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世界呼唤你的名字之前



染红的树叶开始飘落、冬季的脚步逼近的某日午后，我收到久违的海穆寄给古兰德·道伊——也就是我——的信。城堡的庭园中，空气越来越冰冷，但是在刚过中午不久的时间，蔚蓝的天空洒落的阳光仍旧很温暖。



在穿着女仆装的圣罗替我准备红茶和点心的这段时间，我在餐桌前阅读海穆的信。



海穆现在似乎人在欧兰王国。他在那里罹患感冒，病情拖了很久，因此正在一位与维斯多利亚有关系的伯爵家中疗养。



『十七岁的护士非常可爱，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替我擦汗、削苹果给我吃，喂我喝汤之前还会先替我吹凉，让我觉得趁这机会疗愈平日繁忙工作的疲劳也不错，正打算整个冬天都待在这里。不，绝对不是因为护士很可爱，只是因为感冒迟迟无法痊愈，更不是因为与其看夏尔困扰的表情、不如让护士困扰更有趣。不过她红着脸害羞的模样真的很可爱，而当我稍微一咳嗽，她又紧张地不知所措。虽然以护士而言不够成熟，却令人莞尔，但这绝对不是我待在这里的理由……』



他一定是在装病！



我几乎把信纸捏成一团。他的信根本只有提到十七岁的护士！他丢着正事不做让护士照顾他，大概正摆出那张假惺惺的笑脸说『多亏有你全心全意的照护，让我不仅劳体、连心灵都得到疗愈』之类的。



亚妮丝那么期待他造访艾伦国，我也因为他太久没来，还有点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



结果那个笑脸诈欺犯竟然和十七岁的护士在调情。可恶～！



我不禁咬牙切齿。



不过……原来海穆在欧兰王国……



我的怒气突然消失，心中顿时充满乡愁。



我已故的父亲是欧兰王国的人，母亲则是罗曼西亚人。我们一家原本住在位于罗曼西亚国境附近的欧兰王国村庄。



圣罗把刚烤好的苹果蛋糕和红茶端来，注意到我陷入沉思，便小声地问我：



「信上写了不好的消息吗？」



我为了让她安心，微笑着说：



「没有。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海穆提到他正在欧兰王国治疗感冒，让我想起小时候住在欧兰王国的回忆。」



「夏尔老师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圣罗又以紫色的眼睛凝视着我，似乎很好奇。



「这个嘛……」



我缓缓地开口，心思再度回到遥远的过去。



当时我身边总是有双胞胎姐姐古兰德……那时候，全世界只有我知道古兰德是天才。



古兰德只会对我披露预测天气、呼唤鸟群、比谁都更早让种子发芽……等等魔法。



好厉害！古兰德是天才！应该告诉大家才对——当我兴奋地说，她只是冷冷地回答：只要夏尔知道就行了……



世人还不知道古兰德·道伊这个万能天才的存在，只有身为弟弟的我从出生就知道：古兰德是天才、是怪人，也是麻烦制造机。



不过这不构成任何问题。父亲是个性格开朗的人，母亲也很温柔，我们的家庭非常幸福。



但是父亲和母亲在一场突来的意外中过世之后，我和古兰德被住在维斯多利亚皇国的远亲收养。



我们那时才刚满七岁。



然后，让全世界知道古兰德是天才的那起事件发生了。



我们搬到维斯多利亚之后不久，首都史瓦尼尔边境的森林开始流传有银色魔鬼出没，用尖锐的钩爪抓走夜里在森林里迷路的小孩。据说银色魔鬼和幽灵公主住在一起，为了让公主能够继续留在世间，必须抓小孩子的灵魂给她吃。



年幼的我想像到嘴巴裂开到耳际的可怕魔鬼伸长手臂，用冰冷的钩爪钩住小孩子领口、把他们拉走的情景，害怕到晚上都不敢去上厕所。



煞后，那个命运的夜晚来临了。



◇◇◇



「不行啦，古兰德！半夜到森林里会被可怕的魔鬼抓走吃掉喔～」



季节是空气开始变冷的秋天尾巴。



这天晚上，幼小的我摇摇晃晃地追在古兰德后面，几乎要哭出来。



圆圆的月亮挂在空中。这个时间小孩子应该要上床睡觉了。



「老师也说，天黑以后不可以到森林。我们一定要听老师说的话喔～～～～而且克拉里斯说，他听玛利埃和苏珊卡说，她们听到林塞尔他们在讨论隔壁班的史坦因看到鬼了喔～～还有、还有，半夜偷偷从家里溜出来，是坏孩子的行为唷～！」



「夏尔，你想回去就自己回去吧。」



古兰德头也不回地以冷淡的声音对我说。她把袋子和匕首绑在裙子的腰际，穿着耐用的长靴，背着背包并斜背着水壶，茂密的金发在头上绑了一个马尾。她一手拿着点亮的灯笼快步走入森林入口，踏过凹凸不平的泥土。穿着睡衣的我只能一边哭诉一边追她。



当我半夜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原本睡在旁边的古兰德只穿着一件薄衬衣，正在换衣服。



