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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 2)




“那天突然命我为寺人,前来负责照看二位的起居。”



“如今的天官长是?”



“立昌大人。曾是春官长的府吏,想必项梁大人不是很熟悉。”



“听说皆白大人下落不明?”



在项梁前往文州平叛时,天官长是皆白。



“皆白大人因蚀失踪,至今尚无音信。”



“是吗……”项梁嘟囔着说。泰麒显得更加自责。



“当时,让很多人蒙受灾害了吧……”



“……是……是的,不过那也……”



平仲安慰说毕竟那是蚀,谁也没办法。接下来的谈话中,二人还了解到,曾经骁宗信任的高官中,只有春官长张运尚留在朝中。冢宰咏仲在鸣蚀发生时受了重伤,最终不治身亡。皆白下落不明,地官长宣角在阿选的肃清中被处决。秋官长花影、夏官长芭墨逃出王宫,不知所踪。冬官长琅灿被撤职。



“琅灿大人还好吧?”



“应是无事。下官职小位卑,不知详情,却也未曾听说遭到处决或是出逃在外。”



“所以宫中还是有一些传言的是吗?”



“说实话,如今王宫中,谁也不知道内部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大家所能知道的,仅仅是自己周围的一些事情。对于其他事情,也就只有一些风言风语了。”



“也就是说,有人在某一个阶段,将消息截断了。”



平仲歪着头,似乎在思考。



“如果要说是有谁在故意阻止消息的流通,倒也不觉得。一定要说是什么原因的话,那可能是太分散了。”



“分散?”



项梁这么一问,平仲再次思考了起来。想了一会儿,似乎没有找到更好的词。恐怕是一种无法言传的感觉。



平仲入宫,是在骄王治世的后期。从高官的府吏起步,一路慢慢走过来。当时,国家尚有一个主体。由于是治世后期,朝廷中虽出现一些乱象,也有人担心国家将要颠覆,可平仲确确实实还能感受到自己还属于这个国家,自己是国家的一部分。如果自己有所懈怠,将会为同僚和上司带来困扰,同时也会为其他官署添麻烦。也就是说,个人与集体之间,是存在因果关系的。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即使不明白也能够找到人问个明白。他知道自己在一个整体中的位置和作用。



无论是在骄王末期还是王位空置期,平仲都这么认为。虽然国家大乱,可乱中有序。他还是能够知道在这一片混乱中自己该做什么。整套官僚系统仍然在起作用。即使不直接与对方面对面,也能够知道自己在与谁打交道,事情该如何进行。最终结果如何也能够通过各种渠道得知。——简单来说,他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与“人”打交道。



即使是在阿选的王朝,一开始也是如此。虽说朝政混乱,可何处有阻滞、何处不健全、应该怎么做等等,大体上也是能够得知的。可慢慢地,越来越模糊。



或许是因为鸣蚀导致众多高官死亡或行踪不明,加之阿选在巩固自身权力时更换或是处决了一批官吏,至使官员流动较大,甚至都还来不及相互记住姓名长相和为人。如此一来,整个组织形式就变得捉摸不透了。其实,这种情形在骄王后期以及王位空置期也曾出现过。就连骁宗登基初期也偶尔存在这样的现象。然而,像现在这样,完全不知道朝廷高官卸任后由谁接任、或接任者是何来由、甚至究竟有没有人接任、如果有的话在做什么——却是从未出现过。



且不说阿选究竟是假王还是伪王,总之,没人能见到他。六官长虽有名有姓,却不知其底细。仅仅是知道有人担任六官之职而已,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在做什么。无人知晓他们以什么样的目的和如何运营朝政。众人觉得形势从最初的模糊到不解,再到困惑,最终感到了无助。似乎出现了一团迷雾,将四周的一切全部吞噬。



有一点是能够得知的,那就是阿选现在占据着玉座。还知道他在蚀发生后朝廷一片混乱之际尽力收拾残局,并逐步掌握整个朝廷。众人所知的,仅到阿选登上王位后肃清骁宗麾下官员、任用自己的亲信,接着将敌对势力全部排除为止。然而,形势的变化就发生在这个过程中。就平仲所知,骁宗时代太宰是皆白。自从因蚀行踪不明后,由太宰补填补空缺。太宰补将王宫秩序按照阿选的意思整治了后,不知何时就已经不在位了。指令减少了,传言也慢慢减少,连人都见不到了——他就这么消失了。



