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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 2)




“我去传达,还请你在此等候。”



项梁说完,走向堂厅的深处。穿过北侧的后院看去,在略微高起的路亭中看到了泰麒的身影。身旁德裕跟随其左右。



——不冷吗。



这是一个以池塘为主的小而雅致的庭院。在庭院的西北角,不怎么大的池塘里侧,有一座略微高起的岩山。从岩山顶上涌出注入池子的水,变成一座细小的瀑布落下。在分成三段落下的瀑布的第二段旁边,有一座小小的路亭。泰麒似乎很喜欢这个靠近岩山山顶的路亭。从其顶上落下的小瀑布落入小小的瀑潭,水从中溢出沿着岩石的隙缝落下发出水滴声。在王宫也可能下雪的这个季节,这实在是一个过于寒冷的地方了,但泰麒可能是喜欢上这里眺望的视野吧。只要登上路亭,东侧的园林就会在脚下展开。向西南望去,就能看到面向沿海的美丽入海口,向北则一直能看到宽广的王宫的最深处。



泰麒现在似乎正在路亭与德裕说些什么,但平时,泰麒更多的是什么都不做,只是一味眺望着北方。早晨无关天气,一定会向着北方,像是祈祷什么一般行一礼。——这是前几日,自从身体不适过后开始的习惯,本人说“不稍微活动下不行”,而且因为文远等人已经对此进行劝说,所以项梁倒是没有试图阻止。西寝北部坐落着西宫。那里有祭祀天帝用的庙和路木。泰麒想必是不能不去祈祷,祈祷让这个冬天稍稍变得不那么严峻,德裕是这么揣测的,但项梁却觉得祈祷的方向稍许有些不同。不如说泰麒是对着王宫的深处礼拜一般——仿佛是在对着阿选祈祷什么一般。



事态胶着,宫中不断积蓄着倦怠,项梁的心中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积累。那像是一种微小的违和感,进一步说的话是像怀疑一样的东西。泰麒会不会没有嘴上说的那么憎恨阿选呢?虽然泰麒毫无疑问对张运和士逊抱有不快,但对允许张运和士逊如此跋扈的阿选,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快。虽然泰麒会问“为何”,但却不是责备的语气。项梁对此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台辅,惠栋来了。”



项梁爬上石阶后说。似是看到项梁上来,正等着的泰麒点点头。



路亭中虽然放着火壶,但冷气依旧积压在这里。一旁侍候的德裕也冷地缩着脖子。



“这里已经变得十分寒冷了吧,会不会反而有碍您的健康呢。”



项梁这么说,泰麒回道:



“下面总觉得莫名喘不上气来。”



回答完后,抱歉地看向德裕。



“我也觉得对陪我出来的德裕感觉很抱歉。”



“我没有关系。”德裕笑道,“虽然确实有些寒冷,但我在下面也同样感到喘不过气。能够没有遮挡地看向远处确实清爽。”



一边想着这也没办法,项梁回到了正厅。正厅,惠栋正襟危坐地等着泰麒。



“此次是为转达冢宰之言而来。”



惠栋边跪拜泰麒边说:



“现今还需要进行阿选大人登基之准备。首先,是否还应令阿选大人前往蓬山呢。”



终于来了,项梁想。终于要向前一步了。



在高兴的同时,也有疑问。“阿选践祚”实际上对泰麒来说,会不会并不是好事呢?就算是假的,只要“新王阿选”成立,那李斋等人就会成为逆贼。不仅如此,既然阿选践祚,那就不得不开始进行即位相关的手续。恐怕是要去蓬山参拜祠庙,接受天敕——是会变成这样吧,但阿选是不会有天敕的。那时,泰麒的骗术无论愿不愿意都会被拆穿。也就是说,阿选践祚是泰麒无论如何都无法达成的终结点。一旦朝着阿选践祚的方向行动的话就不能停下了。就会变成谎言被拆穿的危险与日俱增的破灭之路。必须在此之前将骁宗夺回,但在相当于被软禁的这个状态下,要如何完成呢。若是不能救出骁宗,就无法进行任何行动。



项梁在内心呻吟。若想达成泰麒所希望的救济人民,必须要让阿选有那个意思。但若是真的践祚会很困扰。绝不能让践祚的进程开始。这必须在救出骁宗之后才行。



在心中复杂的项梁的实现下,惠栋说:



