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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双方白刃激烈地相互撞击,发出雷鸣般轰隆的巨响。人体在马鞍上摇晃着,而战马则在马鞍下跳跃,第二击双方都挥了个空。两名骑士一面重新调整好座骑的姿势,紧接着便挥出第三波攻击。



由于心中满怀的怒气与憎恶,使得伊利亚修此时的攻势更加激烈,远比拉萨尔原先的想像更为难缠。在双方交战所飞溅的火花底下,拉萨尔不禁愤怒地啐舌,因为如果在这里让伊利亚修给缠住的话,可能就会让卡尔曼趁机逃走了。不过拉萨尔的剑技与剑势,比伊利亚修更胜一筹。双方交手二十几回合之后,拉萨尔的剑终于刺中伊利亚修的颚下,然后水平滑出,刹那间人血便在空中描出一道鲜红的抛物线。伊利亚修的身体从马鞍上坠落到地面,甚至连一声哀号都没有发出。



“首级就留给你们吧。如果想要立个小小的功劳,就自己动手把头砍下来吧!”



拉萨尔对部下们丢了这么一句话之后,立刻又快马加鞭地驰骋而去。虽然伊利亚修也算是马法尔帝国军当中屈指可数的将军之一,但是对拉萨尔的野心来说,他的首级甚至没有多大的价值。在拉萨尔丢下这句话之后,好几名耶鲁迪士兵发出兴奋的欢呼声,然后围靠在伊利亚修的遗体旁边,为取得首级而互指争夺。如果是在伊利亚修的生前,这些士兵恐怕都不可能靠近他刀剑所及的范围,但是一旦成了一具尸骸,也只能任由这些贪婪的刀剑,残酷地将他给剁碎了。



“哼,容易满足的小角色!”



拉萨尔不屑地笑了笑,然后便掉转马头,重新开始追赶卡尔曼。此时的拉萨尔,无疑正拥有他生命中最充实的一段时间。但是流水在加速奔流的时候,似乎都意味着前方将有瀑布出现。午后接近傍晚时分,耶鲁迪军终于在原野的尽头攫获了皇帝卡尔曼的军旅。耶鲁迪的士兵争先恐后地快跑,甚至阵势都还没有整合好,就彼此不服输地继续直追,就在这个时候,耶鲁迪军遭到一阵完全意外的强烈攻击,来自于他们的侧腹。



当黑羊公国军的骑兵队,以胄甲灿然的姿态出现在灰白色的山脊上时,即便是拉萨尔这么样一个大胆的男子,也不免感到自己的胃部彷佛受到冰块的撞击。拉萨尔毕竟不是全知全能,万万也没想到黑羊公国军的兵员竟然没有什么折损,甚至还与皇帝所率领的本军互动,以夹击耶鲁迪军的阵势尾随在后。虽然黑羊军多半是处于孤军奋斗的状态,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反而使他们能够躲开耶鲁迪军的奸计。这对下毒的当事者来说,真是个极度不幸的结果。



如此迅速而且激烈的攻击,完全是在耶鲁迪军的意料之外。就连拉萨尔也由于受到他本身霸气的驱使,一时只急于眼前而忽略了黑羊公国军的动静。造成如此严重失算的原因,与其说是大意,毋宁说是由于一个人的才智已经达到发挥的极限。原本存在于拉萨尔眼中的马法尔人,就只有皇帝卡尔曼、与金鸦国公蒙契尔两个人而已。虽然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的名号也是拉萨尔所熟知的,但是在拉萨尔的眼里,只将利德宛看作一个骁勇、但日后可任由他操控的莽夫。拉萨尔的自负确实是不在话下,如果要比谋略的话,利德宛甚至还及不上拉萨尔的脚下。但是,利德宛此时完全无须与拉萨尔较量彼此的智谋。因为耶鲁迪军为追赶皇帝只一味地顾着前进,利德宛只须倾全力狠狠地攻击耶鲁迪军的后背就可以了。于是利德宛发动了以下的攻击行动。



骑手所射出的箭翎,像是一阵降临在耶鲁迪军头上的豪雨。军马倒毙,骑士坠落,此起彼落的哀号一声声地敲打着大地。一直到前一刻为止,充满大气中的惨嚎完全是由马法尔语所发出的,但此时却由耶鲁迪语所代替。紧接在数千枝的箭翎之后,几千把刀剑、长枪穿梭过耶鲁迪军的阵列,所到之处是一片飞溅的鲜血。



“你们耶鲁迪军中,应该有个拉萨尔将军。黑羊公国的利德宛,在此以身为骑士的名誉作为赌注,与你一较剑技,出来报上你的姓名吧!”



在这场人血的暴风中心,传出了这阵马法尔语的叫唤声。



但是拉萨尔并没有理会对方的挑战。虽然出面与利德宛以白刃相较量的话,拉萨尔不见得会轻易落败,但是拉萨尔用剑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要击碎卡尔曼的颈项。如果在此时与强敌格斗,而使白刃产生缺口的话,或许将造成更大的懊悔。拉萨尔于是无言地掉转马头,避开了这场无益的争斗。



以黑羊公国军的立场而言,不管是利德宛也好,或者安洁莉娜公主也好,并不执意非得在此时取得拉萨尔的首级不可。对他们来说,当前的首务之急,是要找到下落不明的皇帝卡尔曼,并且保护皇帝的性命安全。黑羊军于是冲散耶鲁迪军的阵列,砍杀阻挡的敌兵,迅速地向前疾驰而去。如果得知伊利亚修这个一直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已经死去的消息,利德宛的内心一定不免会兴起波澜。但是此时的他并无从得知这个令人悲伤的事实。在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的指挥之下,黑羊士兵并没有追赶眼前已经完全溃乱的耶鲁迪军,而是以北风掠扫过原野的速度与气势,疾驰着穿过街道。



五月七日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拉萨尔终于完成了军容的重建工作。遭遇黑羊军的猛烈攻击之后,虽然丧失了八千名以上的士兵,但此时仍有为数二万八千名的骑兵与步兵,在他的指挥下整齐地荷着武器。二万八千名的将兵虽然称不上什么大军,但是只要能有这样的兵力,同样可以再进一步深入马法尔国内,就算要拿下卡尔曼的首级也并非不可能。但所谓的“并非不可能”,毋掌说只是拉萨尔个人对自我的鼓舞。拉萨尔认为,如果自己在此时胆怯而归还耶鲁迪本国,可能就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好机会了。然而这样的想法却叫拉萨尔的思想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分岐,使得他原本冷澈的性格蒙上了一层微妙的云雾。依照拉萨尔原先的计划,可能得要花上几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对付卡尔曼的包围网,所以此时根本没有焦虑的必要,但是潜伏在拉萨尔内在的野心,却不断地烘烤着他的思絮,致使此时的拉萨尔完全像是一只在烧热的铁板上乱跳的猫,内心骚动不安,原有的沉着与冷静已经逐渐在褪去之中。



七日这一天,待全军吃过早餐之后,拉萨尔打算再度发兵追击卡尔曼,正要发布命令的时候,后方突然传来一个紧急报告。耶鲁迪的另一名九柱将军奥布拉希特,以国王特使的身份从本国赶到了前线。拉萨尔的心中顿时掠过一阵不安与疑惑的黑色阴影。怎么奥布拉希特会在这个时候,带来国王的什么敕命呢?



拉萨尔于是怀着这个疑问,将奥布拉希特迎进营帐之中,然后以对待国王特使的礼节,双膝着地在地上跪拜。耶鲁迪这位人称“独臂将军”的勇将,以左手捧着国王的诏书,对拉萨尔宣告:“国王陛下有旨,拉萨尔听命,即刻整军退阵,归返木国。详情待返回国都普勒逊之后告知。谨此,拉萨尔接旨。”



“岂有此理……!”



拉萨尔竟然不自觉地发出这种彷佛叫喊般的怒骂声,而且还是在经过一会儿之后,才发觉自己对国王敕命的失礼,这时他才不由得感到惶恐与战栗,但是奥布拉希特并无意对拉萨尔的放肆加以责难。只见他空荡荡的右边袖子,在早晨的微风中飘动着,奥布拉希特又再度重申:“这是国王敕命,即刻整军,退归本国。”



奥布拉希特的声音和言语,彷佛钢铁一般地又重又强,让人无法漠视。尽管此时正值舒适的初夏清晨,但拉萨尔的额头、脖子、和背后,却沁着一阵阵冰冷又令人不悦的汗水。既然是国王发出的敕命,臣下除了遵从之外,应该没有其他的选择,但是拉萨尔此时的情感却压倒了他的理性。他的脸颊上浮现着那道赤红色的刀疤,两眼正透着令人难以正视的光芒。



“虽说是敕命,但是我不能接受。我军已经用一只手攫住了卡尔曼的袖子。如果就这样让他给逃了,将会造成耶鲁迪王国未来百年的遗憾!”



“你的意思是不退兵吗?”



“待我取得卡尔曼的首级之后,自会向陛下请罪。大事之前的区区小事,希望你不要插手。”



说完之后,拉萨尔便站起身来,转头向后走。但奥布拉希特将军的叱喝声立刻就传到他的背后:“站住!国王陛下另有特别授命,若有抗拒敕命之行为发生,得当场诛杀拉萨尔将军,以正国家之法制。知道了这一点,你难道还坚持不肯遵照敕命吗?拉萨尔大人!”



拉萨尔像是被鞭子痛打了似地,停下了脚底的步伐,回头看着奥布拉希特。拉萨尔的眼里并没有畏惧,但是心理上的动摇是藏不住的。直到这时为止,拉萨尔一直深信着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的盛情,因为深信可以让他更容易发挥自己的野心。



“拉萨尔大人,你的独断独行已经令人无法容忍。而你一切的作为,只令人觉得你是故意将耶鲁迪扯进与马法尔敌对的危险战事当中。”



“……”



“而这也正是国王陛下所忧心之处。你是否只为了个人一己的利益,而将生你养你的国家当作实现野心的道具呢?”



在奥布拉希特这番露骨的追问之下,拉萨尔终于脸色大变。理性的门闩一下子给冲撞开来,激烈沸腾的言词也脱口而出:“我不过是凑巧生在这个国家,凭什么就要我对这个国家竭尽忠诚呢?对于耶鲁迪,我只有付出,从没有接受过什么恩义!”



这是拉萨尔的真心话。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将自己内心的真心话给挑明来讲。只是一旦说出了口,拉萨尔在耶鲁迪王国就不再有未来了,除非他能够击倒卡尔曼,以马法尔作为自立之地。拉萨尔本身的野心与焦虑,终于将他自己逼进了无法回头的窘境。这时,拉萨尔的手几乎是无意识地按在剑柄上。



“没错,你所说的话确实也有一番道理。但是你身为朝廷的高官,难道没有支领朝廷的俸禄,坐享独有的特权吗?你说你没有接受过国家的恩义,这完全是你个人自私的说法!”



奥布拉希特谴责的声调极为严厉:“更严重的一个事实,是你个人所已经做的,以及即将要做的,都将成为耶鲁迪的罪孽而流传到后世。纵使身为耶鲁迪人的你,有啃蚀耶鲁迪王国的权利,但是你有什么权利将战乱波及到其他国家,伤害其他国家的百姓呢?你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好,说得好!”



拉萨尔充满恶意地拍手叫好:“听你这么说起来,哼哼哼,像拉萨尔这号人物是怎么也不能让他再活下去了。不过,坏蛋做坏事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拉萨尔当然也不会例外。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做呢?”



在拉萨尔如此近乎苛酷的挑衅之下,奥布拉希特双唇紧闭地向前走出一步。动作表现出了心中的决意。拉萨尔丝毫不迟缓地往后跳了一步。紧接着,双方都拔出自己的配剑展开攻击。两把剑几乎在同时发出闪光,激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两个同为九柱将军的人物,于是展开了凄绝的打斗。



在刀剑铿锵作响的时候,拉萨尔的内心同时也响起一阵嘀咕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怎么会抛弃他原先对拉萨尔的信赖,而以高压姿态发出撤兵的命令呢?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他吗?这个人是谁?难道是马法尔的金鸦国公蒙契尔?



但是,此时的拉萨尔根本无暇来查明他心中的这些疑惑。因为此时正与拉萨尔互动干戈的对手,远比他日前所击毙的伊利亚修还要更勇猛、更难缠,而且眼前这样不幸的场面,完全是拉萨尔抗拒敕命所造成的。拉萨尔应该在拔剑之前,就查觉到这些疑点,然后用理性和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奥布拉希特的。于是,拉萨尔尝试着修正自己的行为。在手中的剑仍持续激烈地缠绕之际,拉萨尔喘气地大声叫道:“等等,奥布拉希特,先听我说!”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刚才先拔剑的人是你,难道你现在是要承认自己先拔剑的过错吗?”



独臂将军的一句话,狠狠地刨刮着拉萨尔的自私。拉萨尔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彷佛被一把屈辱的冰刃给拂掠过去。奥布拉希特是对的。真正蛮横无理、且逞强好战的人是拉萨尔自己,而不是奥布拉希特。到了这样的境地,拉萨尔既无法停止,也没有后步可退。不过,这样或许行得通,当拉萨尔的内心在瞬间激迸出这个想法时,也就意味着潜藏在拉萨尔内心的怯懦,连拉萨尔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潜在怯懦开始萌芽了。如果不摘取这嫩嫩的幼苗,自己就完全没有胜利的希望。现在的拉萨尔已经完全觉悟到这一点了。



突然间,拉萨尔又猛烈地发动攻击。他先是往后退一步,以便让手中的剑能够自由挥动,然后以锐利的刀身向前刺出一步。踩进、力砍、深割,双方毫不喘息地挥出一阵阵凌厉的剑气。彼此激烈砍击的刀剑发出铿锵的响声,飞舞的火花像是蓝色的飞沫,灼烧着两人的眼睛。你来我往的激烈斩击,在双方攻防都保持均衡的状态下,似乎就要这样无穷无尽地继续下去了。然而,悲惨的结局却来得非常突然。双方同时都向前踩进一步,在没有顾及到防御的情况下,猛然挥剑一砍,就在接下来的这一瞬间──。



“……!”两方无声的绝响在同一时刻交叉,在天地之中发出巨大的回响。



两人在同一瞬间失去了同样的左手臂。由此可证明这两位九柱将军,在剑术上是不相上下。两只左手臂鲜血淋漓地掉落到地面上,其中一只还紧紧地握着大剑。虽然在剑术方面是不分轩轾,而且被敌手所夺走的部份也是相同的,但是最后所酿成的结果却有如天壤之别。因为奥布拉希特所失去的,不仅仅是他的一只手臂,更是他所有的战力。



拉萨尔放声大笑。如果是一般人的话,在失去一只左手臂之后,只怕早已痛得晕厥,而且当场只想倒下来休息了。但是拉萨尔却挺着剧痛与大量的失血,抑制住生理上渴望歇息的欲求,露出了血淋淋的笑容。拉萨尔接着又出声向对手确认彼此的立场:“我赢了。奥布拉希特将军,你要砍的应该是我的头哪。失掉一只左手对我来说,实在是太便宜了,但是对你来说则是失去了全部哪!”



奥布拉希特将军没有回答。现在的他已经失去了两只手臂,脸部也正因为大量的出血与冲击,而逐渐变成没有生气的铅灰色,但是从他口中丝毫没有痛苦的呻吟声。他仍然直挺挺地站着,两眼动也不动地直视着拉萨尔,这样的视线甚至叫拉萨尔感到恐惧。当喘息与呼吸逐渐恢复平稳之后,拉萨尔用右手的剑顶住奥布拉希特的颚下。眼前的奥布拉希特已经不再是“独臂将军”,而是“无臂将军”了,但是这名失去双臂的武勇骑士,仍然浑身散发着沉着冷静的风采,稳若泰山地矗立着,几乎令人难以相信他会是此时的败者。正当拉萨尔企图要开口的时候,奥布拉希特却比他更早了一步。



“杀吧。”



落败的人反过来命令获胜的一方。拉萨尔几乎是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执行了敌手的这个命令。不久,拉萨尔麾下的一名骑士,由于听见主将的喊声而跑了过来,当他绕过帐幕,出现在斩杀现场的时候,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惊愕地倒抽一口气。一具尸体和两只手臂,正沉陷在一片人血的泥泞当中。骑士拼命忍着这阵迎面袭来的血腥臭气,看清死者的脸部之后,瞬间血色全失,好像他自己也让死神的手给捆住了似地。这位列国间赫赫有名的奥布拉希特将军,竟然被人将他的颈部几乎要砍成两截,而且左右两手臂全失,极其凄惨地横躺在他的脚边。这名骑士好不容易才勉强挤出一点抽绪、僵硬的声音:“这、这是怎么回事呢?拉萨尔将军?”



“你还看不懂吗?”



拉萨尔唾弃地说道,一面将充满血光的视线投注在自己已经失去的左手臂上:“奥布拉希特收受马法尔皇帝的贿赂,为了要妨碍我部队的进击,竟然伪造国王陛下的敕命。我看穿他的真正企图之后,不得已被迫用剑来伸张正义,最后就变成了这样的结局。”



为了维护自己的立场,拉萨尔当然要贬谪死者。这正是拉萨尔此时的境遇,也是他始终无法胜过奥布拉希特的理由,即使是奥布拉希特已经被他杀死的现在。



“奥布拉希特收受敌方的贿赂……”



骑士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内心的动摇与疑惑,使他的两眼蒙上一片阴影。只要一提到“独臂将军”奥布拉希特,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刚直、公正、而且廉洁的骑士,是个声名远播的正直君子,就连敌国马法尔的皇帝也对他有着很高的评价。这样的一个人会为了一己的私欲而出卖祖国,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拉萨尔看穿了骑士心中的疑虑,于是便继续玩弄血腥的诡计:“眼看着我军就快要迫使马法尔皇帝,败倒在我方的军旗之下;但是奥布拉希特却阻挠我再继续进军。如果这不是叛贼所为,那又是什么呢?这是奥布拉希特亲手把他的名声给玷污了。”



骑士于是点点头。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所知道的国王敕命,是允许拉萨尔将军侵攻马法尔境内的,而他不知道的,是国王为中止拉萨尔进军马法尔的许可,而重新颁布的诏书,竟然在布满人血之后,被拉萨尔私藏在他怀中。违背敕命、杀害特使、又私藏诏书的拉萨尔,已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叛国贼,而他所能走的路,也只有唯一的一条。



经由军医作过止血处置之后不久,拉萨尔便再度率军追赶皇帝卡尔曼。看他空荡荡的左袖在马上随风飘动的情景,不禁让人产生一种凄怆的感觉。如果先将这名男子所怀藏的野心,究竟是对、是错的问题抛在一边,任何人大概都不能否定他确实是用他全部的性命,为他自己的野心下了最大的赌注。



第五章乱气流



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身上的战甲,像是彩虹般地辉耀着。云层快速地散开,朝阳的光彩开始投射在地面上。大约在奥布拉希特将军这位堪称耶鲁迪骑士之楷模的人物,被同国人用剑击毙的同时,马法尔黑羊公国的继承人,终于再次见到了皇帝。当利德宛迎面而来的时候,卡尔曼也亲自跃下马来,亲手将跪在地上拜见皇帝的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给扶起来。卡尔曼满怀真挚之情地告诉眼前这两个人说:“你们真是我的救命恩人。身为皇帝,要报恩可也得具体些。利德宛,待你正式成为黑羊国公之日,朕就从旧兹鲁纳格拉的土地当中画出五州,加入你黑羊公国的领土内。”



利德宛之所以豁出自己的性命,来完成全军后卫的重任,主要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要获得皇帝的恩赏。但是在皇帝有赏赐的时候,本来就应该要满心感激地接受,如此才是人臣之道,况且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以及黑羊公国全体士兵的英勇表现,确实也当得起皇帝的恩赏。当精悍无比的马法尔军遭遇重大挫伤,陷入几近于解体的苦境时,惟一能够维持军队之组织与机能的,就只有黑羊公国军而已。如果没有黑羊军的存在,耶鲁迪王国的九柱将军拉萨尔,此刻已经绚烂地达成了他个人的野心。一想到这里,卡尔曼对于拉萨尔的憎恶,又重新加热而开始燃烧起来:“拉萨尔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当初无论如何,都应该要先取他的狗命才是,哪怕会让人讥讽为暴行也不应有所顾虑!”