「你要去哪里？」



睡眼惺忪地问她。



「我要去森林找鬼。」



她抬起右脚，穿上厚厚的毛线袜，以冷静异常的口吻回答。



如果这句话出自其他小孩之口，我一定会笑对方没睡醒，可是我知道古兰德这么说一定是认真的，因此铁青着脸劝阻她。



但是古兰德从以前就不会听我的话——不，她不会听自己以外任何人的话。



「古兰德！等等！古兰德：！」



我穿着薄睡衣、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拚命地追在她后方。



她为什么要特地去找鬼？



被鬼发现的话，会被巨大的钩爪抓起来，带到森林深处，然后被幽灵公主吃掉灵魂！



初等学校的学生都听过这个传闻并感到恐惧。



但是古兰德平常就以冷静的表情和明晰的口吻断言：



「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流言或传说都有它们发生的理由和法则。」



她听说河川因为咒术师的诅咒染成红色，就去采样河水，然后宣布：



「原因不是诅咒，而是因为微生物大量出现。」



她听说刚建好的校长铜像每晚双眼都会发光，就拿铁鎚敲打铜像，然后说：



「这里面塞了钻石和金块，才会造成铜像的眼睛发光。」



她在铜像后脑杓敲开洞，揭露校长私藏的财宝，然后冷静地看着大家为来源不明的财宝骚动！



古兰德特地去调查没有人察觉的内幕，让大家觉得这孩子明明年纪还小却知道太多事情而畏惧疏远。



收养我们的远亲叔叔夫妻也拜托她不要太招摇，要安分一点。



但是她却在三更半夜跑到森林里。如果被叔叔他们知道了，搞不好会把我们赶出家门。



「古兰德……好、好好好像变暗了～～～～」



「因为树木越来越多，树枝遮住月光，当然会变暗。」



「而、而而而且好冷。」



「冬天快到了，你却只穿睡衣就出来，当然会冷。」



「脚底好痛喔。」



「你光着脚穿鞋子，所以应该是磨破皮肤了吧？」



「我听到好奇怪的声音～～～～」



「只是猫头鹰而已。」



「哇啊，魔鬼抓住我睡衣的领子了～～～～」



「你只不过是被树枝钩到睡衣领子，不要发出像胆小女生的尖叫！」



每当我大喊「哇！」「啊！」的时候，古兰德就会冷静地回答我。



高耸的树木越来越密集，伸展的枝叶遮蔽天空，而我们前进的道路也越来越暗、越冷。地面凸起的树根、滑溜的苔藓和小石头使路面相当难行，害我绊倒好几次。



我听见「叽～叽～」或「呼～呼～」的声音。那真的是猫头鹰或青蛙的叫声吗？



该、该不会是魔鬼已经到附近来了？



甚至就在我正后方——



这种时候，在民间故事里绝对不能回头，否则就会被吃掉——我在心中一再地告诫自己，但还是相当在意，便僵硬地把头转向后方。



这时我看到黑暗当中有两团亮光飘浮在空中。



那是什么？亮光比鸟兽的眼睛还大，而且还静静地摇晃！



我瞪大眼睛屏息站在原地，听到冰凉的风带来细微的说话声。



那是成年男性低沉的声音——



「还不够。」



「要收集更多才行。」



什么东西不够？



要收集什么？



难道是指给公主吃的小孩子灵魂？



这时有个冰冷黏黏的东西贴在我的脖子上。



「呜～～～～～～！」



出现了！出现了！魔鬼出现了！真的出现了啦～～～！



我大叫：



「咿～！」



还有——



「哇～！」



还有——



「呜嘎～！」



总之就是不断尖叫并拔腿就跑。



「夏尔，吵死了。」



即使在这种时候也很冷静的古兰德声音似乎越来越远。



魔鬼出来了！要被拐走了！要被吃掉了！



啊啊！可是，我把古兰德丢在后面了！糟糕！要逃也应该和古兰德一起逃。



浦忙停下脚步回头。



但是我视线所及，只看到彷佛张大嘴巴要吞没一切的黑暗。



「骗、骗人！这里是哪里？」



我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却只看到扭曲的树枝好似怀有恶意地包围着我，根本看不到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



「怎么办？我跟古兰德走散了。」



我感到全身冰冷。从我的睡衣衣领传来「呱！」的叫声。



是青蛙在叫。



「古兰德！古兰德～～！」



我边呼唤着双胞胎姐姐的名字边盲目地前进。



我似乎已经来到森林深处。周围都是高耸茂密的树木，几乎看不到月光，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前进。



我不想再走了，可是我又害怕一停下脚步，就会有钩爪「咻」一声伸过来拦腰把我带走。更何况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内心感到极度不安，只想要尽快找到古兰德。



