白咱为啥要这样了。」



「啊,所以你是想换个办法,好处理掉那些黑面包吗……」



「唔。其实呀……咱还是做过一次的,但是失败了。所以咱说的是没酿成,这不是骗人的。」



「……」



罗伦斯朝赫萝投去既惊讶又无奈的视线,结果她竟然像缪莉一样,嬉皮笑脸地歪起脑袋来。



「早上有豪华的饭菜,打起一股劲儿把不愿意干的活干完了又可以吃好吃的,还能喝点酒,这样的一天够理想的吧? 咱呀,就想要过上这样的每一天。汝说呢,老爷?」



赫萝又紧紧抱住了罗伦斯,像是撒娇一样把脸在他的胸前蹭来蹭去,尾巴摇动的模样也表明她的心情现在非常好。罗伦斯一下子垂下了肩膀。



「娶了一个勤俭持家,连愿望都这么小的老婆,我还真是幸福啊。」



「噗噗。是吧,是吧?」



还没听出这是在揶揄吗,罗伦斯在心里小声嘟囔道。不过赫萝当然应该是故意无视了的。



赫萝还是这副老样子,不知道该感到无奈,还是该苦笑。



罗伦斯把手环在她背后,说。



「那,首先从洋葱开始?」



「唔?」



「你写的这些,是准备要很久很久以后再读的,在这旅店里度过的每一天的记录,对吧?」



赫萝睁大眼睛,耳朵和尾巴上的毛一下子鼓了起来。



「还是说,一听到要吃洋葱就吓得站不起来了?」



罗伦斯坏心眼地说完,赫萝立马撅起嘴踩了他的两只脚。



「咱又不是狗!*」



[*注:洋葱可能使狗出现溶血性贫血,严重时可致命。]



罗伦斯一脸淡然地听完,耸了耸肩算是回答。



「至于格瓦斯,如果那样能方便你处理掉黑面包,我觉得也很好。而且扫烟囱和擦灰之后,你因为麻烦所以想要一点奖励的心情我也能理解。」



赫萝起先还是一副怀疑的眼神,过了一会儿她才终于相信罗伦斯的话,露出一副『咱说得没错吧?』似的笑脸。



「能把讨厌的事情变成喜欢的,那就是赚到了非常大的一笔财富。说是能够愉快一生的秘诀也不为过。」



「嗯。」



说完,罗伦斯和啪踏啪踏摇着尾巴的赫萝一同笑了起来。「——然后」,他又开口说道。



「洋葱和格瓦斯就当作明天的期盼,咱们该睡觉了。」



时候已经很晚了。即便在夜晚热闹喧嚣的纽希拉,现在也到了人们都静静入眠的时刻。



罗伦斯用环在赫萝背上的手搂着她娇小的身体,朝床边走去。



但他立马停下了脚步。因为赫萝还站在原地不不动。



「赫萝?」



「大笨驴。」



说完,她轻巧地钻出了罗伦斯的怀抱。



然后不理会一旁惊讶的罗伦斯,急匆匆地穿戴好从卧室外出时总不离身的,遮盖耳朵用的三角头巾,还有挡尾巴用的裹腰裙。



「汝不是为了钱连性命都可以舍弃的商人呗?」



一股讨厌的预感涌上心头。可是这个时候,罗伦斯的手已经被穿戴妥当的赫萝拉住了。



「时间即金钱。何况,为了咱理想中的一天,还有好多事得去做呐。」



她一面抱住罗伦斯的手臂将他往外拉,一面朝桌上努了努下巴。



那里有赫萝一天从早写到晚的稿纸。



当罗伦斯很快将视线从稿纸转回赫萝脸上时,他看到赫萝故意露出满脸笑眯眯的表情。



「……你该不会,是打算把上面写的全都实现一遍吧?」



赫萝的笑脸中参杂上了一丝促狭,嘴唇后的狼牙,还有那双赤红的琥珀色眼睛中则反射出怪异的光来。



「咱是寄宿在麦粒中,司掌其丰作,一时还被当作神来崇拜的贤狼赫萝。汝瞧,人世间的预言之类,不是还有很多夸咱的呗?」



如果说赫萝的女儿缪莉是一只盯紧猎物飞奔过去的狼,那么赫萝就是趁着暗夜从猎物身后扑袭的狼。



「还是说,汝想让咱在遥远的未来一个人被留下之后,读完了这些那些,一边啜泣一边心想『啊啊好想跟掌柜的来一回试试看』……咱这样汝也不心疼呗?」



「唔咕」



这是赫萝每次提任性要求时,最拿手的技巧。



——让罗伦斯觉得只要拒绝了她,就表明自己心胸非常狭隘。



汝打算怎么着? 那双盯着自己的红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自信。



罗伦斯与那道视线对抗了一会儿,但赫萝越来越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最终罗伦斯投降了。