“毕竟史无前例,冢宰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希望台辅能降下指示。”



——理所当然,项梁想。对项梁来说,实际知道的登基的人仅骁宗一例。但骁宗是升山者。麒麟在选王之前都会在世界中央的黄海之中的蓬山中度过,而特地进入黄海登上蓬山,与麒麟会面询问天意即为升山。骁宗登上蓬山,接受泰麒的选定。就那么直接在蓬山登基,白雉鸣一声。再由玄武搬运回到白圭宫,那时就已经是正式的王了。



在各个王之中,也有不经由升山就登基的例子。由麒麟特地找寻,劝说其登上玉座。在这种情况下,王想要正式登基,就必须再次前往蓬山。——至此,项梁还是知道的,而且也应该是众所周知的,但却不清楚实际上要经由哪些手续前往蓬山登基。怎么说都不会需要进入黄海才对,毕竟这样到达蓬山实在是太过危险。黄海是妖魔跋扈的人外之地,穿过黄海前往蓬山升山是赌上性命的事业。不可能会让已经降下天命的王进行如此危险的旅行。搞不好的话会连带麒麟都失去性命。



那应该有更加安全确实的方法才对,对此项梁也没什么耳闻,恐怕在王宫中的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吧。只有问问泰麒了——可是,若是相信泰麒的话,那阿选就不是王。



并非是王的阿选到底有没有能安全前往蓬山的方法呢,就算有,泰麒会使用吗——项梁想着,泰麒:



“那是,做不到的。”及其冷淡无情地回答。



惠栋困惑的说:“做不到是……什么意思呢?”



泰麒像是在倾听远处的声音一般歪过了头说:



“天命变更了——不,应该说正想要变更。可是,至今为止的还并非正式的天命。在形式上,骁宗大人现今仍是这个国家的王。不能同时立两个王,因此,现在阿选大人还不能正式登基。”



“诚惶诚恐,在下并不能明白您的意思……”



“骁宗大人现在身在何处呢?若是在王宫的某处的话,就有必要让他前往蓬山,进行禅让。”



“——禅让!”



惠栋惊讶的复述。



“请等一下——您是说让骁宗大人,自己退位的意思吗?那种事情骁宗大人难道会同意吗?”



“必须要这么做才行。所以,请把骁宗大人带来此处。”



泰麒斩钉截铁地说,惠栋深深的叩头,但项梁却觉得这太乱来了。这恐怕也是泰麒策略的一环吧。如果真是如此,这也太过乱来了。泰麒说需要骁宗自身的许可,也就是在说——将骁宗带到王宫来。



看来骁宗恐怕不在鸿基。若是被藏在了哪里,由知晓其行踪的阿选将其带回自然是最快的。但这实际上就等于王回到了王宫。麒麟自身也在说骁宗依旧是“这个国家的王”。正当的王回到王宫,见到麒麟,至此已无阿选登场的戏份——这种策略阿选不可能上钩。



目送惠栋离开,项梁小声说:



“台辅,再怎么说这也……”



虽然如此跟泰麒搭话,但泰麒移开视线,轻轻摇了摇头,视线望向一旁的卧室。如今德裕和浃和正等在那里。他们不知道泰麒的策略。项梁明白现在不能谈论这个话题,便噤了声。



4



惠栋在冢宰辅传达了泰麒的说法,张运听了大声叫喊道:“这回看明白了吧!”。



“果然是奸计——让骁宗进入王宫和台辅见面的话,那阿选大人不就完了吗!”



“但是——台辅是这么说的,所以……”



惠栋保持着跪拜的姿势说道。



“实际上,骁宗大人又在何处呢?”



张运被惠栋问住,一时说不出话。骁宗不在王宫。虽然张运暗中在各地进行了搜索,但骁宗应该是不在他的权力范围内的。为了将骁宗带往蓬山,就必须先将骁宗从其被幽闭的地方带来此处,为此就需要向阿选质问其所在。



“——总之,把骁宗带进王宫,带到台辅的所在之处是不可能的。而且还说什么让他禅让,骁宗不可能会接受的。难道在他知道我们让他禅让的前提下,还让他离开戴前往蓬山吗?”