接下来担任太宰就是立昌了。他原本是春官长的一名府吏,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破格任命。府吏是最低级别的官僚,突然被任命为六官长之一,这让人大为吃惊。没有人知道他有何经历、有何功勋,甚至连他的为人都不清楚。至少平仲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此人的来历。而且,所谓的“春官长”,究竟是指骁宗时代的春官长张运,还是现任春官长?无人清楚立昌在做什么,之前一直推进的天官重组也处于中断状态。高官流动大,许多职务都空置无人。平仲的上司就一直空缺。有时突然会有指令下达,可这指令是从何处发出、有何意图一概不知。向传令之人询问,对方也是一脸迷茫。接着又会接到完全相反的指令。那么这两个指令如何抉择?即使询问也得不到明确的回答。如果坚持继续询问,则连回应都没有了。并不是因为其中某个指令撤销了,而是单纯不再回应了。如此一来,也就只能继续执行能够执行的指令。他曾推测会不会是上面进行了权力斗争,败下来的一方就没有了回应,可仔细想想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再后来,连能够执行的指令也慢慢无人问津,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什么事都是这样……”平仲说,“下官实在是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次也是一样。平仲本是天官司声,负责整理官员管理的律令和制度。可突然调任为寺人。也不知道是谁决定的,因为什么而调动。就这么突然被负责掌管王和宰辅生活的内小臣叫去,说是任命你为寺人,前去照顾“自称台辅之人”。从司声到寺人,从官位来说是降职。平仲不知是不是自己工作有差错,可对方并未告知,只是让他快去。也没有透露是何处来的指示、具体要如何行事。平仲去问自己的直接上官侍御,可侍御根本连调任一事都没听说过。其后,不知上面经过怎样的协调,侍御指示他按指示行事,所以才来到了这里。



当时指示的内容是:有人自称台辅,暂扣在路门。现命你前去妥善照看。



平仲当时问如何安排住处,是否可以安置到仁重殿。对方让其稍等,不久后回复说现下带回六寝,时机尚早。接下来平仲又询问该安置何处、住处规格如何、多长时间、如何接待等等,均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最后确定了安置的场所,可平仲去找相关管理人员交接钥匙时,对方却说没有接到任何指示。膳食、被褥等物也是如此。平仲不得不一个一个去找负责的官员,出示下达的命令,接着将事情解释一遍才得以解决。



“话说回来,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因此,下官等只好按照上面的指示行事,指示以外的事,就只能凭自己的判断处理。我想上面可能也是如此。恐怕所有国官都是如此。”



整个王宫似乎都被浓雾所包围,虽能看到周围的景象,可距离稍远就捉摸不透了。



听平仲说完后,项梁这才意识到,这就是现在戴国国政的形势了,正因如此,国家无法对臣民做任何事情。戴国已经失去了作为国家政治的体制了。



“那么阿选呢?他在做什么?”



项梁自言自语到。平仲以为在问自己,回答到:“据说阿选大人一直身处深宫内院,极少露面。”



“不出来了?”



“是。朝廷现下由张运大人及其亲信掌权。阿选大人将所有事务都交给张运大人管理,自己不出来。——不对,”平仲转而低声说,“有人说是张运大人趁阿选大人不理朝政之际,独揽朝廷大权。下官被任命为寺人后也多方打听,台辅回来一事,恐怕阿选大人并不知情……”



“张运把事情隐瞒了下来?”



“极有可能。但也可能是其他人,这下官就无从知晓了。”



片刻,平仲又说:“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下官觉得朝廷气氛很诡异。明明有这么多官员,却感觉像是处于一个无人的废墟。”



当听闻泰麒回来并承认阿选为新王时,平仲内心是欣喜的,他认为只要有王在位,戴国就有望恢复秩序。一个伪朝将正式洗白,作为朝廷的一员,平仲当然感到高兴。然而,王宫中却全然没有一丝欢欣的气象。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甚至能感到一股紧张感,似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观事态如何发展。”



说完,平仲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抱歉,下官说得太多,请台辅和项梁大人忘掉下官刚才所说的。”



“不用担心,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平仲稍感安心,他低下头来,掏出抹布开始随意地擦拭起房间里的家具来。项梁见他慌张的样子,再看向泰麒。虽未说什么,但泰麒也已经从项梁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意思,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泰麒归来一事阿选并不知情——事实果真如此吗?即阿选不知道泰麒指认自己为新王。那么是张运把消息截断了吗?也就是说,张运对“新王阿选”并不持欢迎态度。



