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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IV(2 / 2)


纸伞下的茧墨转头对我说,白色的肌肤在纸伞之下染上一层红晕,茧墨以沐浴着人血般的姿态低声呢喃。



「你必须去那里。也就是工作室最里头的那扇门之前。通常那扇门并不轻易开启,毕竟心脏部位已经死去。但是若时间点选对了,我们就能获得新线索喔。」



——————然后还能藉此拉出内脏,以及长期盘踞在此的恶灵。



茧墨胸有成竹似的断言,说完就不再多说。



在她那不祥的发言促使下,我迈开脚步在草皮上往来时路奔跑着。就在靠近客房时,有道白色人影穿过走廊前方。



我赶紧停下脚步躲在墙角,窥探那个人影的动向。



那个人有着一头白色短发,应该是刚才在厨房的人偶。



它像是要去找某人而走着。



我茫然地看着它,我发现它很可能只是按照平日的作息,到了特定的时间而开始活动。这也是它所接受到的命令内容。暧昧的命令造成看似可疑的状况。我跟在专注地前进的它背后走过去,苍白的背影朝工作室里头走着。



没多久,它来到那扇被封印的门前,纤细的手指敲着触挂面板。



若时间点选对了,我们就能获得新线索喔。



我想起茧墨说的话,于是继续跟在人偶后面走进去。进去之后,充满尘埃的黑暗空间就在眼前,走廊的灯也关了。密闭空间里的空气如塞满了泥巴般沉闷。



白色的背影消失,我伸出手小心地摸索前进.背后的照明离我越来越远。



这时有人揪住我的后领。



「————————!」



接着那人顺势将我拉倒在地上,抬头往上却看见一把刀子。开始习惯黑暗的眼睛看见刀子锐利的轮廓。我赶紧护住头脸,做好可能受伤吃痛的心理准备。不过对方并没有朝我挥刀攻击,反而犹豫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趁他后退时朝他肚子猛踢一脚。



「——————呜!」



低沉的呻吟是男人的声音。熟悉的声音让我讶异地张开双眼,但是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孔。我用手撑着地板站了起来,摸着墙壁寻找灯的开关。虽然在这种情形下逃跑才是正确选择,但是我必须先确认才行。



刚才我听见的声音————————



找到开关后用拳头打上去开了灯,眼前霎时一片刺眼白光。



视线渐渐恢复正常,白色的光景有了色彩,看见人影。



我看着眼前的『他』,『他』手里拿着一把斧头,也正盯着我看。



于是,我叫出了『他』的名字。



「——————菱神先生!」



『他』惊讶地张大双眼,挥舞着斧头。『他』并没有用刀刃,而是以木制的柄朝我攻击。我赶紧低下头往后跳,可是不小心失去平衡,这时感觉到有东西从侧边殴打到头部,斧头大概偏了一些,但是却击中要害,视线又开始暗了下来,



头开始晕眩,我看着拿着斧头的『他』。



不知何故,『他』脸上的表情好似现在被打到的人是『他』不是我一样。



为什么你会一脸想哭的表情?



就在我发问之前,意识便沉入如大海般的深邃幽暗中。



*  *  *



嘶嘶、嘶嘶,好像听到沙子摩擦的声音。



尖锐而粗糙的触感在衣服底下摩擦并触碰着肌肤。



湿热的空气让人很不舒服,灼热而潮湿的空气有如身处夏日的海边。头好痛,温暖的水滴喷在脸颊,像是海浪激起时的飞沫打在脸上。



微微张开眼睛,彷佛看见火焰,剧烈晃动的光源让我张大双眼。



一坐起来,头痛更加剧烈。我按着太阳穴并环顾四周。



暖炉的火照耀着宽敞的室内,地上全是细沙,像一片沙之海。白色沙子上堆满野兽的头颅与人类的四肢。角落放着切割机与作业台,还有许多不明用途的机械。陈旧的破箱子里堆着讦多材料。这间房间里到处都是被破坏过的雕像所剩下的凄惨残骸。



这里就像是地下坟场。菱神就坐在其中,一张简单的钢管椅上,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眼里流出的泪水滴在我脸上。



我无视剧烈的头痛,开口说话。如沙滩般干燥的舌头勉强地发声。



「你是…………菱神先生?」



「——————是。」



他点点头。许多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为什么你要杀死那些人偶?之前的痛哭难道只是作戏?你不是因为人偶的死而伤心不已吗?



但是就在我想开口询问时,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剧烈晃动的火焰如错觉画般此起彼落地浮出众多差异处,我缓缓地张大双眼,将脑海中出现如拼图般的零碎线索逐一拼凑。



「…………你是谁?」



这个菱神不是之前那个菱神。



首先,他们的衣服不一样。现在这个菱神穿着薄衬衫,破旧的卡其色牛仔裤。头发没有整理而乱翘,下巴的胡子没有剃干净,手指和皮肤也都被沙子弄脏。



最不一样的是气质。就好像长相一样的人却放在不同地方养育长大一样,有着很微妙的差异。他们两人是双胞胎?还是兄弟?不论如何,都不是菱神本人。



「……你是菱神昭?」



但是不知为何我还是这么问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菱神昭,应该是这样。他见到我困惑的表情后眯起眼睛。他跟之前的菱神一样,眼角有着深刻的皱纹。



「没错,我是菱神昭。不,不该这么说。」



凝重地回答后,他随即又摇摇头。



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后回答。



「——————我是真正的菱神昭。」



*  *  *



「很抱歉刚才打了你。我以为我抓的是人偶,没想到是人,自己也很慌乱。很怕自己是不是杀了人,吓一大跳。幸好你的头骨很硬,才没让我成了杀人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真人了。」



菱神蹲下去从放在地上的托盘拿起杯子,他倒出里头的沙子,拿茶壶倒了点茶,然后将杯子递给我。喝了一口,冰凉的红茶滑过喉咙。



舌头上仍残留着像沙子乾干的触咸。



「……你也见到那具人偶了?应该见到了吧,因为你是工作室的客人。」



他严肃地说完后,也跟着喝起红茶。彷佛觉得很难喝似的咂舌。那具人偶是指什么?应该不是哪些女孩外型的人偶吧?我整理了一下目前得知的事实。



第一次见到的菱神昭遗失了重要的回忆。



而眼前这个人声称自己是真正的菱神昭。



「我们见到的菱神昭是人偶?」



「没错。但是,目前我才是那个来自过去的亡灵。」



喝完红茶,他将杯子放回地上。红茶是谁冲泡的呢?这间房子里只有人偶与菱神。我想起厨房的人偶。



我现在终于知道它为什么不清洗已经回收的餐具,也知道它在等待着什么。



「请等一等。你说你才是真正的菱神昭。但是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原本不可能出现两个一样的人。」