“台辅是这么说的……”



够了,张运摆了摆手,让惠栋退下。目送行了一礼退出的惠栋,张运向集中着的臣下们问到:



“你们怎么想? ”



对于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只能回答:“不可能”。张运点点头,然后视线转向隔壁房间。房门开着,那里立着一扇屏风。、



“听到了吧——你怎么看。”



张运说话的对象从屏风的阴影中出现。



“异常。”



“果然台辅有什么企图。”



被问到的人苦笑道:“麒麟的企图啊……”



“琅灿(*)。”



被不快的叫了名字,琅灿吐了口气。



“麒麟是不会沾染奸计的……你不这么觉得吗?”



“说是麒麟,但也是有自己的意志的,自然也会有所企图把。”



“可能吧。”



“台辅在心里现在还仍是骁宗的臣下。这一点他本人也从未隐藏。那他就有可能暗中有什么企图把。我们有必要得知台辅的真意。”



“是想救济人民吧。”琅灿简单地断言,“毕竟是麒麟。”



张运一时不知怎么回话。张运还是有自己把人民放置不管的自觉的。但弃民并非是张运的意思而是阿选的意思。若是违背了阿选的意向,那张运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什么时候失去一切。



对着沉默的张运笑了一下,琅灿坐在一张空椅子上。



“总之,泰麒话中的情形绝对是异常的。但也有一定道理。”



“一定道理?”



“天的行动比人们所想的要更加教条。拘泥于形式,拘泥于手续。因为骁宗大人被从玉座上拉下来,戴实际上迎来了空位的时代。这并不是令天满意的状态吧。于是就会有一股想推动戴回到正常形态的力量吧。”



“这就是天命的变更吗?”



琅灿点点头。



“将没有回到玉座的骁宗大人舍弃,变更了天命的所在。这本是是史无前例的异常事态,但对于没有先例的事情,就会去试图描摹正常的形态,这是天理中经常会有的。那么令骁宗大人禅让,继而降下新的天命,若说这是天的行动也能说得通。”



“难道不是只要杀了骁宗就好了吗?”



张运低声说道。琅灿瞪着张运说:



“那样的话一切都会回归正常。也就是说,天理会朝着应有的自带行动——这么说过很多次了吧,关键是不能改变天理。”



张运突然感到有些发冷。



他不知道琅灿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琅灿明显是在为了维持现状而在进行助言——不仅如此,实际上张运怀疑,给阿选吹耳旁风,教唆阿选行大逆之事的,就是这个奔放的女官吏。之所以在只有名誉而无实权的太师之位上也是本人的期望,若是琅灿想,阿选一定会轻易将冢宰的职位给她吧。是恩义,或者是信任。无论如何,琅璨毫无疑问才是距离阿选最近的人。而且两人的关系几乎是对等的,并非是琅灿背叛了骁宗,换了个主子。琅灿和阿选两人是共犯的关系——这是张运仔细观察的结果。



“诚惶诚恐……”在这里插嘴的是冢宰辅案作,“虽然琅灿大人时常这么说,但我却稍稍有些不明白这个理论。”



琅灿无奈的吐了口气。



“天命变更只有两种途径。一是王身死。无论是自己禅让而退位,还是生命结束,抑或是被他者杀死剥夺了性命。另一个就是天放弃了王,剥夺了其王位。即是说,失道。”



别说谁都知道的事,张运侮蔑地看着案作,但案作继续说:



“禅让时,是退位更重要,还是驾崩?”



嗯,琅灿将手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掌托腮。



“让我们着眼于有趣的地方吧——没错,那才是最重要的地方。”



案作面无表情的行了一礼。



“过去,虽然禅让的王有很多,但在前往蓬山进行禅让之后,并不一定会立刻殒命。短也有半日,长则有数日的缓期。而且,也没有天命在此期间变更的例子。”



“也就是说,禅让的王在生命结束之前也还依旧是王吗?”



“我认为是如此。就算退了位,天命也依然在这个王身上。通过生命的结束时,天命也同时消失,不是吗?”



“不过是仅仅数日而已吗。”



张运抱怨道。



“就是这‘仅仅数日’意味颇深啊。禅让的情况,麒麟会留下。然后就如现在的采王的例子一般,有可能从王的身边选出下一任王。如果王在位很重要的话,那在王退位的同时就选出下一任王应该也可以才对。毕竟就在其眼前。但虽说时间很短,还是有所延迟——让人苦恼的是要如何解释这个延迟。说到底,为何从王退位到其失去生命这中间的时间并不是一定的呢?”



