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妮丝在洋装外头穿上围裙，把头发绑成一束马尾，和我一起来到一楼的厨房。



「今天由我来替夏尔烤特制面包吧。」



中午尖峰时段过了，烤面包的工作似乎告一段落。亚妮丝揉起据说前一天就开始准备的面团，加入葡萄干和胡桃，做成熊、兔子和向日葵的形状，排列在铁板上。



亚娓丝捏面团的手和面团一样又白又柔软，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



「我也来帮忙吧？」我说。



「不用，夏尔坐在那里就好。」



她笑着回应。



「喂，你们还真像新婚夫妻耶，亚妮丝。」



「什么？他果然是亚妮丝姐姐的男朋友？」



「吉尔哥哥！不要乱说话！还有凯罗尔，不要老是来偷看！你看，有客人来了！」



「亚妮丝姐姐，菲恩要小熊面包。」



「卢伊要小兔子。」



「嗯，我有准备菲恩和卢伊的份喔！」



她对小弟和小妹似乎特别宠爱，眯起眼睛看着他们说话。他们似乎也很喜欢亚妮丝，一直跟在亚妮丝身边和她说话。



亚妮丝大概会成为很好的太太，也会成为好妈妈…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脸红。



厨房里一直都有亚妮丝的家人进进出出，问我是在哪里认识亚妮丝、和她是什么样的关系、家庭成员有哪些、住在哪里、职业是什么、未来有没有信心养活妻小之类琐碎的问题。



每次亚妮丝都会从工作台另一端高喊：



「别闹了！我已经说过我和夏尔不是那种关系啦！」



她一会儿发脾气，一会儿脸红。



我则边擦汗边回答：



「呃，我的职业是，无、无业……啊？你说五金行有店员的职缺，要介绍给我？呃，我会很困扰……啊不，我很感谢您的心意，可是关于找新工作一事，我想要好好思考再做决定……不，我没有欠钱，请不用担心。」



亚妮丝一次又一次跟我道歉，说她的家人真的很不懂得客气，不过我感觉得到他们感情很好，是很温馨的一家人。



我也想到，亚妮丝之所以这么有朝气又亲切，一定是因为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长大的关系。



