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弘凪比平常提早了二十分钟出门。



看到儿子换好全套制服，提著书包出现在客厅，母亲有点慌张地说道：



「咦？小弘已经要去学校了吗？为什么这么早？昨天你有说要提早出门吗？便当还没有做好呢。」



弘凪一边在吐司面包上涂抹自家制的红豆果酱一边回答：



「抱歉，我忘记讲了。我去福利社买面包就好。」



说完，弘凪接过母亲慌忙端出来的、装在杯子里的蔬菜汤，一饮而尽之后走出家门。



天空灰蒙蒙地布满乌云，彷佛随时都会下起雨来。空气中也充满湿气，感觉冰凉凉的。朝著车站前进的弘凪，不论双脚或内心都一样沉重。



提早出门，是为了避免和古都搭上同一班电车。



不希望一大早就见到失恋对象。而且一直以来，自己和古都只不过是同校学生，原本素不相识，但她从昨天开始就变成了朋友的女朋友。而自己对古都来说则是男朋友的朋友。



这么一来要是在电车上相遇，就不能互相无视对方了。至少也该打声招呼，说句『早安』之类的。



而事情搞不好没办法就此打住，还要继续聊下去也说不定。和遥平不同，对谈话技巧实在不太高明的弘凪来说，『虽然不是很亲近，但也不能完全忽略的点头之交』可是最让人感到尴尬的存在。



（遥平交到女朋友是件好事，我必须对此感到高兴才行。虽然真的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在电车上遇到的那个女生……不管怎么样，我跟遥平竞争是不可能赢的。昨天没在电车上看到她实在是件好事啊。）



要是见到了，肯定会找她说话。一直压抑至今的想法可能会煞不住车，导致不小心说出希望可以跟我交往之类的话也说不定。



古都当然会拒绝的吧。



如果遥平是在那种状态下介绍古都给自己的话？想到这里，弘凪一时无法呼吸，背脊猛然发麻。



（那不就是重演小山内铃穗事件了吗！）



幸好是在古都本人和遥平知道弘凪喜欢上古都之前先介绍了。



将来也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口的！



即使是平日，朝著市中心反方向前进的电车也是每十分钟左右就有一班，所以提早二十分钟出门，就能坐到早两班的车。就维持这个时间直到毕业吧。



伴随著撞击声不断摇晃的电车内，当弘凪站在座位前，一边望著窗外模糊不清的稻田和工厂等景色飞驰而过，一边思考的时候──电车抵达了古都上车的车站。



（平常她总是会抱著素描本，低著头走进车厢……）



正当胸口隐隐作痛的弘凪凝视著车门的时候。



「！」



一个身穿弘凪学校制服的女生走了进来，她一看到弘凪，肩膀立刻猛然颤抖，两眼圆睁。



是古都！



（为什么会坐这班车！）



她的车次应该还要再等两班才对，这样自己提早出门就没有意义了啊。



古都脸上也写著同样的疑问，为什么弘凪会在这班车上。



（糟了，该怎么办？）



像是突然惊醒一般，全身上下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古都一直站在车门附近，十分困扰似地皱著眉头。



弘凪也烦恼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既然已经这么明显地对上眼，真的没办法假装没看见。



弘凪的所在位置是在最靠边的座位前方，距离古都所在的车门附近，只有短短五十公分。



（可恶！）



弘凪用力憋紧肚子，朝著古都开口说话。



「早安，冬川同学。」



态度可能有点冷漠也说不定，脸上实在没办法露出笑容。



不过古都似乎也一样。



「早、早安……向井、同学。」



她露出僵硬的表情，吞吞吐吐地回答。



「昨天……不好意思。」



「我、我才是。」



「应该很不好过吧，在各方面……」



「不、不要紧。」



「……」



「……」



打过招呼之后再也无话可说，两人持续维持著尴尬的沉默。古都用力抓紧了夹在腋下的素描本边缘，头始终没有抬起来，眼神游移不定。



弘凪的掌心也冒出满满的汗水。



下一站是转乘站，是住宅密度相当高的地区。不知是不是这个时段的人特别多，罕见地出现了相对大量的乘客涌入这辆电车。站在入口附近的古都被人用力推到抓著吊环的弘凪旁边，两人的距离瞬间缩短。



古都雪白的脸颊就在弘凪的视线正下方，甚至可以闻到古都笔直柔细的头发散发出清新的香气，还能不时看到她的白嫩后颈，弘凪的耳朵附近开始发烫。



（这应该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吧？）



为什么偏偏发生在知道古都是遥平的女朋友之后呢！



古都大概也知道只要自己一抬头，就会和弘凪的视线对个正著吧。她一直用力抓著素描本边缘，难为情地低著头。然而当弘凪发现她垂下视线时露出来的眼皮惊人的白嫩，以及她的睫毛意外地纤长之后，心脏马上如同警钟一般狂跳不已。