那又怎样,张运心里想。人又怎么可能会明白天的意向。但案作却继续说:



“若是认为,天要选中下一个王是需要时间的,那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确实”琅灿合意地点点头,“退位后天命仍旧在王的身上。天则从此刻开始选定新的王。一旦新的意向决定,降下天命,那已经退位的王就没用了。那剥夺其性命也就无妨了。”



琅灿继续说:



“虽然实际情况不得而知。可是,如果考虑到因为失道而令王丧失天命的情况的话,天的优先顺位是很明显的。”



“天命在先。天命其他任何东西都要优先。”



“没错。天选择王。给被选定者降下天命。但王若不能顺天意而行,天就会变更天命所在。也就是说,重新选定新的王。天命会变。之前的王会不再是王。其被赋予的不老不死的特权被剥夺,生命便结束。王自己退位的话,王不再是王,但天命还依旧在这个王身上。因此天将会选择新的王。一旦天命改变,退位的王就会结束其身为王的使命。”



原来如此,案作小声自言自语。



“现在天命仍在骁宗大人身上。因此骁宗大人还是王……”



“这是当然的啊。”张运嫌弃的说,“现在还说这种早就知道的事。问题是,既然这样天意为何会改变吧。真的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吗,我们实在说这个吧。”



被张运斥责,案作恭敬地低下头:“失礼了。”



“确实是在说这个。”琅灿无奈的说,“听好了,原本应该是骁宗大人是王。天命依旧在骁宗大人身上——但,王却不在玉座。处于完全放弃了政事的状态。这毫无疑问是天所不希望看到的事态。但天命的变更,只有在骁宗大人被判断有过错而失道的情况下,或者自己退位的情况下会发生。但骁宗大人并无过错。不在玉座是因被阿选拉下,而并非骁宗大人的意志。”



“因此并非失道,因为天命无法改变。是这样吗?”



琅灿对案作的提问点点头。



“没错”



“您说过,天只会教条般的行动,拘泥于形式拘泥于手续。也就是说,虽然天不希望看到王不在玉座这样的形态,但却更不希望看到并非失道却改变天命这样的形态吗?”



“没错。在此,如果阿选能弑杀骁宗大人的话。对天来说就能够完成其应有的形态。因为王死了就只需要选定下一任王就可以了。或者说用人质威胁、笼络之类的手段,设计让骁宗大人自己放弃玉座,那也同样能够回归其应有的形态。无论有什么原因,只要王自身放弃玉座,将政事弃置不顾,就能让王失道。戴的现状并不是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重点就是并不是这两者中的任何一种。”



“因此,重要的是不能改变天理。”



“对我们来说,要取走骁宗大人的性命这一选项是不存在的。正因为没有这么做,才能维持阿选大人的天下。”



琅灿斩钉截铁地说。



在官吏之间也流传着,阿选试图在文州弑杀骁宗,但却失败了,但实际上阿选并没有失败。阿选原本就没有弑杀骁宗的打算。



“那,”张运不满的加入对话,“王会变是不合道理的。那阿选大人是新王的说法,就是台辅欺瞒了我们吗?”



“就是这里……原本,现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变更天命是不可能能的。但天确实不希望见到戴现在的情况。虽然至今为止都无为地放置着,但现在终于有了想矫正的意思了。现在的情况下,在骁宗没有错处的前提下,就无法改变天命。那就只有让本人退位了吧。——至少如果要相信泰麒的说法的话,天就是这么进行判断的。”



“阿选大人的立场会怎么样呢?”



对案作的提问,琅灿继续说:



“是被保证了会得到下一个天命的人吧。泰麒说天命变更了,但我想并不是如同失道一般天命真的变更了的情况。不过是让其自行禅让而已。对天来说,在已经默认了戴的异常情况的前提下,天是不情愿剥夺没有过错的王的天命是的。”



“你的说法仿佛就在说,天帝在什么地方挠破头绞尽脑汁一样。”



张运充满讽刺地说,但琅灿却回道:



“难道不能有吗?如果真的有天,想必十分烦恼吧。但即使如此天还是下了决断。这么下去是不行的。此时,对于不至于失道的王,不想用自己的手取走其天命。所以才会说,谁让他去禅让吧。现在的戴国,能做到这一点的是谁呢?”