就在项梁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浃和正朝着王宫深处走去。她抱着找来的衣服,一路小跑赶往燕朝。穿过外殿连绵的楼阁,拐过长廊向东走去。穿过朝堂大门,走向六官长府。



在天官长府门前,浃和被守门军士叫住。



“请通报立昌大人,浃和有要事相告。”



不久,立昌的下官来到门口,将浃和领入正殿。正殿中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一脸严肃地等着他。正是此人将浃和从一介使女任命为女御。



浃和跪下说:“来着正是台辅。”



“确定吗?”



“千真万确。”浃和点头说到。浃和曾是泰麒的女官,常常伴随左右。虽过去六年,外貌有所变化,但可以确定是他。



立昌重重地点了点头。



“做得很好。你继续留在台辅身边。”



“可台辅身边现下物资不足……”



“交给你了。要人要物尽管开口。”



“是。”浃和俯首说到。



“给我好好伺候。还有,别忘了——”



浃和点头说:“下官明白,有何动静将如实向大人禀报。”



立昌满意地笑了起来。



6



实际上,当泰麒自投罗网并声称阿选为新王的消息从鸿基城门传来后,就如同闪电一般瞬间传遍了整个王宫。



“真的是台辅吗?”



“应当不假。”



“不过,台辅当年还在白圭宫是尚是一名幼童,没人见过他长大后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不会有人傻到谎称麒麟的。”



“通常情况下自然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的,从一头金发便能分辨出来。——然而,戴国的麒麟是黑麒。”



这时,大家都沉默了下来。若是无法从头发的颜色来判断,那么,该如何确认这自称麒麟之人的真假呢?



“就算是长大了,相貌总会跟之前有些相似。”



有可能,但也有可能变得与之前完全不一样。总之,有必要让之前认识泰麒的人前去进行确认。——这只有天上的人才能知道。于是,消息从凌云山的山麓一路上传,越过路门抵达了天上。



“天官有人知道吗?——或者是瑞州六官。”



“怎么可能!”一名曾是天官的人答道,“我们哪有机会仔细端详台辅的样貌。于礼不符。”



他们之前在泰麒面前通常是俯身低头的。



“与其让我辨认长大后的泰麒,还不如让我分辨皇宫的地砖纹路来得容易。”



“虽然对幼年的台辅略有印象,可也就是年幼这一点,其他的无法记住。”



“能够认出长大后的台辅的,恐怕除骁宗外别无他人。”



然而,骁宗并不在这里。



“要不,就是瑞州令尹,或是瑞州师的李斋——”



“之前的六官呢?”



这样的慌乱传至了王宫深处。



“以前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走了,只有——”



下官来到冢宰府前报告说:“只有曾是冬官长的琅灿大人,和曾是春官长的冢宰大人了。”



冢宰——曾经的春官长大宗伯张运沉吟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来……”



张运当时虽是春官长,却不是骁宗旧部出身,因此不像李斋等人与泰麒有私交。能见到泰麒时也仅仅是朝议时,从朝堂远远看着。能够近距离接触并交谈的机会屈指可数,并且通常都是伏地叩首,并不能仔细端详泰麒的样貌。



“若是琅灿,或是当时的禁军将军严赵的话……”



这二人均是骁宗旧部,与泰麒也往来甚密。——可是,其中最核心的问题并不在这里。



“比起核查台辅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真的说了阿选大人是新王吗?”



“是,确实如此说的。”



“这话是真是假?”



冢宰府中,张运把亲信都叫到身边商议,可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或者是说……”张运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即是骁宗已死,是这样吗?”



“可白雉呢?”



若是骁宗已死,那么现在白雉应是掉落了。可目前还没有收到白雉掉落的消息。话说回来,也没有人每天都去确认白雉的死活。说不定就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鸣叫末声后就掉落。



“下官立刻差人打探。”



下官说完立刻冲出冢宰府,吩咐下人到西宫打探。受大卜府之命,二声氏立刻前往二声宫。曾停留着白雉的白银树枝上空空荡荡,可在树根附近却有一个小土堆,上面插着一支竹筒。



二声氏屈身将耳朵凑近竹筒。竹筒通向埋在地里的一个大陶缸。将耳朵凑近,能够听到陶缸中传来阵阵声响。那是被困在缸中的鸟儿发出的声响。



白雉并未掉落。得知这个消息,张运等人愈加困惑不解。



“——那么也就是并没有新的天命。”



“难道台辅会说谎吗?”



