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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1 / 2)



「别轻举妄动,乖乖等通知。」



进了农庄,海兰的护卫被带到地下室,我、缪里、海兰和他身边那几个文官则是上了楼,并在路上被各自带开。也许是缪里喊我「大哥哥」被士兵听见的缘故,我们很幸运地关进同一间房,她会是故意的吗?



总之士兵解开缚绳后,带我们进了一间如同旅舍般的简朴房间。里头没有任何装饰,就只有一张床、一式桌椅。开门时,缪里明显觉得扫兴。大概她想像中的是滴著水,有老鼠跑来跑去的石墙地牢。



「他们大概以为我们身分不低,才会有这样的待遇。」



我搓搓重获自由的手腕打开木窗,窗口设了坚固的铁栅,远远可以望见成列的高楼和教堂钟塔。会觉得很远,除了夕阳令人抓不准距离外,多半是因为情绪的缘故。我试著想像镇民得知我们被捕而义愤填膺地大举涌入教堂的情境,可惜现实不太可能那么美好。



我摇摇窗口铁栅,动也不动。房门也不是普通的门,做成栅栏状且以厚实的铁铰炼牢牢固定。那是用来防止开门时遭受偷袭,并降低囚犯在房里搞鬼的可能吧。



我在墙上寻找秘密出口时,发现许多以尖锐物体刻下的字:我团旌旗永远飘扬、英灵啊请为我们呼喊正义、早知道就杀了那个部下……可以看出这间房间是专门用来囚禁身分较高的人,而且很多年了。



「有师傅背叛我们了吧。」



缪里也搓著手腕说。



「对不起,白费了你的警告。」



「我是很想说『你看吧』,可是那个金毛讲的也有道理,我们根本拿他没办法。」



刚好倒楣的是自己而已。



「大哥哥,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缪里表情不安地低声问道,但口气听起来像在演戏。说不定是想起了以前听过的冒险故事某个桥段。



「即使教宗下了宣告异端的敕令,应该也不会马上就被抓去砍头,得先让异端审讯官问过话。」



「啊,我有听过。就是会把人说成魔女,拿去放火烧的人对不对?」



是跟温泉旅馆的客人听来的吧。



「他们没有街头巷尾流传的那么野蛮啦。再说,那牵扯到海兰殿下呢。」



现在冷静想想,我实在不太能相信教宗会下那种敕令。我印象中,遭定为异端的集团都是更为巨大,足堪一方之霸的势力,而且拒绝接受教会的交涉或劝服,到处胡作非为才有可能。在历史上,认定及讨伐异端也大多是用来压制农民起义的藉口。今天这件事,是源自于温菲尔王国与教宗持续谈判三年未果,各方王侯都在关注情势将如何发展。假如动作太大,教宗方遭受同等反弹的危险想必也一样地大。



海兰只是代表王国来阿蒂夫交涉,若以异端之嫌逮捕他,等于是和温菲尔王国正面宣战。



因此,这依然有可能是大主教所策划的极度危险闹剧。



「只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设法改变这个情势。如果教宗敕使是真的,海兰殿下的计画就泡汤了。噢,神啊……」



我开始满房间地来回踱步想办法,而坐在床上的缪里很受不了地开口了。



「大哥哥,要先顾好自己才有办法救人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所以你想怎么逃出去?趁夜摸黑?还是把士兵都打趴?」



缪里兴奋得耳朵尾巴都跑出来晃来晃去。虽然那或许是不安的反动,不过我想她多半是在温泉旅馆听太多故事,把现实跟虚构搞混了。



然而,我们的确是必须突破目前的困境。眼下的有力管道只有德堡商行一个,那么该如何与他们取得联系呢。想到这里,走廊传来某扇栅门开启的声响,接著是几组脚步声,且愈来愈近。应该是其他牢房里的人被带出来了吧。



我盯著走廊屏息以待,最后是海兰在前后士兵看守下经过我门前。那双绑在身前的手看得我也疼了。



「嗯?喂,先等等。」



海兰也发现我,对士兵们那么说。



而士兵们竟也就此稍停,若无其事地走了。



「我们还有很多同伴,别放弃得太早。」



海兰隔著栅门笑,但那笑容相当短暂。



「连累了你,真的很抱歉。」



「别这么说。先谈正事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太相信那是真的敕令,会是大主教在演戏吧?」