“臣下的一名知己霍尔第曾经说。时代的剧毒足以叫人迷醉,现在总算能够理解一些了。”



利德宛并不是故意要卖弄什么警世名言。但是在利德宛的周边,听见这句话会感觉刺耳的人或许并不在少数。由于野心与欲望的缘故,终致迷失、或者从不自我反省的人,在这个世上比比皆是。如果这些人的势力得以扩展,世上的紊乱也就随之产生。



“也就是说,这世上的混乱,完全是由我卡尔曼所引起的是吗?不,我不是指你在谴责我……”



“臣下绝无此意。陛下领导时代,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任谁都不能否定的。”



“哼哼、或许后世的人,将把这个时代称之为卡尔曼时代,哈!这样的空想倒也是挺有趣的。”



卡尔曼笑着说道,不过他此时的笑容,其实是有些勉强的。毋庸置疑地,他确实是中了时代的剧毒,如果没有遭剧毒侵蚀的话,他甚至连皇帝的地位都得不到。尽管在当时他心中怀有极度强烈的公愤与私恨,但是弑杀父亲而篡夺地位的行为,绝不是任何循常轨行事的人所能够做得出来的。为了弥补人性上的罪孽,卡尔曼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伟大、贤明的君主。自并吞兹鲁纳格拉王国以来,他取得了空前的版图,减免百姓的租税负担,不论在国内国外,他身为一个年轻英主的声誉几乎已经可以确立了。但是,一旦他作为一个皇帝的功业受损的话,他那不为人知的重大罪行就再也无法有立足点。由于中了耶鲁迪军的奸计,而导致全军溃灭的卡尔曼,此时是好不容易才让他精神的均衡状态,勉强维持在危险的断崖边缘的。



利德宛一面将视线投注在卡尔曼的脸上,一面反覆思索着日前与霍尔第之间的谈话。霍尔第是这样说的。



“……所谓的和平,是在所有人都极度自我克制的状况下才能够维持的。如果认为自己比别人优秀,拥有更多、更好的才能,应该要得到更好的境遇,只要一有这种想法,自己的欲望就变得比和平更重要了。”



“我不知道你还是一个哲学家呢!”



利德宛试着用开玩笑把这个话题岔开,但是声音之中却透露着苦涩。而当时与利德宛并骑在一起的安洁莉娜公主,也默默无语地把她那紫水晶色的眼眸朝向正前方。霍尔第所说的话,不仅让利德宛听着觉得难受,也深深地刺痛了安洁莉娜公主的心。



这时浮现在安洁利娜公主与利德宛心底的,是同样的一张脸,是金鸦国公蒙契尔那张纤弱苍白的脸。那白皙的皮肤上出现龟裂,像一只来自遥远东洋的陶器,转眼间突然破裂成细细的碎片。而出现在这碎片底下的,是一条小小的龙,像是刚从蛋里面孵化出来似地,全身呈黯淡的灰褐色,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但是这条小龙的身体每隔一瞬间就膨胀许多,颜色也愈来愈鲜红耀眼。当整个胸腔扩张到极点之后,终于爆炸、碎裂了。飞舞的火焰从身体内部灼烧着他们的瞳孔。



龙的名字叫做野心。一个多么苦涩的认知。虽然安洁莉娜公主与利德宛并没有彼此言明,但是他们了解蒙契尔所怀藏的野心,这或许是一种感应吧。潜伏在蒙契尔心中的那条龙,逐年逐月地成长茁壮,但是伴随在成长过程中的窒息,却常令他痛苦地喘不过气来,几乎要把这表面上的平稳与融洽给打破。马法尔如今遭逢内忧、外患,完全陷入一片混乱与无秩序的困境中,正是让蒙契尔体内的龙更加巨大的最良好环境。



尽管心中有如此的忧虑,但是五月七日到八日这两天,皇帝的军队仍得以顺利地行军。卡尔曼和利德宛,以及安洁莉娜公主,当然无法透视千万里外的情势,自然也无从得知马法尔帝国内外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独臂将军奥布拉希特的死,失去一只手臂之后的拉萨尔仍紧追不舍,皇后亚德尔荷朵遭软禁,以及金鸦国公蒙契尔已迅速通过旧兹鲁纳格拉,此时正朝着帝都奥诺古尔进军当中。虽然这大大小小的风云,正逐渐朝奥诺古尔汇聚中,但是凭人类所拥有的智慧,自然无法掌握全盘的情况。即便是蒙契尔,也无从得知奥布拉希特已经死亡的消息。



皇帝卡尔曼,与负责护卫他的黑羊公国军,已经穿过了无数的森林,越过绵延不断的原野,通过了不计其数的村庄。一般来说,如果军队本身是由皇帝所亲自率领的话,应该要威武地展示其壮盛显赫的军容,但是在许多条件和顾虑的限制之下,皇帝军在此时并无法展现其应有雄风。因为眼前的首要之急,是摆脱在背后穷追不舍的耶鲁迪军,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帝都奥诺古尔城。至于其他的政略、战略,都是往后的课题了。



黑羊公国的继承人利德宛,仍然担任军队的最后卫,以防备敌军发动急袭。为了得知耶鲁迪军的动静,利德宛甚至单枪匹马地接近敌方前锋作侦查。在他人看来,如此的举动真是胆大到极点,但是对利德宛来说,他无论如何必须要完成最后卫的责任,并且为己方的困境寻求一条解决的途径。



“真应该要找个适当的地点把军队埋伏起来,让那些耶鲁迪人尝尝我们马法尔军的厉害!”



安洁莉娜公主的心中固然是有些许遗憾,不过并不是非常深刻,因为即使在战斗中赢得些许胜利,对整体的局面也没有多大影响。而她也深切地了解,眼前虽然要急迫地赶回帝都,但是路线上仍要采取迂回路径才是最上策。因为皇帝卡尔曼的健在,才是压倒耶鲁迪与乌鲁喀尔两国最强有力的武器。说起来虽然是有些讽刺,不过利德宛和安洁莉娜公主如果在此时,对耶鲁迪军鲁莽地发动攻击的话,应该可以反过来获得相当程度的胜利。因为拉萨尔将军此时正负伤且发着烧,全凭着一股执着的力量,在马上指挥大军。



不过利德宛倒是受到一阵鲁莽的奇袭。五月八日这天晚上,赶回帝都的路程也已经走了大半,利德宛单枪四马,侦查过耶鲁迪军的动静之后,正在返回本军阵营的路上,恰巧路旁有一家小酒馆,利德宛便停下来让马儿休息,他自己也顺便喝杯葡萄酒。店里面的掌柜是个老妇人,她殷勤地问着利德宛,剑看起来好重啊,要不要放下来休息一会儿,利德宛不疑有他,便点了点头,把剑放下来交给这名老妇人。当葡萄酒瓶子和酒杯送过来之后,利德宛发现酒瓶已经开封,而且里面的酒也只剩下一半,于是便要求老妇人换一瓶新的酒。就在这老妇人不知怎地老在那里磨跚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群男人跳下马来。门一打开,这群身上没有裹战甲,但手中却握着剑的男人便粗暴地闯了进来。利德宛立刻感到迎面袭来的杀气,于是慢慢地站起身来,这时只听见这九个男人当中,有一个似乎是主导立场的男人低声地笑道。



“你这个老太婆,不是叫你拿瓶新的酒出来吗,怎么这么小气啊!”



这人便是黑羊公国当中,也算是相当有权力的骑士──积加。



“积加,你这是干什么?”



利德宛这是多此一问,因为积加的两眼之中,正透露着完全已经逸出常轨的异样光芒,这个光芒已经比任何有声的回答更清楚且充份地说明了眼前的一切。那老妇人原来是想让利德宛喝下搀有毒药的酒。利德宛此时不禁想起了霍尔第所说过的话:“时代的剧毒足以叫人迷醉。”。这句话对积加此时的模样作了最好的诠释。时代的剧毒已经迷醉了积加的心志,就像酒精教人扯下表皮,露出真正的本性。明白了这一点,利德宛此时所应该作的,当然就是用剑来保护自己。但是方才替利德宛保管剑的那名老妇人,此刻像是被无形的恶魔用手给推倒似地,正从另一个窗口跳了出去,拼命跑过街道的那一头了。这名老妇人大概是收受了积加的几枚银币才替他们作这个勾当,现在又顺便拿了利德宛的剑,也可以卖个几枚金币。为了老妇人能够有更易宽裕的晚年,利德宛却被迫陷入这个丝毫不值得庆幸的险境。一个人空手被九名剑士包围,而其中的积加更是黑羊公国当中屈指可数的骑士。



嘲讽的笑声从四面涌向利德宛:“利德宛大人的剑术,在马法尔全国堪称是技冠群伦,不过这是在有剑的情况下。如果没有剑还能够发挥剑术的话,请务必让我们这些人开开眼界哟!”



听对方说着这种令人不悦的言词,利德宛却想不出有什么毒辣的话可以反击,所以便沉默地一语不发。他一面正视着积加,一面伸出右手。



利德宛伸手拿起的,是桌上的一座烛台。一座以熟铁打造,既沉重、又实用的烛台。将蜡烛拔出之后,便露出一支大约有成人中指的长度,顶端尖锐锋利的铁针。积加的嘲笑立刻就畏缩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的神情。甚至连“上!”的命令声也显得惊慌。在他的命令下,有名刺客用脚在地面上猛力一蹬,拿着剑对利德宛扑过去。利德宛用烛台挡住他由上往下砍的剑,然后踹中刺客的腹部。这名刺客一面痛苦地咆哮着,一面踉跄着滚倒在地面上。在这同时,有另一名刺客从左边方向攻击利德宛,利德宛于是一闪,在他躲开刺客攻击的同时,也刺出手中烛台,铁针正好刺进刺客的左眼。刺客痛苦地哀号,身子向后仰的同时,手中的剑掉了。利德宛于是在这一瞬间,拾起了刺客所掉落的剑。



利德宛得到这把剑之后,先对着空中挥旋了一下,然后把剑尖对准积加,以非常冰冷的笑声说道:“怎么样,我已经有一把剑了。想不想试试这把剑利不利呢?”



挑衅对此时的情况来说,是个相当有力的武器。当一个人与众多敌人交战的时候,让对手冷静下来是相当不利的。最好让对方疯狂地愤怒,扰乱人与剑的动作,这样才能增加胜算。



“怎么样,你们这些卑鄙小人,区区一个敌人拿着一把剑,就叫你们害怕成这样吗?”



“住口,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大话!”



刺客于是同时挥刀向利德宛砍了过来。利德宛用剑挡开第一阵攻击之后,身子一转,便刺中了第二名刺客的肩头。利德宛不管对方痛苦的哀号,把剑尖抽出之后,一面回转身体往下蹲,让刺客从后方所发动的攻击挥了空,接着便砍中了对方的大腿。在一阵连续的哀叫声中,利德宛整个身体往上跳跃,将自己修长的身躯抛向门外。一飞出屋外之后,敌手也紧追上来,利德宛躲开对手的一记白刃,在地面土旋转一圈又往上一跳,一眨眼之间,便击倒了另一名刺客。虽然利德宛并不是要听话地乖乖“住口”,不过在这打斗的过程中,他确是一声都不吭。连续四个人被击倒之后,刺客们开始胆怯起来,就在这时候,从黑夜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愈来愈接近他们。



“利德宛!利德!”



对利德宛来说上这个声音是他绝不可能听错的。而刺客们大概也是一样。利德宛和安洁莉娜公主,是“全马法尔帝国最勇猛的一对”,一想到要与这两人交手,刺客们似乎就失去了当初要动手的决心。于是他们纷纷收起自己的剑,踩着惶恐零乱的脚步,往暗处里逃散而去。而积加似乎无法像他们如此地放弃,还在去留之间犹豫地拿不定主意;片刻之后,一匹军马高声嘶啼着出现在他的面前,接着一道人影,从马上跃下站在积加的面前,动作之轻快,令人难以相信她身上正披着战甲。而她就是利德宛未婚妻安洁莉娜公主。积加此时的行为完全超乎他人的想像。积加把视线从公主责难的脸上岔开之后,便开始严厉地谴责利德宛:“我有话要说。利德宛,你本来就是一个与黑羊公国毫无关系的人,凭什么继承国公的地位?我无法接受,正因为无法接受,才会采取这个行动。你要知道,我可不是无缘无故的。”



听积加这么一说,安洁莉娜公主向前踩出一步,激烈的视线狠狠地抽打着黑羊公国的骑士:“如果你不服的话,应该要以正当方式来追究是非曲直。追究之后如果还是不服的话,才用武力来坚持你的意志。可是你完全不是如此,甚至是突然从背后偷袭他人,失败之后才强辩自己是有理由的,你以为这样会有谁同情你?你怎么不先反省自己才开口呢!”



安洁莉娜公主的话锋,几乎与剑同样地锐利。积加被说得哑口无言,羞愧之情反转为激烈的愤怒,怒火攻心的结果,使得积加的脸像是喝了劣质的酒,在宿醉之后呈污浊的红黑色,他使力地咆哮着:“好,既然如此,利德宛,你我不妨用手中的剑,堂堂地一较高下,证明你的确有资格坐上黑羊国公的宝座吧!”



“这是什么话?”其实利德宛只要这么唾弃一声就可以了。但是,很奇妙地,利德宛一点都没有想要责备积加的意思。积加具有浓厚的世代传承观念,他之所以将利德宛贬谪为一个没有来历的异乡客,对利德宛没有丝毫忠诚心,都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有朝一日,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外国人,霸占了马法尔帝国的皇位,还要求朝臣必须以服侍皇帝的忠诚和服从来服侍他的话,利德宛大概也同样会感到不愉快吧。所以,此刻的利德宛并无意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责难积加。尽管如此,也不能因为如此就把黑羊公国的主宰权交给积加,因为这将等于漠视阿尔摩修大老的期待与嘱咐。



在作过各种考虑之后,利德宛不禁又开始感到厌烦不堪,甚至又再度有了这样的念头,抛弃所有的地位和权势,只带着安洁莉娜公主和帕尔,一起踏上流浪的旅程。利德宛为官的缺点,就是他这种偏向逃避的癖好,如果依照安洁莉娜公主的说法,“利德宛又开始吝惜付出自己的才干。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从容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呢!”。不过,不管怎么样,积加可一点都不懂得利德宛希望能逃避的愿望,以及利德宛为官所必须背负的使命。此时的积加或许是有些自暴自弃,可是此时的他也只能够把自己的命运,托付在一对一的剑击当中。利德宛只得重新把他手中那把沾满血迹的剑握好,与积加面对面,正当两人要往脚下一蹬的时候──“耶鲁迪军来袭!”



交杂着悲鸣的报告声,撕碎了夜晚的空气,两把即将冲突的白刃,此时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墙给遮住了。在这片由黑夜所交织而成的厚重画布上,有好几个地方正散布着金黄色的点。正当这些点似乎并排成一列的时候,一条红色的线出现了,转眼间,把暗色的天与暗色的地,作了明显的区分。士兵们向伙伴告知火灾的声音此起彼落地四处飞着。原来始终紧咬住马法尔军背后不放的耶鲁迪军,此时射出火箭,发动了火攻。可见拉萨尔不但忍着肉体上的痛苦,还一面在研拟对策,他命一队士兵从另一条路线急行,好实践他的奇谋。



现在已经不再是与积加比较个人武勇的时候了。利德宛立刻收起手中的剑,一言不发地走向自己的座骑,而安洁莉娜也像是乘着风般轻快地跟随在利德宛身后。积加独自一个人,被他想要打倒的敌人给撇下不管了,积加就这样手中握着剑,茫然地呆立在黑夜之中。在他这一生当中,从没有经历过这般羞辱愚蠢的时刻。不久之后,无处发泄的愤怒与屈辱将他整个脸给扭曲了起来,积加踏出脚步,向自己的马走去。他已经决定,要利用耶鲁迪发动突击的这个好机会,趁着混战杀死利德宛。



利德宛和安洁莉娜公主快马赶回来的时候,马法尔军的阵营已经到处响起一片刀枪的撞击声,人和马、风和火彷佛在跳着一场狂乱的舞蹈。怒吼与悲鸣声此起彼落,黑影到处跑来跑去,而血腥与火灰的气味已经乘着风吹进人们的嗅觉当中。在军马声声悲痛嘶啼声中,还夹带着狗的凶猛吠声,这阵声浪逐渐向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靠近了,公主于是收紧手中的缰绳。



“霍尔第,是你吗?”



“啊,您在这里啊,公主,看见您平安无事,真的是太好了!”



霍尔第骑着马,左右两旁带着四头的猛犬,爽朗地前来向公主打招呼!



“呀、公主的夫婿大人也平安无事。”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余暇去理会他人的揶揄了。利德宛只觉得自己必须为没能及早查觉耶鲁迪军已经逼近己方而负责。他只对霍尔第点了点头,便飞快地朝皇帝的本营疾驰而去。霍尔第原本要跟着利德宛身后追过去,但是当他的视线突然向后看的时候,他看见积加正从黑夜深处,跟着利德宛飞马过来了。仅由他那充血的可怕表情,霍尔第立刻就明白了。



接下来所发生的这场战斗,日后被称为“普力兹连夜战”,在战争史上,并没有被给予太高的评价。因为整个作战的过程并没有任何致密的作战构想,完全是基于一方深切的执着、与几分的偶发性才构成的一场战斗,不过,这并不意味这场战斗就不苛酷激烈、也不悲哀凄惨。这场战斗的主谋者,也就是耶鲁迪王国的拉萨尔将军,此时已经完全不考虑士兵的损耗,正倾出他麾下所有的兵力,对敌人发动最猛烈的攻击。



马法尔的总兵力在此时是四万五千、而耶鲁迪军则有二万八千,这所有的兵力已经全数投入这场激烈的死斗之中。所谓的“普力兹连”,所指的并不是此时成为战场的地名,而是一句马法尔话,意思是“血淋淋”。双方的士兵用剑割开敌人的头盔,用长枪刺穿了敌人的战甲,遭人砍断的手臂飞向夜空,泉涌的鲜血像是一条尾巴般拖在手臂的后面。互相缠斗的士兵从马上翻滚下来,正好被落下来的马蹄,将胸骨给踩得粉碎。人和马相继地倒地,为旧有的血迹再重新加注新鲜的血渍。掌管死亡与痛苦的恶魔,一面发出尖锐的狂笑声,一面在士兵的尸体上乱舞,还不断举起无形的镰刀对准这些牺牲者猛力地砍下去。这虽是一场混战、乱战,但是当卡尔曼立于阵前,而利德宛与安洁莉娜也赶来指挥的时候,整个战局的大势便开始扭转。耶鲁迪再三反覆着猛烈的攻击,前后六次突入马法尔军的阵营中,但也六次被击退,每一次都造成五百至一千以上的牺牲者。



“卡尔曼在哪?马法尔的皇帝在哪里?如果你珍惜自己的名声,就立刻站出来吧!”