本尊与分身。人与人偶。即使有一方是冒牌货,但是他们几乎一模一样。



我知道是谁一手促成今天这个局面。是唐缲舞姬。拥有超能力的人偶师。超能力者可以化不可能为可能,轻松地做出超越人们常识的行为。但是,要是没有人委托,她也不可能擅自做出那样的人偶。我忍耐着头痛,用混乱的大脑继续思考。



也就是说,菱神昭是自愿让自己出现分身的。



而真正的菱神昭杀死苍白的人偶们,隐身在这个工作间里。



「你能够好好地说明一下吗?既然你自称是本尊,应该能够说明经过。」



菱神彷佛想从嘴里吐出灵魂般深深叹息,他抚摸着瘦瘪的下巴。额头上渗出一层汗水,他踌躇而谨慎地开口。



「这该从哪里说起呢…………发生了好多事,让人难以承受。」



他终于说了。



那是一个扭曲的童话故事。



「——————我一直很想要再有一个自己。」



但是,对他而言,这却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  *  *



「当时的我有着双重差异:表面上的我与热衷创作的我。这让我感到万分痛苦。随着创作题材的增加,我开始独占天才的称号,同时也开始戴上一层假面具。每次与人进行无聊的商谈时,从前不值一文的小品创作突然价值暴涨到疯狂的数字。老实说,这让我感到恶心,很想回归到刚开始创作的自己。有一天,我突然产生一个很夸张的想法。」



当时的菱神认识了一个很有趣的人。一个自信满满的少女——唐缲舞姬。



她自称是能够做出各种人偶的超能人偶师。在开派对时有人介绍了舞姬给他认识,他对这个第一次认识的超能力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没多久,他便向这个少女提出了匪夷所思的委托。



他希望舞姬能为他制作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偶。



「……那个女孩说:『我办的到。』还说这很简单。我也很好奇,想知道若触犯人类禁忌会有什么结果。所以我尽全力协助她,除了帮她找出外观制作上的差异,还提供了我的灵魂。但是,我并不清楚她实际上从我这里取走了什么。在她家接受了取走部分灵魂的手术之后我就一直处于昏睡状态。」



说到这里,菱神停顿了一会儿。他大口地喘息,再次抚摸削瘦的下巴,火焰的光影在他眼里跳勤,彷佛他体内也正有一团燃烧中的火。



「……当我醒来时,它已经完成了。做的十分精致。」



他的语气转为热烈,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但是,那样的光芒随即消失,接着只剩下后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人偶的内部和人类不一样。但是身上有皮肤和假血液,只要不受重伤,没有露出内脏部位,受轻伤也看不出它不是真人。几乎具备所有身体机能,包括排泄与摄取食物,伤口也能自然愈合。真是太令人惊讶了!这具人偶甚至和我拥有相同的感性,一开始还因此感觉受到某种屈辱,但是没多久便习惯了这一点。」



为什么那么快就能习惯?因为他就是我啊!既然是我,当然会拥有和我一样的感性。



菱神的话好矛盾,刚才他还称另一个菱神为「那具人偶」,似乎觉得人类与人偶的差异颇大。但是他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话中的矛盾,继续说着。



「我决定将自己的一半与另一个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



他咬紧牙关,眼里的后悔越趋浓烈。他紧握膝盖,彷佛正忍受着极大痛苦。手指深深陷入瘦干的膝盖。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那个重要的事情指的是……」



「就是小光。菱神光……我的表妹。她是个精神状态很不稳定的女孩。」



我从菱神的人偶那里听过这个名字,所有雕像与人偶都是以这个死者为范本。



我想起那些苍白的人偶们。依照死者样貌所打造的人偶全都拥有梦幻般的姿态。



「她从小就和我要好,心灵相通。尽管我很尊重她,可是长时间与她相处依然带给我不小的压力。但是我又不能放她一个人,太危险了。只要和她住在一起,她身边就必须有一个人看着她。然而……她身边只有我能够照顾她。」



菱神就将照顾的工作交给人偶。他自己则远离尘嚣,专注投入创作。他亲自准备创作所需的材料与机械,将采访、商谈与演讲的工作交给人偶处理。



也就是说,当时社会上所认识的菱神其实是菱神的人偶。



「就这样,我的创作速度进入前所未有的高峰,人们还说当时的我似乎被神所附身。但是我的做法多么愚蠢啊!竟然完全不去想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我犯了一个最致命的错误。」



他深深地叹息,胡乱抓着浏海。他再次用力握紧膝盖,呼吸紊乱地说:



「————————某一天,小光死了。」



菱神光的死成为工作室里挥之不丢的恶臭根源。



「我一直不知道小光死了。等到我走出工作间,小光已经死超过一个月以上了。她的葬礼也交由人偶负责。我陷入某种疯狂状态,将自己关在工作间里。以小光为范本,创作了几十个作品。」



我想起放在屋内的各个雕像。那些他以死去女孩为范本所做出的雕像如墓碑般装饰了整间工作室。他说,当他完成这些雕像,他第一次感觉到除了哀伤以外的情绪。



「——————那个情绪是怨恨。我好怨恨啊!小光是自杀的。但是,她应该是被杀死的。」



「…………被杀死?」



好血腥的辞汇。我听了皱起眉头,汗水流至下巴。一回神他又陷入沉默。不知不觉中菱神的眼神竟充满疯狂气息。



濡湿的眼睛在火焰的照耀下染上异样的红色。



「不算是物理性的杀人,但是,不完善的照顾与不够了解让他害死小光。毕竟照顾小光的那个我只是个人偶啊。纤细的小光一定是被他的粗心大意给逼死的,她对此感到绝望,决意寻死。」



他那充满恨意的言论让我觉得很奇怪。他的眼神里也充满对人偶的恨意。



那种眼神是对着他人的眼神,没错,菱神是这么认为的:他并不是我。



「我去找人偶,因此知道了他为什么不通知我小光自杀的消息,甚至长时间断绝联络的原因。我知道了他那样做的理由。」



人偶看见菱神的那一瞬间陷入错乱并昏了过去。



世上还有另一个自己的矛盾情结与光的死,让人偶产生致命的精神伤害。



他忘了世上还有真正的菱神。所以一看见菱神出现,大脑无法承受记忆障碍而导致发病。菱神创造出的作品与人偶本身所经历过的记忆产生磨合。菱神无法好好地与人偶菱神对谈,而菱神还得知了更令他受到冲击的事实。



