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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Ⅳ(2 / 2)


夕阳西沉,四周渐渐被浓密的黑暗所包围。车灯照亮残破的地面。



车里的血迹已经擦拭乾净,铁锈味却挥之不去。冰冷的夜风自敞开的车窗吹拂著脸颊。如原油般沉重的黑色在远方摇曳,原来是宽敞的河川正缓缓流动。



废弃的仓库区沿著运河建造。



规律的流水声自远处传来,同时响起一阵刺耳的煞车声。



叽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舞姬开车还是一样横冲直撞,她突然急踩煞车。我们得抓著椅背稳住身体。



冲下驾驶座后舞姬将顺滑的白发夹至耳后。



「平安抵达了,我觉得很幸运。」



哪里平安了?我替晕车的雄介拍拍背部。



舞姬堂堂正正地站在夜晚的仓库区,没有躲藏的意思。我也不想阻止她现身,我相信久久津不至于在舞姬面前杀死茧墨。舞姬的存在应该能阻止久久津加害茧墨。我希望久久津见到舞姬之后能够打消杀死茧墨的念头。



「………我没事了………还以为会死掉,呕!」



雄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们打开车门走出去。白雪则留在车里。



停放在仓库阴暗处的车子隐藏在黑暗中。不走近看绝对无法察觉白雪就在车里。她弯著身子,拿起毛笔在两手的衣袖上写字。



两匹瘦瘦的狼自微微打开的车门走了出来。



它们在我们后方,隔著一定距离跟著我们。我们三人一起往前走著。



废弃仓库区的街灯大多都故障了,原本提供卡车出入的道路路面满是裂痕。这里原本是附近的工厂区拿来储存材料与库存商品的仓库,但是工厂全都撤走,只剩下这些仓库。生锈的建筑物黑影看似蹲踞在此的巨大异形,周围安静无声。



久久津那时逃出这里之后,到了舞姬身边。



那时的他就像是找到乐园般快乐,这里却充满寂寞的气氛。



走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一道光。



仓库开了一扇门,光就是从里头透出来。



厚实的金属大门往左右开放,乍看之下与一般的仓库无异。



这里就是久久津指定碰面的地方吧,我走近大门,小心地往里头观望。



吸到里头停滞已久的脏空气,忍不住连续咳了几声。仓库内部颇为宽敞。



地上堆放著几个货柜。抬头一看,仓库上方设有空中步道,通往一个楼中楼。扶手附近堆放著铁桶。



从这里看不见那些东西的后方有什么,只要有心躲藏,这里面很多地方都能当成藏身处。



「久久津,你在吗?」



我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音。我走进仓库,雄介跟在我后头。



接著是舞姬,她正要走进来的时候。



——————哐!



货柜后方跑出一个物体,速度快如子弹。它抓住舞姬的腰,舞姬讶异地张大双眼,还来不及抵抗就被那个东西推出门外。



接著仓库大门迅速从左右关上。



——————叩咚!



将舞姬推出门外的物体咚地一声倒下。它垂下失去力气的双手,头部自身体脱落,在地上滚动著。我吓了一跳,但是它连一滴血也未流出。



原来是个人偶,我看见它那对空洞的玻璃眼珠。



我咬著下唇,想起那些守护在唐缲家的人偶。它很可能也是负责守卫的人偶,守在唐缲家外头。久久津逃跑的时候顺便带走了它。如果舞姬与久久津同时下令,人偶应该会以舞姬的命令为优先,但是,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连舞姬也来不及对应。



「……………………呜………………呜!」



门外隐约传来舞姬的声音,可是光凭她一个人打不开那扇厚重的大门。



可能需要两个以上的人偶才能关上那扇门,外面很可能还有其他人偶。但是如果人偶接收到的指令是立刻自杀的话,那么舞姬就无法让人偶帮忙开门了。



我擦去流到下巴的汗水,外面的狼可能会将仓库的门被关上的情形通知白雪。如果有白雪帮忙,也许就能够打开大门。但是,那还需要一些时间。我看了看窗户,仓库里的窗户被打破过,现在已经全都被封闭起来,没有其他入口。



我忍不住屏息,这时听见一个愉悦的声音。



「欢迎光临!」



我们慌张地抬起头,看见久久津站在楼中楼那里低头看著我们。



他身旁有一双华丽的皮靴垂在半空前后摇晃著。



她把红色纸伞放在腿上,摇晃著双脚。



我倒吸一口冷气,对上她那无聊的眼神。



茧墨阿座化坐在通道上。



*  *  *



每当茧墨摇晃著双脚,裙子上的褶边跟著轻柔地飘扬起来。



她有时拿起巧克力啃咬著,脸上没有丝毫恐惧的神色。



但是她白皙的脖子却被一把刀子抵住。



如果久久津拿刀刺入她的颈项,接著将她推下来,茧墨就死定了。茧墨却依然觉得眼前的状况十分无聊,也完全不紧张。久久津站在她背后跟我们说:



「辛苦了,先生。麻烦您让那小鬼独自上来这里,与阿座化小姐交换。还要麻烦您别让肚子里的鬼跑出来。」



久久津似乎以为当时在唐缲家是我刻意召唤出肚子里的鬼。



他露出温和的笑容,但是却让我感到有点害怕。



我完全猜不出久久津的意图。



我正感到心慌时,站在旁边的雄介开口说话。他露出紧张的表情,正打算往前走。



「………………………………小田桐先生,我………」



「等一等,久久津,我有话想跟你说。」



「那双腿是公主殿下帮你装上的吧?」



我们三个同时开口说话。久久津歪著头,脸上依然保持微笑。



他以凌厉的眼神瞪著雄介,对于雄介能够站立的事并不感到惊讶。



「原来如此。如我所料,你们果然带公主殿下一起来,也让公主殿下修复了失去的双腿………公主殿下真是太仁慈了,是一位如圣母般慈悲的人。」



「久久津,舞姬小姐有话想跟你说,她对你………」



「先生,不要再多嘴了!请你住口。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我还是无法原谅那个东西,毕竟他夺去了公主殿下的双腿。」



—————我怎么可能原谅他?



久久津龇牙咧嘴,我慢慢地朝楼梯前进,茧墨却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没有阻止我,一脸无聊似的观赏著这场骚动。



我深吸一口气,用久久津能够听见的音量喊著。



「——————她并不认为你是狗。」



我的声音回荡著,久久津讶异地张大双眼,脸上第一次因疑惑而失去笑容。



但是他还是甩甩头,轻轻地耸肩。



「你别随口胡诌,你凭什么代表公主殿下发言?」



「不相信我的话,你大可从自己去问舞姬小姐。她并不认为你是狗,你的复仇并不是义务,而是你自己的决定。什么杀了人之后要去死,根本就是愚蠢的行为!」



「就算是我自己的决定也无所谓!」



他发出怒吼。我停下脚步,近似哀鸣的叫声在仓库内回荡著。



久久津龇牙咧嘴地瞪著我,回声渐渐消失。



「………就算是我自己的决定也无所谓,我就是无法原谅那些伤害了公主殿下的人。你有什么资格来批评我?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



他握著刀子的手正在发抖,我不再多说。久久津的恨意已根深柢固,我无法开口要他不要怨恨雄介。周遭的空气像被冻结般陷入沉默,随即又被一个冷淡的声音所打破。



「你终于发现了吗?会不会太晚了点?」



茧墨舔著巧克力碎片,抬头望著陷入混乱的久久津。



红滥滥的嘴唇漾起讨厌的笑容,她淡然地说道:



「他说得没错。你的冲动并非来自于身为狗的义务,而是来自于你自己的选择。蜒论如何,你都想杀死雄介。这是自然的冲动,没有什么特别。」



——————只不过,你好像还没有解开误会。我就给你一个忠告吧。



茧墨的笑容更加深了,久久津彷佛惧怕著茧墨即将说出口的话语,更用力地将刀子抵在茧墨的脖子上。



然而,茧墨并不因此就放弃,她轻耸肩膀之后继续说下去。



「即使你杀死雄介,舞姬受的伤也不会因此而复元。即使得到新脚,她所受过的痛苦与失去过的东西也不会回来。你的失态如今也不可能补救任何东西。」



久久津的脸严重地扭曲,茧墨的话确实说中了他报仇的动机。



为了逃避难以承受的激烈情绪,与其杀死自己,选择杀死别人比较容易。



「换句话说,你的行为………就只是让自己感到好过而已,不具其他意义。不过,即使如此你还是觉得杀人比较闲心的话,那就请便。」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只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久久津大吼。燃烧似的眼神瞪著茧墨,察觉到危险的我往前踏出一步,这时有个东西从我脚边窜了过去。低头往下看,看见一只灰色的老鼠正吱吱呜叫。



抬头一看,不禁屏息。



久久津没有注意我们,于是我趁机走上阶梯,慢慢地往上走。久久津正看著茧墨,她却百般无聊地开口,。



「不,其实你并不知道吧。你内心深处还以为自己是舞姬的忠仆。复仇只是终极的自我满足。我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但是………」



茧墨不停摇晃双脚,接著突然并拢脚踝。



她用力抬起头,脖子因此被刀刃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但是她并不在意。



头上的黑百合头饰倾斜著,茧墨毫无畏惧地看著久久津。



「请不要把我卷入,我并不想被狗杀死。」



被人类利用让我更不开心,因为你的怨恨跟我没有关系。



茧墨的大眼睛里映出久久津的身影,他的表情严重扭曲,站在楼梯的我趁机往上走。一只老鼠从扶手跑过去。许多老鼠在扶手上排成一列,依序跑著。



其中一只嗅嗅我的手之后,继续往上爬。我也来到了楼中楼的通道。



我缓慢地前进,久久津依然被茧墨的眼睛吸引住,紧盯著茧墨。



我试图再往前走,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先生,请不要再接近了。」



我停下脚步,茧墨弯起嘴角。



她看著我,以无奈的口吻道:



「我说小田桐君,你以为他没发现你偷偷接近?这样他都还没发现,那也太粗心了。你这么光明正大的走过来,大家都能轻易察觉喔。」



——————喀!