有人用耶鲁迪语大声高吼着。在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只见一条漆黑的骑影,带着一条空荡的袖子,在夜风中彷佛不祥的旗帜般飞舞着。“这人好像是统帅耶鲁迪军的‘独臂将军’奥布拉希特。”。充满畏惧之意的声音在马法尔军中流传着。此时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向皇帝进言。



“陛下,独臂将军是个不容易对付的敌手。不过我倒有一个主意,请陛下把他交给我。”



“好吧,就交给你了!”



卡尔曼点头同意。



不久之后,拉萨尔听见附近有叫声。



是有人用耶鲁迪语大声地喊着,“皇帝,是皇帝,皇帝要逃走了!”



拉萨尔透过眼前这一片黑暗与烟雾,在浑沌之中发见了一条疾驰的骑影。那镶有徽章、只有皇帝才可以披戴的斗篷,在拉萨尔充血的视线当中,彷佛正绽开华丽色彩的花朵。拉萨尔于是无言地掉转马头,单枪匹马地追了上去。此时的他已经把理性置之于一旁,在狂妄执迷的意念之下,他放下了指挥全军的责任,选择了个人的欲望。不过,如果能击毙皇帝卡尔曼的话,其实也就意味着全军的胜利,所以拉萨尔的选择也不能说一定是错的。拉萨尔快速地向前突进,并且斩杀了三名企图要阻挡他的马法尔骑士。拉萨尔仅用两只脚操控着身下的座骑,然后以左手挥舞着剑,巧妙娴熟的作战姿态,令人难以相信他在几天前才失去一只手臂。



拉萨尔紧追不舍,跑了将近一千步之后,终于追上了皇帝。



“请您投降吧,陛下!”



耶鲁迪王国的年轻勇者,声音闪烁地喊着,但仍勉强遵守着对待王者的礼仪!



“我保证您会受到光荣的待遇!请不要再这样难堪地逃亡了!”



所谓光荣的待遇,就是让拉萨尔亲手砍断他的首级。当皇帝稍微缓下马步的那一瞬间,拉萨尔追上来了。他一边发出胜利的叫声,一面高举着剑往下砍。皇帝身子一沉,巧妙地避开这致命的斩击。这必杀的一剑挥空之后,拉萨尔于是乘势穿过皇帝的左侧,然后掉转过马头,与皇帝面对面。



“啊,你不是皇帝……!”



拉萨尔喘着气。失望与怒气紧紧地勒住他的心脏,致使他无法再发出任何追究的声音。这名引诱拉萨尔的骑士无视于耶鲁迪人的愤怒,只是脱掉身上的斗篷,并且拔出自己的配剑。这名骑士当然就是利德宛。



“你是谁?”



拉萨尔终于又问出了一句。



利德宛对眼前的情况也感到同样的意外。固然他并不十分清楚拉萨尔的相貌,不过从一只袖子在风中飘荡的身影,他还一直深信此人除“独臂将军”奥布拉希特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物。不过仔细一想起来,奥布拉希特所断的是右手臂,而眼前的这名男子是缺了左手臂。



“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的,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乃黑羊公国的继承人利德宛,此时正随侍皇帝陛下。”



“哦,经你报上姓名,果然没错。”



遗憾悔恨的火焰在拉萨尔的两眼里燃烧起来,而他脸颊上的那道伤疤也开始浮现出赤红的线条,这时候,利德宛知道了对方的真正身份。他就是九柱将军的一员,到今年三月还是帝都奥诺古尔,担任驻在大使的拉萨尔将军。虽然他是个不逊于奥布拉希特的强敌,但是怎么会变成独臂呢?利德宛不禁感到疑惑,但是在敌手狂怒地发动激烈斩击之时,这个疑问被冲散了。利德宛勉强接住敌手的第一剑,接着就开始一对一的激烈打斗。



若论利德宛在前半辈子中所遭遇最凶猛的敌手,应当就是过去曾强夺龙牙公国的德拉巩逊。但是就危险程度而言,拉萨尔也不比德拉巩逊来得逊色。斩击的锐利与威猛,的确令利德宛感到震惊,但是当然无法叫他畏怯。



两人在马上的斩击已经达到三十回合。火花随着撞击的剑飞舞着,然后又散落了。拉萨尔的盔甲已经被打落,而利德宛的腹甲也已经出现龟裂。独臂的拉萨尔一时坐骑失去控制,而在马鞍上摇晃的时候,利德宛的剑迎面砍来。拉萨尔无法闪躲,于是从马鞍上滚落,但是在落下的那一瞬间,他回头一刀切断了利德宛手中的缰绳。利德宛于是也失去平衡,砰地一声落地了。这回轮到拉萨尔挥剑逼近利德宛,就在充满杀气的剑即将砍下之时,利德宛在接近自己头额的地方把剑挡回去,然后向前刺,把剑拨开,然后又砍过去。刀剑的撞击声和呼吸声零乱地搀杂在一起,而两人的位置也不断地变换,几乎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致使赶来协助利德宛的安洁莉娜公主,也只能把箭翎搭在弓弦上,迟迟找不到发射的契机。



不过,一决胜负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当双方手中的剑正激烈地相互啃咬时,拉萨尔举起一只脚,企图把利德宛踹倒。利德宛惊险地躲开这一脚之后,便在下一瞬间把剑换到左手,以右手拉住对方那只空荡的袖子用力一拉。拉萨尔的身体失去平衡,往旁边一斜,便踉跄地跌倒在地面上。利德宛的剑紧接着往侧面一挥,刺进了这名强敌的右边腋下。是一道致命伤。无声的悲鸣与鲜血,从拉萨尔的口中迸出,只见他稍微往后仰,便无力地趴伏在地面上,像个泥作的人偶似地。最后的一声喘息从草地上攀爬而过:“……如果我还有两只手的话,就不可能输给你的……”



利德宛深切地感受到拉萨尔的悔恨。利德宛虽然无从得知这名强敌之所以会失去一只手臂的原由,但是那一定发生了相当严重的事件。黑羊公国继承人把手中的剑一甩,挥落敌人的鲜血之后,便单膝跪在败者的身旁,低声地向他问道:“你想让谁知道你死亡的消息吗?拉萨尔大人?”



已经没有回答了。耶鲁迪王国的九柱将军拉萨尔,凭仗着他的阴谋与武勇,严重地打击了马法尔帝国的基石,但是他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张开他紧闭的眼睑。享年二十六岁。



拉萨尔的死,也就等于是全部战争的终了。



“普力兹连夜战”其实是一场私战,在拉萨尔死后,耶鲁迪军便顿时失去了统帅的中枢与战斗的目的。一群丧失战意、狼狈不堪的士兵,开始从毫无秩序的战斗转向毫无秩序的溃逃。皇帝发出“此时应完全断却后顾之忧”的命令,马法尔士兵于是转而追击耶鲁迪军,一直到天亮之时,总共斩获了六千个首级。在这场乱战之中,黑羊公国军的将军积加也被列入战死的名单之中,不过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所受的伤并不是刀剑或者枪矛所引起,而是遭猛兽以利牙啃断他的咽喉所造成的。



到隔天五月九日的时候,好几个报告从国内外传到正在行军途中的皇帝本营。



“金鸦国公蒙契尔,俘虏了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



“蒙契尔国公,促使耶布雷姆三世与他同行,正由旧兹鲁纳格拉领北上,朝帝都奥诺古尔行进中。”



“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宣布剥夺拉萨尔大人的官阶。罪状是杀害敕使奥布拉希特大人。”



“耶布雷姆三世不在本国期间,乌鲁喀尔王国境内滋生混乱,国内上下正一筹莫展。”



“帝都奥诺古尔域内也略显混乱,贵族与朝臣之中,甚至有脱离帝都以走避战乱之迫害者……”



上述的这些报告当中,有部份是事实,当然也有部份是误传。一时之间还没有办法马上作出正确的判断。不过有件事是无庸置疑的,那就是金鸦国公蒙契尔,已经无意再继续垫伏下去了。他此时正率领麾下的军队,朝帝都的方向行进中。这个举动当然不是敕命所允许的。诸侯任意举兵朝首都进军的行为,不仅仅是在马法尔,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军法所严厉禁止的。一旦公然打破了这个禁令,蒙契尔的行为便被视同叛乱。



“金鸦国公到底在想什么?”



明理的文武官员不禁都皱起了眉头,但是对于极小部份的人来说,整体的事态再明白也不过了。金鸦国公蒙契尔,根本就是在叛变,利用皇帝不在的期间,占领帝都奥诺古尔城,然后抬出某个皇族的人来作傀儡,以达成他企图掌握全盘政权的野心。但是,像蒙契尔这样的人物,纵使想利用眼前的混乱好趁机篡夺国权,他又如何为自我的行为作辩解,使自己的行为合理呢?如此的作法不是只会让自己恶名昭彰吗?这个疑问叫每个人都感到困惑。



在这个时候,惟一能够了解蒙契尔心中意图的人,大概只有皇帝卡尔曼一个。因为卡尔曼确实知道。他自己先弑杀父皇,然后才顶起至尊皇冠的这个秘密,蒙契尔也是知道的。一旦拉萨尔企图亲自执掌政权的时候,就会把卡尔曼是弑父罪人的这个事实,公诸在世人面前,并且主张自己把卡尔曼驱出皇位的作法是为了维护正义。拉萨尔将军死后,背后的耶鲁迪军已经不足为惧,但是等在卡尔曼前方的,还有一个更强有力、更值得恐惧的敌人。不过,同时也是最后的敌人。只要将蒙契尔击毙,能够令卡尔曼畏惧的敌人或许就不存在了。



无论如何,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比蒙契尔更早返回帝都,即使只快一天。



五月九日,金鸦国公蒙契尔已经来到帝都奥诺古尔南方,大约只有一百斯塔迪亚(约二十公里)的位置。他暂时将阵营设置在此,整顿全军的秩序。一方面是他已经确认自己可以比卡尔曼先行到达帝都,一方面是要在这个地方,等待他另一个策谋的成果。在这同一天,他将帕萨罗威兹侯爵从帝都逃脱出来的一家人,迎进自己阵营之中。蒙契尔对着年幼的依德莉达公主笑着说:“让我准备一个帝国,送给公主当礼物吧!”



这是蒙契尔的不良嗜好。虽然不是全然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不过他经常会忍不住要吐出一些把自己充作奸臣或恶棍之类的话。对这个充满智略与野心的青年来说,这似乎是他的一种宣泄方法。侯爵虽然默不出声,不过他从帝都逃脱的行为,也已经表示出他内心所作的制断,他除了把自己一家的命运托付给蒙契尔之外,已经别无选择了。依德莉达公主问着蒙契尔说:“蒙契尔先生会当皇帝吗?”



“……虽然不是现在,不过迟早会的。”



“那么现在的皇帝先生怎么办呢?”



这个企图要篡夺皇位的年轻人,并没有立刻回答小女孩这个天真无邪、率直的问题。事实上,蒙契尔从来未曾憎恶过卡尔曼个人。他之所以要打倒卡尔曼,并不是因为憎恶,而是由于野心的缘故。在他人的眼里,蒙契尔的居心或许是令人畏怯且厌恶的,但是蒙契尔不得不如此,因为有一股连他自己都无法抑制的火焰,在胸中熊熊地燃烧着。



“公主,马法尔是一个大帝国。但是无论在大国家或是在小国家,皇位都是一样的,宽度只能够容得下一个人坐。”



如果想要获得这唯一的席位,而这个席位已经被其他人所占据的话,就只好用武力来夺取。而使用武力的方法,应该是比利用奸谋要值得赞赏。不过,蒙契尔并不需要什么赞赏。虽然他希望自己在如何行使权力方面能够获得赞赏,但在获得权力的手段方面,却不想执着于他人的评价。当然尽可能的话,最好能够让流的血减低到最少,不过如此的想法倒也像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因为篡夺皇位的企图原本就是他个人自私的野心。反正所有的过去与传统,除了靠流血全部洗刷掉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方法了。



在帝都奥诺古尔城中,钢雀国公拉库斯塔的双肩所背负的责任是最重大的。他率领二万五千名士兵,严密守护帝都的城墙与城门,并且不时派出侦查队,随时调查国内外的状况。特别是在皇帝卡尔曼行踪不明的时候,更是竭尽全力为寻找皇帝下落而努力。好不容易到了五月十日,终于得到皇帝依然健在的报告。



“金鸦国公企图成为马法尔帝国的支配者,这无异是用胡桃想要把巨象给击倒。很快地,他就会知道自己的失策了。”



拉库斯塔如此肯定地断言。他身负守护帝都的重责大任,如果自己先动摇的话,那么城内的治安也就难保了。金鸦国公蒙契尔虽然是一个十足令人恐惧的敌人,但是皇帝即将返回帝都,自己只要再支撑几天就可以了,凭帝都坚固的城墙,应该是可以坚守到底的。如果皇帝军在攻防战当中及时赶回的话,甚至可以从前后两端夹击金鸦公国军。



拉库斯塔原本也希望能够赶去救援皇帝卡尔曼二世,但是金鸦国公蒙契尔的军队已逐渐在逼近之中,此时又不宜让帝都空虚。况且真让帝都呈真空状态的话,又恐怕软禁中的皇后亚德尔荷朵会进行什么阴谋。惟一能说是不幸中之大幸的,是安然无损的黑羊公国军此时正守护在皇帝的身边,获得此报告时,拉库斯塔才算是安心了。只要有利德宛在皇帝身边,暂时皇帝应该是没有危险了。



奥诺古尔城内,由于物资不足,粮食与衣物的价格开始急遽上升。拉库斯塔当然也发布了严格的管制令,但是光靠武力的管制,仍无法控制如此的事态。况且拉库斯塔的权限,原本就局限在军事方面,有关商业与民政的管理,另有其他职掌的官员。在这些官员的眼中,拉库斯塔不仅太年轻,而且又是个道地的军人,根本就不懂得商业和民政的管理。再说他也不是宰相,凭什么对所有的官僚发布管制令?朝臣之中便有人发出如此的不平之鸣。再加上有部份商人携带了些许谢礼来向他们哭诉,这么一来就更加不能坐视不理。这些朝臣于是集体涌到拉库斯塔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请愿、抗议,要求他放宽管制令的限制。这么一来,令拉库斯塔感到怒不可抑。守护帝都是皇帝所亲自赋予他的职责,他一面背负着自负与使命感,一面又担心皇帝的安全,忧虑金鸦公国军的来袭,而且他本身也已经许久未曾回到铜雀公国的领地,需要担心的事情像山一样高,奈何这些官僚竟然收受商人的贿赂,不但为眼前一小部份的利益而斤斤计较,甚至还企图在城内散布动乱的谣传。真是不可原谅。拉库斯塔于是一律拒绝这些官僚的所有要求,并且公开宣言,若再有人提出要求,将判处下狱之罪。这么一来,官员们尽管一面破口辱骂拉库斯塔,暂时也只能退散而去。就在这之后不久,宫廷顾问官裘拉杰发了一封致拉库斯塔的邀请帖。



拉库斯塔忍不住啐舌,这邀请帖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偏挑在这诸事繁忙之际,但是此时又不宜贸然谢绝,拉库斯塔只得接受了裘拉杰的邀请,而他前往赴约的时间已经是入夜之后了。



“不知您有何贵干呢?顾问官大人”



虽然拉库斯塔对于裘拉杰个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恶意,可是却不知不觉摆出了一副冷漠的态度。拉库斯塔已经打定主意,裘拉杰若是提出释放皇后亚德尔荷朵的要求,一定马上就加以拒绝。不过裘拉杰只是圆滑地扮着笑脸,这人原本就生得一副丑恶的相貌,即便是扮出笑脸也无法讨人喜欢,不过他倒是一副很诚实的样子,一面慰问拉库斯塔的辛劳,批评朝中官员不合作的态度,并且表明自己的立场,说自己绝对支持拉库斯塔的作法,说着说着,便奉劝拉库斯塔品尝兹鲁纳格拉最有名的红葡萄酒。裘拉杰原本就是个着名的品酒专家,对兹鲁纳格拉所酿造之葡萄酒的品质,更具有无与伦比的监赏功力。拉库斯塔此时正对自己的职务与人际关系而感到疲惫,当有人向他展现友好时,自然是不会感到嫌恶,所以拉库斯塔接受了。说拉库斯塔大意或许是残酷了些。不过基于公务上的考量,拉库斯塔仅仅喝了一杯。即使裘拉杰很是殷勤地劝说,拉库斯塔还是郑重地谢绝。他原本就无意久留,不过当他想开口告辞的时候,喉咙深处竟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郁闷、灼热的物体迅速地向外推挤。



发出一个异样的怪声之后,拉库斯塔吐出了血块,并且开始剧烈地咳嗽,拉库斯塔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却有一条条红色的小蛇从他的指缝间爬窜出来。痛苦的感觉灼烧着胃部,视野逐渐地暗去,但是拉库斯塔仍刚毅地支撑着自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奸人、奸诈小人。你好大的胆子……”



拉库斯塔伸手按住自己的剑柄,手里已经沾满了从他口中所吐出来的鲜血。拉库斯塔年纪虽轻,但是深受皇帝的重用,即便是在崇尚武勇的马法尔帝国中,不但是屈指可数的将军,也是一名通晓剑术的剑士。尽管已经吞服下远超过致命量的茸毒,他还是把剑拔出了一半,奈祭在剑还没有完全拔出以前,整个视野已经转为一片黑暗。拉库斯塔用另一只手抓住窗帘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失明的眼睛仍瞪视着宫廷顾问官,然后一步一步地靠近他。



裘拉杰似乎是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才勒住自己即将滚落恐慌深渊的精神,将之维持在均衡的断崖上。他于是快步地跑向墙边,抱起了一只约有幼儿的头那般大小的青钢制花瓶,然后高举过头,对准目标掷了过去。沉重的花瓶于是击中了拉库斯塔的头部,发出一声令人不悦的浑浊响声之后,便滚落到地面上。铜雀国公拉库斯塔,就这样被一名原本连他的一只手指都无法伤害的软弱文官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



当确认拉库斯塔确实已经一动都不动的时候,裘拉杰这才一面调整自己的呼吸,然后向死者的躯体靠近。血腥的浓烈气息令他不堪地皱起了自己的五官,但是手里边还是继续忙碌地搜索着死者的衣服。不久,他那沾满血迹的指尖终于捏到一串光度黯淡的钥匙,这就是裘拉杰的目的所在。为了取得这串钥匙,他甚至牺牲了过去所辛苦建立起来的政治家名声。裘拉杰从不曾毒杀任何与他毫无冤仇的人,但这也是到昨天为止。在今后的人生当中,他将永远背负着“卑劣的毒杀者”这样的坏名声。不过,裘拉杰是在对这一切早有了充份的觉悟之后,才为自己的前途作出这样的选择。



自从接获皇帝行踪不明的报告之后,便一直被软禁在宫廷内院的皇后亚德尔荷朵,这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粗暴的响声,不禁紧张地紧绷了全身。难道是铜雀国公拉库斯塔,企图要侵入内院加害于她吗?