「他竟然向舞姬订购了象征小光的人偶。太可笑了!人偶竟然企图创造出另一具人偶。我逼问舞姬详情,她却不肯透漏半点口风。根本是故意的。似乎还觉得这种状况十分有趣。而我这时也发现很可怕的事实。」



人偶菱神控制了外界的一切。



这个社会认为人偶才是真正的菱神。



「事到如今,想要和他交换身分已有困难。我不可能取代他,也觉得很无力。这就是我让人偶代替我的下场。于是我决定,跟之前一样继续生活在工作间。幸好工作间是一个独立的区域,能够在此生活。小光人偶会听从菱神、也就是我的命令。虽然工作间里也能洗衣服或者煮饭,但是一个人要处理这些家务毕竟会累,它们帮了我很多忙,还替我运送食物。」



——————主人命令我待在这里。



我想起它们的回答,原来它们有两个主人。



菱神接受了茧居在工作间的不方便生活,化为过去的亡灵。将所有后果当成自己将工作推给人偶的处罚,就此放逐自己。可是,这还不足以解释。



故事尚未结束。他还没有说他为什么要杀死那些人偶。



「——————为什么突然杀死那些人偶?」



「——————因为我没有办法忍受。」



他简短地回答。眼里的憎恨更加强烈,倒映在他眼里的火焰似乎烧得更旺盛。



有一种他体内燃烧的火焰同时从眼球内部喷发出来的错觉。



「我很爱那些人偶。不过某一天我发现突然少了一具人偶。我很担心,在不知道你们来访的情况下出去找它,终于在庭院发现它的身影,我松了一口气。但是在那样明亮的地方看着它的眼睛时……我发现了……」



我想起坐在夏日阳光下的女人偶。它的眼珠里放着真人的眼珠。



原来以死者为范本做出的人偶体内真的有部分死者存在。



「那样做太亵渎死者了。杀死小光的人偶没有权力做出这种人偶。太可恨了!」



菱神大吼一声并抱着头。他并没有指责将人体器官放进人偶身上的异常行为,对他而言,这毋宁是一种非常有意义的行为,因此他才无法忍受。



他不是我。我不会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原因就出在这里。



「当时我发现和我住在一起的另一具人偶也怪怪的。看见它那对颜色不一的脚,心里出现某种预感。我回到工作间拿来斧头,冲动之下砍断它的双脚,里头果然是骨头。即使被切下双足,人偶依然蠢动着试图移动。看见那样的人偶,我想起……」



与其被保存着,被人所破坏对人偶而言才是幸福。



身为一具人偶,最开心的莫过于被人所喜爱,最后被破坏。



他想起舞姬说过的话,于是他拿起斧头砍下那具人偶的头。



我用力闭上眼睛。脑海里回荡着茧墨说过的话。残忍?这真的残忍吗?我心中已有答案。即使我只是同情一个有着人类外型的物品。



但我还是认为不该因为扭曲的爱而破坏任何东西。



「也许你会觉得我的发言很冒失,但我认为你做错了。人偶幸福与否,并非由你来决定。」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觉得好像被拥有小光眼晴的人偶谴责了一般。我命令坐着的人偶说它什么也没看见,之后就回到工作间。这时我还没想过要再杀死其他的人偶。只不过,听见我的人偶为此痛哭流涕时,我改变了想法。」



人偶菱神因人偶的死而恸哭哀号。对人偶菱神来说,那些女人偶的死如同自己的灵魂被带走一部分般痛苦。他的哀叹与伤心点燃了菱神内心的怒火。



「我想要杀死所有人偶,夺回所有小光的尸体。他看不见我的存在,我要他尽量地害怕、继续哭喊……这就是被陷害为亡灵的我对他的复仇。」



——————然后就轮到他成为亡灵。



耳边传来火焰的爆破音,凝重的沉默充斥整个工作间,我看着地上。手与脚浅浅埋在细沙中,混在雕像的残骸中的手脚皮肤颜色和人类肌肤无异。



即使被砍下,人偶的肢体依然栩栩如生。



「我的话说完了。好久没有跟人聊天了,真开心。很抱歉……连累了你们。对不起。那家伙的精神状态已经很错乱,虽然他也知道有客人来,还是不太正常。幸好他没有伤害你们。」



「……………………你还不愿意收手吗?」



我只能挤出这句话,菱神听了讶异地挑一挑眉。



「收手?什么意思?」



「不要再杀害那些女人偶了。你也该离开这里。」



菱神听了露出苦笑。脸上闪过浓浓的疲惫神色。



他靠在钢管椅上,仰望黑暗的天花板摇摇头。



「现在出去做什么呢?就算要出去也得等我报完仇之后。我绝不原谅害死小光的人。」



「但是杀光那些女人偶就能让你心满意足?不论人偶菱神再怎么痛苦,失去的光阴也不会再回来。光小姐也不会死而复生。杀死那些人偶又有什么意义?」



菱神举起双手,脸上的笑容彷佛在嘲笑我。



但是随即又眯起双眼,好像看到什么熟悉的事物。



「……年轻、真是年轻。有时看似无意义的事情才真正具备某个意义。」



「还有…………其实杀害那些与光小姐相似的人偶,你也感到很痛苦吧?」



说完,我发现菱神挑了挑眉,他的脸开始扭曲,然后痉挛。



我看过人偶菱神恸哭的样子。人偶与人类,两个几乎相同的存在。



也就是说,他们也具备了相同的个性。既然会为了被杀害的人偶伤心,同样也会为了自己亲手杀死人偶而难过。即使刻意匆视这样的心情,那种用力撕裂心脏的痛楚依然不会消失。



杀害人偶。这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本尊内心怀抱着恨意,所以才想杀死由人偶所创造出的人偶。



伹是为什么本尊不直接杀死自己的人偶?



为什么是自己退居幕后,成了亡灵般的存在?