因为,如果能看到赫萝开心的表情,到头来自己也会跟着开心。



「只是。」



能附加这样一句也算是他的成长了。罗伦斯在心中对自己解释说。



「你也得努力,要把村里的流言消灭得干干净净。」



赫萝的年纪不会增长,无论过了多久她都会是年轻少女的模样。今后类似的谣言也一定还会再出现。



可要说心境沉稳到能无视种种谣言,罗伦斯离那个年纪还很远。



何况,这个话题还关乎男性的体面。



「噗噗。」



赫萝扑哧一下笑起来,活像小麦粉堆成的山塌下来一样。



「好吧好吧,汝也是个男孩子呐。」



说完,她拉起罗伦斯的手,朝那手背上闻了闻,接着轻轻在小指根处亲了一口。



「咱一定好好表现,让大伙儿都看着像是咱被汝给迷住了。」



赫萝说完,罗伦斯也像她刚才一样,拉着赫萝的手,猛地把她拉向自己身边。



「不是『看着像』,而是让他们『明白』就是那样,这才对吧。」



赫萝望着罗伦斯脸上不满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然后扬起一边的嘴角露出大胆笑容,就像是对罗伦斯表示『汝还真敢说』一样。



「不对。看着像是咱被汝给迷住了,这才没错。毕竟实际上是汝迷上了咱呀。」



「哦? 那,是谁在我稍微忙起来的时候立马就不开心,然后缠着人想要撒娇的?」



「啥——」



两人吵着离开了卧房。



尽管彼此都吊着眉毛,嘴角被讽刺气得歪曲,说出的话也像是给伤口涂盐一样,可他们却默契地在离开后顺手静静闭上门,穿过走廊时也始终十指相扣。



(狼与饴糖色的日常 插图2)



「所以咱才说,汝不管过了多久都是个大笨驴。」



「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贤狼的名声要打折扣喽。」



连蜡烛也不拿,走在黑暗的旅店走廊中,罗伦斯想起了刚遇到赫萝没多久时的事。



当时他们在狭窄的马车上度过了好几个夜晚。吵起来的时候会真的对对方生气,还有过感情猛烈爆发,程度高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无法理解的激烈争执。



无论是好是坏,要完全回想起当时的心情,已经是不可能了。



岁月流逝真是不可思议,而他们积攒下的众多经验,也好像晚上睡觉时盖在身上的重重毛毯一样。让他们能耐受得住任何寒冷,即便在熟睡时被刺上一刀,刀刃也无法完全刺穿毛毯。罗伦斯能够确信,自己绝不会和赫萝分开。



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失去了同等分量的东西。那时暴露出的鲜明情感,如今已经变成了位于遥远世界,只能模模糊糊感受到的东西。罗伦斯怀念它们,也会为失去这些而感到悲伤。



但是,买东西时为钱包中减少的货币而哀叹,这是愚人的行为。



用那些货币买得的东西所拥有的绝妙之处,是远胜于失去的货币本身的。



「一个大概不够。给,汝拿着。咱去把油壶取来。」



溜进储藏间,从赫萝手中接过两三颗洋葱后,罗伦斯笑了。



「确实不够啊。」



罗伦斯用失去的那些换得了赫萝。要尽情享受和赫萝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寻常的觉悟是不够的。



「顺带也把装麦酒的瓮拿来呗。」



赫萝的眼睛闪闪发亮,在黑暗中也能清楚地看到。



「干坏事的人可是汝。咱到时候就给汉娜这么说。」



旅店主人是罗伦斯,但后厨则是汉娜的天下。即便是罗伦斯,偷吃东西被发现后也免不了受到叱责。



「你一副宿醉模样,摇摇晃晃地扯那样的谎话,到底是谁干了坏事还不是一目了然?」



赫萝立刻鼓起面颊来,但很快她又泄了气,咯咯地笑着说。



「那,咱们比一比好呗。」



「这酒可不是用来让你比酒量的。」



「嗬,汝想逃呀。」



「毕竟绅士就该替别人承担恶名啊。」



赫萝咬着嘴唇,露出难以言喻的愉快表情,同罗伦斯嬉闹着。



这种像孩子一样的交流让罗伦斯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年轻了十岁,甚至二十岁。



他像盗贼的同伙一样小声开口说。



「好啦,快点拿货走人。被发现后可就麻烦了。」



「汝到仓库去把黏土拿来。咱发现黏土包得越厚最后烤出来就越甜。汝多拿点儿。」



「哦,你这么说就好像——」



说到这里,罗伦斯咽下了后面的话。



赫萝愣了一下,但罗伦斯冲她笑了笑搪塞了过去。



「我知道了。那就在暖炉前汇合吧。」



「唔。」



说完,罗伦斯弯下腰,而赫萝则踮起脚尖,两人轻轻接完吻后开始了各自的任务。



洋葱和他们两人也很像。罗伦斯朝店后的仓库走去时心想到。积累的经验越厚,其内里就越甜。虽然有时候也会让人觉得这样是不是甜得过头了,可那也别有一番风情。



准备好该拿的东西后,罗伦斯急匆匆地走向大厅的暖炉。房间里没有熬夜的客人,被灰盖住的炽红木炭发出滋滋响声。赫萝也刚刚好在这时进来,两人看着彼此的模样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无论穷尽怎样的辞藻,要描述这一瞬间的感情都是不可能的。



「赫萝。」



「唔嗯?」



罗伦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浮现出微笑。赫萝也像是觉察到了他的心意,如同淘气的小女孩般咧开嘴笑了起来。



日常不会一成不变地重复。生活中的愉快也不会有止境。



在这草木皆眠的夜里,眼前的场景让罗伦斯有了如此的确信。



(《狼与饴糖色的日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