茧墨咬下一块巧克力,在近处仔细一看,才发现她吃的是小狗造型的巧克力。



即使生命受到威胁,茧墨阿座化依然无动于衷。我深吸一口气。



我看著她的侧脸:



「小茧,我有话想先跟你说,我很抱歉,可能让你遇到很危险的状况。」



「说错了,我已经过到危险了。事后才请求谅解并非诚实的行为。」



茧墨再次耸肩,甚至不看我一眼。即使面临危险,她也依然故我。不知为何,我竟因此而松了一口气。我轻松地跟她说:



「抱歉。其实我并没有请你谅解的意思。」



「那你那样说岂不是没有意义?只要自己负责,想做什么就去做就好。」



我朝她点了点头。接著重新转身看著久久津。我先瞄了天花板一眼,然后才看著久久津。



确认了头上的状况,才再度开口:



「久久津,雄介因为舞姬小姐而失去双腿。」



久久津以阴沉的眼神看著我,跟在我后头的雄介听了则大感惊讶。



我不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天花板而暗自观察著,我们都在等待最佳时机。



「他并不愿意代替舞姬牺牲,可是当他失去双腿之后,他却说结果变成这样也不错。因为他夺去了舞姬的双腿,所以换他失去双腿也无所谓。」



雄介遭受难以忍受的剧痛,面对失去肢体的事实,他却平静地接受了。



现在,舞姬得到了一双新腿,雄介虽然得到了新腿,也算是得到了足够的惩罚。



「他已经偿还了伤害舞姬的罪过,这么一来——————」



「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原来是这件事。先生,这件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久久津的声音冷的像冰,眼神也冷酷到了极点。



他面无表情地看著我,冷淡地细数我刚才的话语。



「偿还?公主殿下得到新的脚。他忍耐剧痛,接受自己应得的惩罚。那还真是伟大……可是,这些全都是结果论不是吗?」



我吞了口口水,无法反驳他说的话。



久久津说得没错,我想起刚刚刻意匆视的不祥话语。



「世上根本没有奇迹这种东西。」



他在非刻意的状况之下付出代价,偿还了伤害舞姬的罪过。



但是,这————————



只是凑巧而已。



「就算那家伙遭受了让他生不如死的苦痛,那又怎样?」



你说了一堆其实根本算不上赎罪的行为,就想要我原谅他?



雄介蓄意夺走舞姬的双腿,久久津的意思是雄介现在只不过是被人强迫切下双腿,没资格要求原谅。我不知该说什么。久久津的眼睛深处缓缓燃烧著憎恨之火,我甩甩头。



接著深呼吸之后说:



「——————你果然还是不肯原谅他。我也不会再请你原谅他了。」



我握紧右手,直接将站在背后的雄介再往后推。



他往后退一步,同时低声在我耳边呢喃。



「小田桐先生。别再说了,没有用的。如果换成是我,只有杀死对方才能消除我的恨意………不论你怎么说,也改变不了我夺走舞姬双脚的事实。所以………」



「所以呢?你想主动送上门去让人杀死?那样的话,久久津也会受到伤害啊。」



我迅速地回答之后往前踏一步。再前进一点点就能碰到茧墨。



但是,只要久久津手上还拿著刀子,我就很难靠近他。我调整呼吸,继续跟他说话。



「我想请你稍微想像一下,一下下就好。就算失去双腿,人还是一样会感到后悔。报仇也无法得回任何东西,一个也没有。」



久久津还是不愿意开口。我们之间气氛十分凝重,我抬头仰望。



上方有一团固定的黑色正蠢蠢欲动,我彷佛和那圆滚滚的眼睛四目交接了。



雄介还想走上前去,被我伸手阻止。我假装要阻挡雄介,偷偷朝久久津走去。其实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所说的话只不过是希望久久津能够忍下那股恨意,好斩断这一连串的复仇连锁。可是,我必须阻止久久津。



不想再继续和他争论下去,因为我已经决定要阻止他复仇。



差不多距离也够了。我深呼吸,说出暗语:



「你要不要原谅雄介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你想怨恨他是你的自由。可是,我要阻止你复仇。还有,虽然我不太想承认,但是,那个人是我的上司。」



请把她还给我。



最后一句话消失在此起彼落的叫声里,黑色的团块自上方落下。那团蠢动的黑色如污浊的水流般包覆住久久津。流动的黑暗爬满他的全身。



我同时往前冲去,用我受了伤的脚狂奔。右手拉住茧墨的手,用力把她往我这边拉,就这样将她拉离了久久津身旁。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久久津惊慌地哀号著,被大量老鼠缠身的他放声大叫。



他在地上打滚的时候,撞在扶手或地上的老鼠便化为大量墨汁喷散出来。



那些都是白雪派来帮忙的老鼠,从通风管等缝隙溜进仓库的老鼠群攻击了久久津。他发了疯似的不停打滚,企图击溃老鼠。全身因而沾上不少墨汁。



我把拉到怀里的茧墨推给雄介,大声喊著。



「快跑。先跑到大门那边!白雪小姐应该已经替我们打开门了。」



「嗄?只有我们先逃吗?小田桐先生呢?」



「我要留在这里,快走!」



这时雄介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是他看了看怀里的茧墨之后,开始往门口跑去。



仓库的门同时发出声音,缓缓地开殷。像是有什么很有力气的某个东西正把门往左右拉开。雄介带著茧璺往黑暗的外头跑去,一个白色的身影与他们擦屑而过,跑进仓库。



久久津击溃大多数的老鼠之后站了起来,那个白色的身影同时抬起头。



那人的白发如头纱般闪闪发亮,舞姬张开双臂,朗声说道:



「久久津,住手!久久津,是我啊!我来接你了,属于你的我。」



「………………公主殿下。」



久久津愣愣地叫著舞姬,彷佛失去力气的他伸手抓住通道旁的扶手。舞姬的视线未曾离开久久津,像是要迎接夫婿般张开双臂。



下一秒,久久津整张脸皱成一团。见了他的表情,我懂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舞姬冲入仓库的这一瞬间,至今所有争论对他而言都已经不再具有意义。所以,他之前才不让舞姬走进来。



舞姬的脸也稍稍扭曲著,脸上的泪水在光线下闪耀著,久久津茫然地低语:



「………………我头一次看见公主哭泣的样子。」



这时,久久津也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但是他随即又展露出温和的笑容。



他整个人从扶手往外伸展,努力伸长手臂像是要触摸站在远处的舞姬。



然后,他静静地说:



「是我害公主哭泣的吧?」



接著,他的手一歪,双脚朝地上一蹬,身体就这么浮在半空中。



舞姬发出短短的惊呼,久久津就这样从扶手处往外跳。



就在他的身体快要离开扶手之前,我用肩膀撞上他的身体。



久久津被我一撞,摔回通道。我怒火中烧,而他却像是思绪来不及跟上般愣愣地看著天花板。我低头看著他,发出怒吼。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你这个混蛋!」



为什么我的预感每次都会成真?



久久津圆睁双眼,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似的开始挣扎。



他口沫横飞,不知朝我吼著什么。不住挥舞的双手好几次差点打到我的脸。



「放手!快放手!先生!放开我!」



「久久津、久久津、住手!久久津!」



舞姬也拚命叫著,久久津不理会舞姬的叫唤,硬是站了起来。充血的眼睛溢满泪水,他再次抓住扶手,我赶紧拦腰抱住他,把他拉下来。



久久津想尽办法要从这里跳下去,我紧咬著嘴唇,对他而言,让舞姬哭泣真的是那么不可原谅的罪过吗?他死了,舞姬也不会开心。



「我都说了放手!先生,我………」



「你这个有理说不清,满口胡说的畜生!久久津,你给我冷静下来,你喜欢的人就在这里你还这样!」



我看著楼下,门大概还开著,白雪过了一会儿也跟著冲进仓库。她抬头看著我,我看著白雪大喊。



「你就算要死,也不准死在心爱的人面前!」



我抓著久久津的手,久久津手一松,手里的刀子跟著滑落,但是,他接著抓起我的左手,眼神空洞地望著我。一个很不好的预感窜上我的背脊。



不知为何,久久津脸上挂著一个微笑,他以低沉得吓人的声音说道:



「………………先生,你刚才说,因为公主得到一双新的腿,所以要我原谅那个人?」



「我没有那样说!」



这时左手掌传来一阵剧痛,我还来不及厘清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人抓著肩膀。



一个惊人的力量将我往后拉。久久津也乾脆地松开我的左手,一回头,正好与表情僵硬的雄介四目交接。他将茧墨带走之后又再度折返。



我正想叫他快回去外面的时候——



「小田桐、先、生?」



我听到他颤抖的声音,他脸上的表情像被冻结了一般。我突然察觉到雄介一直盯著我的左手。我抬起左手,觉得手好像轻的离谱。



「……………………咦?」



大脑似乎无法理解眼睛看见的光景。



左手很明显地少了什么。可是我并不想搞懂究竟少了什么。



左手不太完整。红色的血液冒出来,滴在地上。



左手从无名指开始到拇指根部整个被切断。



我这才想起我忘了戴皮手套。



我看著通道上掉落的肉块,很难想像那些被切下的肉块曾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抬起头,看见久久津站在我面前,他的右手鲜血淋漓。



刀子自义肢伸出,随著金属运转的声响,锐利的刀子开始转动。



它自动摺叠起来收进义肢里。这时我才开始感受到疼痛。



「啊、啊、呜啊………啊!」



「公主殿下人很好,你可以请她做一只新的手给系啊。糟糕,剩下的手指好像很多余,好像应该从手腕开始切断比较好。有那种像我的义肢一样补足某部分用的义肢,不过还是比不上把手整个换掉来得好。」



久久津笑容满面地说。他踩著地上的肉块,被切下的手指头在他的脚底下弹跳著。我亲身体验到失去身体一部分的疼痛与感觉。



全身因疼痛而冒著油腻的汗水,剧痛刺激著胃部。居然莫名的想笑。



—————失去身体的一部分的确太痛苦了。



「你这混蛋………你胡说什么啊!胡说什么啊!」



「久久津、久久津、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听见雄介与舞姬哀伤的叫喊,电击般的预感驱使下,我低头看著通道下方。



白雪手里拿著笔,僵硬地站在原地。她茫然地仰头注视著我。



她的手颓然垂下,脸则如能剧面具般毫无表情。



我立刻就察觉到她正处于盛怒状态,她的身体还没有反应到自己的愤怒。



她一旦理解到那股怒意,一定会对久久津出手,到时久久津也一定会受到重伤。



雄介也冲上前去,可是现在跑去打久久津也没有意义。我的手指也无法恢复原状。但我却说不出阻止他动手的话。因为左手的剧痛,我甚至无法好好呼吸。肚子里咕噜咕噜地蠢蠢欲动,雨香像是代替我哀号般大叫著。



爸爸、爸爸、爸爸!好痛痛好痛痛、爸爸好痛、好痛喔!