她的预料当然是落空了,因为此时出现在门口的,竟然是追随亡父多年,同时也是她所熟悉的旧臣。



“内亲王殿下,微臣来救您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裘拉杰?”



亚德尔荷朵的声音与表情,竟然是不信任的神色更甚于喜悦之情。如果是正式的释放,那拉库斯塔大人应该会亲自来到皇后的面前,为他的所作所为谢罪不是吗?裘拉杰不应该有这样的权限。不过亚德尔荷朵的疑问,在裘拉杰难得兴奋的说明中得到了解答。原来他已经与金鸦国公蒙契尔连手,企图将皇帝卡尔曼逐出皇位,在他们的秘密协定之中,有一项就是毒杀担任帝都守护之职务的铜雀国公拉库斯塔。这一切对亚德尔荷朵来说,简直是太出乎意料外了,但是她并没有将自己的惊愕形之于色,只是一动也不动地,静静听着裘拉杰所说的话。她感觉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年龄还不满二十岁的她,此时已成为征服者的皇后正室,原本意欲以丈夫与列国作为发挥权谋的对象,却在尚未有任何作为之前便遭到软禁,而此时被人释放,却又是因为一个自己所不曾参预、也完全不知情的策谋。



“那么,内亲王殿下,现在就请您离开这个令人郁闷的地方,和金鸦国公见面吧。蒙契尔国公已经有承诺,愿意在事成之后,将旧兹鲁纳格拉领内的二十州归还给我们。届时,内亲王陛下就能够重回祖国的怀抱了。现在就请您离开这里……”



“不。”



“啊……您说什么?”



“我不是兹鲁纳格拉的内亲王,而是马法尔的皇后,马法尔皇帝卡尔曼二世的妻子,此时此刻的身份,已经不宜再谈论过去的悲痛。”



当亚德尔荷朵如此冷峻且严酷地回答时,裘拉杰那丑恶的脸不禁因狼狈而怪异地扭曲起来:“卡尔曼是夺取我兹鲁纳格拉祖国的侵略者,对于这样的人,您还要假装尽什么忠义吗?您难道忘了祖国的恩泽?”



“你如今能拥有宫廷顾问官的地位,可是卡尔曼二世所赐给你的。真正忘恩的人不就是你吗?”



亚德尔荷朵的指责彷佛利刃般刨剜着裘拉杰的内心深处,这个兹鲁纳格拉的旧臣满脸冒出油光的汗水,一时竟无言以对。不过这郁闷浑浊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从室外传来了一阵充满恐怖与疑惑的叫声。



“金鸦军,是金鸦军攻进来了,有人打开城门,把金鸦军引进来了。”



原来裘拉杰事先早已揣测好时机,命旧兹鲁纳格拉王国的部下打开帝都的城门,将趁黑逼近的金鸦公国军给引进了城内。亚德尔荷朵明白了眼前的事态,于是对裘拉杰投以冷漠的一瞥,然后就转身走回自己的卧室,把房门关上,让裘拉杰碰了一鼻子灰。当门内传出上门栓的声音时,这个兹鲁纳格拉的旧朝臣丧气地垂下了肩膀。



蒙契尔先是促使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将拉萨尔将军赶进绝路,现在又操纵裘拉杰这个傀儡,害死了拉库斯塔国公。他在这两年内所布下的谋略网都一一奏效,此时更让金鸦公国的军旗,得以飘扬在帝都奥诺古尔的城头上。只要再一步,就可以达成他所有的野心了。



“这一步可是相当大的一步,万一踩进了无底的泥沼,后果可就惨不忍睹了。”



蒙契尔独自伫立在空无一人的谒见厅,喃喃地对着自己说道。他还没有脱下身上那件表面上到处装饰着人血彩绘的战甲。驻守帝都的铜雀公国军虽然已经失去了主将拉库斯塔,但仍然不愿意把城无条件地交出来。



“拉库斯塔大人已经死了,既然如此,你们是为谁而战?为什么要把帝都变成杀戮的血海呢?”



经由米克罗逊传达了蒙契尔的宣告之后,铜雀公国军终于放弃抵抗,并且同意退出城外。这一点或许可以证明拉库斯塔的确深得部下的人心,不过不管怎么说,到五月十一日早上的时候,帝都奥诺古尔已经完全在蒙契尔的掌握之中。蒙契尔先安排一个小队的步兵,对自行关闭在内院的皇后亚德尔荷朵加以监视,然后就前去寻访另一名被软禁的人,那就是铜雀国公拉库斯塔的公邸内所禁锢的鲁谢特皇子。



“亲王陛下,不,马法尔帝国第二十六代皇帝鲁谢特陛下。”



金鸦国公恭谨有礼地叩跪在幼儿面前:“臣下来迎接您了。恭请陛下返回您正当的居所皇宫。臣蒙契尔将保护陛下您的圣体。”



至于另一名被幽禁在龙牙国公渥达之公邸内的爱谢蓓特大公妃,蒙契尔不认为有见她的必要。



对蒙契尔来说,他所需要的只是鲁谢特皇子一个人,而皇子的母亲爱谢蓓特大公妃,则不过是蒙契尔成就霸道的一个累赘、障碍。如果这女人在作为幼帝母亲的同时,只是以奢侈挥霍为满足的话,倒可以把她摆在皇帝的宝座旁当装饰,但是爱谢蓓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以此为满足,她时时刻刻都会寻找机会,取代自己的儿子以独揽大权。正因为她内心具有根深蒂固的权力欲、怨恨、和耍弄阴谋的癖好,所以卡尔曼才会把她和她的孩子分开。对蒙契尔来说,当然也没有任何理由会促使他给予爱谢蓓特更宽大于卡尔曼的待遇。



“米克罗逊,你在那里吗?”



“是的,阁下。”



心腹的部下一鞠躬之后,蒙契尔便低声对他下令,一个非常简短的命令,照旧处理。米克罗逊的表情有些僵硬,不过他还是又行了一鞠躬。蒙契尔则神情泰然地附加了一句:“不得不如此哪,尽量让她痛快一点就是了。”



米克罗逊退下之后,蒙契尔便走到外面的大理石阳台上,眺望着初夏的月亮,只是眼中并无深切的欣赏之意。



“就算活着,反正也见不到自己的亲生孩子。暂时就请你带着阴谋和不满,远离这个浮生尘世吧!”



弯细的月亮没有理会蒙契尔的低语,只是把彷佛褪色金币般柔柔的亮光,投照在年轻野心家的身上。



第六章对决



五月十一日夜半时分,马法尔帝国的帝都奥诺古尔城落入了金鸦国公蒙契尔的手中。翌日,皇帝卡尔曼二世在距离城外八十斯塔迪亚(约十六公里)的地方,接获了这个消息。虽然仅仅比蒙契尔慢了一天,但是慢了这一天,就几乎等于失去了一切。



“帝都的城头上飘扬着金鸦国公的军旗,城门则已经关闭深锁。”



隶属于拉库斯塔麾下的铜雀公国骑士,为皇帝军的阵营带来了这个消息。他们与金鸦国公蒙契尔达成协议之后,便携带武器退出了城外。就蒙契尔的观点来看,这么做似乎是眼睁睁让二万多名的兵力加入敌方阵营,但事实上,如果这二万多名士兵盘踞在城内,持续激烈抵抗的话,势必会迫使他无法从容与逼近城外的皇帝军一战,所以毋宁让他们平稳地退出城外,才是对蒙契尔自己有利的上策。而出到城外与皇帝军会合后才得知内情的铜雀骑士,不禁悔恨交加地咬牙切齿,“早知如此的话,无论如何也要在城内持续抗战,如此便可以大开城门,迎接皇帝陛下了”。卡尔曼经由他们的报告得知拉库斯塔死亡的消息之后,不禁为痛失忠页勇将而感到心伤,然而此刻却甚至不容许他一味地悲痛。他对帝国全土发布了公告:“皇帝军绝不会失败。朕不仅战胜了库尔兰特,也打败了耶鲁迪。如今在朕的麾下依然有三十万精兵健在。朕将击退金鸦国公所提出之不法挑战,并且在近日之内恢复国内的和平。”



虽然明知这只是虚张声势,但是卡尔曼却不得不如此。事实上,此时在他麾下的,只有黑羊公国军三万三千名、铜雀公国军二万名,再加上直属部队,总数不过是六万五千名士兵。况且奥诺古尔城墙素以难攻不落为人所讴歌,卡尔曼很明显的面临了兵力不足的困境。



“一听说朕的行踪不明,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鼠辈似乎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好,既然尸肉易寻,那么也正好可以趁机将猛兽击毙。这还真是教人啼笑皆非!”



尽管内心苦涩不堪,卡尔曼还是不得不承认,真正令人啼笑皆非的不正是自己吗?御驾亲征后自异乡返回,国都却为朝臣所夺取,身为一国之君却被迫要攻击自己的居城,否则将面临无处可归的窘境。在大陆诸国的历史中,也曾经有被迫处于如是境遇的皇帝和国王吗?尽管拥有“马法尔雷霆大帝”的美称,但是在想到这一点时,卡尔曼不禁感到自己的愚蠢。



铜雀公国的二万余名士兵对卡尔曼来说,毋宁是值得感谢的。但是要充份发挥这些士兵的兵力,就得要有足以供应的粮食。这一点虽然可以在开启国内各地方的国有粮仓之后获得确定保障,但问题是这些粮仓的开启、以及粮食的运送,都必须要有一个能力很强的负责人,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些事务的处理。这个任务最后是由龙牙国公渥达负责,原因是渥达虽然仅饮用少许毒水,但是身体目前还没有完全恢复,尚且无法从事其他必须身披战甲的军务。



利德宛在皇帝身旁,不禁想着蒙契尔是不是落入了才能的陷阱当中。从少年时代,一起在王立学院就读的时候开始,蒙契尔的才华始终压倒群伦。无论在政治学、历史、诗学、音乐、论理学、或者用兵学方面,他那华丽又锋利的光芒,甚至超越了卡尔曼。卡尔曼尽管一面赞扬蒙契尔的才华,却也经常在政治学与用兵学方面,与蒙契尔不相上下。



利德宛从不曾嫉妒过他们两个人。论才智学识,自己是比不上蒙契尔;论雄才大略,自己又及不上卡尔曼。利德宛内心只有这么单纯的想法,甚至从未曾想过要与他们俩人对抗。利德宛过去曾经担任过虎翼公国的国相,而此时则是黑羊公国的继承人,这些地位是利德宛在少年时代所不曾想像过的,利德宛始终认为自己的境遇远超过自己的才能,人生至此已别无所求。



只是,利德宛感觉有一件事必须先向皇上禀明。因为铜雀公国那些心中为复仇烈火所燃烧的骑士们,已经开始传出类似这样的话:“安洁莉娜公主是叛臣金鸦国公的妹妹,理应一并问罪!”。利德宛为此挺立于皇帝御前,表明自己的主张:“安洁莉娜公主已经不是金鸦国公的妹妹,而是黑羊公国继承人的未婚妻。尽管蒙契尔国公犯下了叛逆之罪,但是如果因此而要将公主一并连坐问罪的话,请恕利德宛碍难接受。”



利德宛在表明自己主张的同时,一面感到一股战栗游离过自己的体内。原因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沉痛的自觉。这个令人悲伤的时刻终于来了,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由于卡尔曼与蒙契尔两人对于皇位的争夺,而被卷进斗争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尽管自己的预测已经获得事实的应验,但是利德宛丝毫没有欣喜之情。卡尔曼凝视着利德宛的脸,一面同意地点点头。皇帝那稍显疲劳的眼光,柔和地轻抚过旧友的面容:“朕明白。公主也曾经是朕的救命恩人,朕丝毫没有将她连坐问罪的意思,你放心好了。”



利德宛于是一鞠躬,向皇帝致谢词,但是一想到安洁莉娜公主心中之苦,却又无法令自己真正安心。



“……于此重大时刻,得告知天下百姓一个重大秘密。宣称为皇帝的卡尔曼,乃是在弑杀其父王波古达二世陛下之后,才顶戴皇冠的罪人!”



金鸦国公所发布的这篇宣告文,已经开始在马法尔全国各地流传,蒙契尔在他尚未入城以前,就已经使出了计谋。



“弑君者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这不仅仅是在马法尔一国,也是列国列代不变的铁则。马法尔正统的皇帝,除波古达二世陛下的嫡长孙之外,别无他人。而强行使殿下离开其母后身边,并加以拘禁的卡尔曼,其实是大逆不道的叛徒。金鸦国公蒙契尔的举兵讨伐,乃是为促使马法尔政治回归正道,不得不采取的无奈行动。明白事理的马法尔人,请在熟虑之后为自己的行动做出选择,究竟是要追随弑君者,或者对正统的王者宣誓忠诚。”



宣告文之中还有这一段说明。而被迫与金鸦国公同行的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也承认鲁谢特皇子才是正统的马法尔皇帝,并表明两国修好的意思。



轻率而蒙懂的乌鲁喀尔国王,似乎正亲身为“活该倒楣”这句话做一个活生生的示范。在蒙契尔间接的怂恿下,他举兵入侵旧兹鲁纳格拉的领地,被俘虏之后变成了人质,一路上被蒙契尔拉着到处走。曾几何时,他又与蒙契尔共同讨伐“弑父罪人卡尔曼”,俨然是蒙契尔的同盟友人。如果这整出舞台剧是以他为中心来演出的话,任何激烈的杀伐和流血,似乎都像是闹剧般地微不足道。当然对他本人来说,这一切事态是严重之至,因为他正苦心地维护自己的性命与身为一国国王的权威。而身在乌鲁喀尔本国的王妃和王子们,也都忧虑着他的生命安全,终日笼罩在不安的谴责之中。但是对卡尔曼来说,蒙契尔所导演的种种情况却是可笑又可悲的。他的国都被朝臣所夺,而皇后被扣押作人质,这样的一个皇帝将会在历史上留下不名誉的名声。而惟一能让他抹消这个不名誉的痕迹,脱离眼前窘境的方法,便是获得完美的胜利。然而实际的状况又是如何呢?他对国内所发布的动员令并没有收到良好的反应,焦虑的神色在卡尔曼脸上是无法隐藏的。如果事态继续拖延下去的话,那些始终在国境界限外摩拳擦掌、张牙舞爪的食肉兽,随时都可能采取难以预测的妄动。当野心与欲望凌驾在彼此相互的不信任之上的时候,即便是耶鲁迪与库尔兰特两国,也难保不会携住彼此脏污的手,一并入侵国境界限。



不,事实上,不改其劣根性的库尔兰特军此时已经越过国境界限,朝帝都马法尔进军了,真可说是吃了苦头又不知道学乖。不过,目前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令人不悦的事实。



“人真的不是全能的。像我在小时候,就从没想像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此时身在本营的卡尔曼,一面耸动着肩膀,一面低声、却充满自嘲意味地笑着,他身上裹着的战甲正闪耀着金属的光芒。利德宛无以为答,只是静静地望着皇帝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在那时候我一直相信,只要能够活得很久就算是好事了。可是现在所面临的却是如此的情况。就算活得再久、再长寿,大概也只是平添一些不快乐的回忆罢了。”



“陛下根本还算不上高龄不是吗?如此的感怀请过五十年以后再抒发吧!”



利德宛简要地激励卡尔曼。利德宛虽然是满怀诚意,但是他毕竟并不善于言词,所以也只能说出一些表面的话。另外,金鸦国公蒙契尔谴责卡尔曼乃是“弑父罪人”,对于这一点利德宛虽然没有提及,但是这点却令他不得不感觉到,有一道无形障蔽正阻隔在自己和皇帝之间。



五月十四日,战端尚未开败,但是在帝都高耸的城墙内外,紧张的情势正在不断涨高,这时有一支来自北西方向的部队来到了皇帝军的阵营,为皇帝军带来了新的气象。在这部队的阵前,有一名骑着仔马的骑手,正大声地呼唤着“利德!安洁莉娜!”,听见这呼声的男女惊愕地差点儿摔落,原来是利德宛的儿子帕尔,和黑羊国公阿尔摩修一起到来了。



在此时一片呈现昏迷与胶着的怪异情势中,黑羊国公阿尔摩修的举动便是表明了自己的旗帜,是与皇帝卡尔曼立在同一阵线上的。阿尔摩修大老虽然是身经百战的宿将,但此时已是年衰老迈,况且又两眼失明。完全不可能上战场与敌军动干戈,而他此时的到来,甚至不是骑着马,而是乘着马车一路摇晃着来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为皇帝军带来了二千名骑兵、六千名步兵,以及粮食。军队直接并入利德宛的指挥之下,而粮食在此刻更显得弥足珍贵。利德宛亲自上阵前迎接,而大老对利德宛所说的第一句话,是有关于一名旧部下:“积加死了是吗?”



“是的,我们因遭遇耶鲁迪军的夜袭,而遗憾地失去了一名难得的骑士。幸好我们也斩杀了耶鲁迪军的主将,得以安慰积加的在天之灵。”



这当然是一番谎言,但是在这种情形下,真实只会更加刺伤仍活在世上以及死去的人。利德宛一面抱起帕尔,一面尽可能平静地说道。阿尔摩修大老点点头,之后就没有再提及积加的死。



“我们不谈这个了,唉唷、唷、唷,虽然是乘着马车,可是长途旅行真叫我这把老骨头吃不消哪。看来,也到了该归隐的时候了。”



阿尔摩修大老所说的话,感觉上有些像是卡尔曼在感怀时所说的话。利德宛不禁苦笑地说道:“大老,无论如何您一定要很健康而且长寿地活着哪!不管是黑羊公国也好,是马法尔帝国也好,都还需要大老您的有用之躯,请不要说什么要归隐的事了。”



“哦,如果让年轻人这么一说,就变得自以为是的话,到后来只会落得惹人嫌的下场唷!”