“怎么会这样?”



“麒麟从无虚言。”



“又或许并不是台辅本人的意志,而是被他人利用?”



“幕后有人操纵吗?”



听着大家的议论,张运歪着头思考着。是否真的有人在背后操纵泰麒?还是这本来就是泰麒本身的意志?若是如此那么目的是什么?为何要以身犯险呢?



“当前还是应该先判断来人的真伪。”



“阿选大人应该是能够——”



“不可!”张运打断说,“轻易让他见到阿选大人,若是有个万一那可如何交代?应该还有其他人可以确认来人的身份。——天官呢?”



张运看向天官长立昌。



“下官刚刚上任不太清楚。不过,应是有曾经在台辅身边服侍之人。最亲近的应当是瑞州天官,可台辅似乎经常在骁宗身边,所以下官认为也许骁宗曾经的近侍天官更加……”



张运命立昌赶紧把人找来,于是,浃和被送到了泰麒身边。



——今天,浃和回报说来人确是泰麒没错。



“麒麟真会作出对王不利的行动吗?”有人问到,“若天意仍在骁宗,那么台辅怎么可能否定天意?”



“话虽如此……”



“是不是有可能即使骁宗没死,由于某种原因天命转移了呢?”



“似乎只能这么认为……”



张运陷入了思考。



“问题是,要不要把这事禀告阿选大人呢?”



张运最终选择不向阿选报告,同时也命令在场所有人不许向阿选报告。毕竟事出突然,风传起来不知将如何收拾。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阿选身边的下官从不过问所命以外之事,即使有任何风言风语传来,也不会轻易报告阿选。



“台辅——或是操纵台辅敌对阿选大人之人应是另有所图。若是轻易让他见到阿选,恐怕会正中下怀,我们不能让他得逞。在得知其真意之前,一定不能让他见到阿选大人。”地官长说到。



若是阿选得知此事,必会想要见到泰麒。在那之前,还是先调查清楚为好。



“总之先打探清楚骁宗的追随者是否有任何动静。同时,彻底调查曾经是否有过类似的例子,包括其他各国的资料在内。在查清楚之前万万不可传到阿选大人耳中。”



众人点头同意。



7



巨大的岩石耸立在四周,岩石断崖下面,是鸿基的街道。秋色一日比一日浓厚,无论是呼啸的风还是无边的天空,都带上了冬日的气息。沿着断崖,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栈道,栈道上设有多处可供人停留的平台。其中一处最高的、邻近绝壁的平台处,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个身影的手臂上,停着一只鸟。那个人影站在平台的边缘处,望着下界,丝毫没有恐惧的样子。看了一段时间后,那人将鸟放飞到空中。



鸟拍打着翅膀,向北方飞去。



那是一名少女。她穿着一身私服。在凌云山上不穿官服者,必是因个人权限可逗留于王宫之人。她身穿短袍,搭配着一件大氅,虽是常服,用料却可匹敌昂贵的朝服。左右腰间还分别各配有一柄刀。她站在沿栈道修筑的围栏上,双脚前段已经伸出围栏,在山间的寒风中却全无丝毫动摇。



少女望向那只鸟飞去的方向,见鸟消失后,从围栏上翻身下来,沿着栈道往来时的方向走去。通过一扇门后,继续沿着栈道往下走,多次迂回折返,终于来到了一处露台。



露台前方耸立着一扇巨大的门,那是禁门。无论是露台还是周围,都不见半个人影。门的一旁建有一座小屋,这小屋看上去像是从断崖处穿出来一般。从露台对面一处一字型洞口往露台望去,可以看到一名官员呆呆地站着,眼神空洞地望向一旁的少女,脸上没有展露出丝毫表情。——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少女不在意。国家虽然不再失去了条理,但这名官员仍然忠于他的职守。他的职责是查明接近禁门之人的身份,而他已然知道这名少女是谁要做什么,所以不必再问。