菱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总觉得他身上还背负着我所不知道的包袱。



就在我产生这样的想法时。



「茧墨小姐,在这里!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怎么会……这里应该被锁住了啊,为什么门被打开了?」



远方传来说话声,久久津焦急的声音与我茫然的发问重叠在一起。



大家进入了工作问,菱神撇了撇嘴,他摇了摇头,像是叹息般耸耸肩。



「……………………伤脑筋。」



说是这样说,但是他的声音里却有某种解脱似的喜悦。



「……我忘了跟人偶交代,请它把门锁好了。」



机械声响起,工作间的门打开了。沙子被风吹起,视野一片混浊,只见火焰仍熊熊燃烧。视线恢复时,眼前站着几个人。那是久久津、舞姬与茧墨。两人一白一黑地并肩站着,还有与死者人偶一同出现的人偶菱神。仿造人类而打造出的人偶瞪着大大的眼睛。



「——————呜、哇!」



他往后退了一步,头痛发作般按着头部。



菱神眼神空洞地看着痛苦的人偶,随即出现愤怒的目光。



他踢飞椅子,站了起来。满是尘沙的脸瞪着人偶菱神。人偶又往后退了一步。本尊对着人偶大吼。



「你好好看着我!」



久久津张大双眼,茧墨则扬起嘴角。



知悉真相的舞姬面带微笑。



人偶震惊到不知该说什么,他的嘴里流下唾液,身体不住地抽筋却依然挺立。这时菱神迅速地捡起地上的东西,亮给对方看。



红色的火焰照着菱神手上的物品。



仿造死者之手做出的赝品沐浴在诡谲的光源下。



「看清楚!看清楚我!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啊、啊、啊!」



人偶的眼睛如瞳铃般瞪大,开始辨识出菱神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看着心爱的人被砍断的肢体,他总算渐渐回过神来。他的视线渐渐从那个肢体移到菱神身上。



他的眼睛透过一个名为憎恨的滤镜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人。



也就是真正的菱神昭,那个创造了自己的人。



「凶手就是我、就是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惊叫声响起,人偶像遭到雷殛般挪开身体,不停痉挛。匆然又静止不动,经过一段漫长得像永远的时间之后,人偶才慢慢地恢复。



他的眼神充满杀意与憎恨。



「——————为什么要杀死她们?」



「——————因为我受不了。」



他问,而他回答了。



人偶向前一步,他口沫横飞地如人类般怒吼。



「为什么要杀死她们!为什么要再次杀死小光?为什么!明明是你一直不闻不问,现在又有什么权力,又是基于什么动机跑来杀死小光?」



「我杀的?杀死小光的人是你!」



菱神说完便松开手,被切下的假人肢体抛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埃。徒手掌的横切面还能看见褪色的骨头。赝品之中包着真正的人体。



人偶菱神看着那只手掌,木然地静止,脸上震惊的神情彷佛刚被人狠揍了一拳。



「……………………………………………………………………………………………………是我杀的?」



他茫然地呢喃着,眼里的憎恨已然消失,现在的他像个随时会哭出来的孩子。反应如同被茧墨询问他是否被怨恨时一样。他打开了颤抖的嘴唇。



声音里有着深切的悲痛。



「………………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是人偶。」



本尊的眼睛依然充满怨恨。曾经被封闭着的恶灵毫不手软地释放自己的恨意。人偶退后了一步,本尊冷酷地斥责冒牌货的罪孽。



「是你害死了小光,她的精神状态不稳,又神经质,因此有着完美的感性与纤细。对你抱持着难以想像的体贴!你是人偶所以无法察觉这一点,小光才会死!不是吗?」



本尊不停地怒骂着,但我总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害怕。



——————菱神昭不知在害怕着什么。



「才、才不是!不是那样的,不可能是那样的!」



人偶的表情扭曲,用力地摇头。但是他的眼神彷佛正拚命地思考着,不停地反刍着自己的罪过。他哀求似的说着。



好像想获得原谅似的说着。



「我、我给了她最多的爱,爱护她如同爱护一颗珍贵的宝石。给了她最完善的照顾。甚至尽量挪出许多时间陪伴她。而你……忘情于创作的你有什么资格责备我?你从她身边、从我身边逃开了,根本没资格那样说!」



「我当然能说!如果是我一定能更细心地照顾好小光。你是人偶所以办不到,不是吗?」



本尊脸上浮现出颇有深意的笑容,他像是拿着皮鞭鞭打已经虚弱无力的野兽般继续说着。



——————真的是那样吗?



看着真正的菱神那抬头挺胸的神气模样,我很怀疑。因为是人偶,因为是人类。



是人偶或者人类根本没有关保。



菱神光死亡之时他并没有在她身旁,这是重点,但绝非全部的问题。



「……我……我、我……我害死小光……」



可是人偶却因此而陷入混乱,他的脸彷佛瞬间老了好几岁。我这时才注意到他不一样的地方。他已经不年轻了,只因为疯狂的精神状态使他看上去比较年轻。人偶恳求般跪下,而本尊却仍继续斥责。



「你是人偶!所以、所以小光才…………」



菱神将所有过错都怪在分身只是一具人偶这点上。



「如果是人类一定能够救小光!」



「别再说了!你说够了吧!」



本尊菱神像被枪射中般转过身,我大口喘息着。我只是客人,但是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他责备自己分身的理由很难让人认同。



「问题并不是你们谁是真人,谁是人偶!你不该将所有过错推到这一点上!虽然我只是在一旁听你们说,可是你说的太过分了!」



本尊菱神受到冲击,他低垂着头紧咬下唇。气氛变得好沉重。我冲到人偶菱神身边,手搭在他肩上。我想起他因人偶的死而痛哭流涕的模样。



他也因菱神光的死而懊悔不已,如果还利用这一点抨击他未免太过冷血。



「菱神先生……」



「原来是这样……因为我是人偶所以……」



他听不见我的呼唤,只是淡淡地呢喃。他抬起头看着旁边的女人偶,眯起双眼的样子像是望着深爱的人。接着他看了看扔在地上的断掌。



他凝视着包覆着真手骨的断掌,以松了一口气的语气说:



「——————该结束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某样物品。



然后将那样物品抵在太阳穴上,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他的肩膀往旁边一倾,一股软热的液体喷在我脸上。



「……………………咦?」



鼻腔满是铁锈的味道。我摸摸脸颊,指腹触摸到一种黏腻的触感。



人偶菱神倒下,手上抓着一把跟刚才不一样的手枪。脑浆到处洒在地上,子弹贯穿了头盖骨,露出里头的内容物。摸到血液的瞬间,肚子里的孩子开始嘤嘤啼哭。映着火光的沙地光景逐渐切换,我看见一个甜蜜而温柔的场面。



眼前是一片夏日庭院,眩目的亮光与鲜艳的嫩绿草皮刺激着双眼。



有人在庭院里玩耍,年轻的男孩与女孩坐在椅子上热烈地聊着。



这是死者的记忆。也是他埋藏在内心深处、一直呵护着的宝物。



夏日。种满草皮的公园。玩着人偶的两个孩子。平常的梦境。



交缠着的两只小指。白色的长椅。相视而笑的男孩与女孩。



头颅被射穿的菱神还有呼吸,他的情感直冲我的胸口。面临死亡深渊的他正看着如永远般美丽的记忆。最后他无声地低语。



——————啊啊……我只是想让你永远看见美丽的事物。



——————所以才选择了这条路。



——————而我竟忘了这一点。



他微微一笑,重新回到现实的光景。



不见夏日庭院,我们回到昏暗的房间里,沙堆上染满鲜血,形成红色的沙块。鲜血与脑浆白头上的伤口流出。我摸着喷在脸颊上的部分血液,心想。大脑是内脏之一,人偶菱神的身体竟然是用真实的血肉做成。



他的身体是真人的身体。



那么,另外一个菱神呢?