“是阿选大人。”



案作答道。琅灿点点头。



“于是才将阿选定为下任王不是吗?换句话说,天通过泰麒提出了交易吧。以阿选的权力令骁宗大人禅让,以此为交换将于阿选身上降下下一个天命。”



张运附和着。



“那让骁宗禅让是绝对的条件吗?”



是吧,琅灿点点头。



“恐怕没有其他选项。如若通过其他手段将骁宗大人排除,天就会大手一挥改变天命的所在吧。届时,恐怕阿选不会被包含在候选之中。毕竟他可是惹恼了天的罪魁祸首,而且阿选还有其他的不能被选中的理由。”



“什么理由?”



琅灿没有回答张运的提问。张运生气的瞥了一眼像是没听到一样不理睬他的琅灿。



“总之,已经弄清楚了。那就让阿选大人将骁宗带来吧。”



“问题就在于此。”琅灿说着陷入了沉思,“……阿选究竟会不会听呢?”



5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浃和朝着能眺望院子的桌子发出混杂着叹息的声音。



        “怎么了?”



        平仲温和的回应道,浃和却闭口不言。恐怕不过是想抱怨一声吧。实际上平仲也明白浃和想说些什么。不应该会变成现在的情况。一定有什么扭曲了。



        泰麒见到了阿选,正式被允许归还——平仲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着实高兴了一番。果然没错,是戴的麒麟回来了,只是这样纯粹的喜悦,同时也高兴地认为至今为止对宰辅的怠慢也能得到纠正。其居所回到燕朝,平仲深以为然,在他涌起喜悦的时候,却发现分配给泰麒的是一处小宫。但这想必也是无奈之举,因为西寝——以仁重殿为首的一片宫殿——在先前的蚀中受到了大量损伤。仁重殿已经不存在了,再深处作为宰辅实际居所的建筑群也几乎什么也没留下。这座小宫在留存的建筑物中似乎是状态较好,规格较高并且住起来舒服的。从中能看出选择了黄袍馆的惠栋为泰麒尽了心。



        惠栋为了完善泰麒的身边事可谓是绞尽脑汁。进入黄袍馆的泰麒有侍医常伴左右。正是德裕、润达二名,其中德裕为昼,润达为夜,如此轮班照顾泰麒一步也不离开。为此,平仲与其说是在照顾泰麒,不如说是在根据惠栋的指示准备泰麒生活所需要的种种事物。虽说在侍奉泰麒这方面,可以说是退后了一步,但他本就没能习惯于照顾贵人,一直都十分紧张,现在终于感觉卸下了肩上的重担。能在夕阳时分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虽说有些寂寞却实在是值得高兴的事。



        “我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我们住在前院呢?”



        明亮的阳光洒在前院的院子中,并且透过窗玻璃照在桌子上。最近只是一味地变冷,今日终于久违地感受到平稳的暖意。平仲感觉能在这样朝阳的地方呆着的话,多少能缓解紧张。与平仲相对,浃和却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坐在桌前边用针缝些什么,边吐出些细碎的抱怨。这里作为泰麒所居住的宫室,实在是一幅贫寒相,说到底泰麒的待遇根本说不上好,根本是被轻视了。她这么发着牢骚。而且似乎对于他们自己的待遇也没法接受。



        只有项梁、德裕、润达三人在正院生活,而平仲和浃和的住处却被分配在前院。虽然能自由通过惠栋常驻的过厅,但却无法否认这制造了距离,与此同时也无法否定他们的待遇要次于正院的三个人。



        “因为我们是被朝廷所派遣的啊。”



        平仲安慰浃和道。说到底现在的朝廷于泰麒是敌对阵营,是从骁宗那里窃取了王位的阿选的手下。在泰麒和骁宗麾下的项梁眼中,他们毫无疑问就是仇敌。而好巧不巧,身为罪魁祸首的阿选却被选为了新王,现在的朝廷在理论上已经不是敌人了,但泰麒和项梁无法对其展现出善意也是无可奈何的。实际上,以张运为首的现朝廷绝非泰麒的同伴。泰麒现在的待遇就证明了这一点。这明显就是在拘禁,不将州侯的实权移交给泰麒,这毫无疑问是对泰麒的侮辱与敌视。



        “明明德裕他们也是被朝廷派来的。”



        “黄医本身和朝廷的派阀无关,纯粹就是麒麟的侍医啊。”



        泰麒根本没有理由拒绝从幼时就熟识的文远他们。这和平仲以及浃和的情况不同。



        “说是这么说……”