少女瞥了一眼后,继续往前走。前方有一间将断崖削去一块后建成的屋子,那是厩舍。这间厩舍是用于停放王的骑乘、以及来访者与守门兵士的骑乘的场所。厩舍一旁是把守禁门的兵士驻屯所。驻屯所内当下站着五名兵士,同样是面无表情,就这么直直地站着,像雕像一般。立在门旁的一名阍人也是一样,一动不动地看向少女。他们都认识她,对于她在禁门周边走动也已经习以为常。可如果是对于不认识的人,则会立即倾巢而出,若是入侵者,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这座王宫就是如此冷酷和无情。



走到厩舍旁,少女伸头往里看去。厩舍中停放的骑兽的骑位已经占了半数左右。最里面的一个骑位前蹲着一个人影,那是个男人,似乎是蹲坐在一个桶子上,巨大的身躯缩成一团。少女一脚踏入厩舍,那个人将头转了过来。看向少女的那双眼睛,并未透露出任何意外和疑惑,倒是脸上的表情似乎很复杂。至少不像其他人,只是机械地、像个傀儡似的不露声色。



“别老是阴沉着脸嘛。”



那人也不回答,只是转过头去不再看她。男人正对着的骑位中,正蹲着一只白色的虎形生物。那骑兽勇猛健壮,通体白色毛发上染着黑色条纹,尾巴足有身体那么长,眼里发出异样的光芒。



“计都,你还好吗?”



少女对骑兽说。她想更加靠近一点,但却做不到。这头驺虞不允许眼前这个男人以外的任何人靠近。骑位前设有铁栏杆,就是为了防止它突然袭击靠近它的人。骑兽或许只是不允许人靠近,但仅仅是前爪轻轻一挥,对于靠近的人来说,可是性命攸关。因此少女仅仅是站在男人身旁探身看向骑位。



“听说台辅回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驺虞,旁边想起吞咽气息的声音。



“台辅——”旁边的男人说着站起身来,他身躯健硕,站起来尤其显得高大。“耶利,你说的是真的吗?”



耶利抬头看着男人。



“那还有假?”



“是被抓回来的吗?”



“台辅自己回来的。就从大门大摇大摆地进来的。既没人抓他也没有必要抓,因为他说阿选就是新王。”



男人猛地屈身,作势要抓住耶利的肩膀,耶利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闪了过去。男人惊愕地看着耶利。



“阿选?他是王?”



“台辅是这么说的。”



“怎么可能!”



男人大吼道。



“那人就是个反贼,谋朝篡位屠戮百姓,他有什么资格做王!”



耶利斜着头看着男人。



“骁宗不也一样吗?军人不都一样?”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手里都沾了戴国国民的鲜血。阿选和骁宗都一样——严赵你也一样!”



严赵显然已经被激怒了。



“我们是因为有正当的理由。我们的手上不会沾染无辜百姓的血。”



“你若这么说,阿选杀人说不定也有正当的理由。”



“一个乱臣贼子能有什么正当理由!”



“他可不是什么乱臣贼子,这不是已经有了天命了吗?”



“胡说!”严赵厉声说道,“现在这个时候怎么可能会有新王,戴王他现在——”



严赵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脸上露出些许慌乱的神色。



“——难道你是说?”



“我想说的是,白雉至今仍未掉落。白雉未落,就不可能有新王出现。朝廷里都是这么说的。”



说完严赵仰天长叹了一声,仍看向耶利。



“你的主公是怎么说的?”



“主公说不可能。”



严赵似乎想把满腔的愤恨克制住,他一屁股坐在身旁的桶上。



“也就是说阿选不可能是新王了。那十有八九是他把台辅抓起来,逼他说的。”



“我都说了,台辅是自己回来的,话也是他自己说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耶利耸了耸肩,看向骑位中的驺虞。驺虞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耶利与严赵的争吵。



“一场暴风要来了……”



耶利喃喃地说道。严赵讶异地看着耶利。



“是主公说的,他说风暴要来了,时代将有大变动,也不知变好还是变坏。”



严赵看着耶利半晌,有些泄气地将手搭在膝盖上。



“……你主公究竟想说什么?真搞不懂。”



“我家主公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够理解的。”



严赵叹了口气,转而说道:“他……还好吗?”



“你是说台辅吗?我没有见到,不知道。”



“应该长大了吧……”



戴国的麒麟回到了王宫——庞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同是小臣的午月。



“真的吗?”



午月心中一阵欢喜,可接下来却隐隐感到些许不安。



“应该没有错。”庞淑一边磨着剑一边对午月说,表情和声音都显得很轻快。“有人确认过了,说确定是台辅没有错。而且台辅还亲口说了要指定阿选为新王。”



“难道是?”