她接收到我的强烈情绪,她的吼叫代表了我的痛苦与憎恨。



我说不出原谅这两个字,不可能。我不可能想像对方遭受什么样的痛苦才故意这样伤害我,因为不管他遭遇到什么都比不上我此刻感觉到的疼痛。就在我产生这样的念头时,我第一次搞懂了。



这就是久久津的心情。



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他大大地张开双手。



「假设我现在立刻切下自己的头。」



他的义肢再次伸出利刃,雄介见了立刻停下脚步。



久久津面带微笑,他的笑容依然是那么地温和友善。



「————先生就愿意原谅我吗?」



原来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我按住左手,全身剧烈地颤抖。



他所说的话太愚蠢,我很想朝他吐口水,顺便往他脸上狠狠打一拳。可是,不知为何,大脑的某部分却异常冷静,我眯起双眼。



我发现了一件事。一股细微的奇怪感受让我冷静下来。



久久津的微笑里有著难以抹灭的阴影,他已经开始自暴自弃,随时准备了结自己的生命。他砍断我的手指绝非基于冷静判断之下而有的行动。



但是,我绝不会因为这样就原谅他的行为。



我现在很想大声叫他去死。不过我硬是压抑住发自内心的咒骂冲动。



肚子开始蠢动,马上就要裂开。白雪拿起笔豪迈地写著,她的袖子像被强风吹拂般飘动起来。灰色的墨汁卷起好几层漩涡,那如暴风雨来袭的云朵变化让我感到似曾相识。



雄介摆出警戒的姿势,像是随时可以冲向久久津。我看著他的背影开口。



我果然还是能发出声音,我那微弱到吓人的声音震动著空气。



「我不会原谅你………可是………」



久久津的内心潜藏著无法消除的愤怒,他的愤怒让他认为他能够去伤害人,让人尝到痛苦的滋味。我也能因为这一点而对他产生一样强烈的愤怒。



可是,人类绝对无法——



「——————我不会杀死你。」



白雪的衣袖出现龙的脸孔,它张牙舞爪,脸上的胡须随风飘荡。



龙魄力十足地从衣袖飞出,长长的身体从衣袖凌空而出,飞翔起来。我的肚子也开始由上往下裂开一道伤口。雄介发足狂奔,打算全力攻击久久津。



就在这个时候我跳了起来。



我跨过扶手,接著利用自己的体重往下坠。视线整个翻转,上下颠倒。



久久津张大双眼,他的惊讶反应如孩子般直接。



「——————什么?」



我抬头看著他,还想说些什么,但临时又想不到想说的话。我想说的不是原谅,或者想要骂人。所以决定保持况默,只是定定地望著久久津。



久久津抓著扶手,脸上表情瞬息万变。



他似乎想嘲笑,或是想笑,但是又笑不出来。他伸出手,满是鲜血的手只抓到空气,他皱著脸吼叫著。



下一秒,我听见那悲痛的声音究竟喊著什么。



「先生————————!」



那很可能是他下意识的举动,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行动代表什么意义,只是试图想抓住我的手。鲜血自他的手滴到我脸上,我看著他的手在远处扑空:心想。



虽然他毫不留情地对我做了那么过分的行为,那样的残酷,让人痛苦不堪。



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这么做不对,或许他并不是真心地想要伤害人。



尽管他抱有恨意,因愤怒而想要杀死对方。



可是人类绝对无法光凭著恨生存下去。



这才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原因。



「所以,你是人类,久久津………绝对不是狗。」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下一秒,我就在空中被拦截了。



后背撞上坚硬的鳞片,龙的柔韧身体接住了我。



如蛇一般的身体在地上卷成螺旋状,另一只龙则以下颚从旁支撑著我。它们停止对久久津的攻击,转而接住我,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地上。然后龙便融解,变回一滩墨汁。我躺在黑色墨汁上,雨香也从裂开的肚腹探出头来。



久久津此刻离我很远。雨香正想冲过去攻击,我赶紧先发制人。



「陪在爸爸身边好吗?雨香,我觉得好冷………好冷。」



———爸爸?爸爸?很冷吗?



雨香张著大眼睛四处张望,往上面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但是似乎已经放弃攻击久久滓。她张开双手与双脚,趴在我身上。



雨香像条棉被似的盖住我,但是她的手脚还不够长,让我看了有点想笑。我举起手想摸摸她的头。



这时有个人冲了过来。白雪跑过来抱住我大叫。雨香被夹在中间,露出不满的神情。但是之前我已经交代她不能吃掉白雪,罗管不满,她还是乖乖地趴在我身上。



白雪用力抱著我,我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摸著她的头。



她的发丝沾上鲜血,可是不知为何我不想放手。



「我不是想自杀,白雪小姐。我知道你一定会救我。」



我感觉著她身上的温暖,一边喃喃地说。我看著二楼的方向。久久津倒在地上。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雄介跑过去打倒久久津,不过我猜错了。