「呜呜，脚底磨破皮好痛喔～！风从睡衣缝隙钻进来，好冷喔～！」



为什么我会三更半夜穿着睡衣在森林里迷路，流着眼泪鼻水？



啊，对了，都是因为古兰德说要到森林里找鬼。



每次古兰德做出什么事情，倒霉的就是我。



既然如此，在古兰德想做什么、去哪里的时候，我别去管她就行了。



没错。古兰德和我不一样，脑袋很聪明，每次都一副沉着的表情。这世上一定没有任何她害怕的东西。



「呜呜，为什么我要跟着古兰德出来？」



我总是哭丧着脸追在古兰德身后。



「古、古兰德就算没有我在身边，也根本不在乎。」



想到这里，我感到胸口一阵悲痛，眼泪更加止不住了。



——夏尔，神明也有送你礼物喔。



双亲还在世的时候，当我闹别扭说神明不公平、好偏心、只给古兰德各式各样的礼物，母亲便搂着我温柔地说：



—一定有些事情，是古兰德不会、只有夏尔才会的。



什么事情？我张大眼睛询问，但母亲只是柔和地微笑，低声说：夏尔，你先自己想想看吧。



最后我没有听到答案，就再也无法见到母亲他们了。



我想起过世的双亲，内心的悲哀更加扩大，终于蹲在地上。



「呜呜，妈妈，爸爸，古兰德。」



我该不会永远都会像这样孤单吧？



古兰德是不是没发觉到跟我走散了？她是不是太过专注于找魔鬼？



收养我们的卡雷尔叔叔他们虽然很亲切，可是我上次和古兰德一起偷听到他在抱怨养两个小孩要花太多钱，经济上会有困难。



古兰德表情很冷淡，没有动一根眉毛；但是我却相当害怕，紧紧握住古兰德的手。



没错，我的家人只剩下古兰德了。



「古兰德，古兰德……古兰德……」



我不要孤独一个人。



我把脸埋在膝盖之间，边啜泣边呼唤着她的名字。就在这时——



「找到了。」



彷佛在玩躲猫猫一般，平淡的声音从我头上传来。



我抬起泪流满面的脸，看到手拿灯笼的古兰德在温暖的灯光笼罩下俯视着我。



她那和平时没有两样的冷静表情此刻显得相当可靠，让我鼻子一酸，胸口涌现激动的情绪。



古兰德来找我了。



我感动到手脚发抖。先前害怕与不安的心情全涌上心头，让我紧紧抱住古兰德。



古兰德没有抱我，也没有斥责我害她担心，只是让我依偎着她，以不像个小孩子的深思熟虑的表情直立在原地。



她用冷静的声音说：



「事情结束了。趁叔叔他们还没醒来之前回去吧。」



「你、你遇到鬼了吗……？」



我又开始哽咽，胆怯地抬起头问她。



「嗯。」



她淡淡地回答。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闪烁着我所没有的睿智光芒。



「魔鬼手上没有钩爪，也没有银色肌肤，不过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参加考试了。」



考试……？



没有钩爪……？



回到家之前，我问了古兰德许多问题，但是古兰德都装做没听见，只顾匆匆地向前走。



不过古兰德没有甩开我握住她的手，而且也同样握住我的手——此时此刻，在寂静的夜晚森林中，我们不是孤单一人，而是孤单两人——



途中我闻到酸甜而清爽的气味。古兰德停下脚步，望着香气飘来的方向。



「夏尔，树上结了苹果。」



朝着夜空伸展枝叶的树上结着一颗颗苹果。果实比白天阳光下看到的更显得神圣，彷佛是拥有奇特力量的特殊果实。



弥漫在冰冷空气中的酸甜香气让我陶醉。这时古兰德以认真的口吻对我说：



「一棵树上虽然结了很多果实，不过我跟夏尔是这些果实当中的同一颗果实。所以我会永远和夏尔在一起。」



古兰德握着我的手有一瞬间用力到让我感觉疼痛。我当时感到惊愕与害怕的心情大于喜悦。



或许是因为古兰德的表情很严肃，彷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可是古兰德说她永远会和我在一起。



所以只要古兰德在，我就放心了。



「嗯。」



我点点头，让古兰德握着我的手，抬头望着苹果树的果实。



银色月光映照下，众多苹果当中—唯一的一颗果实。



◇◇◇



在这之后没多久，古兰德就以七岁之龄，凭着全科满分的成绩通过皇家大学入学考试。天才少女的名声不仅传遍维斯多利亚皇国，也传到世界各国。



古兰德在森林碰见的「鬼」，其实是政府高官与某位势力庞大的贵族。



两人在森林中进行秘密会议。



「还不够」这句话指的是资金、人才、票数，或者是其他东西？



之所以会传出有鬼的传言，也是为了要隐瞒秘密会议。



不过我知道这些事情，是在过了很久以后。



当时古兰德一定是用她聪明的头脑推测到谣言背后的真相吧。



她之所以前往森林，也是为了确认这件事，并且向他们提出交易。



如果要她保守密密，就要当她的监护人——



她是为了赚取我们两人的生活费。



得到监护人的古兰德日后变得更加伟大，被誉为「万能的天才」、「维斯多利亚皇国至宝」等等。



到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古兰德。



她的怪人本性依旧不变，而现在我因为古兰德的缘故，落入难以想像的处境中。



平凡的我竟然代替古兰德穿上女装，成为外国王室的家庭教师！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的男儿身？



另一方面，古兰德则从我们面前消失了。



『我不当古兰德·道伊了。』



她只留下这样的一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