午月脱口而出。



“难道什么?你想到了什么?”



庞淑停下手中的剑,看向午月,稚嫩的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午月自觉失言,忙摇摇头说“没什么”。庞淑看了午月一会儿,脸上露出笑容,继续磨剑。



“看来阿选大人真的是戴国的新王啊,好时代终于要来了。”



庞淑难掩兴奋的心情,他感到终于有他的用武之地了。



“是啊,”午月心不在焉地回应道。然后,他抱着一只膝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不自觉地开始咬自己的指甲。



这是内殿的一角,是宫中小臣们待机的地方。午月是五年前成为小臣的,而庞淑则是去年才来。负责护卫王的安全的小臣是从士兵中选拔来的,由于责任重大,通常是由军中兵长以上的职位来承担。兵长一般是统领一百人士兵的长官,有一定的地位,同时也就要求有相应的能力。年轻的庞淑刚刚升任兵长,接着就被选任为小臣,平时在其他小臣面前也就难免心中的骄傲和兴奋。



——一个新的王……



午月的心情有些复杂。这六年间,戴国没有麒麟,虽说阿选作为王掌管着朝廷,但对于一个国家来说,王和麒麟两者缺一不可,少了其中之一则是很不幸的。这次宰辅归来对于戴国百姓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可这些年,宰辅却不在宫中。而元凶正是阿选,阿选犯有大逆不道之罪。



午月曾是阿选的麾下,在现在的禁军左军将军成行的部下担任旅帅一职。午月与上司成行虽未参与阿选的篡位,却也不能说对王和麒麟的失踪无任何瓜葛。至少,午月认为自己是有罪的。他既没有发出质疑的声音也没有对阿选有过任何劝谏的行为,在明知阿选是篡位之后仍然没有反抗。也就是说,对于阿选的篡位,他是默认的。



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也是将麒麟从宫城逼走的那一方的人,因此,他没有资格对麒麟的归来感到欣喜。与此同时,他也隐隐感到,一个篡位之人,怎么还能光明正大地当上王呢?



——庞淑一定无法理解他的心情。



庞淑原本出身于戴国南部的凯州。在凯州师将军津梁被编入王师时一同跟来了。不管从那个方面来看,庞淑都没有参与到阿选的谋反,对戴国的现状没有任何责任。他是真心为麒麟的归来感到高兴,并认为戴国的体制将因此改变,自己也终将有用武之地。午月非常能够理解庞淑的心情。小臣平时负责王的护卫,有机会接触到王的私人空间。虽是王宫要职,可他们长久以来,一直都只是在王宫一角待机,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工作。



——这就像是养了一群闲人。



轮到自己值班时就前往待机处,只需要一直这么等着就行,一直到当班结束,自行回家,终日无所事事。另一方面,阿选也并没有让小臣来担任护卫工作。有时阿选前往内殿时,小臣会担任内殿的警卫,但这种情况很少见。午月自己也不知道阿选出行时究竟是谁、以及怎样担任护卫工作。



——为何不让人接近自己呢?



午月原是阿选的部下,即使有一些委屈,但只要阿选认可,自己便由衷地感到高兴,因此他总认为能够在阿选身边服侍,是一种至高的荣誉。但实际上却什么事情也不用做,就这样过了五年的岁月。



已经不知多少次询问过上司官员,但永远都是被告知这就是工作。但庞淑不同。



“什么时候登基呢?”



庞淑显得异常兴奋。午月只是冷冷地回答“谁知道呢?”



归泉心中感到非常苦闷,因为阿选不知何时再也不到军队里来了。



——这究竟是怎么了?



对于归泉来说,阿选是他引以为傲的主公。阿选德高望重同时能力又强,且行事果断,在战场上屡战屡胜,是骄王的第一重臣,军中评价颇高。虽说周围经常拿阿选与骁宗作比较,但在归泉心中,阿选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归泉认为,骁宗不善于与周围的人统一步调,有独断专权的一面。但阿选不同。他常常与部下聊天,说话也很有耐心,为人重感情,也很细心,让人感觉非常牢靠。这也是为什么他总见泰麒对骁宗诚惶诚恐,却对阿选无所顾忌。阿选有容人的度量,也有包容心,让人很有安心感。但骁宗没有。有时对他人表现出抗拒,也让人感觉无法接近。