        虽说能接近泰麒是件十分名誉的事,但这对平仲来说实在是个重担。特别是泰麒现在立场复杂,心情沉重的时候也很多。



        “我其实更想回自己的宅邸。”



        泰麒本人被软禁自不用说,就连侍奉泰麒的他们都几乎等同于被软禁。既不能回自家,也不能自由进出宫。虽然对泰麒来说平仲和浃和是敌对阵营派来的敌人,但对这个敌对阵营的张运等人来说,平仲他们也并不是同伴。张运等人就好像对待是对立阵营中的一员一样对待他们。



        “就是因为你这样,我们才会被看轻的啊。”



        浃和像是抓住了弱点一样的语气让平仲苦笑了起来。浃和很能干。不论有没有来黄袍馆,她和惠栋交涉找来了下男下女,除了整顿宫室别无杂念。虽然实际照顾泰麒的是德裕和润达,但浃和却还是为了饭食的上下、食物的采配,衣物的准备一刻不停地忙活着。以有时甚至让人感到是不是有些过头的程度,干涉着泰麒的生活。



        ——毕竟本就是泰麒下属的典妇功。



        和本是与此毫无关联的官僚的平仲不同。平仲并不清楚如何照顾泰麒,不清楚什么是必要的,又应该以什么优先。因为不清楚,所以精疲力尽。最近经常感觉脑袋里十分沉重,充满像是钝痛一般的不快感。



        “……哪儿有鸽子。”



        浃和听到平仲的抱怨,停下了缝东西的手,痉挛一般抬起了头。



        “确实,有鸽子。”



        “会在深夜突然叫对吧。吓死我了,为此我都没睡好。”



        “那是因为你没怎么活动身子吧。”



        被以严厉的口吻指出这点,平仲再次苦笑。并没有找借口,而是看向背后厢馆的大横梁。在堂宇的某处,鸽子在那里筑了巢。虽然没见到,但能听到声音所以却有其事吧。毫无疑问这里是被舍弃的宫室。



        ——好想回自己的宅子去。



        自宅里有妻子孩子。——回想起来,那正是在骁宗即位时,自己想着好时代要来了于是娶得妻子,在宫中的里木上求得孩子。好不容易被授予的儿子才刚两岁,正是刚能开始走路,开始能说些只言片语的可爱时期。真想在他身边看着他啊。



        现在在做什么呢,平仲的思绪飞到了云海之下的治朝。



        



        駹淑(*)等一众小臣最近唐突地接到了变换配属的命令。他与担任其上司的司士几乎没有见过。这一天司士也没有露面,只是由下官前来诵读了写着职位移动旨意的书状,他们就被编入了瑞州师,负责宰辅的警备。



        虽说如此,但駹淑觉得总不会真的让他负责宰辅本人的警备工作。他至今为止也未能真的负责王的警备。而直到最后,也未曾见过阿选一面。



        成为他的新上司的是瑞州司士伏胜。伏胜命令駹淑等人负责黄袍馆的警备工作。根据排班,既有负责周边警备的人,也有负责馆内警备的,但他们不能踏入宰辅起居所使用的正院。



        “果然是不会让我们负责台辅的警护啊……”



        午月听到駹淑沮丧地说,讽刺地笑了。



        “就是这么回事呗。”



        午月一直都是如此。駹淑想为阿选——或者说为泰麒工作,但午月却似乎不抱有什么特别的热情。对于实际上没有把阿选的警护任务交给他们这件事,也没感到特别的不满,总是一副极其淡漠的样子。虽说如此,但午月也规规矩矩地完成了其职责。他们的同僚中,很多人在闲暇时刻的言行都随心所欲。其中甚至有从白天就开始喝酒赌博的人。駹淑想至少和午月分享同为小臣的心情,但午月却没有那个意思。駹淑感到很寂寞。



        泰麒的警护似乎在由一名大仆担任。仅有一名的话和没有是一样的。駹淑觉得这实在是太不用心了,但用午月的话来说,这似乎是“没办法”的。



        “可是,这再怎么说也……”



        “建筑物的内外都由我们加强防护就没问题了。”



        “说是这么说,但若是要出门的话?”