不久之后飘来面包烤熟的香气，亚妮丝陆续从铁板上取出面包、摆在盘子上。



我们把面包端到起居室，搭配香气迷人的艾伦国产红茶加牛奶，和亚妮丝的家人一起吃。



「其实我本来想要两个人在阁楼吃，可是预定计划被打乱了。」



亚妮丝这么抱怨，不过和大家一起有说有笑地吃热腾腾的面包也很快乐。



亚妮丝手工制作的面包表面脆脆的，里面蓬松柔软，撕下来时水燕气和奶油香气同时飘出来，好吃到令人惊奇。我在面包上涂了覆盆子果酱、醋栗果酱和蜂蜜，一连吃了好几片。



动物形状的面包里加的葡萄干和胡桃则有画龙点睛的效果，和淋在上面的糖衣形成绝妙的平衡，甜甜的很好吃。



只有兔耳朵有些烤焦。



「唉，好久没用家里的炉灶，害我失败了！」



亚妮丝哀叹地说。



……烤焦的面包……



我忽然想起古兰德。



烤焦的山形面包堆在桌上。



古兰德摆着臭脸站在面包旁边。



号称万能天才的古兰德虽然很少下厨，不过在料理方面同样是个天才。她只要吃过一次，便能不看食谱也能轻易做出同样的美食。然而，那次她难得地失败了。



我捧着刚买回来、装了许多面包的纸袋，茫然俯视桌上烤焦的面包。



这时，古兰德淡淡地说：



——我一开始就打算做烤焦的面包。



「夏尔，面包里面有什么怪东西吗？」



亚妮丝用担心的口吻问我，我似乎拿着咬了一口的面包发呆好一阵子。



「没这回事，很好吃。」



我急忙端出笑容。



「是吗？那就好。」



亚妮丝似乎松一口气。



◇◇◇



餐桌收拾完毕之后，我和亚妮丝回到阁楼。



那对双胞胎原本也想跟来，可是梅格对他们说：



「菲恩，卢伊，今天就找柯林哥哥他们陪你们玩吧。」



接着，她又对亚妮丝微笑说道：



「加油喔，亚妮丝。」



「哎呀，梅格姐姐真是的！」



「亚妮丝，在结婚典礼之前不准做出逾越礼节的事！」



「爸爸，连你也在胡说！」



亚妮丝满脸通红，我急忙用变调的嗓音直呼：



「不、不会的！我们的关系很健全，您不用担心！」



「唉，爸爸他们真是够了……」



当我们两人在阁楼独处时，亚妮丝仍旧红着脸抱怨了好一会儿。



大概是因为不抱怨的话，她就不知该如何维持对话。我也在意起亚妮丝的存在，两人并肩坐在床的边缘，彼此都扭捏不安。



「那个，我从刚刚就一直在说话……对不起。」



「不，没关系……我没办法提供什么好笑的话题，才应该说对不起。」



「没关系。」



「呃……」



「嗯。」



「……」



「……」



糟?！对话完全停止了！



呃！有没有什么话题呢？亚妮丝平常在我房间谈的，都是海席配、负责水利工事的工程师塞尔久和部下卢克感觉很可疑、经济部的里昂和阿雷克铁定是一对之类的话题，每次都说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



可是到女孩子家玩，而且好不容易在房间里两人独处的时候，如果还提起男人之间的爱情，未免太诡异吧？



这时，亚妮丝的脸颊微微泛红，怯生生地开口：



「夏尔的家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的家人……



这几个字唤起的记忆和感慨刺痛我的胸口。



我的家人是……



「我的双亲在我小时候就过世。我有一个姐姐……可是一直都没有联络……她大概已经忘了我吧。」



我感觉体内好似破一个洞，寂寞到了极点。



F我不当古兰德·道伊了：



我的双胞胎姐姐只留下这样的字条就失踪。



我想到她说不当古兰德·道伊，或许就等于是不当我的姐姐：心中倍感寂寞，甚至难以呼吸。



亚妮丝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垂下眉毛看着我，接着把手轻轻放在我的头上。



「没这回事。家人即使分开了，彼此还是会有连结。」



她用温暖柔和的声音轻声细语地这么说，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而且古兰德也在替夏尔担心。」



「真的吗？」



我心中涌起的情感哽在喉咙。



「古兰德真的会想起我的事情吗？」



我是古兰德的家人吗？



古兰德真的是这么认为吗？



古兰德会像我常常想起她一样，常常想起我的事情吗？



亚妮丝用坚定的口吻说：



「没错。她担心你迟迟找不到新工作会很辛苦。古兰德真的很重视夏尔。」



我眼中泛起泪水，喉头也热热的，眼泪差点流出来。



——古兰德真的很重视夏尔。



虽然我知道亚妮丝指的不是真正的古兰德，即使如此，心中仍旧感动不已。



「对了，我把胡桃面包带上来，是要当点心的。」



亚妮丝把淋了糖衣的面包分成两半，笑咪咪地递给我其中一块。



此刻我只要一开口大概就会哭出来，因此我默默地接过来，咬着边缘有些烤焦的面包。



糖衣在我的舌头上甜蜜地融化，面包柔软的口感安抚着我的心。



我还和古兰德住在一起的那一天，古兰德坐在椅子上，挺直背脊，默默地吃着烤焦的山形面包。



她的手指不断从边端撕下面包、塞入嘴里。



她面对怎么看都不觉得好吃的面包，一副难以下咽的表情，不断撕着面包塞入嘴里，不发一语。



我也无奈地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从另外一端撕起面包。



面包干燥而且只有苦味，一点都不好吃，但我不发一语。



『你为什么要吃？』



古兰德边吃面包边板着脸恼怒地问我，我也边吃面包边低声回答：



『我想两个人一起吃，可以更快吃完。』



『……』



古兰德在那之后没有说话，继续吃着面包。



天才古兰德。



烤焦面包的古兰德。



把面包吃到最后一口的古兰德。



不论是当时或现在，我都无法了解古兰德的心思。



可是在吃烤焦面包的时候，舌头上感觉到的苦味不论是古兰德和我都一样——当时只有两名成员的家人彼此面对面，吃着同样的东西，咀嚼同样的苦味。



亚娓丝再度缓缓摸着我的头，就像母亲对待年幼的小孩一般温和且轻柔。



我为了避免被她看到哭泣的脸，低头吃着她替我烤的面包。



面包仍保有些许热度，而且就像亚妮丝的手一样，有着甜蜜又温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