阿尔摩修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在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的搀扶之下,阿尔摩修大老来到皇帝的面前向皇帝致意,之后阿尔摩修说道:“陛下,老朽希望能够在今天这个场合,正式将黑羊国公的地位传让给利德宛。恳请陛下的恩准,老朽俯首叩拜,不胜感激。”



对于阿尔摩修大老的这个请求,卡尔曼当场就答应了。于是利德宛在卡尔曼亲自的认同下,接任了黑羊国公的地位。而这也就正意味着,黑羊公国自始至终,都将认同卡尔曼的皇帝权威,并将对卡尔曼竭尽忠诚。这具有相当大的政治意义。当然,即便是从感情的观点来看,卡尔曼也没有任何需要忌讳的理由。除了黑羊国公的叙任仪式之外,卡尔曼并提议同时举行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的婚礼。婚礼的喜宴可于日后再盛大举行,但此时可先完成法律上的结婚仪式。



两名当事人,对于皇帝突如其来的提案有些不知所措,反倒是阿尔摩修大老一面拍手称喜,一面催着他们赶快作好准备。于是这所有的喜事便在一片匆忙、慌乱中进行着。



在战场上举行骑士与贵族的叙任仪式,虽然是少之又少,但是也并非绝无仅有,过程简单朴素,但整个形式也算是确立了。真正令人称奇的,是战场上举行的婚礼,新郎新娘并没有穿着婚纱礼服,而是身披战甲、腰间配剑的装束,更有甚于此的,是新郎还带着自己的小孩。五月十四日这一天,当太阳的下缘接触到地平线的上端时,皇帝军的本营中也正相继地举行着两个仪式。就在新郎吻过新娘,而新娘也吻过新郎和新郎的小孩之后,整个过程便宣告结束。



经过这两个仪式之后,利德宛正式获得了黑羊国公的地位,以及一位令人羡慕不已的妻子。



或许并不是作了很长的梦,不过有几幅情景像是泡沫般迸裂开来的时候,似乎发出了低低的声音。当身体被人轻轻地摇动时,利德宛醒了。此时正值马法尔北国短暂的夏季,营帐外仍然是一片夜色。他横卧在野战用的床上,身旁有另外一个人躺着。刚刚摇动他的肩膀,让他脱离梦境的,便是这人的手。



“安洁莉娜公主……”



“不要再叫我公主,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



安洁莉娜用手指梳卷着她那头颜色彷若冬日落阳的发丝。从这个动作当中所散发出来的忧愁,似乎和原本的她颇不相称。公主直觉地可以感受到哥哥的野心,在不时为其最终境遇担忧的最后,还是没能改变哥哥的历程。勇敢、聪明、性格爽快的公主,似乎为哥哥无奈地担忧着。事实上,利德宛也有着相同的无力感,甚至对这位昨晚才成为他妻子的女子有种对不住的感觉。而这份感觉与他个人在化解卡尔曼与蒙契尔之间的对立方面,究竟获得了多大程度的效果,是全然不同的两个问题。



蒙契尔谴责“卡尔曼乃是弑父罪人”,有关于这一点,利德宛在他与安洁莉娜公主的结婚仪式之后,曾经与阿尔摩修大老谈到。



卡尔曼究竟是不是弑父罪人,就算澄清了这个疑点,实际也没有什么意义。即便是像金鸦国公蒙契尔这样的人物,却也在最重要的时刻犯下了错误。发动叛军之后,就算纠弹皇帝所犯下之弑父的罪行,听起来却也只像是一个借口,一个用来将他个人的叛乱行为加以合理化的借口。也就是说,一旦有政变或者兵变发生的时候,什么正义、人伦,都只是叛变者用来争夺权力的武器。而这个武器究竟会成为致命武器、亦或根本没用,全看对抗者是如何应对而定。



这是阿尔摩修大老的意见。既然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卡尔曼的确曾经作出弑父的罪行,那么只要卡尔曼一否认,利德宛所能作的,就是在信、或者不信当中作一抉择。卡尔曼是不是说真话、或者是说谎话,这是卡尔曼良心的问题,利德宛不应该逾越卡尔曼的这个内心领域,只能与世俗之凡人一般地行动。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不管皇帝与金鸦国公之间,孰胜孰败,都将是亲友相残哪!”



利德宛一想到这里,就不禁怅然若失,这一点或许是因为利德宛还不是一个成熟的政客吧。既然他黑羊国公的地位是由卡尔曼所亲手赐予的,那么为了维护本身之地位与权限的合理性,便应该要协助卡尔曼巩固他的帝权。对否决卡尔曼之帝权的蒙契尔加以讨伐,将帝都奥诺古尔夺回,抵挡列国的侵略,防范国内各势力所可能发动之叛乱。利德宛既然已身在河中央,自然不能渡河渡到一半,又中途折返回来。利德宛自己也充份地明白这些道理,但是心中就是有一份无论如何也难以割舍的情绪。如果能够找到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把这所有一切的罪行都归诸到他身上就好了……。



突然间,利德宛的呼吸受到了阻碍,他的心也因而被拉回到现实之中。原来是安洁莉娜公主伸出她那纤细白皙的手,将眼前这名男子,而此时已成为她丈夫的鼻子给掩住了。



“公主,你作什么?”



“哦,看起来我的丈夫还活着。我看你刚刚好一阵茫然失神的样子,还以为你让什么妖魔鬼怪给附身了,幸好不是。”



紫水晶般的眼眸,从正面凝视着利德宛。这名今年二十一岁的女子,是个难得稀有的佳人,但是更凌驾在她那外形之美之上的,就是她那种洒脱、干脆的个性,叫人怎么也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的,利德宛此刻这么想着。而这一点也正是最吸引他内心的地方。没错,一个人的目光是绝对不可以偏离现实的。如果自己从现实当中逃脱的话,也就等于承认自己根本不配当安洁莉娜的丈夫。



虽然并不是要解救万人,但此时应该与皇帝卡尔曼一同作战。在战场上遇见蒙契尔时,便劝他降伏,若是不肯,则只好将他斩杀。当然,若是与蒙契尔比划剑术的话,利德宛不见得一定能够获胜,但是这么一下定决心之后,利德宛似乎能够从无益的迷惘之中解脱出来了。



五月十五日,在获得皇帝的许可之后,黑羊国公利德宛与国公夫人安洁莉娜,一起来到帝都的城门前,要求会见金鸦国公蒙契尔。在皇帝的本营与城门之间,有一片将近五十斯塔迪亚(约十公里)的武力空白地带,是由草地与林地所形成的混杂地区,人员的来往已经完全断绝。当一对男女骑着两匹马,缓缓通过这地带的时候,从帝都奥诺古尔的城墙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城门应他二人的呼声开启了,但是被允许入城的,只有黑羊国公一个人,至于夫人则有金鸦国公的传话:“安洁莉娜,你已经不再是金鸦公国的人,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不准擅自入城。”



遭到如此冷酷地拒绝之后,安洁莉娜的眼眸闪过一阵丧气的神色,但是她没有开口提出任何抗议。只和利德宛交换了一个视线,然后就点点头,独自在城门外跃下马来,目送着丈夫单骑入城的背影。负责守护城门的马提亚修将军,是比安洁莉娜年长的战友,他同情地对公主说:“公主,您请进城去吧。您王兄如果发怒的话,就由我马提亚修来承担吧!”



“就算是和您的王兄见最后一面吧!”不过马提亚修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劝请公主进城去。但是公主只是摇摇头,一面谢过他的好意:“谢谢你,马提亚修将军。不过,还是算了吧。就算见到了哥哥,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勇敢、豁达、又爽快的公主,刹时好像回到了孩提时代,马提亚修将军不禁感到胸口一阵紧缩。当公主还在摇篮里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了公主。



“嗯,公主,演变成今日的情况,真的是……”



“什么都不用说,马提亚修。这是各有各的立场。”



公主的声音没有丝毫强硬,反而像是在安慰人一般。正因为如此,将军更受到深刻的感动,他于是向公主行深深的一鞠躬礼。



交出配剑之后,利德宛入城,于谒见厅与蒙契尔再度见面。此时金鸦国公的表情,好像被一层无形的薄膜给武装起来,他对利德宛讽刺地说道:“利德宛,你决定要支持那名弑父的男子吗?改变心意,加入我这边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支持一名背叛主君的男子吗?蒙契尔?”



彼此以苛酷无情的言词打击对方之后,便突然都不出声了。毕竟他们是昔日的好友,就算努力想贬低对方,对自己也没有好处。自从卡尔曼的婚礼之后,这已经是他们两人相隔两个半月之后的首度见面,就算没有什么温馨动人的场面,也不必要再搅乱彼此的心理与眼前的事态。



蒙契尔于是开始说起二年多以前的往事,也就是先帝波古达二世去世的那一天。在寒冰冻结的那个灰色日子,当时的卡尔曼大公紧急从战场返回帝都。在他到达以前,宫廷虽然宣告波古达二世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但是从那个被抛出病床的枕头上所留下的齿痕,以及观察卡尔曼当时的表情,蒙契尔这才确定卡尔曼弑杀了他的父皇。利德宛一语不发地听完之后,才低声自语似地问道:“就算这真是一件事实,你现在把它揭发出来,会有什么人为此而高兴?只有那些胸怀野心的列国会拍手称喜不是吗?”



“后世的吟游诗人会很高兴。他们喜好血腥和泪水,如果马法尔史上最伟大的皇帝,同时走上光荣与悲惨的路,这些人想必会使用华丽的文辞来为他讴歌哪!”



蒙契尔有些恶毒地笑着。不过当笑容收起的时候,金鸦国公改变了话题,口气竟像是在抒发自己的内心:“我所作的,只是为了想得到皇位的目的而已。对于卡尔曼,我没有丝毫的怨恨与憎恶。在这历史上,有多少个远比卡尔曼无能、而且无德的皇帝,却能够安稳地拥有皇位,饱餐足食地一直到最后。我所痛恨的是这些人,不是卡尔曼。”



“哼,这算什么!”,蒙契尔自我嘲讽了起来:“怎么说起了这些像是在为自己作辩解的话呢?这些话应该是没有谁能够了解的啊!”。这时,利德宛端正好自己的姿势,正准备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蒙契尔扬起了一只手,制止了利德宛。



“你的名声是经由剑术与用兵而来的,如果你也有辩才的话,那就是我孤陋寡闻而不知。”



这就是蒙契尔的坏习惯。他经常在对方还没有开口以前,就预先洞察到对方所想要说的内容,然后就先发制人。而利德宛也确实被人制止在先,而沉默不语了。原本他就不是个擅长于言词的人,就算开口也不见得能够令蒙契尔改变心意。倒是蒙契尔又再一次开口,尝试着说服对方改变初衷:“利德宛,除了黑羊公国十州之外,再加虎翼公国十州怎么样?其他无论是大将军、或者宰相,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称号,这样你愿意接受吗?”



利德宛针对这个条件所提出的回答,有些出乎蒙契尔的意料外:“你不也曾经在原有的领地之外,得到卡尔曼陛下所赐予的五州领地吗?”



“没错。你想说什么?”



“经由你自己本身,不是已经证明领地无法收买人心吗?给我二十州的大领地之后,你自己能够安心吗?这么做只会扩大你内心的不安,时时要担心我是不是会造反。我也不想让自己随时处在焦虑不安之中,担心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受到你的疏远。难道将一切荣华富贵延揽在自己身上,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如果利德宛和安洁莉娜之间生下孩子之后,这孩子就变成了“皇帝蒙契尔的外甥”。假使利德宛是个野心家,或许会想办法将蒙契尔逐离皇位,好让自己的孩子当上皇帝也说不定。如果这企图成功的话,那么一出用流血与阴谋来点缀的华丽剧场,一出以“皇位篡夺的连锁”为名的戏剧便可以产生了。



“没错,看来是你比较能够洞察机先。我是在欺瞒自己的心,而你却是毫无疑问地一股至诚。既然如此,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蒙契尔于是用力拍拍手掌,将士兵传唤进来。命令他们将黑羊国公送出城外之后,蒙契尔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似地:“你可以把亚德尔荷朵皇后一起带走。杀之固然可惜,可是如果放任她在城内,又难保她不会使出什么阴谋,说不定哪一天会趁着我睡梦中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真是令人不安哪!”



由于蒙契尔的这句话,令利德宛想起了爱谢蓓特大公妃。这名身为鲁谢特皇子的母亲,也是卡尔曼之兄嫂的女子,在这帝都城中究竟居于什么样的地位呢?对蒙契尔来说,鲁谢特皇子不过是一名傀儡,而这名身为皇子的母亲、同时又具有野心及使弄阴谋之癖好的女子,应该是个碍事的人吧!



“爱谢蓓特大公妃现在如何?”



利德宛刻意地试探着,蒙契尔则彷佛这问题已是他意料中事般地,平静地回答:“此刻正卧病在床。有医生及侍女在照料着。”,蒙契尔如此回答后,又补充地说道:“鲁谢特皇子曾两度前往母后的病床边探望。”至于这是不是谎话,利德宛根本没有根据来加以责难。此刻能够将亚德尔荷朵皇后释回,应该要觉得满足了。但事实上,此举对蒙契尔来说,不过是除掉一个累赘罢了,因为他很清楚地认识到,亚德尔荷朵皇后根本不具有作为人质的价值,她所能够的,只是作为一个道具,让蒙契尔能够从远处扳倒铜雀国公拉库斯塔,然后再开启帝都的城门。如今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当与利德宛面对面的时候,亚德尔荷朵看起来彷佛是在半月照耀下的雕像,依然美丽,很明显并没有受到虐待,不过却是一副坚决拒绝他人的样子。尽管如此,她还是先向利德宛致过谢词,然后又追加说道:“我如今除了马法尔以外,已经无处可去。如果说,我的丈夫卡尔曼是兹鲁纳格拉不请自来的女婿,那么我就是强赖在马法尔不走的媳妇。既然已经无家可归,就算再怎么遭人嫌弃,也只能继续在这个国家活下去。”



亚德尔荷朵应该是比安洁莉娜还要小二岁,但是她此时完全将心灵封闭的表情,看起来却彷佛比安洁莉娜还要年长。听着她那冷澈入骨的声音,在场似乎有些人已经悲伤地低垂着头,不过利德宛并没有看清楚。总之,皇后此刻已经从软禁当中被释放出来了。



当皇帝与皇后在本营之中再度重逢的时候,那场面并不是很令人感动。



“你没事吧?”



卡尔曼似乎没有什么欣喜之情,不过当他对亚德尔荷朵如此问道的时候,还是形式上地拥抱了妻子,言行举止之间,完全看不出他们是一对在新婚之初,便被迫离别的新郎与新娘。利德宛见到这幅景象,内心竟莫名地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当然利德宛完全不需要负什么责任,但是卡尔曼与亚德尔荷朵这对夫妇,竟是全然不同于利德宛与安洁莉娜这一对夫妇。这种情形当然是不容外人插嘴的。或许人是在感到寂寥的时候,才会有思念的情绪也说不定。总之,利德宛是不会将皇帝皇后这对夫妻的情形,拿来当作自己与安洁莉娜公主之间的榜样。



“这全是黑羊国公的功劳。在皇后还没有平安归来以前,朕还一度考虑要用兵火把帝都整个烧空哪!”



“这是因为金鸦国公恪守骑士的精神。并不是我的功劳。”



如此回答皇帝之后,利德宛便与安洁莉娜公主退出了皇帝的面前。在返回黑羊公国军的阵营途中,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缘故,两人却一直都没有开口,只是牵着马缓缓地走着,任由初夏的风吹抚在自己身上。蒙契尔没有说到任何一句与妹妹有关的话。令利德宛不得不思考这沉默之中所蕴含的意味。



“利德!究竟谁会成为这广大帝国的支配者呢?”



安洁莉娜问道。利德宛伸出一只手臂抱住妻子的肩膀,将妻子仍裹着战甲的躯体拉近自己。两人的战甲上,正反射着初夏的阳光,看起来彷佛是不合乎季节的降霜正闪闪地发着光。



“公主,会认为国家需要有支配者的,可能只是支配者本身而已。而支配者的存在,或许只是在危害百姓也说不定哪……”



这是利德宛的挂心之处。



蒙契尔究竟在等待什么呢。当城池外有敌军包围的时候,所期待的应该只是外部的救援乃至於呼应。如果就这样倚仗帝都坚固的城墙,而一味耗费时日的话,根本无法获得任何解决与胜利。远在一百二十年前,邻国耶鲁迪曾经有一名贵族发动叛乱,在城池遭敌对士兵包围的情况下,死守八年又四个月之后,最后落得粮尽食绝,全族灭亡的下场。蒙契尔当然不是一个会将灭亡当成是一件美事的人物。此时的他应该是胸有成竹才是。



而利德宛其实也无须长久抱持着这个疑问。因为在翌日,也就是五月十六日的时候,来自东北国境的使者带来了一个紧急报告。



那劣根性不改的库尔兰特王国,“吃了苦头之后依然不知道学乖”,竟然于此时又再度发动军队,侵入马法尔的国界,马法尔人是在此时才首度知道这个消息。库尔兰特的王宫,见马法尔国内此时一片混乱,而耶鲁迪又失去了九柱将军之中的两名,在野心与复仇心的驱使之下,又开始蠢动了。



蒙契尔所等待的就是这个吗?利德苑终于明白了,而且在明白到这一点之后,恍惚之间,似乎可以掌握到蒙契尔的整个战略构想。先是指使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去牵制拉萨尔将军,令其将军队撤回,接着再操控库尔兰特军,使之侵略兹鲁纳格拉旧领。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毫无脉络可循,但是在底下则是有庞大的线索在贯穿着。首先,蒙契尔设法让列国无法采取共同的步调,若有一国侵略,则另一国撤退。这么一来,任何一个国家都只是为各自利己的目的在行动,彼此都抱持着相互不信任的心理。也因此,对抗马法尔的列国同盟,便会失去其有效性而自然崩坏。再则,各国都各自采取行动的话,皇帝卡尔曼的军事负担自然无法减轻,面对列国呈波状的攻击行动,必得要一一应战。如果应战的话,以黑羊军与铜雀军为核心的皇帝军,势必会不断有死伤,既有死伤则兵力自然会受到损耗。皇帝军的损耗,当然是对垫伏在帝都城中的金鸦军有利。待皇帝军已疲于作战,而且损伤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金鸦军就会开启城门出来应战。



更有甚于此的是,即便能够看穿蒙契尔的军略构想,对皇帝军而言,情况也不会因此而变得有利。因为卡尔曼此时已是草木皆兵、四面受敌,而这一点对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来说也是一样的。只要根源不斩除,外敌入寇就会像浪涛一样地不断涌来。就算皇帝与黑羊国公夫妇再怎么晓勇善战,也不能够永远持续战胜。到那时,就是金鸦国公蒙契尔高奏凯歌之日了。



“其实有方法可以对抗哥哥的战略构想。”



安洁莉娜这么一说,利德宛不禁惊讶地注视着妻子。在银色战甲的裹藏下,其实有着优美肢体的安洁莉娜,以她那更胜于紫水晶的闪亮眼眸,回视着丈夫。看样子并不是在吹牛说大话的。



“你不明白吗?以我军全部兵力,攻击金鸦公国的领地。此时哥哥的领地已是一片空城,要占领并不会有什么困难。”



安洁莉娜轻描淡写地说明着:“在这期间,就让库尔兰特军去围攻帝都好了。哥哥一定会竭尽全智全能守护帝都,以免落入库尔兰特军手中吧?对陛下而言,大概再没有其他比哥哥更值得信赖的留守将领了。”



利德宛这一次真不禁惊讶地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鲜,他定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已经成为他妻子的武勇公主!



“哇,我真没想到公主竟是如此的一位战略家!”