        “不会出门的。”午月浮现出一脸苦笑,透露出一股觉得駹淑很可怜的氛围,“就算万一真的要出门,会有另外的指示的吧。”



        駹淑没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午月是不是不高兴……”



        駹淑目送着前去巡逻午月的背后喃喃道。在駹淑背后,伏胜朝着书桌站在那里。今天从早上开始就在门厅一旁的值班室等候着,似乎在整理什么文件。司士虽然是警护的要点,但一般不是武官而是文官。虽然会统帅、指挥身为武官的大仆和小臣,但实际上确是以事务员的身份在背后支持着駹淑他们。



        “并不是不高兴吧。只不过身为阿选大人的麾下,内心复杂吧。”



        “复杂?”



        駹淑歪过了头,但伏胜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脸上浮现出带着些许阴霾的苦笑。然后……



        “駹淑是刚成为卒长吗?”



        是,駹淑回答。



        “去年,才刚刚拜领此职的。”



        “不过你还真年轻啊,一定很能干吧。”



        怎么会,駹淑急忙挥手道。事实上,駹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功绩。



        “出身是?”



        “凯州。”



        伏胜轻轻地一笑。



        “老家应该很富裕吧。”



        “这——或许是吧。”



        定是这样吧,伏胜笑了。



        “多好的教养啊。军学出身吗?为何?”



        “因为听说先前的主上是军队出身的,所以……”



        駹淑感觉到自己的脸变得通红。駹淑得老家是富裕的官吏之家。周围都期待着駹淑能进入少学,但他却进了军学。正是先王登基不久的时候,那时他十分憧憬骁宗。



        “怎么?这不是什么令人害羞的事。”



        “并不是在害羞……只是,因为常常被说孩子气……”



        “当兵的动机不都是这么回事吗。比起为了立身出世或者为了钱要好多了。”



        伏胜饶有兴趣的说,“很适合你。你这么年轻就当了卒长确实厉害,有什么得意之处吗?”



        “并没有什么特别擅长的东西……”



        “也就是说,什么都会?”



        “怎么会!”



        駹淑感觉自己的脸愈发红了。他并没有什么得意之处,只是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擅长的东西。一般来说都能轻松处理大部分事情,但也仅此而已了。在军学的时候,这一点经常被说就是他的缺点。进入军中后,也没能立下什么特别的功绩。只能说是没有什么失败。他的机遇也好,离开军学成为新兵进入军中之时,他被配属到的两的长官十分有能。



        士兵们以五人为一伍,五伍二十五人为一两。一伍中会选一人作为伍长,再从五名伍长中选择一名兼任管理一两的两长。(**)能被选为伍长的是一伍中有功绩,或更有经验之人,若是两者皆无,则会选择駹淑这样从军学毕业的人。若是军学出身,那即使是新兵也能成为伍长。在经过一定时间后,则一定能自动升为两长。駹淑就任了两长,前任两长也被提拔,晋升为卒长。但实际上,是因为前任两长十分优秀,所以駹淑的两才如此优秀。因为有这样传闻,所以在津梁移动至王师时,駹淑的两得以配属在津梁军。



        “……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但却身居王师两长。我不过是听从上面的命令东跑西窜,却在去年成了卒长。”



        军学出身的人,只要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失败,是一定能够升为卒长的。伍长和两长不过是兵卒的集团的代表,但卒长确实统率四两的士官。卒长在四两的士兵百人之外另设,并能够升仙。駹淑就这样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功绩的情况下,依照惯例升为了卒长。



        伏胜出声笑了起来。



        “能被如此提拔也算是功绩之一了。你就用你的强运好好做点贡献吧。”



        “……是。”



        伏胜是个豁达至极,让人放心的上司。駹淑以前总觉得官僚都是些难以取悦的人,所以伏胜让他感到很意外。



        “司士您是阿选大人的幕僚出身吗?”



        怎么会,伏胜笑道,指了指书桌上满满的文件:“看我这个样子,像是能成为幕僚的那种有才能的军吏吗?”