（笨蛋，不要这么在意她！这女生可是遥平的女朋友啊。）



这时，电车突然开动，古都的脚一个踉跄。



旁边的乘客推挤著古都的身体，单薄娇小的古都没能站稳脚步，朝著弘凪的方向倒了过去。



（危险！）



弘凪立刻从正面接住了古都。古都的脸撞上弘凪的肩膀。那清爽的洗发精香气终于完完整整地飘进弘凪的鼻腔，猫毛似的柔软发丝，在弘凪的脸颊和脖子上轻抚而过，让弘凪忍不住一阵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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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让古都夹在腋下的素描本掉到地上，弘凪同时也伸出另一只手按住素描本。古都的身体如同她的外表一样纤细轻巧，但却在弘凪怀里散发著灼烫的存在感，让人心跳加速到快要停止呼吸。



「！」



古都也瞪大双眼，然后立刻低下头，拉开距离。



可是话说回来，在这狭窄的车厢里，终究还是只能站在彼此附近。古都一边困扰似地搓动双手，一边悄声开口。



「对……对不起。」



她大概非常震惊吧。原本就已经细不可闻的声音，听起来吞吞吐吐的。



弘凪感到非常愧疚。古都应该也因为和交情十分微妙的弘凪搭上同一班车而感到十分尴尬。此外竟然还出现了完全不期待的身体接触，相信她一定觉得非常难为情，觉得压力极大吧。



为了缓和这股凝重的气氛，弘凪开口说道：



「那个……你平常总是搭两班之后的车次吧。」



低头不语的古都浑身一震，用力抓紧素描本之后轻声回答。



「向井同学……也是吧。」



果然古都也有发现弘凪的存在。



心脏的急速跳动当中混入了一丝甜意。可是弘凪随即想到，为什么昨天古都在美术室里被介绍给弘凪的时候没有说出这件事，还有古都是遥平的女朋友这件事，脑中立刻被泼了一盆冷水。



（冬川同学也不想让遥平产生奇怪的误会吧。）



弘凪也有同样的念头，所以才没有提起电车上的事。



对，绝对不能重蹈小山内铃穗那个时候的覆辙。



──我喜欢的是遥平同学。



脑中浮现出当时苍白脸颊上带著淡淡红晕，低著头说出这句话的铃穗，这一瞬间，胸口立刻紧紧揪在一起。



在此之前还非常怕生，没办法好好表达自己心情的铃穗，在那个时候却非常有女人味，看起来非常漂亮。



随后，脑中开始交错出现铃穗哭泣的表情和遥平痛苦吼叫的表情。



──干么道歉！你为什么要道歉啊！笨蛋弘凪！



国中二年级的灰暗寒冬。因为种种错身而过，幼稚又残酷的状况，让三个人都极为痛苦。没有人获得幸福。



（所以不能再让那种事情发生……）



弘凪的视线从古都身上移开，不再开口。



古都也保持沉默。



距离学校越近，车内也跟著变得拥挤起来。弘凪的肩膀几乎快和站在身旁的古都撞在一起，每每都让胸口出现闷痛似的痛楚。弘凪一边对此产生罪恶感，一边用汗湿的手掌紧握吊环。



两人没有任何对话，当电车抵达距离学校最近的车站时，弘凪和古都一起下了车。



弘凪从来不觉得从车站到学校的十分钟路程竟然会如此漫长又痛苦。一直低著头的古都夹著素描本前进，而弘凪也默默走在她旁边。



古都走得很慢，为了配合她的步伐，弘凪有种距离彷佛变成两倍的错觉。



怎么会尴尬到这种地步呢？相信古都一定也是这么想，身体越缩越小。看得出来古都想要努力加快脚步，身体微微向前倾，两脚也拚了命地移动，但还是比弘凪正常走路的速度慢得多。



（如果冬川同学没有和遥平交往……和冬川同学一起慢慢前进，一定是件开心的事吧。）



一边聊著彼此读过的书，一边缓缓地、缓缓地迈步前进。或是偶尔交换一个眼神，互相微笑。搞不好还会向神明祈祷永远都不要到校。



（可是，冬川同学是遥平的女朋友。）



如果其他学生看到弘凪和古都走在一起而产生误会的话，会对古都带来困扰，还会伤害到遥平。即使完全不是事实，光凭谣言，大概就会让遥平回想起小山内铃穗的事吧。



想到这里，弘凪深深懊恼著自己的粗心大意。不能和别人的女朋友一起上学啊。



一走进校门，弘凪马上开口。



「抱歉，我要……」



「那个，我……」



古都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和自己重叠在一起。



两人不由自主地互相凝视。古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相信弘凪脸上也有同样的表情吧。