真不愧是蒙契尔的妹妹,不过利德宛并没有说出口来。因为有些话是绝对说不得的。无论如何,这个策谋非常地毒辣,不过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够有效地发挥功用也说不定。一旦安洁莉娜立于阵前的话,那固守金鸦公国本领的少数留守部队,可能会被削弱部份的抵抗意志。这么一来,蒙契尔失去原有的领地之后,就算盘踞着坚固无比的城墙,也会如同一朵失去根部的花,总有一天会凋零的。原本所谓的帝都,就是指皇帝所在的都城,如果卡尔曼宣布将皇帝宝座迁移到其他都城的话,也就等于是迁都而已。虽然原帝都为臣下所夺确实是有失体面,但如果说是迁都的话,至少在形式上会好些。



可惜的是,在皇帝军还没有动身以前,另一则恶耗又传到了皇帝的本营。原来为统筹兵员与粮食而离开本营的龙牙国公渥达不幸遭人暗杀了。继铜雀国公拉库斯塔之后,卡尔曼又失去了一名忠实的心腹部下。



暗杀的过程经查明之后,原来是这样的。



龙牙国公渥达不论就他的阅历、或者人格的稳重干练来看,都是一名值得倚重的宿将,本应该要随侍在皇帝卡尔曼的身边。而他之所以离开皇帝身旁,而转往地方负责兵员与粮食调配的工作,原因之一是他也饮用了有毒的水,身体的健康状况不容许他担任最前线的任务。不过,披战甲上战场的任务虽然不适合他的病体,但是他的头脑仍然清晰而未衰竭。前往地方赴任之后,可以在当地一面静养,一面统筹兵员与粮食,送往卡尔曼所需要的地方,这样的任务应该是渥达所能够胜任的。所以卡尔曼拨给他三千名护卫兵之后,便将他送回龙牙公国的领地。



然而,就在返回本领的半途中,渥达见到了意想不到的客人,而且并不只一个,而是两个。这两人在一年前还是与渥达同起同坐马法尔帝国的重臣,亦即宰相宋尔坦、与虎翼公国实质上的领主西米恩。宋尔坦由于毒杀皇帝卡尔曼的情人艾菲米雅而犯下大罪,西米恩则因为对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挑起私战而违反军律,两个都是不得返回马法尔的罪人。这同为政治犯的两个人,此时王对渥达施展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如今列国巧弄阴谋,重大的危机正逐步逼近皇帝陛下。此时不再是计较过往之小小宿怨的时候。我等此时有精确的情报告知,所以想请您居中向陛下斡旋。而这也是渥达国公您立下大功的好机会。”



渥达当然不是一个毫无戒心的人,怎可能把这番花言巧语当真。于是他不容分说地,即刻命士兵将两人加以逮捕,并关进押解囚犯的牢车之中。渥达此举是想把这两人带到皇帝的面前,请皇帝加以处断,这正是渥达谨守为人臣之礼节的表现,不过,渥达此刻所必须做的,应该是当场将两人加以处决。因为利用渥达谨严的为人,正是这计谋开始的第一步。宋尔坦与西米恩于是拿出事先藏在鞋滕的引火炸药,投入阵营中放火。而潜伏在四周的库尔兰特军一见到这个预先约定好的信号,便开始发动夜袭。在混乱之中,西米恩夺取马法尔士兵的长枪,将渥达刺杀身亡。如果不是因为卧病在床,像渥达这般武勇的骑士怎可能如此轻易地被击败?不过既已如此,再多说也是无济于事。渥达为皇帝所招集的兵员自此四散而去,而统筹的粮食也全部付之一炬。库尔兰特军在这两人的向导之下,得以更深入马法尔国土,此时已经位在距离帝都东北方五百斯塔迪亚(约一百公里)的地方。



“宋尔坦再加上西米恩。这两个鼠辈在作为马法尔朝臣之时,便已离经叛道,此时竟联合脏污的手,企图卖国。好,朕一定要叫你们知道罪有恶报的这个道理!”



皇帝在激怒与憎恶之下全身颤抖着,正要命全军出击之时,长老级的阿尔摩修赶忙加以制止:“陛下,请等一等。如果您由于此时的盛怒,而无益地动用大军的话,势必将造成莫大的灾噩。无论如何,请您先静下心来。”



阿尔摩修大老所担心的,是因为此时宋尔坦的名字已经被突显出来。宋尔坦毒杀了卡尔曼的情人艾菲米雅,就算他再如何有利于皇帝军,也是绝不可饶恕的鼠辈。再加上他杀害了心腹渥达,卡尔曼无论如何也要亲手将他扼杀的心理是理所当然,而且也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由于一味地愤怒,以致鲁莽地动用大军的话,那机敏又富于谋略的金鸦国公,不知会趁机施展什么策略。



而且蒙契尔先前所发布的宣告,也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效果。诸侯们此时多避免摆明自己的旗帜,只是摒气凝神地静待这场动乱的结局。真正明确地靠在皇帝旗帜之下的,只有黑羊公国军与钢雀公国军。龙牙公国失去了领主,此时正群龙无首、束手无策。而虎翼、银狼两公国,自前年以来便已形同半独立的公国,虽然还存着国号,但已几乎不受管辖。所以就战力而言,卡尔曼与蒙契尔几乎是对等状态,孰胜孰败尚且是未可预测。



而安洁莉娜公主便是在这个时刻,向皇帝献上袭击金鸦公国本领的作战计划。获得这个提案之后,卡尔曼惊愕的表情并不在利德宛之下,不过他随即笑了笑,然后转头对年轻的黑羊国公说话──那爽朗的声音已经是近日以来所不曾听闻的了:“利德宛,你的夫人可真是难得的军师哪!表面上虽然轻率无谋,但是,但是,却是破解眼前之胶着状态最有效的策略。这么一来,应该可以将一切纠缠不清的谋网给一刀两断了。”



皇帝的双眼闪耀着霸气的光彩,他气势凛凛地站起身来,开始下达命令。也正因为如此,利德宛才得以了解,原来皇帝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了如此的军略构想,先前只是一直在等待时机而已。既然如此,蒙契尔应该也早已想到这一点,而且也已经有所防备才是。想到这一点,利德宛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在帝都的这一方,当听到皇帝军正朝金鸦公国的本领进军的消息时,年轻的国公仅稍稍蹙眉:“要来真的是吗?这一招可学得漂亮!”



蒙契尔不禁苦笑起来。一旦皇帝军袭击金鸦公国的话,蒙契尔如果还继续在城内袖手旁观,那么他也真是太愚蠢了。事实上,蒙契尔的脑海里,早就已经描绘好专门用来应付如此状况的战略构图,就这一点,利德宛的洞察确是正确的。



“命全军做好出战准备。只要皇帝军一后退,立刻就攻击其后背。届时将可一决胜负。”



蒙契尔对马提亚修将军下令之后,一面也备妥自己的战备武装,然后命士兵将被软禁的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带到他面前。乌鲁喀尔国王原以为自己即将被杀,正唇齿抖动不已的时候,蒙契尔对他宣告,他将与金鸦军一同出战,说罢之后,又再补充一句:“一个国王的性命,应该可以抵得上国境周围的十州领土吧。现在就要看看你的朝臣,是否认为你的性命有如此的价值,这不倒也挺有趣的吗?”



蒙契尔有些不怀好意地笑着,而不幸的乌鲁喀尔国王也与他抗衡似地陪笑,不过真正出现在他脸上的,却只是丧气可怜的肌肉痉挛而已。他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样的地方,为什么非得要被卷入异国王位争夺战的漩涡之中。他所能够理解的,只是金鸦国公所说的一部份话而已。十州,只要割让乌鲁喀尔的一部份领地,就可以将国王释回是吗?十州的领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对一个国家来说,再没有其他事物比国王的性命来得重要且贵重的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在自己被救出之前,可得要好好地活着。当获得这个结论之后,乌鲁喀尔国王原先被取走的胄甲又被物归原主了。不过,他原有的配剑却没有能够取回。乌鲁喀尔国王虽然提出异议,但是仍然只能身裹着胄甲,叹气地想着:“好歹也有了盔甲,至少可以保护自己不至于死于刀枪之下了。”。金鸦国公一面对乌鲁喀尔国王投以冷漠的视线,一面在以中低声自语:“如果没有人能够活着留下来的话,也就没有人能够为死者凭吊了。利德宛是不是能够扮演这个角色呢?”



蒙契尔脸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他应该是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活下来的。因为他必须要打倒卡尔曼,打倒所有逼近他的人,平定国内,以威势平服列国,然后在适当的时机正式登上皇帝的宝座,建立金鸦王朝。直到事成之时,或许需要长达十年的时间,但是只有当这一切都全部达成的时候,他才能够将自己从少年时代便开始迷恋的梦幻美女──那名叫野心的妖精化成现实。化成现实以后呢?就等到实现以后再说吧,此刻不应是忧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在这天晚上,有一名男子从帝都的城墙上投身自杀。他就是曾在兹鲁纳格拉王国担任宫廷书记官的裘拉杰。不过他的死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心,而他胸中的苦闷也没人有闲暇去思索。



第七章落日之曲



大陆历一○九三年五月十九日。从马法尔帝都奥诺古尔往东方,方圆大约二百五十斯塔迪亚(约五十公里)的这片广大区域,正笼罩在一片薄薄的雾气之中。这是由于冰冷的伏流水涌出,使得内海的水温降低之后,初夏的太阳又散发出强光,使得水气渗透到大气之中所造成的结果。低沉的雾气蜷伏在地面上,使得这景象看起来彷佛是白色的羊群在牧场上移动。



雾气不仅会混淆人的感觉,对于人的思考也会造成某种程度的影响。彼此对阵的士兵不禁想着,如果利用这雾气,或许可以赢取胜利。但是在战史上,也曾经有军队在秘密迂回的行动中,因为雾气突然散开,而遭遇致命攻击的例子,毕竟这偶发的要素并不是能够让人依赖的。



这是一片被称为“琉特森平野”的土地。是从马法尔内海这个经常被误以为是海的大湖南岸扩展开来,其中有绵延不绝、起伏和缓的草地,也有一些低洼阴湿的地方。在历史上,被称呼为战场的地方,经常都是双方阵营的策谋在发生偶合之后所决定的,这一天也同样如此。表面上看起来,皇帝军似乎正朝着金鸦公国的领地进军,但是当金鸦军倾出奥诺古尔城,开始从后方紧追上来的时候,全军便依巧妙的连动,重新编整好阵形,采取了正面决战的态势。而早已有所预料的金鸦军,也迅速地完成布阵,与皇帝军面对面。



耶鲁迪王国已故的拉萨尔将军,为了实现他自身的野心,曾经拟订了这样的一个计划:“列国军队伺机从四方入侵马法尔国境,便可以使卡尔曼二世疲于奔命,甚至在长驱直入马法尔内地,攻陷帝都奥诺古尔之后,就可以使卡尔曼无处可归。这么一来,马法尔自然会从繁荣的顶点直接坠落至谷底。”



如此壮大的战略构想,或许足以证明拉萨尔这名野心家,的确是具有非凡的才干。但是,后来实践的结果,并没有如原先构想般地完美。因为有几个客观条件在一开始时就不甚充份。其中之一,是因为拉萨尔在最后关头的时候,无法掌握足够的权限来推动他所有的构想。拉萨尔的命运是操控在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的手中,而吉古摩顿七世的心理却经常受到金鸦国公蒙契尔的间接左右,只要蒙契尔能够掌握吉古摩顿七世的心理,便可以对拉萨尔的行动加以牵制。而蒙契尔确实也做到了。在近乎自我毁灭的情况下,拉萨尔从地面上消失了。由于蒙契尔的策谋与利德宛的剑,这名充满野心的年轻人再也无法将马法尔当作他实现野心的对象了。



皇帝军总共有七万多名士兵。主力是黑羊军,由国公夫妻指挥。卡尔曼并没有令这支超过全军半数以上的军队,听命于他直接的指挥,而是完全交由利德宛与安洁莉娜统领。因为对卡尔曼来说,就算自己仍汲汲于防范两人有背叛的行为产生,最后也是于事无补的。



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在战端即将开启之前,将帕尔托付给前国公阿尔摩修大老照顾。



“差不多也快开始了吧?”



“是的,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看似智略较劲的竞赛,竟演变成如此愚蠢的战争。”



“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不愚蠢的啊,利德宛,在我所知道的战争当中,全都是愚蠢的产物,无一例外。”



失明的老贵族在回想起过去的时候,不免流露出稍带苦涩的表情。而他的这份苦涩,或许是因为深刻地认识到,人类将永远无法逃脱其本身的愚蠢之中才产生的。尽管深知战争的愚蠢,大老的胸中仍然有“如果我再年轻个十岁”的炽热情绪在跳跃着。此时养子将带着夫人,代替老迈又失明的他,为皇帝在战场上指挥军队。老人将与他的义孙帕尔,一起在五百名护卫的伴随之下,于后方注视皇帝军的战况。另外由于有霍尔第与四头猛犬随侍在旁,令他们安心不少。



“那么,你们也该上阵去了,皇帝大概也久候他可靠的战友多时,帕尔就交给我了。”



“那么我们这就去了,大老。”



国公夫妻向大老行礼之后,便跃上马去,向举手示意的霍尔第致意之后,接着就飞快地驰骋而去了。大老抚摸着义孙的头,一边向他说道:“帕尔啊,我的眼睛看不见,你就把所看到的战况告诉我吧。把你父亲和继母作战的英姿说给我听。”



“是的,爷爷。”



七岁男孩精神饱满地回答道,然后就站在这位失明的老贵族身旁。他几乎是紧抓着老人的肩膀,一面在马车的坐位上引颈而看。在孩子的视线中,父亲和继母骑马的身影在不久之后,便没入那一片胄甲与刀枪所形成的银色波浪中。



金鸦军总数有五万五千名士兵,另外再加上来自原领地的援军,而讽刺的是,在金鸦阵营中,还有跟随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一起前来的乌鲁喀尔部队。蒙契尔冷漠地思考着,这支乌鲁喀尔部队虽然无法作为可靠的战力,不过若是作为挡箭人墙的话,倒也未尝不可。



马提亚修将军向主君报告:“黑羊公国的继承人利德宛与他的妻子安洁莉娜,一起固守在皇帝卡尔曼身边,而且在他两人麾下的军队,超过了全军的半数。”



“我想也大概是这样,这才像是他们俩个的作法。倒是这么一来,也就是打算要和卡尔曼共同作战,直到最后一刻了。”



在金鸦国公如此回答之后,马提亚修将军虽然有些迟疑,不过还是不得不试着提出自己的建议。难道没有办法和王妹之间维持融合的感情了吗?蒙契尔听了马提亚修将军所说的话,并没有愤怒的情绪,不过也似乎没有受到什么感动的样子,或许是故意假装成这样子:“我很感谢你的关怀,马提亚修。不过如果有如此乐观的想法,可就胜不过我这个妹妹了。她这丫头是个战争的女神,就算我认真要与她一战的话,也不见得能够战胜她哪!”



虽然马法尔是个强兵之国,不过真正懂得巧妙用兵的人,也不过只有四个人而已,蒙契尔如是想着。而这四个人当中有三名正与蒙契尔为敌,对于如此的状况,蒙契尔并非丝毫不觉得不公平。但是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认为自己会失败。原本受皇帝支配的领地有一百五十州,而金鸦公国的领地只有十五州,两者之间根本谈不上孰胜孰败。但是在他的策谋之下,终于能够令两者以不相上下的兵力作正面决战。今年三月一日,皇帝举行结婚仪式的时候,有谁能想像到五月十九日的今天,竟会演变成如此的状况呢?



“经过这一战之后便可以决定一切。如果事态的进展能够再顺利一些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哼哼,这样的希望不会是太奢侈吧?”



短暂地笑容之后,蒙契尔改变了自己的表情。此时两军都摆出近似凹字形的阵势,彼此之间大约保持着三斯塔迪亚(约六百公尺)的距离。当风向开始由东北吹向西南,而雾气开始迎风飘动的时候,两军阵前的角笛彷佛事先说好似地,同时都响了起来。嘹亮的角笛声,向世人宣告这一场以数万条性命作为供奉品的战争开始了。



“……就这样,两军的角笛声响彻了琉特森平野。刀剑与长枪似乎变成一片发光的森林,正企图翻覆整个地面。所有士兵都深切地知道,这场战争将决定帝国的命运。”



这是年代志上的记载。



原本不管是卡尔曼也好,蒙契尔也好,这两名将帅在开战之前,都会先将军容细密地整顿好、详拟用兵策略、并对战场作一完美的选择,然后才稳当地赢取胜利。然而当他们针锋相对的时候,却出自无奈地选择了琉特森平野作为战场,甚且被迫要放弃巧致的用兵策略,而倚赖单纯的武力。然而在己方放弃巧致的用兵策略之后,却又一面担心对手是不是会采取什么更胜一筹的策谋,所以在战争一开始的时候,双方都显得有些生硬而不顺畅。不过用兵就像是流水一样,水一旦流出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成形。所以在最初的弓箭战术告一段落之后,便有一支原处于皇帝军中央位置的骑兵队冲出了阵势。由于担心地盘所能承受的强度,所以冲出时的速度并不特别惊人,但是接着就逐渐加快马步,八千只马蹄所掀起的土烟在空中飞舞着,连原有的雾气也染上了土烟的颜色。



“让敌军靠近。”



金鸦国公蒙契尔的命令十分短促,而且声音之中有着沉着与稳定。



金鸦军的重装步兵队仍抓住盾牌,一动也不动。



皇帝军的骑兵队仍向前冲锋,愈来愈逼近,当双方距离仅剩下大约四分之一斯塔迪亚(约五十公尺)的时候,金鸦军的阵营中发出了异样的响声,听起来就像是大批蝗虫飞过天空的声音。原来是一千五百枝箭翎,在一声令下,全部一齐射出。帝国军在近距离、而且是在加速状况下奔驰的骑兵队,在遭遇这齐射之后,纵使想闪躲也已经是不可能。军马被粗大的箭翎射中咽喉和腹部之后,纷纷砰然横倒在地面上。而骑兵被抛出马鞍之后,也一一坠落,人与马的叫声似乎要震破笼罩在地面上的雾气。第二道命令下达之后,重装步兵立刻出动,对帝国军投掷长枪。这些坠落马下的骑兵相互纠缠在一起,此时是进不得也退不得,只能在金鸦军的长枪攻击之下,一一地被击倒。透过雾气见到这景象之后,皇帝军这一方立刻鸣起了撤退的角笛。金鸦军虽然作出追击的态势,但是皇帝军立刻就推出两翼的重装步兵,掩护骑兵撤退,不给予金鸦军有机可乘。



最后,由皇帝军的骑兵队所发动的进击,两度遭金鸦军的重装步兵队所击退。就在皇帝军无法发挥其骑兵之机动力与摧毁力的情况下,时间已经逐渐由早晨推移到中午时分了。



“对策、对策,全部都被捷足先登了哪!”



利德宛发出了叹息声。虽然他试图以各种方式,发兵去搅乱敌军阵营,但是每一次都好像早已被料中了似地,始终都无法将战果扩大。而金鸦军也再三地展开迫近攻击,但是在皇帝军的阵容丝毫没有破绽的情况下,整体战况虽愈来愈见激烈,却仍然无法看出对何方有利。



接近中午时分,一场大变动产生了。金鸦军当中一支以轻步兵为主的部队,从皇帝军右侧发动了攻击。攻势非常地激烈,在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内,竟然令皇帝军有千人以土的死伤,阵势更因而露出了部份的破绽。



皇帝军完全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强力的侧击,而且也全然无从预料起。因为这三千名士兵,是蒙契尔在前天夜里,从与战场相对的另一头城门秘密派遣出去,埋伏在战场附近的兵力。



“虽然是个小小花招,不过应该会有点儿效果吧!”



当蒙契尔骑在马上低声自语的时候,立于皇帝军阵前的安洁莉娜却啐了一口说道:“真不像哥哥的作风,竟然耍出这种小花招来。不过,如果就这样给耍了,那我自己也不像原来的我了。”



“小花招就是小花招。不过真正的对决还是要从正面将对方加以扳倒。”



利德宛的回答,有一半是在自我警戒。不过,不管怎样,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紧把阵形的漏洞给弥补起来。于是利德宛与安洁莉娜率领一千五百名轻装骑兵,朝右翼急急赶去,将那啃蚀着皇帝军阵形,并企图加以撕裂的金鸦军给驱散开来。



利德宛的长剑发出怒吼之后,便看到一只仍紧握住战斧的手臂朝空中飞去,后面还拖着一条鲜血的尾巴。而安洁莉娜的长剑也同时发出一道锐利的闪光,被刺中咽喉的骑士在发出短暂哀嚎的同时,便从马鞍上消失了。骑手坠地后的军马,带着呈波浪形起伏的缰绳,从这阵土烟中脱逃而去。



“呀、是安洁莉娜公主……!”