是舞姬。舞姬的白发飘扬著,不知对久久津大吼著什么。她一边大喊,一边猛打久久津耳光。我断断续续地听见她的声音。



你不是狗。我对你。不要再做傻事。想拋下我一个人吗。



你陪在身边的日子就像是奇迹。



就这样,舞姬冲上前抱住了久久津。久久津茫然地看著我,我朝他点了点头。



他皱著脸别过头,但是却没有推开舞姬。



我想,他应该没事了吧。舞姬绝对不会让他死。



我松了一口气。接著,不知是谁抓著我的手大喊。



「太蠢了吧!太蠢了吧!太蠢了吧!你这家伙太乱来了!小田桐先生、小田桐先生!听得到我说话吗?可恶!」



雄介抓著我的左手,迅速脱下衣服替我包扎。



他从楼梯跑了下来,幸好从楼上追过来的人是他,不是久久津。他想尽办法替我止血,但是包住左手的衣服很快又被鲜血染红。



「我………一直觉得周围有片透明的墙壁。」



慌乱的他突然这么说,眼睛流出豆大的泪珠。



他摇摇头,压住因鲜血而湿透的衣服,努力地诉说。



「可是我错了。旋花喜欢我的笑容,而你也来接我这个笨蛋。我终于懂了。可是、可是、为什么是你倒在这里啊?为什么每次都变成这样?」



雄介似乎又开始恐慌起来。



他用力抓著我的手,张大眼睛瞪著我手上流出的血,不停地跟我说话。



「喂!喂!你不会死吧?受这么一点伤应该不会死吧?不要,我不要你死啦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要你死啦啊啊啊啊啊啊!」



他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拚命地压著我的伤口。



我不停跟他说,我不会死,但是他好像没有听见。



这时,我看见有一个人从远处走过来。



一抹红色绽放在浓黑的背景前方,华丽的色彩正在旋转。



——————啪!



她将纸伞靠在肩上,居高临下地望著我。我朝她露出微笑。



喧嚣之中,只有她静静地伫立著,眼神一如往常般冷淡。



穿著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她无论何时都是这样美丽。



她弯起柔软的嘴唇,耸了耸肩膀之后说道:



「……………………伤脑筋,你这家伙果然笨得无可救药。」



的确如此,她说得没错。



人笨也要有个限度才行,但是,就算我是超级笨蛋也无所谓。



知道大家都没事之后,我安心地闭上眼睛。



可是,最后还有一个人。



——————那个红色的身影………



——————噗滋。



*  *  *



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我梦见了一个比平常更深沉的梦。



一回过神来,我正躺在某人的大腿上,每吸进一口空气,甜腻的气息便冲入喉咙。



那股浓厚的气味让我联想到腐烂中的肉块。应该很臭的味道闻起来却有点甘甜,就是那样奇异的感觉。匆然有人伸手摸了我的头,像是要把我叫醒。



于是我缓缓睁开眼睛,那个红衣女人弯起厚厚的嘴唇。



『——————你,真的觉得这样的结果好吗?』



她轻柔地呢喃著,我不太懂她为什么要这样问。



这样的结果好吗?什么意思?我好疲倦,脑袋一片空白。身体也动弹不得,可是我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但是红衣女人心领神会般朝我点头。她拉起我的手像在哄孩子,双手与我的手交缠著,但是,我的右手却有血迹,而且——————



左手的手指少了好几根。



女人的白皙手指覆盖在我的伤口上,柔软的掌心包裹著被切断的手骨。



『听好了,小田桐君,你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女人忽然娇声说道。但是,我早已不在乎我是不是普通人。



我不想去思考,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她却继续说著。



『应该说,你比普通人还要善良,但其实你是个很小家子气的人,卑鄙胆小,只想明哲保身,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考量。但是又想兼顾与周围的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很难只顾自己——或者应该说你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然而,这样普通的你这次却超越极限,牺牲了自己。』



——————为什么要那样牺牲?



她以甜美的声音说著,纤细的手指陷入我的伤口,我竟不觉得疼痛。



甚至觉得很舒服,女人那柔软的唇瓣不经意地碰了碰我的额头。



她面带微笑地说。



『你的冲动来自于被卷入奇异的状态时,拋弃一名女性而引发。那次事件之后,你不停面对人们的恶念,亲眼目睹了人的欲望、思念、人们崩坏的模样。他们和自己不同,自己很正常。希望自己很正常。自己必须要保持正常。为了让自己保持正常的心态,所以你选择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善良。』



——————这就是对以自身欲望为优先的行为产生的过度反应。



——————我付出了这些代价,所以,我和那些人不同,你只是想强调这一点罢了。



她以说故事的口吻娓娓道来,我静静地想著。



我真的很想证明自己的善良吗?我不确定。



可是,目前所发生的种种事件迅速浮现脑海,人因他人而崩坏,人让其他人崩坏。回想这些事件的最后,我想起了旋花和日伞。



全都是你的错。我想起当狐狸这么对我说的时候,心中受到的打击与自我厌恶。



女人说得没错。我开始理解了自己所有行为的动机。



我很希望能够相信自己并不是那么坏的人。



『别再多想。你本来就是卑鄙胆小的人。目前为止,你只是不断逃避。但是你越是逃避,付出的代价也越大。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超越人类的极限。难道你不想回到从前吗?小田桐君?』



——————回到从前?