「呃，你先说吧。」



「那个，你先说吧。」



又重叠了。



（啊──我要说什么来著？）



弘凪一边为了时机之不巧而涨红了脸，一边把视线从同样脸颊泛红的古都身上移开，语气生硬地说：



「我要去一趟社办，先走了。」



古都也有点急促地开口：



「我也要，绕去兔子小屋一下。」



「那就这样。」



「……嗯。」



两人就这样避开彼此的目光，迅速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



（兔子小屋是往那边走吗？）



感觉方向似乎不太对，不过排球队社办其实也不是这个方向，而是另外一边，所以弘凪决定不要太深究。再说自己原本就没什么要紧事情非得一大早跑去没人的社办，于是在校舍周围随便走走之后，弘凪才前往教室。



同时如此下定决心：



（明天还是提早三十分钟出门吧……）



◇　　◇　　◇



「弘凪，读本的笔记借我。」



第二节课的下课时间，遥平跑来弘凪班上的时候，正好碰上弘凪被同班同学疯狂追问有关遥平女朋友的最高潮。



遥平在排球队上公开介绍自己的女朋友，这件事情好像昨天就已经传开，不论男生女生都想知道详细情形。所以从早上开始，弘凪座位旁边就一直固定聚集著七、八个人。



弘凪彷佛变成了超级巨星。



当然，女生们根本不在乎弘凪脸上精疲力尽的表情，她们只在意遥平到底选了什么样的女生。而男生们也是，不过他们在意的是别的事情。



「我以为遥平一定会和这次的一年级校花交往。那个女生被甩了吗？」



「遥平交了女朋友，那就表示副会长北条学姐现在没有对象？」



弘凪没有加入个人感想，用单调的口吻回答遥平交女朋友这件事情是事实；是遥平喜欢上对方，主动提出交往：对方是一年级学生，是个沉稳可爱的女生等等。



大家似乎都想知道更详细的内情，正急著催促弘凪回答的时候，遥平本人出现了。也因此立刻引发骚动。



围著弘凪的同学们马上像是退潮似地移动到遥平旁边，开始追问「冬川同学到底是怎样的女生！」「真的是遥平同学主动告白吗？」「喂，北条学姐已经跟你没关系了吧！」等等。



遥平像平常一样，一边说得天花乱坠一边顺利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和问题，然后一溜烟地钻出人墙，来到弘凪旁边。



「早上不管去什么地方都是这个样子，真受不了。」



口头上虽然这么说，但嘴边却带著笑意。



他还是跟昨天一样，全身散发著幸福的氛围。



「因为遥平是有名人士嘛。托你的福，连我这个童年玩伴都被问惨了。」



「啊──抱歉。下次我请你吃东西，所以今天先借我读本笔记吧。」



「昨天借你数学Ⅰ笔记的时候，你好像说了只要今天借你就可以了吧？是我听错了吗？」



「今天不是数学Ⅰ的笔记，而是读本的！所以可以分开算！」



像平常一样交谈的同时，弘凪想起电车上发生的事，心里有种愧疚感。



告诉遥平自己和古都搭上同一班电车一起上学这件事情，会不会比较好？还要坦承从以前就经常在同一节车厢里看到她……



「那个，我和冬川同学……」



正想说出口的时候，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古都怎么了？」



遥平看著弘凪的脸。这么一来就越来越难坦白了。



「我在想……冬川同学是不是也被这样追问啊？你有说过她不太擅长讲话吧。不会有问题吗？」



弘凪丢出另一个话题。



因为那也是另一个让人坐立难安的状况。那个内向的古都，会不会因为突然受到瞩目而觉得不舒服呢？会不会被遥平的女粉丝欺负呢？



遥平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充满男子气概的表情回答：



「我有去古都班上讲好了。至于其他人，我也已经拜托过那些比较有号召力的女生，例如学生会的北条学姐，和一年级的二阶堂同学等等。相信她们应该会帮忙的。」



「是吗……那就可以放心了。」



「哎，其实我自己也有尽量注意啦。因为我必须自己保护自己的女朋友啊。」



看到他充满自信地说出这句话，弘凪感受到一股近乎心痛的羡慕。



头脑灵活的遥平，当然不可能没想到古都可能碰上的风险。啊啊，果然比不上他啊。弘凪咀嚼著从小就一直体会至今的挫败感。



把读本笔记交给他之后，遥平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露出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笑容，再次夸张地这么说道：



「我会一辈子记住你的大恩大德，弘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