骑士们说到一半便再也接不下去,而只是面露怯懦的神情。



“我是黑羊公国的安洁莉娜。凡是对自己的剑术有把握者,通通到我面前报上名来!”



安洁莉娜将沾满血迹的长剑横放在马鞍土,然后纵马跳跃。金鸦公国的骑士其实并不是会为此而感到恐惧的胆小者,但是在敬畏的驱使之下,还是纷纷避开这位帝国中最勇敢的女骑士手中那锐利的锋刃。虽然与战术之间稍微有层次的不同,但是在惟有安洁莉娜才能够发挥的影响力之下,金鸦军也畏怯了起来,而利德宛所指挥的轻装骑兵便在此时发动攻击。金鸦军在遭人击退之后,无法与本军一起连动,因而错失了致胜的良机。



拯救己方于急难之中的利德宛,突然间,感觉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疲劳怪鸟,正栖落在他的两肩。那锐利的巨爪狠狠地插进他从肩膀到颈项之间的筋肉,令他几乎感到疼痛。当然,这并不是因为疲劳所导致。不管是作为一名战士或战将,利德宛都是精悍而且充满锐气的。此时只因为内心对战争的意义有所怀疑,才使得他的内心彷佛受到强酸的侵蚀。虽然这场战争攸关马法尔帝国的支配权,而且也将影响到大陆列国的霸权,但是,“这到底有什么价值呢?”,利德宛的内心不仅有这种想法,而且他冲动地几乎想对着整个战场大叫。但是,他内心同时也有这样的想法,就是此时如果不让鲜血彻底流尽的话,马法尔就没有再生的可能。



无论如何,自己绝对不能在此时此刻向后退。利德宛重新打起精神,将己方原先所采取的迎击状态直接转向反击。在他的指挥之下,皇帝军紧追在这些企图与本军会合的敌军之后,并且依曲线状的动线将敌人赶进绝路,然后以骑兵战力痛击敌方本军。这真是绝妙的手腕。原本由金鸦军的重装步兵所形成的坚固阵势,在被人突破一角之后,便让皇帝军的骑兵侵入了阵内。



“干得好啊!利德宛这家伙……”



卡尔曼与蒙契尔同时都发出了赞叹声。



箭翎射尽之后,便随即被卷入肉搏战当中的弓箭手令人感到悲叹。在血腥的迷醉、与复仇心狂热地驱使之下,骑兵们手持长剑与战斧,从他们头顶上挥落,造成一道道人血与哀号的涌泉。不过,这单方面的杀戮并没有持续太久。当弓箭手化成地面上一滩滩的鲜血与和着泥泞的肉块,完全被击灭之后,金鸦军的骑兵队在乱刀闪烁的光芒之中,以几乎毫发无伤的状态杀到了。



骑兵彼此激烈地相互冲突,四万只马蹄几乎要叫地轴也为之震撼。刀剑的响声持续不断,长枪与长枪相互纠缠,锤矛痛打着头盔,战斧啃蚀着战甲。在人类的怒吼与悲鸣声中,又夹杂着战马的嘶啼声,一阵令人难耐的音响充斥着整个战场。



被刀剑剁碎的躯体、血淋淋的首级、被砍断的手臂不断堆积在血的泥泞之中,然后又不断被马蹄给踢得四散纷飞。新产生的尸体与新涌出的鲜血一同打击着地面,虽然薄薄的雾气对于这些凄惨的光景有某种程度的隐藏作用,但是此时的雾气却像是与阳光的强度呈反比,雾气正逐渐散去,至中午过后,已经完全消失了。于是血腥臭气笼罩在夏草的气息之上,汗水与皮革的气味又弥漫在大气之中,这结果竟使得人马的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



雾气完全散去的同时,气温便像是鸟儿在高飞般地急速上升。此时的太阳正逐渐从天空中央向西边移动着。战况在持续半日之后,两军战死的总人数已经超过了一万,尽管如此,胜败的天秤究竟要倾向哪一侧,却依然无法判断。在士兵当中,甚至有人颤抖地怀疑,是不是只要战场上还有人没咽下最后一口气这场相互残杀就不会有宣告结束的时候呢?马法尔人在大陆列国当中,是最标悍、骁勇的人民,但是他们的骁勇,似乎就要在这一天凄惨的战争当中被消耗殆尽了。



但是,此时沉陷在狂乱之中的并不仅仅是马法尔人。在大陆列国的历史上,存在着一支曾经侵入马法尔帝国最内地的异国部队,那就是库尔兰特军的三万三千名士兵。他们之所以得以深入马法尔内地,所仰赖的并不是本身的力量,而是趁着马法尔此时的无政府状态,以及有旧宰相宋尔坦的向导。不过不管怎么说,此时的库尔兰特军确实已经来到距离帝都奥诺古尔大约只剩一天行程的地方,并得以望见皇帝军与金鸦军在琉特森平野上所展开的激烈战况。库尔兰特军过去屡次遭马法尔军击败,因而此时马法尔的内战,应是值得他们拍手称快的,然而在抽手称快的同时,却也激起了他们内心强烈的欲望。亦即趁两军展开必死决斗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这是我们的一个机会。可以同时将卡尔曼与蒙契尔的首级砍下。这么一来的话,大家就可以尽情砍杀,爱杀多少就杀多少,直到马法尔变成无人之境!”



如果耶鲁迪王国的九柱将军拉萨尔还健在的话,应该会一面勒住自己心中那条控制野心的缰绳,一面衡量着投入兵力的最恰当时机。



不过,库尔兰特军却是明显地缺乏忍耐心。这或许是由于过去连续遭到败北的屈辱感所造成的反作用吧。当马法尔人意外地察觉到,有大队的胄甲与战马出现在战场外,并且正彷佛熔岩般骤然地涌入视野的时候,不禁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真是愚蠢哪!”



金鸦国公蒙契尔对自身此时所处的状况,作了如此的批判,而他那清晰的声音之中,已明显地失去了原有的沉着,他真是忍不住要失笑出声。此地是他与皇帝卡尔曼,为赢得天下大权而不惜付诸死战的舞台,库尔兰特军大吵大闹地闯了进来,这到底算什么!不过,情况既已如此,总不能在一旁袖手旁观,此时的马法尔帝都奥诺古尔正毫无防备地展现在库尔兰特军的前方。如果让库尔兰特军趁他们在展开死战之际,夺取了马法尔的帝都,那么只要人世间有历史存在的一天,马法尔人就将会永远沦为人们的笑柄。



蒙契尔于是对后方下达迎击的命令。这命令本身固然是理所当然,但是蒙契尔在下令时却缺乏细密的考虑。因为此时固守在后方的正是米克罗逊,而他并非是武将出身的人。



如果金鸦国公蒙契尔能够获得马法尔帝国的皇位,那么米克罗逊应该会是个成为宰相的人物。在各公国的政府当中,没有任何一个像米克罗逊这般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有用人才。无论是在财政、土木、法律等各个方面,他都具有卓越的才能,但是这一天却是他首度披战甲、配剑上战场,而这首度却也成了他最后一次。



当库尔兰特军宛如钢铁怒涛般闯入战场的时候,米克罗逊曾试图将敌军的攻势给煞住。行动虽然果敢,但却是毫无效益。如果他能够先开启阵势,让库尔兰特军先行穿过,然后从侧背发动箭阵攻击,把敌军赶进湖边的话倒也就好了;但是米克罗逊并不具有身为一名武将的判断力。对他来说,“金鸦王朝”的成立,是他赌蒙契尔肯定会办到的梦想。对于此时企图以泥泞的双脚来蹂躏这崇高梦想的库尔兰特军,米克罗逊自然是满怀憎恶与愤怒。但是蓦然闯入的库尔兰特军很快就粉碎了他的情绪。米克罗逊的防御阵势一下子就被突破,如同幻影般的宰相米克罗逊在全身被四枝长枪刺中之后便落马。而身体在接触到地面的同时,他的气息也已经断绝了。



米克罗逊阵亡的消息,被紧接着发生的激烈战斗所吞噬,暂时还没有传到蒙契尔的耳里。不过当蒙契尔终于接获这个报告时,他不禁闭上了双眼,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在他所不断描绘的未来构想图当中,已经有一部份在此时蒙受了永远的损伤。



在这场战斗当中,金鸦军同时也失去了马提亚修这名宿将,在全身被六枝箭翎与两枝长枪击中之后,他壮烈凄惨地战死了。年代志上描写着,“连太阳的影子都还没来得及移动。”,在极短的时间内,蒙契尔便失去了文武的重镇。而造成如此重大损失的,并不是从正面与金鸦军交战的皇帝军,而是连场所与时机都搞不清楚就擅自闯进来的入侵者。



混战的浊流吞噬了整个战场,如今再谈论什么阵势都似乎没有意义了。在各个部队之间、甚或在每个人之间,都有敌方与己方的兵员,错纵复杂地搀杂在一起,在各处都正在进行着毫不容情的杀伐。始终在这混战漩涡中挥舞长剑的安洁莉娜,此时却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前方。



“哥哥……”



喊了这一句之后,就再也无法出声的黑羊国公夫人,见到金鸦国公的骑影从她面前一闪而过,而且似乎还曾经在刹那间将视线移转到安洁莉娜这边,不过这或许只是安洁莉娜的错觉。



由于库尔兰特军的闯入,此时的状况已非常混乱,若有人再想要预测其中胜败的话,真可说是愚蠢之至。原本库尔兰特军是应该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是在这个情况下,被袭击的一方却远比发动袭击的一方还要强得多。而且讽刺的是,皇帝军与金鸦军在此时都有一致抵抗外侮的意识,因而不约而同地,暂时都将指向对方的矛头,转移到库尔兰特军的身上发动猛烈的痛击。



在金鸦军的阵营当中,此时还发生了一个奇怪的事件。金鸦阵营当中,有两名“高贵的俘虏”,那就是“正统皇帝”鲁谢特,以及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耶布雷姆三世似乎打从战端一开启的时候,就不停在寻找机会。当负责监视他的骑兵由于库尔兰特军的闯入,而被吸引去部份注意力的时候,耶布雷姆三世便抓住这个间隙,冷不防地扑向鲁谢特皇子。



当骑士愕然吃惊的时候,鲁谢特皇子小小的身躯,已经被乌鲁喀尔国王的左手臂给挟持住了。乌鲁喀尔国王用右手捏住幼儿细弱的咽喉,然后一面喊道:“不、不要动,不准动,再动,我就捏碎这小孩的咽喉骨!”



乌鲁喀尔国王的声音显得十分僵硬,而且两眼之中闪烁着近乎恐慌的光芒。由于幼儿尖锐高亢的哭声,使得金鸦军的骑士无法继续将拔到一半的剑完全拔出。耶布雷姆三世的双眼闪烁着兴奋的神情,他一面斜睨着骑士,一面大声喝叱他们后退。只要骑士一企图靠近,乌鲁喀尔国王便高声叫嚷:“不、不要靠近,不要靠近哪……!”



骑士侧由于担心着皇子有什么万一,所以便无法靠近。但是此时的乌鲁喀尔国王己完全失去冷静,他死命地挟持住鲁谢特皇子,手臂太过于用力,以至于那小小的人质几乎已经要窒息,只能发出微弱的气息。



“把、把本王平安地送回乌鲁喀尔本国。待本王回国之后,自会把皇子送回。你们立刻就为本王准备快马,这闹剧已经够长了!”



突然间,空气中响起了一声尖锐的鸣声,接着只见耶布雷姆三世的右耳被箭翎给贯穿了。邻国的国王甚至连一声哀号都没有发出,便迳自倒在地上,而濒临窒息的皇子因而免于丧命。



“闹剧已经够长了是吗,似乎人在临死以前,总能够说出一些正确的话来。”



低声自语的人便是安洁莉娜公主,骑在马上的她是从距离四分之一斯塔迪亚(约五十公尺)的地方射出了箭。面对那惊惶失措,赶紧在皇子周围筑起一道人墙的骑士,安洁莉娜仅投以苦笑的视线,就随即掉转马头,再度投入那战乱的漩涡之中。



当中午与黄昏在开始对峙之时,这场似乎无穷无尽的杀伐,终于开始有了变化的征兆。



在整场战争中,落得极度悲惨下场的,正是库尔兰特军。身为一支受无德国王支配,又受到无能将军指挥的军队,此时正开始向世人显露他们的悲哀。库尔兰特军沿着内海的边缘移动着,企图要对马法尔这两支相互残杀的军队发动侧击。如果仅由表面上的地形看起来,该军的用兵策略或堪称精湛出色,但是他们不知这个湖既是被称为马法尔内海,水位的变动也是理所当然的。当库尔兰特军涌向内海边缘的时候,脚底下所踩的正是原本覆盖在湖水底下的湿软泥土,自然无法负荷战马与胄甲的重量。每往前踩一步,马蹄与军靴便深陷入软泥之中,这么一来,库尔兰特军便在内海边缘簇拥成大队人马的结合体,在一步也动弹不得的情形下,只得站在原处不动。对马法尔人来说,当见到外寇意外地陷入困境的时候,自然没有对他们抱持同情的理由。于是数千枝充满嘲笑与杀意的箭翎从皇帝军与金鸦军的阵营中射向他们,而投掷的长枪也出现在他们的上空。结果,在马法尔两军完美地连动之下,这群不请自来的横暴客人获得了血淋淋的教训。库尔兰特军就像是轮流被人在左右脸颊土打耳光似地,惨遭来自两方的痛击而开始崩溃。在这一阵攻击的风暴当中,身为库尔兰特之客席的西米恩战死,在这片内海的湖水中搀进了自己的鲜血。至于他在临死之前,是否会呼唤着那位曾左右他人生的美丽女子,则无法从年代志上得知。



不过,西米恩的遭遇或许还算是幸运的也说不定。在穿着己方战甲的尸体之下,有一名男子被硬拉了出来。这名长相酷似松鼠的男子,被金鸦军的骑士们,强行拉到国公的面前。他正是到去年为止,仍在马法尔的朝廷担任宰相职务的宋尔坦。



“你已经没有用处了,在天地之间,不再有你生存的意义。为了配合你的为人,就把阴暗潮湿的泥土作为你永久的巢穴吧!”



当蒙契尔冰冷地宣告时,宋尔坦面如土色地喘着气。宋尔坦之所以带动库尔兰特军入侵马法尔,是他原先与耶鲁迪人拉萨尔所研拟之一部份策谋的结果。不过宋尔坦并不知道,拉萨尔事实上是受到蒙契尔间接的牵动。获知拉萨尔死亡的消息时,他已经随同库尔兰特军入侵马法尔国内了,在这种情况下,宋尔坦只得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库尔兰特军。当这托付给他人的命运竟出现凶兆的时候,宋尔坦除了哭诉以外,也别无其他选择了。



“不要杀我,请救救我,只要您能够饶我一命,我一定会为金鸦国公效犬马之劳……”



“想为我效劳是吗?那么你就去死吧,除此之外,你也没有其他方式能为我效劳。”



蒙契尔用一只手轻轻地挥了挥。见到这个信号之后,几名士兵便同时将刀刃高举过顶,同时对目标砍下。宋尔坦的躯体在片刻之后,便化成一堆血淋淋的肉块堆积在地面上。而这么一来,蒙契尔也代替他的敌手卡尔曼,完成为情人复仇的心愿了。



由于库尔兰特军的溃灭,皇帝军与金鸦军终于得以从那奇怪的二面作战所形成的沉重负荷中解脱出来。但是解脱出来之后,便又开始了同胞之间、骨肉之间的相残。正因为如此,那四处逃窜的库尔兰特军才能免于遭到追击,不过却也导致了一个意外事件。一部份混入皇帝军后方的库尔兰特士兵,为了夺取逃亡用的马匹与马车,便袭击了一台贵妇人所乘坐的马车,与护卫马车的少数马法尔士兵。卫兵遭杀害之后,被敌兵以白刃抵住的这名女子,却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她环视着眼前残暴的士兵说道:“我叫亚德尔荷朵,是皇帝卡尔曼的妻子,也就是马法尔帝国的皇后。”



当这名女子挺胸说出自己的身份时,这群库尔兰特军大吃了一惊。虽然她看起来确实像是极高贵的女子,但是没想到她竟会是一国的皇后。



“如果你们杀了我,皇帝绝对饶不了你们。我不会计较你们粗暴的行为,现在就快快离去。”



就年龄上来说,这女子不过是一个小丫头,但是她那高傲的威严与令人慑服的气馈,却压倒了这群暴兵。他们于是畏缩了起来,在这名手无寸铁的女子的气魄之下,正要开始四散逃去的时候,思考与行动所即将形成的均衡,却由于微量的毒素而导致了破裂的结局。正开始要逃散的暴兵突然察觉到,如果把马法尔皇后押作人质的话,不仅可以确保自身的安全,甚至还可以对马法尔要求相对的财物不是吗?彼此在默契之中达成共识之后,暴兵于是又回头袭击年轻的皇后。但是皇后的怀剑一闪,其中一名暴兵的颚下便迸涌出鲜血,然后不支倒地。一名勉强从当场逃离出来的女官,踉跄地冲进前黑羊国公阿尔摩修的警卫阵中,告知皇后正处于急难之中的消息。霍尔第于是带领着二头猛犬,以及十名士兵赶往前去,砍杀、冲散了那群库尔兰特暴兵,但是这时候皇后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骸。皇后用自己的怀剑刺穿了自己的咽喉。为避免遭到这群暴兵的凌辱,亚德尔荷朵拼上自己的性命,来维护她身为皇后的尊严。



“亚德尔荷朵过世了是吗?”



卡尔曼在不久之后接获这个报告的时候,声音之中有着沉痛却干涸的余韵:“太可惜了,如果再活个三年的话,或许就可以在大陆诸国之上,尽情施展权谋了哪。死得太早了,不,或许是生得太迟了!”