因此,归泉始终都不解当初为什么是骁宗当上了王,而不是阿选。



——阿选才是王,他比骁宗更加优秀。



因此,当阿选谋反时,他认为是理所应当的。选骁宗是上天的失误,而阿选则自行纠正了。这就是正义。



那以后,归泉也暗下决心,要协助阿选向天下证明他才是名副其实的王。只要是为了主公,不管什么工作都愿意做,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要将因为上天的错误选择而扭曲的时代拉回到真正的王的身边。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阿选再也不出现了,也不与归泉等旧日的部下见面了。要见一面变得很困难,就连听到他的声音也变得求之不可得了。现下,对于曾经的旧部,阿选没有任何指示,也没有任何命令。



“阿选大人究竟是怎么了?”



归泉实在是忍受不了,于是向上司品坚询问。品坚自嘲般地笑了。



“想来必是我等已无法回应阿选大人的要求了吧。我们无法使他满意。”



“可是,我们也没有办砸任何事情呀。”



说完,归泉沉默了下来。阿选的命令,都无一例外地完成了,但是,是否真的达到了阿选预定的目标呢?比如,阿选下令清除反民,于是大家按照指示将叛乱镇压了下去,这可以说是完成了人物。可是,阿选所期望的,是一个没有反民的世界啊!从这一层意思上来说,远不能说任务完成得很漂亮。如此想来,归泉等人确实是没有达到阿选的要求。



“但是,那也不光是我们呀。”



归泉说完,品坚叹了一口气。



“那也许是我们不足之处最多的吧。我们原本在文州就没有尽全力。”



归泉说不出话来了。骁宗失踪当时,与骁宗共赴文州的正是归泉等人。他们并没有被事先告知阿选的阴谋,因此他们认为自己的任务就是保护撤围,他们也忠实地按照计划进行了。也正因为如此,说不定在这过程中做了什么妨碍阿选的计划的事。事实上骁宗当时只是失踪而并未死亡。也许是在遇到袭击时自己反而采取了阻碍袭击的行动。



“阿选大人恐怕是对我们很失望……”



品坚的语气显得很落寞,归泉也低下了头。



——确实,我们做得不好。



朝廷无法整顿,国家无法正常运行,这正是因为归泉等人没有充分工作,或是说没有进行有效的工作。况且品坚原本并非阿选嫡系的麾下。他在骄王时代隶属另一位将军。当归泉加入的时候品坚虽已在阿选帐中,但是否嫡系将士,区别还是不小的。



——可是……



归泉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阿选当面指出归泉工作有问题。那是在一次重大的失误后发生的事情。



“你怎么做事这么不得要领?”阿选脸上仍然露出温和的笑容,“看来对你来说,抓住重点似乎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归泉低头请罪,阿选却拍着归泉的后背说:“不过,也正因此值得信赖。做事不卑不亢。”



阿选安慰他说,这不能算归泉的错,而是下达命令的自己的失误,因此不必自责。



事后品坚也对他说:“阿选大人说你愚直犯傻,但你要知道,愚直也是一种资质,并非你想要便能做到,阿选大人的意思是让你好好珍惜这份资质。”



听品坚这么一说,归泉内心非常高兴。他自知有不如他人之处,因此只能努力尽责。可即使这样较之其他人仍然有所不足。这次受到阿选如此评价,自然是欣喜不已。



可如今却依然被弃如敝履。可能是阿选最终还是对自己失望了吧,认为自己是一个无能之辈。



归泉向品坚吐露了心声,品坚无奈地笑了笑,说:“阿选大人曾说过,我与归泉你很相似。这么说来,那我也与你一样,同被主公抛弃了。”



“哪里哪里,品坚大人您与在下怎可同日而语?您深谋远虑、雷厉风行,立下了赫赫功绩,与我可是完全不同。”



“但我认为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部下。”



归泉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品坚是否真这么认为。



“我可是在夸你啊。”品坚笑着说,“做你该做的事就好了。同时,也要不断提高,以期终有一日能够派上用场啊。”



归泉点头回应说:“是。”



归泉无一日不这样要求自己,以便在阿选需要时能够挺身而出,不负厚望。而现在,时机终于到来了。



——泰麒回来了,而且宣称阿选是新王。



如此一来,王朝将会有大的变动。阴沉冷峻的王宫也势必开始运作。归泉想,新的时代真的要到来了。阿选应该也不会再选择沉默,一定将会对曾经的部下下达新的指令。



——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