眼前还有另一个松了一口气的菱神昭。



他往前走了几步,当场跪下。牛仔裤沾上血液。他摸着死去的菱神的头颅,笨拙如孩子般的姿势将手插入菱神头上的伤口。



他确认了好几次伤口中血液的温度,又看了看里头,接着茫然地问道:



「……………………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能回答他。他的问题彷佛消失在宇宙之间。大大的泪珠如雨水般落在死去男人的脸上,人偶流泪了。他的泪水很可能是以他喝进去的水精制而成的吧。



人偶菱神昭依恋地靠在真正的菱神昭身边,他摸着菱神的伤口与仍然柔软的脸颊。



他哭得像个孩子,不停地问着死者。



「我该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死去的男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心满意足地笑着。



将所有问题都留给另一个自己。



*  *  *



「——————他没有杀他的理由是,因为觉得很困惑。」



「困惑…………吗?」



听完我的叙述后茧墨下了这样的结论。



我们离开工作间回到会客室,舞姬与久久津已经不在那里。



菱神抱着双腿坐在暖炉旁,女人偶摸着他的背,短头发的她将自己冰冷的肌肤靠在主人身上。眼神空洞的主人此刻已无法听进任何言语。



不管我对他说什么,他依然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真正的菱神昭之所以会失去部分记忆原因也在于此。刚开始做出人偶菱神时,他们两人拥有同样的记忆。一样拥有原本的记忆与后来创造出与自己相同的人偶的记忆。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谁才是真人、谁才是人偶。」



内心的恐惧支配了其中一人,使他失去部分的记忆。而另一人则因状况改变而成了亡灵。



亡灵化的菱神对另一人的恨意与日俱增,开始认为对方才是人偶。执着地逼迫着真正的菱神。人偶菱神的内心产生无数矛盾,进而改变了本身的记忆。他没有察觉自己的变化而一味地逼迫对方,最后才发现原来对方是真正的菱神。



「如今存活下来的只有人偶菱神。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茧墨抬起头,轻松地跟深受打击的菱神说。



「你依然还是菱神昭啊。未来也是,并不会改变。」



菱神总算有了反应。茧墨的话似乎突破了那层坚硬的保护壳。



他抬起头望着茧墨,眼里出现了全新的光彩,近乎疯狂的神色。如同之前的眼神。茧墨接受他的注视并点了点头。



「没错。你并不需要感到迷惘。菱神昭已经隐退,你可以毫不费力地接收他目前的生活。死了一个人并不会有任何改变,世上的每个人原本就只有一个自己。你就是你。即使你死了,这一点也不会变。」



茧墨的话语如歌声般流畅动人,菱神缓缓地点头,邀请般伸出手,那个仿造死者做出的女人偶便将自己的手放在他厚实的手掌上。菱神依恋地紧紧回握。



他的动作与真正的菱神一模一样。



人偶菱神低低地说:



「……我要关闭这个工作室。工作室里什么也没有了。」



「就这样处理吧,这样就好了。你们算是作了很长的一个恶梦。」



——————就像是看着镜子般,对望着的两人却无法离开对方的注视。



茧墨站起身,黑色洋装随之摇曳,发出如树叶摩擦般的声响。



「——————我们回去吧,小田桐君。」



她轻巧地迈开脚步,我慌张地转头,看见菱神正低着头。



他没有看我们,也不打算挽留茧墨。失去了一个自己的他打算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他已经不需要其他人的建议。我跟着茧墨离开了会客室。



逐渐远离的房间里,死去的女孩与应该已经死过一次的男人互相依偎。



恶灵依然沉睡在工作室里。



但是,它再也不会出来作祟了。



*  *  *



「——————-我们要分手了,茧墨小姐,小田桐先生。」



想到要和你们分开就觉得好寂寞喔,我好难过。



舞姬站在前院,脸上那愉悦的表情彷佛经历过一场愉快的旅行。久久津站在她身边,沉默地朝我深深一鞠躬。



茧墨停下脚步,眼睛转动看着舞姬。



诡异的白色身影映入眼帘后,她弯起红滥滥的嘴唇。



「你脸皮之厚让人害怕。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一点你应该胜过狐狸了。」



「——————这是什么意思?」



舞姬以甜腻的嗓音歪着头问道。那爱困的表情看不出她真正的想法。在这充满夏天气息的庭院里,茧墨转身面对舞姬。红色纸伞的前端指着坐在椅子上的人偶。



坐在庭院里的人仍然一动也不动。只有她处于不变的寂静中。



「你替那具人偶修理的地方应该不只那双脚吧?」



「……你要我回答这个问题的用意是什么呢?」



舞姬将头歪到另一边,她并没有否认。茧墨轻轻地叹息。



「所以这就是你忘了替人偶装上脚掌的目的,一切都是刻意安排。」



茧墨到底想表达什么呢?我不禁蹙起眉头。红色纸伞的前端指着人偶的脸,先前被茧墨挖出的眼球又安装回人偶的眼窝当中。



那对困倦的眼静静地凝视着天空。



「是你替它的眼睛加工的。故意将包着人眼的白色玻璃换成透明液体。」



舞姬还是保持着微笑,姿态如巨大野兽般屹立不摇,我讶异地看着舞姬,还是很难从她的眼神判读出什么。



久久津微微地张开眼睛,他没有移动身体,只是往主人身边靠过去。



「你故意拆下人偶的脚,好让菱神注意到人偶消失,进而找到庭院来。菱神光的骨头都好好地藏在人偶的皮肤底下,只有眼睛一下子就能看见藏在里头的眼珠,未免太过刻意。何况,你还故意在人偶放有死人肢体的部位涂上不同颜色。」



我们可以理解将死者的骨头或头发当成遗物的做法,但是为什么故意在那个部位涂上颜色?