我无声地询问。红衣女人静静地点头。



她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到有些诡异。她对我说:



『没错。如果你想回到从前,我可以让你安息。你不需要再逞强。你总是一马当先想要牺牲自己。有时候并不需要那样牺牲,可以寻找其他的解决方式啊。有时你不想管,结果却还是受伤流血。』



女人吃吃地笑了。她的眼神一瞬问出现了温柔以外的情绪。但是那样的变化稍纵即逝。她又恢复了温柔的表情,继续说下去。她再次诱惑我。



『只要你点头就行,小田桐君。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回到从前吗?』



——————不。其实我并没有那样想。



我很自然地就那样说。可是不知道怎么了,说出的话无声无息地消失。女人诧异地张大眼睛,看起来很困惑的样子。但其实,我毫不迟疑就那样回答,最讶异的人是我自己。



我重复了自己刚才说的话。结果女人很惊讶地问我。



『你那样说真不可思议。你比谁都还渴望安稳的生活,总是想尽办法,就是为了维持早已不复存在的安稳生活。甚至为了维持短暂的安稳,牺牲了自己的左手………可是现在你却说不想要回到从前?』



——————因为,我已经回不去了啊。现在的我只能待在这里。



意识朦胧的我继续说著,然后我看了自己的左手。



我已经失去左手,也无法改变已经失去的事实。



我闭上眼睛,想像著熟悉的光景。白雪的哭泣,雄介的怒吼,还有紧紧抱住久久津的舞姬。明明是刚才才见过的一切,却犹如一百年以前的往事。



拥有这些记忆的我只能够待在这里,就算我不想承认也改变不了。



假设真能回到从前,那也不是我,而是另外的某人。



——————有很多人因我而哭泣。



——————我知道他们一定不会死,会继续活下去。



——————那就已经十分足够。



——————对我而言。



说到这里,我不再开口。我深呼吸之后,无声地继续说。



——————我认为,所谓的幸福是一种靠自己来感受的东西。



我张开眼睛,抬头看著她。她的脸开始扭曲,混杂著屈辱,像是被狗咬到一样的表情。难以理解,我不记得说过什么会让她出现这种表情的话。



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我这才发现,其实自己有点讨厌眼前的女人。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救你。』



好像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她当时也救了我。但是她不曾试著替我决定我的幸福。她只愿意拯救我的性命,其他一概不管。



所以,我才能一直保持自我,我现在更不可能想放弃自我。



——————所以,我不需要你。



我一回答完,女人表情骤变,脸孔逐渐被黑暗所侵蚀。



有一瞬间她现出狰狞的脸孔,一个仅有些许皮肉的骷髅。眼窝里的眼睛咕溜溜地转动著,被血染红的脸像是恶鬼般可怖。但是没多久,她又恢复成美丽的女人,冷淡地笑著。



我歪著头。这个女人永远都能保持美丽的皮相。我就是知道。



这个非人的女人永远不会衰老,那我刚才看到的丑恶脸孔到底是什么?



女人的手一用力,包覆在我手上的手指逐渐弯曲。



右手没有变化,但是左手的手指则陷入伤口中。



她以慈祥的语气呢喃著。



『好吧。如果你执意不肯,我尊重你的意愿。小田桐君,你就随心所欲地活下去吧。只不过,既然我将你召唤至此,还是得送你一个礼物。』



——————咕滋。



红色的世界里出现水声,仔细一看,左手剩下的手指被折断。



女人像在压烂果实般压著我的手腕,她用力捏紧拳头,接著再放开。一个红色的块状物体出现在她掌心,红色物体跳过来覆盖著我的左手。



就像是有块黏土跑来填补了我失去的手指。



我不禁张大双眼,女人则甜甜地说道:



『希望你至少能继续做著好梦。』



视线突然如加热后的糖果般融化扭曲,红色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



我的灵魂被抓起来,扭折弯曲,就这样被释放出来。



世界完全崩解,消失殆尽,不留任何痕迹,然后——————



我就醒了。



*  *  *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



不知为何,视线有点模糊,全身像是化成炙热的肉块般疼痛不已。



我努力保持清醒,不让自己再次昏迷,同时努力回想这是什么地方。



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张开眼睛之后,刚好与枕头旁的兰墨四目交接。



她一边吃著巧克力,一边低头看我。头上戴著华丽的黑百合头饰,如丧服般的洋装让她的肌肤更显白皙。



——————喀!



甘甜的碎片掉在我脸上,这样的场景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彷佛时光倒流,我开始怀疑之前发生的一切是否都是在作梦。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然后问茧墨。



「………小茧,我是不是一直在作梦?」



「我不知道你说的作梦是指哪一段?总之,在你开始胡言乱语之前,可以先看一下旁边吗?」



我照著茧墨的指示往旁边看,看到床角时吓了一跳。



白雪趴在床上,左手紧紧抓著我的手。



早晨的阳光自窗户照进来,刺眼的光线落在她的脸颊上。



白色的房间因日照而明亮无比,我愣愣地望著晴朗的蓝天。



如恶梦般的那段时间没留下任何痕迹,我深呼吸著。下一秒,有人用力抓著我的肩膀,几乎将我拉下床。他大声吼著,声音大到能震破耳膜。



「小田桐先生,你醒了吗!」



转头一看,雄介站在床边。一脸激动地看著我,但是我的头痛得厉害,还没有办法好好回话。我的脸一皱,雄介就赶紧松开手。



「啊、对、对不起。我真笨,怎么对受伤的人这么粗鲁。」



他把手放在腿上,双眼红肿。



看样子他哭了很久,他随手擦了擦眼睛。



「你醒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雄介。」



我正想跟他说话时,有人拉了我另一只手。



转头一看,发现白雪也正盯著我看。



她不停地眨眼睛,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样子。但是她却用力地拉著我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的大眼睛迅速地充泪。