卡尔曼的言词之中,没有一句像是身为丈夫的人所应该说的话。平凡的感慨掠过卡尔曼胸中的一角。他没有回想起亚德尔荷朵还活着时的情景,内心之中只对那惨遭毒杀的艾菲米雅有着哀惜之情。但是,亚德尔荷朵的处境又何尝不悲哀呢。在她痛丧祖国之后成为她丈夫的这名男子,虽然并无不忠、但是却无情。虽然想施展自己的权力与谋术,但是却时不我与。而卡尔曼这边也未曾有足够的时间,来认识她真正的价值。在帝都被占领之后她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在战争发生时,尽管皇帝己示意她可以远离战场,但是她仍在后方秘密地看护着全军的战况;以及她拼命为维护马法尔皇后的地位与矜持所作的各种努力,都是卡尔曼应该要更加以珍惜重视的。卡尔曼的心开始痛了起来,痛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而这份心痛只能当作是对他的一种责罚。在两年之间,卡尔曼重复了两次愚蠢的行为,就是在失去他身边的女子之后,才开始了解到她真正的价值。一个甚至无法让一名女子获得幸福的男人,算什么英雄,又称得上什么雷霆大帝?自己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尽到身为一个男人所应尽的责任……。



在这一天当中,究竟有多少勇者在这个琉特森平野上丧命呢,为了记载主要的战死者姓名,年代志上甚至得耗费四页的篇幅才能写完。



接近黄昏的时刻,金鸦公国军终于溃散了。所有人的体力与气力都已经达到了极限。纵然手里还有弓,箭翎却已经耗尽;纵然手里还有剑,刀刃却早已有了缺口;纵然还有长枪与战斧,却因沾满了血肉而不堪使用。一旦没有了可用的兵力,也没有了堪以使用的武器,国公蒙契尔的智略便也无从发挥起了。拉萨尔、宋尔坦、西米恩、以及蒙契尔此刻还不知道的亚德尔荷朵,这些人都在满怀的野心、阴谋、与智略尚未获得发挥以前,便被迫无奈地死去。而这不就是历史的面貌吗?在无数的野心中,能够获得实现的只有一个,而其余的在历史中,不过是构成时间与人心的碎片,这些时间与人心并没有获得历史的传述、甚至也没有具体的成形。而历史的里程碑便是耸立在这些不断累积起来的破片之上。蒙契尔以怜恤的声音对他身旁仅剩的部下们说道:“各位辛苦了,现在大家各自逃命去吧。我自会思考我拉开序幕的方式。”



但是当蒙契尔承认败北时,皇帝军也已经死伤殆尽,血流成河,陷入了无以为继的困境。



视野中全是一片红色,彷佛是由鲜血所形成的天盖正遮覆着天地。眺望西方之时,那宛如一道伤口般穿过一部份天空的落日,正缓缓往帝都的方向下沉。天空中央牵引着一条淡紫色的线,在线的西边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而线的东方似乎每隔一瞬间,就从原本的湛蓝更加深成靛蓝。但是这些色彩却像是完全被红色的天盖给遮掩了似地,视野之中净是一片赤红。这凄惨、愚蠢、但是又无可避免的一天似乎终于要结束了。利德宛对于自己居然还活着的这个事实,竟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在战争之中,他失去了头盔,战甲上布满了无数的龟裂痕迹,而在战甲底下的肉体更由于痛裂的打击而伤痕累累。长枪折断了两枝,马已经换了第三匹。在这一场完全与用兵、智略扯不上关系的战争当中,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斩杀了多少敌人。尽管利德宛已经疲倦不堪,但是为了寻找他最贵重的东西,他还是继续在尸臭之中策马前进。当狗儿以叫声呼唤他的时候,利德宛感受到心脏的跳跃。狗儿们跑上前来,在马的脚下兜着圈子跑。



“利德!”



帕尔一面呼喊着父亲的名字,一面从大老的马车当中跳下,拼命从草地上奔跑过来。利德宛也从马上跃下,但是全身的撞打、刀伤却一致地发出痛苦的叫声。在一阵剧痛的袭击之下,利德宛就这么跌坐在地面上。孩子扑了过来。利德宛抱起他、拥抱他,眼光仍然在搜寻他心中另一个最重要的人物,那是他在战乱之中走失的人生精华。这时,听觉又再一次比视觉抢先到达了利德宛的身边。那呼唤他的声音,飘过了充满尸臭的空气,而且正逐渐在靠近当中:“利德!利德!”



安洁莉娜感觉到自己彷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对她来说,这名既是情人,也是丈夫,同时又是同僚主将的黑发骑士,一直都走在自己的身边,所以他的存在已经变得理所当然,一旦他不在身旁的时候,就会感到强烈的不安。回音消失之后,安洁莉娜正要在孤独的深井之中蜷缩起身子的时候,不知是谁的声音将她给拉上了地面:“安洁莉娜!”



原来是帕尔的声音,她看见孩子正奔向自己,而孩子的父亲也跟着从后面走过来。安洁莉娜迈开脚步跑了起来,她一边跑,一边脱下令人郁闷的头盔,让她那头冬日落阳般的头发随风飘散。孩子扑进她的胸膛,而她则扑进丈夫的怀里,胄甲相互撞击的声音便成了重逢的第一声招呼。



在一片介于红色的天与红色的地当中的狭隘隙缝上,卡尔曼此刻正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浑身的疮痍丝毫不下于利德宛。堆积在他周遭的正是忠实骑士的尸体,只有随身侍从菲连兹,在负伤之后仍随侍在皇帝身边。卡尔曼此时的思絮正驰骋在他周遭几个人的生死之间,不久当他终于大大地吐出一口气之后,他感觉到有一个人来到了他的附近。卡尔曼缓缓地转动他那张已然被飞溅的鲜血以及砂尘给脏污的脸,对着那位正逐渐在走近自己的昔日旧友笑了笑:“哦,你没事哪,蒙契尔国公。”



“你也是啊,皇帝陛下!”



言词之间并没有讽刺的意味。两人都觉得幸好对方还能够活着出现在自己面前。蒙契尔身上的胄甲发出金属的响声,脚步又更前进一些,他们两人面对面地坐了下来。菲连兹原本想握起他那沾满血迹的长剑,但是被皇帝给制止了。蒙契尔在重重地吐了口气之后,感慨地说:“……看来,我们两个如果不直接把对方给杀了的话,这事情就没法了结了。”



“应该是这样吧!”



但是两个人都无意立刻拿起剑来一较长短。虽然他们不得不相互残杀,可是彼此之间却没有丝毫的憎恶。反倒有一种奇妙的感慨,那就是他们两人终于还是走到这般田地来了。如果说这就是命运的话,或许他们的命运也真是如此,但是这两人彼此都知道,这条路不是别人押着他们走,而是他们自己所选择的。一方弑杀亲父,另一方则背叛主君,明知这是人世间重大的罪行,却仍然执意地犯下,而且无怨无悔。除此之外,他两人不知是否还有其他经营生命的方式呢?不过百分之百可以确定的,就是在年代志的篇幅当中,他两人的人生肯定是用鲜血来记载的。



“兵法和策略都已经无用。我们就以剑术来一决胜负,帝国的皇冠就由胜的人来接掌。”



“还是单纯一点好哪。或许最初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应该这么作了!”



“那么,我们这就开始吧!”



“好啊!”



“……陛下!”



菲连兹急忙地喊了一声,皇帝却面露笑容,对忠实的少年说道:“对不起了,菲连兹,朕可能无法履行约定,把银狼公国还给你了。”



菲连兹此时的表情,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他死去的父亲便是银狼国公柯斯德亚,由于反叛卡尔曼而遭到诛杀,银狼公国的领地也因而被没收。然而皇帝曾与菲连兹约定,待菲连兹成年之后,便将银狼公国还给他,让他重整银狼公国。



两人于是同时从地上站起来,并且把剑重新握好,完全一致的动作就彷佛在照着镜子一般,但是就在这时候,另一个人的声音飞进了他俩的意识范畴之中,原来是他们共同的旧友,黑羊国公利德宛急忙在呼喊着:“陛下!蒙契尔国公!”



“利德宛,你不要插手!安洁莉娜也是一样!”



当蒙契尔冷漠地丢出这一句话之后,他的敌手卡尔曼也理所当然地接着说道:“你就是证人,我希望你告诉世人,这场争斗虽然愚蠢,不过却是最公正且毫无疑问的。”



此时当然无须出声来加以回答。安洁莉娜屏息地靠向利德宛,而利德宛则一面用手抱住妻子的肩膀,一面凝视着两位旧友的决斗。从一同在王立学院里研习文学武艺的那时候开始,他们三个人其实都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友谊将会以这样的形式结束。这个想法突然在利德宛胸中萌芽,不过这或许只是因为一时的感伤,而导致记忆扭曲的一个例子罢。



激烈的刀剑撞击声开始铿锵地响了起来。开始第一回合的交手之后,马法尔皇帝与金鸦国公都改变了彼此所在的位置。



刀刃又再度交锋,迸裂出的火花劈开了落日的微弱光芒。刀刃与刀刃在相互摩擦时所发出的回响,宛如是凶恶怪鸟的叫声。两人跳开一段距离之后,为了找出攻击敌手的下一个间隙,于是在地面上呈圆弧形地移动着。在他们俩人的眼中,已经完全没有安洁莉娜或利德宛的存在,这一点是利德宛所能够了解的。在他们俩人当中,不管是何人登上皇位,都是足以叫大陆列国国王屈膝臣服的男子,而他们此时就是把映照在镜子当中的自己当成了交战的敌手。他们两人都是当今世上无与伦比的剑士,如果要强加以区分的话,大概只能区分出卡尔曼的刚、与蒙契尔的柔。双方你来我往地,似乎就要这样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分不出一个上下。在两人砍过去、被拨开、抵挡住、再推回去、刺出、然后再横扫的打斗中,持续迸裂的火花与刀剑声,正以虚无的美感装饰着皇帝与大贵族之间的生死大决斗。事实上,单纯的一场杀伐竟能够以如此的壮丽,叫旁观者摒息的,也算是绝无仅有了。虽然彼此的刀刃也曾经数度掠过对方的身体,但是都没有能够造成致命伤。在不知不觉间,夕阳的下半部已经逐渐在溶入地平线上的黑影之中了。



两人交手大概已经超过一百回合了吧。一瞬间,蒙契尔猛烈的刺击,终于穿过了卡尔曼的胸甲,钢轮弹迸开来,剑尖深入他的左胸。而卡尔曼的剑也在同时劈开了金鸦国公的左肩,击碎了锁骨,到达肋骨。这一天最后的鲜血彷佛骤雨般拍打着草地,而两具躯体也随之倒在草地上。



为咒语镇住的墙壁无声无息地破碎了。安洁莉娜彷佛弹起来似地跑向前去,弯身跪在哥哥的身旁。她低声地喊着:“哥哥!”,这时只见蒙契尔微微地张开眼睑与嘴唇,用力挤出微弱的眼光与声音!



“……我无悔。除此以外,我再没有其他的选择。就算生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我还是只能有这样的生活方式。啊,拜托你,安洁莉娜,不要哭好吗?”



蒙契尔以微弱但温柔的声音安慰着妹妹。他举起一只手,想要抚摸妹妹的头发,但是却连一根手指头也无法动弹。



“只是,帕萨罗威兹家族的人完全没有什么过错。希望请皇帝能够善发慈悲。即使被拒绝,也没资格好抱不平,不过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说完之后,蒙契尔就闭了双眼,微弱的呼吸虽然持续了三次,但是之后就永远停止了。金鸦国公蒙契尔未曾当上马法尔皇帝就过世了。



将企图篡夺皇位的野心家杀死之后,在另一边的皇帝也正处在垂死的边缘。鲜血虽然如泉水般不停从胸部的伤口涌出,但是随着心脏鼓动逐渐地减弱,出血量也一直在减少当中。卡尔曼感觉到有人用布压在他的伤口上,当他从微明的视野中,看见与菲连兹并肩的旧友时,他张开嘴唇说道:“蒙契尔怎么了?”



“已经气绝了。”



听见利德宛的回答之后,卡尔曼皱了眉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伤势比蒙契尔还来得严重。



“那么,我大概会在通往黄泉的路上,看见蒙契尔的背影。自王立学院以来……哼哼,真是奇妙的因缘哪!”



“我去找医生来!”



菲连兹搀杂着哭声的话,让垂死的人不禁苦笑:“没用的。”



马法尔的雷霆大帝像是要斩去侍从少年那依恋不舍的情谊似地,断然地放言说道。不过他随即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露出无畏的笑容:“不说这个,对了,利德宛,有一件事要命令你,不,是要拜托你。现在皇位空了,就由你坐上去。”



“陛下……!”



“反正总要有个人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如果由你来坐的话,应该不会变成一个坏君主才是。”



“我拒绝。我没有足够的才干来担当这个大任。鲁谢特皇子仍平安无事,请您让位给皇子。”



“我是不知道鲁谢特的才干如何,不过却了解你的才干……利德宛,我就要死了,如果你拒绝旧友在临死前所提出的请求,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说完之后,卡尔曼就咽下最后一口气了,在时间上大约比蒙契尔迟了五十秒。



阿尔摩修大老、以及霍尔第,再加上帕尔,将两具遗体并排,然后对着死去的灵魂致沉重的默祷。接着安洁莉娜回过头来注视着丈夫说道:“利德,陛下的遗言我也听见了。虽然是情非得已,但是你除了即位以外,似乎别无选择。”



“这太严重了,我没有办法!”



利德宛痛苦地呻吟着。一旦利德宛登上皇位,那么一些不明事理的人们,可能就开始要议论纷纷,说他是趁着二人同归于尽之际,篡夺了皇位,这种毁谤,又岂是利德宛所能够忍受的?



这时,安洁莉娜似乎愤怒地摇摇头。紫水晶般的眼眸正视着丈夫,眼眶之中即将形成泪水的湿润,使得她声音有些颤抖:“你总是这样,在面对自己所必须担负之责任与义务的时候,总是先考虑着别人会怎么想,或想干脆抛开一切,随心所欲到各处去旅游,总是光想着这些事。你就试着主动多承担些劳苦的义务好吗?”



“公主……”



“也不会只有你一个人辛苦。我多少也能够帮得上一些忙。等劳苦的义务尽了,才是谈归隐的时候。到时,不管是森林中、或者异国他乡,我都会跟着你一起去!”



“……”



“或者,有我一起去反而是你的累赘?”



“没这种事的,公主!”



利德宛慌忙地摇头。阿尔摩修大老此时笑了,笑他养子的笨拙。虽然皇帝的死已经濡湿大老的心,不过人总是能以笑脸迎向未来的。



“鲁谢特皇子就交给老朽吧。入僧院应该是对他最好的安排了。只要一日活在这世上,可能有坏事发生、也可能有好事发生。利德宛只要能尽量为皇子作到最好的安排也就可以了。”



阿尔摩修大老这么一说,霍尔第也摇摇他手臂中帕尔的身体,一边赞同地说道:“不管是历代的皇帝也好,国王也好,其中不乏比利德宛大人更不成材的人。只要照一般来做就行了,而且也足够了。”



“……我明白了,不要再说了。”



利德宛并没有完全接受了他两位旧友在临终前所说的话,因为他们在迈向远大野心的途中被击倒,不可能毫无悔恨与遗憾。而碰巧存活下来的利德宛,不得不承接他两人所遗留下来的野心,似乎他们三个人都奇妙地步上了无奈的人生,直到了人生的尽头。



“公主,你愿意一起来吗?”



“直到你厌烦为止。”



利德宛点点头,搂住妻子的肩膀,缓缓朝帝都奥诺古尔的方向走去。眼前他所必须要作的事情,比内海里的水量还要多。先将皇后亚德尔荷朵的遗体与皇帝并排着举行葬礼,并且埋葬死去的人们,还必须要摒除存活的人内心所蕴藏的憎恶与不安。帝国失去伟大的皇帝之后,列国很可能会趁机张牙舞爪地前来袭击。为了排除外敌,为国内谋求和平与统一,就算只是暂时的,利德宛必须要代替死者再继续战斗下去。在利德宛与安洁莉娜的后头,跟着帕尔、阿尔摩修大老、霍尔第、菲连兹少年,以及四头猛犬。在死者所吹奏之角笛声的护送下,活着的人的身影,正逐渐溶入落日最后的闪耀余晖之中。



马法尔帝国的再度统一,此后还有六年的岁月、与更多的人血,才能够全部完成。大陆历一○九九年五月三十一日,两名男女以联合君主的形式登上了皇位,十三岁的长子便成了皇太子。马法尔帝国的黑羊王朝,这才要正式开始……



后记



……《马法尔年代记》一书三册就这样结束了。衷心感谢一直支持本作品的读者。



《马法尔年代记》由开始至完结都是战乱和杀戮的场面,而且我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抓紧,写了战争作结。我是想,既然设定了那么广阔的内海,自然想在这个舞台上演一幕舰队战,可是这样做的话,故事又会无法推进,放弃不写的话又很可惜,可是或许不写的话反而更好。我就这样在写与不写之间徘徊。这个深奥的问题,我到现在还下不了结论。



有读者问我《马法尔年代记》和《亚尔斯兰战记》一样都是虚构历史故事,那么它又是以什么为蓝本创作出来的?我以前说过,《马法尔年代记》的世界是以中世纪匈牙利为蓝本的。在这儿也谈谈故事人物的设定蓝本吧。以蒙契尔为例,故事中的蒙契尔和历史上那个蒙契尔之间,除了名字一样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创造每一个角色时都不会只参考一个现实人物。我会将几个人物的性格、外形、才能、遭遇等等组合起来,再加上适当分量的调味料来创造一个角色。加调味料的工夫最辛苦,可是这种苦却可以换取无限回报,我就最喜欢了!所以我绝对不会重用角色呢!



说到辛苦,作品中还生存下来的利德宛卿也很辛苦,他要个沉实可靠的妻子,也不知要等到何时!作者还是把他们的未来放回他们手上好了。



再来,我细心思量过后,决定今次后记内谈谈如何看小说认识历史。



有不少国家都可以从它的小说认识它的历史,我们附近的中国就是一例。要数在日本人中也享负盛名的中国人,其中之一必选字孔明的诸葛亮。托《三国演义》这本书的福,日本人多数都认识他。就算有人对其他朝代的中国不认识,也一定熟悉三国时代。这可是全靠这本小说,不是靠上历史课呢!首先我要说一件很烦人的事,其实他的全名不是叫作“诸葛亮孔明”,中国人的名和字是不会合在一起叫的。只有那个人的主君和亲人,总之是当长辈的,才可以叫那个人的名。与他同等身份的人叫他的字,至于尊敬他的人就用他的官职或爵位叫他。以诸葛亮为例,叫他的字的话应说“诸葛孔明”,官职是“诸葛丞相”,爵位则是“诸葛武候”。如果在论文和小说中要写诸葛亮时,使用口语才会用的“诸葛亮大人”,就好比叫别人“小弟弟大人”一样呢!



中国历史上,字比本名更有名的人也有很多,小说和戏曲《项羽与刘邦》中的项羽就是一例。项羽姓项,名藉,字羽。中国每个男人成年后都会为自己取字,所以如果不理会对方的字,等于还当对方是小孩子,这样做对对方是一大侮辱。



公元三十七年统一中国全国的后汉光武帝称呼他的部下邓禹为“邓将军”。光武帝时代称为“光武二十八将”的二十八名将排名中,邓禹排名榜首。他以丰富的谋略和见识成为光武帝的军师,帮助光武帝统一天下,年方二十四岁就成为后汉的首位大司徒(宰相)。光武帝很看重他的才能和功绩,所以不叫他的名,而尊称他为“邓将军”。



成功统一天下的邓禹,他的才能和功绩绝对不比诸葛孔明逊色。但这个人的事日本人大都不知道,可见这还是小说的力量所致。诸葛孔明的大名随《三国演义》而广为人知,但邓禹就什么都没有。我很为邓禹感到可惜,有机会的话,真想写一部以他和他的主君光武帝为主角的小说。有机会的话……不知要何时才成事?现在我的功课已经够多了,何时才有时间也不肯定呢!可是,我一定会写的!



好像说得太多中国历史了,可是其他国家的情况也差不多。看《三剑侠》可以精通十三世纪的法国史,对南北战争有兴趣的人可以看《乱世佳人》,看《劫后英雄传》则可以认识英国史,着实不错!小说和历史的分别在于两者所记的事不同,对于真正想接触历史的人来说,小说的存在意义非常重大。大家也快点去看小说吧!只看我写的作品就不是太好了!(笑)



虽然出版社没有规定“后记”的长度,不过今次就写到这儿吧!大家不但看正文,连后记也看完,真是万分感谢!将来我的作品如果大家都会拿来过目,我就太幸福了!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八日



田中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