因为那些部位都藏着人骨,所以只在那些部位涂上活人肌肤的颜色。



「那等于是你操控菱神的工具。趁着这几天的维修检查,偷偷地替换皮肤。若菱神问起,你只要回答他说人偶有些地方需要修理,所以需要先放进一些零件即可。那些包进人骨的部位都需要特别处理才行。」



——————而你,便是利用这些伎俩让工作室的恶灵现身。



茧墨很有自信地说着,然而舞姬还是笑笑的,她甜甜地回应道:



「这种伎俩怎么可能成功?这样的计划未免太随便而草率,等于毫无计划。我不认为这种缺乏规划的计划可以达到你说的目的。我好惊讶。」



「当然不可能保证成功。但事实上它成功了。就算失败对你也没有坏处,你就是这种人。随意地撤下种子,接着等待花开。你只是在可供利用的人偶身上锁上几个螺丝并放着不管,计划的成效可说相当不错呢。」



茧墨半称赞半讽刺地说着,舞姬不承认却也不否认。



她露出一个如画般美丽的笑容并问道:



「——————请问我的动机又是什么?」



「你只是讨厌遗忘了人偶存在的菱神。就只是这样而已。」



庭院被寂静所包围,我紧握双拳,看着舞姬那张佣懒的脸。



「是你做的?是你愚弄了人类与人偶?」



是她锁上计划中的每个小螺丝钉。若她回答是,那我不会原谅她。可是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有罪与否仍未明朗的情况下,她握着久久津的手。



久久津看了我一眼,随即别过头,回握了舞姬。



我听见轻巧的脚步声,白色的人影从工作室里走过来,是那个陪伴在人偶菱神身边的女人偶。她走到我们身旁,伸手操作着触控面板。



沉重的机械声响起,门打开了。冬天的冷风跟着灌进来,冰冷冷地打在脸颊。



舞姬朝茧墨灿烂地笑着,像是新娘的幸福笑容。



充满幸福与自信,是女人最美丽的时刻。



「——————那么,我先告辞了。」



「——————嗯,希望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你。」



舞姬与久久津避而不答,双双消失在门外。我想追上前去,但是突然被某个东西绊倒,狼狈地狠摔一跤。一回头看,原来刚才是茧墨拿伞绊倒我。



「我刚才所说的只是推测,没有证据。你追上去又能做什么?只会被疯狗咬伤而已。」



她耸耸肩膀。我想起方才久久津避开我视线的样子,我想若有必要,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咬断我的喉咙。我想说的话也无法好好表达。



我咬着下唇并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茧墨也迈开脚步,我赶紧跟上去。就在快通过大门时,我停下来缓慢地转身。



眼前是一片夏日的庭院,鲜艳的绿色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更加耀眼。这就是菱神记忆中的样子。白与绿组成的光景,如今依然灿烂得几近异常。人偶代替记忆中的两个孩子,坐在这幸福而美丽的场景里。



人偶像是在等待着某人。



就像这个幸福世界里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我转身向前,继续前进。



背后的大门关上,灰色的冬天重新包围了我。



*  *  *



「或许那具人偶被命令,若没有其他工作时就得一直坐在前院。」



从菱神的血液所窥见的光景璀璨耀眼。



他打从心底珍爱着与菱神光在一起时的记忆,前院可能是他为了她而打造出来的地方。所以他才会无意识地让女人偶一直留在那里。



那具眼里拥有死者眼球的人偶。



他希望能够让菱神光一直看着美丽的事物。



「……是吗?不过不管他那样做有什么理由,我都没有兴趣。」



茧墨冷冷地说完,拿出巧克力。她咬着眼球形状的巧克力,仰望混浊的天色。一走出大门,我就拿出在会客室拿回来的手机。



打开电源,准备请司机来接我们。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一打开电源手机就响了。画面显示的名字是嵯峨雄介。之前都没接他的电话。我立刻按下通话键,将手机放在耳朵旁。



「喂,雄介,找我什么事?」



『你到底在干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耳膜几乎要被震破。怒吼声伴随着分量十足的冲击灌进耳朵。



我拿开手机,痛苦地呻吟。接着再次接听。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正想追问他大吼的理由时,他就继续呐喊。怒海巨浪般的控诉再次撕裂耳瞋。



『为什么、为什么不接电话?你不接电话那我要怎么办!旋花、她的样子不太对劲,我正觉得奇怪时剐好发现她写的日记。里头竟然写了有关狐狸的事!可是只有我又不能去茧墨家,快替我想想办法!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啦!』



「冷静点,雄介,到底怎么了?」



他劈哩啪啦地说了一大串,还是搞不懂他的意思。但是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好像唰一声地往下沉。心脏也狂跳不已。不安的情绪涌上喉咙,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看雄介激动的样子,事情肯定很严重。



旋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又听见另一个铃声,不是我的手机。茧墨拿出她的手机接听。她冷静地与话筒另一头的人交谈着。



「——————我知道了。我过去接,然后回去。」



茧墨皱着眉结束通话,然后盯着我看。



雄介依然在我的手机话筒另一头大吼。



『日记最后一页竟然有狐狸的画,所以我猜她可能跑去找狐狸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不喜欢这样,超讨厌的啦啊啊啊啊!』



「雄介,冷静点!好不好,先冷静下来再说。」



危机感让我开始冒汗,听见雄介如野兽般怒吼时,就觉得有人正伸手掐住我的喉咙。他的创伤仿佛又被掀起。雄介哭得像个孩子,用力跺脚。



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这可以说是非常危险的状态。



「没事的,我马上去找你。可以再说得详细一点吗?」



「小田桐君,把手机放下,先听我说。」



「小茧,你先等我一下!雄介,听好,先不要慌张,深呼吸。」



「——————小田桐君!」



尖锐的喊叫声穿破耳朵,我张大眼睛看着茧墨。



她一脸认真,雄介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不由自主地放下手机盯着茧墨。她张开红滥溢的嘴唇,像电影的慢动作那样动着嘴唇。



她说出了最糟糕的事实。



「有一群人偶攻击了兰墨家,企图带走狐狸。而攻击时,带着钥匙闯入的人见了狐狸之后就突然消失了。」



内心的冲击让眼前一片血红,大脑极度混乱。狐狸的画、钥匙、雄介的话。



零散的一片片资讯组合起来后,大脑出现了完全不相关的记忆片段。



冬天的味道。丰盈的灰色秀发。冰冷的身体。挂在脖子上的重量。抓着胸口的小手。



互不相关。应该是这样。我重复地念着,手探了探胸前的口袋。



——————钥匙不在口袋里。



然后,茧墨说出了回答。



「——————听说是旋花君带人偶袭击了茧墨家。」



雄介的怒吼扰乱了周遭的空气。



即使对着浮现在脑海的天真笑容发问,恐怕也得不到任何解答。



雄介搭车到了长野县的车站。



在我的要求之下,车子绕了一大圈来载雄介,要是放他一个人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坐在车子里的雄介轻轻颤抖,他咬紧牙关,抓着那本日记不放。不过,他却用平静的口吻叙述事情的经过,彷佛身体并未出现恐慌症状,只有说话的声音抽离了本身的感情。