「………白雪小姐。」



我才刚喊出她的名字,她就冲过来用力抱著我。白雪放声大哭,就像是她哥哥死去时一样号啕大哭。我缓缓地伸手环抱她。



我用力地回抱她,她身上有墨汁的清香,怀抱里的温暖让我终于真实地感受到我已经回来的事实。我终于重回想回来的地方。



我抱著白雪闭上眼睛,再度张开眼睛时,感觉似乎有人站在后面。



舞姬和久久津并肩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



她牵著久久津的手站了起来,他们走到床边。



「你没事太好了。我总算能安心。久久津,你也一样,对吗?」



久久津用力地咬著下唇,不发一语。舞姬像要代替久久津问候一般低头行礼。白色的头发闪亮美丽,坐在枕边的茧墨则发出叹息。



她轻轻耸肩,一边吃著巧克力,一边厌恶似的说道:



「你昏倒之后大家一阵慌乱。舞姬开车送我们回到医院,但是本家的人正好在医院找我。医疗人员被抓走,人手不足。所以又找了一些人来帮忙动紧急手术。你应该感谢如恶鬼般迅速行动的族长。至于被迫跟著帮忙的我,你应该要向我谢罪才是。」



「非常对不起,我替你添麻烦了。」



我努力挤出声音向茧墨道歉,却换来茧墨的一声冷哼。



她满不在乎地继续啃著左手造型的巧克力。



白雪停止哭泣,吸了吸鼻子。与这次事件有关的人全部聚集在这个房间,我看著大家,逸出安心的叹息。



看样子一切都已结束。恨意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消弭,可是,再也没有谁想夺取另一人的生命,也不再有人自杀。白雪抱我抱得更紧。



我轻抚著白雪的背,忍不住张大双眼。



——————不知为何,我竟然有左手?



我满怀恐惧地松开手,放开白雪,把视线从困惑的她身上移到自己的左手。左手包著纯白的绷带,被包成很像蚕茧的物体。



颤抖的右手解开那团绷带,多得很诡异的绷带渐渐滑落。



左手跟著出现,皮肤光滑得像是初生婴儿的手。



上头竟连一个伤痕也无,手指还能自由地活动。



朝阳照在手掌上,我不禁屏息,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迫与某个未知的怪物连结为一体。



「………………小茧,我的手指头怎么还在?之前受的伤怎么消失了?」



我以颤抖的声音问,但是茧墨却歪著头。



她露出很意外的表情,然后很理所当然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啊?你的手本来就没有受伤啊。」



不可能。我的左手手指被切断了,从以前就有很多旧伤。可是,一旦深入地思考,头脑却越显模糊。我慌乱地看著左手。



同时发现一个很矛盾的疑点。



如果我的左手没受伤,那我到底动了什么紧急手术?



我的嘴巴因震惊而一张一合,好像一只缺氧的鱼,可是却说不出话。



大家满脸担心地看著我。



一切不是都结束了吗?我这么对自己说。



左手还在,这不是很好?重新得回了所有失去的东西。



朝阳洒落的房间是如此耀眼美丽,我不需要再感到不安。



一切都已平安落幕才是。为了逃避,我不停地反覆说服自己。



可是为何,我却感觉到难以言喻的不安?



黑色的洋伞不停转动。



穿著一袭豪华和服的女人坐在红色的世界里。



周围的墙壁如人类的内脏般湿润。她坐在椅子上,那张椅子形状特异,看起来像是什么恶性肿瘤般奇怪。这异常的世界里没有人类存在,这里是专属于她一人的庭院。



她状甚无聊地坐在孤独的王座上交叉著双腿。



在这杳无人烟的异界底层,她轻声呢喃。



『希望自己所处的地方皆和平安稳,希望至少认识的人们能够获得幸福:



她弯起嘴角,仰起身体。红色的和服自肩膀滑落,露出大半胸脯。她喜不自胜地偷笑著,往空中伸出手。



她仿佛正在对某人说话般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



黑色的洋伞不停地旋转,召唤出墙壁里的纸伞残骸。破碎风化的纸伞碎片重新组合,变回原先的模样之后一起旋转著。



鲜艳的色彩描绘出一个个圆形。



但是,定睛一看,会发现纸伞上满是鲜血。



纸伞变成她最喜欢的红色。



她看著纸伞,拍了拍手。笑容满面的她喃喃说道。



像是要谆谆教诲某处的某个愚笨的人一样。



『想要实现这样的希望却比什么都还要困难。』



——————啪!



女人静静阖上纸伞的同时跟著消失。



纸伞的残骸也再次被肉壁吸收进去。红色的世界里空无一人。



但是,远方却传来了一阵窃笑。



B.A.D.事件簿⑨:茧墨冷眼望著人们的恸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