        书桌上一片混沌,确实不像是利索地把工作都收拾好的样子。不如说看起来异常混乱,让人懊恼。



        駹淑不知怎么回答,伏胜继续说:“我以前是阿选军的旅帅。因为是不断锻炼出的结果,所以经验是有的,但却不擅长事务上的工作。我都想和你换换了。駹淑你是军学出身,应该比我更懂这些事情吧。”



        是,駹淑回答,心里同意了这个说法。士兵的管理,备品的管理,虽说是军队,但只要还是一个组织就会被各种文件纠缠。到卒长为止都是不配有专属军吏的,事务工作也必须要自己完成。因为实务繁杂,所以还要求要有一定的法令知识。若是从一介兵卒开始摸爬滚打上来的话,总归是有些经验的,但擅长不擅长就是另一回事了。



        “只要您吩咐,我自会来帮忙。”



        感谢,伏胜语气格外认真道,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下界似乎又要下雪了……”



        在窗边看着下方的云海,一个人影自言自语道。虽然有阳光,但到了夕阳时分就会开始急速降温。越过露台所看到的云海是泛着浅墨色的阴云。这是下届被云所覆盖的表现。从云海抬起视线,那人转向了背后。



        “我有事想拜托你。”



        在此人背后,有一个少女跪拜着。



        “耶利,我想让你去台辅身边。”



        耶利听到这令人意外的话,抬起了头。



        “台辅需要能保护他的安全的人。我无法信任张运派去的侍官。”



        “若是主公的命令,耶利自然欣然前往,只是——岩赵(***)不该更合适吗?”



        被耶利反问,那人回答:“到底我还是动不了岩赵的。”



        被称作主人的人低语道。



        “最近多有要改善台辅处遇的声音传出。虽然不知道会是何时,但台辅近前的侍官应该会增加吧。虽说台辅那边恐怕会不太情愿——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这相当于是眼睁睁地看着张运的部下进来。”



        “让我混在这其中?”



        “总之应该能让你混进去。这就是我的极限了。”



        低声说着,主人催促耶利站起身来。



        “现状是,台辅的身边只有一名相当于是大仆的人。是名为项梁的英章军师帅。他与台辅在王宫外相遇,一直随同回到了王宫。台辅似乎只信任项梁一人,但只有他一人负责警护的话,身体会受不住的。有必要要再增加数人,但仅仅是想找一个带着武器侍奉在近前的人,台辅周围的人就已经苦恼于人选了。”



        “于是就让我去?——即使我什么身份也没有?”



        主人点点头。



        少女并没有官方的官位。但换句话说,她也不在张运权势的范围内。



        “通过多人介入,我能把你以私兵的形式混入其中。一旦去了可能就不能再离开台辅身边,也会让你升仙。——去吗?”



        “谨遵主命。”



        耶利说完,主人点点头。



        “到了台辅身边,就遵从台辅的命令便可。不需要再考虑我了。”



        耶利州起了眉头。



        “这是——让我换个主人吗?让我以台辅为主公?”



        “没错。”



        “那我撤回前言。我拒绝。”



        主公苦笑着说:“我与台辅没有利害冲突。我想救戴国。救国,救民,让骁宗大人坐上位于其顶点的玉座上。——我与台辅的愿望是相同的。”



        耶利歪过了头。



        “可台辅不是指了阿选为王吗?”



        “不可能。在骁宗大人驾崩之前是不可能选出下一任王的,就算骁宗大人不幸驾崩,被选中的王也绝不会是阿选。”



        “没可能吗?”



        “没有。那凶贼若是当了王,是早就该失道的。阿选不会是下任王,台辅指名其为下任王,定是有其深思熟虑的。恐怕台辅是想要拯救被舍弃的人民吧。那么我也同样如此希望。”



        “那为主公您所用,不就是为台辅所用吗?”



        确实吧,捂住脸的主人进一步苦笑了起来。



        “确实,称呼谁为主人都没有什么差别。台辅所期望的也同样是我所期望的。耶利,拜托你了。”



        少女点点头,将手放在腰两侧带着的双刀的刀柄上。



        “有我自己来决定,尊谁为主。如果这样可以的话。”



(*)出场于第五章第7节,去年成为负责王身边警备的小臣。



(**)此处军制或取自秦汉春秋时期中国军队编制。《司马法》一书记载,5人分别使用弓、殳、矛、戈、戟,成纵队战斗队形时,短兵器在前、长兵器在后。5个伍(5人为伍)排列成一个方阵成为“两”,两司马为甲士,居中担任指挥。



(***)原文为“巌赵”,查了一下发现巌这个字日语里可以读作ガン或者イワ,完全是岩这个字,比如著名的佐佐木小次郎和宫本武藏决战的岩流岛(巌流岛),赵则有赵云(赵云)。之前一直都写成严赵,请大家理解这两个是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