「我们跟小田桐先生分手之后,旋花说想回家,所以我们决定下次再去买衣服。但是回家之后,我只不过是去买午餐,短短时间内她人就不见了。日记就扔在地上。日记里写了很多她的烦恼,日记最后还画着一张狐狸的画。坦白说,那张画给我很不祥的预感。」



雄介别过头不看我们,我请他避开最后一页,让我看日记其他的文章。日记里写满旋花哀伤的文字,没想到平日总是笑得天真无邪的她竟有这些想法。



——————无法成为你的旋花。



这句话充满绝望与哀伤。



困惑的同时也感觉到恐惧。为什么旋花要去找狐狸?她在烦恼什么?而狐狸又是如何反应?遗忘了的不安再次涌现。因自己的粗心而懊悔,咬紧牙关,肚子里的孩子受到影响而啼哭。



我静静抚摸着肚皮,脑海浮现狐狸的身影,不愿意想像人去楼空的监牢。光是想到之后会看见的场景就觉得快要发疯。



我们两人焦躁不安,而茧墨却还是老样子,她拿起巧克力。



那是一个小女孩造型的巧克力。她咬碎小女孩的头之后说:



「旋花君和舞姬很可能有血缘关系。」



我想起她们白色与灰色的头发,还有那对如黑夜的湖水般深邃的眼眸。



我与雄介无言以对,而茧墨静静地继续说出她的猜测。



「他们家族的超能力只传给一人,除了得到能力的那个人之外,其他孩子长到一定的年纪就会被卖掉。他们家族的人从头发开始,全身的色素都会逐渐消褪……旋花君很可能就是那些被卖掉的孩子之一。」



这时我想起旋花看那出人偶剧时的神情。



她当时面无表情,好像没有任何咸觉。也许是因为她旱就已经看过人偶们发狂的模样。



「她之所以会偷偷跑进事务所,恐怕也是舞姬一手安排。蝴蝶屋的主人死后,旋花无处可去只好回到原生家庭。然后舞姬命令她来到我们的事务所,企图获得与狐狸有关的线索。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骷髅恐怕也是舞姬让她带着,好引起我们兴趣的道具。」



我忍不住抱着头。不该放任这个号称失去记忆的女孩不管。眼前彷佛又看见旋花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她开朗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然而她过去的话语都育了不一样的诠释。



雄介!我还能来这里吗?就算跟雄介在一起也还可以来吗?



——————为什么她想来事务所,为什么她经常跑来找我们玩。



旋花也要去!一定要去!我要一起去!



——————为什么她那么想跟我一起去见狐狸。



「舞姬大概猜到与我的交涉一定会陷入僵局,所以她才安排了这步棋。但其实舞姬根本不认为这颗种子有能力开出美丽的花朵。把旋花当成是锁上螺丝,却不知何时会失去动力的人偶。她对旋花并未抱有任何期待,然而……」



旋花不但找出狐狸被关的地点,甚至找到监牢的钥匙。



——————就在她跟着我们来到茧墨家的那天。



「……………………你们会处罚她吗?」



低沉的声音飘进耳里,雄介看着茧墨,淡淡地问道。



「竟然利用旋花偷袭茧墨家,舞姬会受到惩罚吗?你们会不会惩罚那个女人?」



雄介的口吻冷酷得吓人,我不禁倒吸一口寒气。但是我发现一件事,进行如此危险的计划也会对舞姬造成不利,既然如此,为何她还是执迷不悟地让旋花带人偶袭击茧墨家?



这时茧墨摇摇头,她说出很扭曲的事实。



「很可惜,我们可能无法惩罚舞姬君。我猜她会这样说:『从小就分开的妹妹为了实现愿望而想得到狐狸,因此私自带走原本要被我报废的人偶对你们进行攻击。』她让人偶到附近的工厂偷走卡车,然后开到茧墨家。只要舞姬君坚称操纵人偶的人是旋花君,我们也没有证据可以反驳。尽管她让旋花君抓走狐狸是为了收归己用,而宣称是旋花君策划一切也太勉强,但唐缲舞姬认识不少异能人士,我们很难独断独行地将罪行归在她身上。」



——————有够麻烦。她是个很邪恶的人,一个丑恶的存在。



茧墨咂舌,雄介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和他之前大吼大叫的模样实在天差地别,但他的双腿颤抖着,手也烦躁地抖动。



他忽然小声呢喃。



「无法成为你的旋花……」



我现在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同时体会到旋花内心的痛苦。



她已经接受命令,即使百般不愿意也还是得执行。



就算她对雄介所展露的笑容全是真心真意也一样。



*  *  *



屋内的地上散落满地的人偶残骸,它们全都静止不动。



地上还有血迹,看上去好像死了很多人。



每具人偶身上都少了某部分。有些缺手,有些缺脚,皮肤的颜料也剥落,还有少了眼珠的人偶。茧墨的推测没错,舞姬果然使用了预定报废的人偶。



我跨过一具螺丝扭曲的人偶,朝狐狸所在处前进。



听说旋花到了狐狸的监牢之后便行踪不明,雄介正往其他地方寻找旋花。旋花离开的机率很大,但雄介还是希望她仍躲在茧墨家的某个角落。



我则往狐狸那里跑去,就算监牢已经空无一人,我也得亲眼证实才行。



他已经被带走,真的不在牢里了吗?



即使有点担心挂念着旋花的雄介,我还是选择先去看狐狸。这样的选择让我自己想吐,很想朝自己脸上揍一拳。然而,我还是无法停下脚步。旋花很可能还在茧墨家,我用这差劲的理由说服自己,一路跑到走廊尽头。穿过早已被破解的异界陷阱,冲下螺旋状楼梯,往牢房方向冲去。最后拉开已经被打开过的房门——



我忍不住大叫。



「——————日斗!」



「——————怎么了?叫这么大声吵死人了。」



很理所当然地得到回应,我不禁讶异地张大双眼。



狐狸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坐在椅子上看书,姿势跟之前一样。



我是不是在作梦?还是说因为狐狸不见所以太震惊而出现幻觉?旋花不是来抓他吗?为什么狐狸还在这里?



跟之前一样乖乖地待在牢里。



他拾起无聊的眼神看着我,我慌张地提问:



「日、日斗。不是有人跑进来?有一个灰色头发的女孩来接你出去。」



「——————她来过了。那又怎样?」



——————吵。



他平静地回答,之后便不理会我,伸手将手上的书翻页。褪色成咖啡色的纸张跟着变形。我不再说话,心里有放心、有喜悦、还有满满的不安。



他还在这里。但是,旋花却不见了。



「日斗…………为什么你没有离开?」



「我之前就讲过了,就算你想让我出去,我也不想。那个女孩跟我说有人想要我.还告诉我那人的名字与想要我的理由。真是愚蠢。我可不是女人的玩具,别闹了。」



狐狸一脸嫌恶地抱怨,接着嘴边扬起轻浮的笑容。



「好在那个女孩也没有硬要绑走我的意思,只是问我其他的事情。」



——————旋花问了什么?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想吞口水,然而干渴的舌头怎么也挤不出口水。狐狸颇愉快地看着我,我调整呼吸之后继续问:



「——————她问了你什么?」



「小田桐,你怎么了?你真正想问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他没有回答,而是讽刺地这么说着。他说的没错,我想问的是另一个问题。刻意绕圈子也瞒不过他的眼睛。我已经知道旋花来这里找狐狸想问什么。



「——————她想要你替她实现什么愿望?」



人们对狐狸许愿,而狐狸则替人们实现愿望。



狐狸弯起嘴角,一边翻着书,像讲古般说着。



「——————好答案。她问我是否真能替人实现愿望。她想要确认一下姊姊给她的情报。我一点头,她就告诉我她的愿望。」



他装模作样地停下来,过了几秒才严肃地开口。



「她想取回失去的记忆。」



可是,如果我可以把所有忘记了的事情都想起来,能搞清楚为什么我会变成现在的『我』,能够克服这个状况,是否就能够获得新生?



我想起旋花写在日记里的一段话,想像着她亲口说出这些话,



她遗忘了某些记忆,她不知道自己被教育成『听从命令』的过程。她相信,如果她能够想起来就能够改变自己。



所以她才想取回失去的记忆。



不能。我知道答案。因为,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啊。



但是,假如我能想起来,那么我就能变成一个让自己喜欢的『我』。



「就算分析组成自己的要素也没用。我建议她别这么做,但她还是不肯放弃。她想实现愿望的念头十分强烈,可说是愿望中的愿望啊,她已有觉悟,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实现。」



那么,这一次我将为了温柔对待我的他。



成为雄介的旋花。



「所以,我只好实现她的愿望——————但她似乎接受不了事实。」



残酷的宣言打击着我的耳朵,我深切地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同时也有些抗拒。



她无法接受的是遗失记忆的理由吧。



她之所以会忘记,是因为无法承受自己被教育成这样的经验,而她知道了造成如今这个怪异的旋花的过程,她——————会变成怎样呢?



「……………………日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田桐。」



狐狸喃喃地说道,我冲到牢房前,我不能原谅那张事不关己的脸。每次他替别人实现愿望都会让某人哭泣,让某人崩坏,只有狐狸本身不受影响。我将手伸进监牢里,却抓不到狐狸,不论我怎么伸长了手都没用。



他如狐狸面具般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日斗——————————!」



「——————我就知道你会因此而责备我。」



狐狸平静地说完并阖上书。他站起来与我面对面。



我的指尖能碰到他的脸颊,就算我抓伤他的脸,他也无动于衷。他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冷冷地问道:



「小田桐,你还有时间在这里咆哮吗?」



我吞下即将说出口的话,脑中浮现雄介的身影。



——————我们还没找到旋花。



「听好了,茧墨家里有许多不太干净的地方,平常人不会靠近。母亲死亡时的地点。位在庭园角落、曾经有佣人自杀过的仓库。还有伯父的脖子被咬断的客房。我猜那个女孩就躲在上游几个地点中。而且,雄介也来了。」



狐狸露出讨厌的眼神,接着以柔软似毒蛇舌头的声音说:



「——————你确定要让他亲眼看见那样的场景吗?」



下一秒我冲出牢房,一鼓作气跑上楼梯。几乎毫不喘息地一路跑着,首先跑向有仓库的庭园,这时才发现我刚才忘了问日斗有仓库的庭园在哪里,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回去问「」。



雄介跑去哪了?我四处找着,没多久在东侧看见一座仓库。我赶紧跑过去,却没听见任何声响,难道雄介没来这里?但我仍决定进去确认一下,正打算跑进去仓库时发现一件事。



仓库的门已经被人打开。



可能是掉在一旁的人偶撬开的吧?看了伸长手臂的人偶,我呆立原处。仓库里放的是古董类的物品,充满尘埃的空气包围着我。



冬日的冷冽空气中混合着些许臭味。



是粪尿的气味、生肉的气味、还有鲜血的气味。



雪白的两条腿在空中摇摆。



灰色的头发重重地垂下,脚边有张翻倒的凳子。



用力勒紧的脖子早已折断,唇边流着鲜血,头部如果实般肿胀。两条腿上沾满从无力的尸体里流出的秽物,眼珠也掉了出来,已经看不出生前是何模样。这样的光景很像曾经在雪地见过的光景。



肚皮裂开,闷痛蔓延全身,伤口流出温热的血液。有些无法理解眼前的光景,也不愿意理解。可是已经习惯类似事件的大脑依然进行了冷静的分析。



旋花被茧墨家的人追捕,为了寻找自杀的地点而来到这里。她利用仓库里的道具,选择了与蝴蝶屋的少女们相同的死法。她的选择让我很懊恼,尽管为了她的死而难过,却不禁想大吼。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死法?为什么竟又选择了上吊自杀!



「……………………雄、介?」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询问,却得不到回应。



雄介静静地伫立在我面前。



他抬头仰望着旋花,连哀号都没有。



旋花的日记摊在他脚边,是从他手上掉在那边的吧。右边那一页画着狐狸与茧墨家,左边那一页则写了简短两行字。



雄介再见了。



找最喜欢你。



雄介一动也不动,他的背影甚至没有颤抖。



他没有哭泣,只是用力握紧手中的球棒。



他望着那具尸体,望着再也不会动的旋花。



过了几秒,他如骷髅般龇牙咧嘴,低声呢喃道。



「——————————————————————————————————————啊~啊。」



以此刻为分界线。



嵯峨雄介,正式崩坏了。



B.A.D.事件簿⑦:茧墨不在乎人偶的悲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