「我也很希望是这样,可是听士兵们的说法,那恐怕是真的。敕使是在我们休息的不久之前搭船抵达,并紧急召开市议会,后来就是那样了。大主教应该事先就知道教宗敕使会送敕令过来,所以用那种方式争取时间吧。」



「可、可是,教宗逮捕您不就等于……」



「对,看来他真的想和我国开战。接下来,他会设法逼我说出我在大陆这边找了哪些帮手吧。」



海兰在表情茫然的我面前闭上双眼。会是我多心吗,那看起来不像害怕拷问,而是惭愧不堪、受良心苛责的表现。



「其实我没有全然对你坦白。」



说完这句话时,他凝视著我的眼。不知是出于贵族的原则,抑或海兰本身个性就是如此。



「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创立新教会。」



「这是在胡说什么」的想法,只存在于我脑中一瞬间。温菲尔王国已遭禁行圣事长达三年,这期间不晓得有多少人盼不到圣职人员替他们接引神的怜爱。



同时这一句话,也让我明白教宗为何会那样行动。假如放任温菲尔王国那么大的国家创立自己的教会,不难想像会有地方跟进。



以教宗角度而言,只能先发制人。



「不知道这件事是从哪里泄漏给教宗知道。目前不幸中的大幸是对方先动手,给了我们正当理由全面反抗。」



海兰这么说之后,徐徐跪下一膝垂首说道:



「对不起,我一直瞒著你。教宗派来交涉的几个枢机主教现在都还在我国,所以我们以为他们离开之前绝对不会有动作,这件事还要再一阵子才会浮上台面。现在想想,那说不定就是为了要让我们掉以轻心……」



王国是被蜘蛛般蠢动的谋略给网住了吧。



「而且,我们也不确定你究竟会对我们的理念赞同多少,实在不敢说出口。弄得好像在骗你一样,我在此向你郑重道歉。」



如果此刻在门外的是温泉旅馆老板,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心里想的可能是假如下跪道歉就能了事,要几次我都跪,这是商人的矜持。可是海兰是有王室血脉的人,那样的人不可能为演戏下跪低头。



「快请起啊,海兰殿下。我也知道帮这种忙本来就有风险,所以先别自责,快来想想怎么扭转局势吧。」



海兰依然无动于衷,好一会儿后才抬头。



「关于这点,我有一个请求。」



「请求?」



「对。不过说出来,恐怕真的会被旁边那位小姐咬一口。」



我随海兰疲惫的笑容转头,发现缪里正恶狠狠地瞪著他,就像瞪那个想带我开房间的少女那么凶。



缪里自始至终都不信任海兰,认为他一定有所隐瞒。



但虽然事实验证了缪里的想法,就海兰的立场而言,那也不是无法谅解的事。我终究只是个在纽希拉温泉旅馆做事的男工,不可能刚认识就什么秘密都告诉我。



「可是在那之前,我必须跟你确认清楚。现在事情已经和我在纽希拉讲的不同,不只是不满于教宗的行为而已。你帮助我,就等于是帮助温菲尔王国,你懂这代表什么吗?」



也就是并非批评教宗那么简单,而是实际与教宗权威敌对。



教宗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教宗所统领的教会,目的在于教导人民何谓人世的正义基准;但其中也的确藏污纳垢,有明显的矛盾、腐败和恶弊。尽管如此,人们依然日复一日地上教堂礼拜、捐献、尊敬圣职人员。而这样的情形,已经绵延了千年之久。



如此坚牢的教会世界不断扩张,在数十年前与北方异教徒爆发长期的剧烈抗争。虽然最后是不了了之,仍是以堪称教会得胜的结局落幕了。



过程中,有许多国家灭亡,无数地方大老遭到放逐。



而温菲尔王国要和这么巨大的机构抗战。



「这场战斗不仅危险,时间恐怕会拖得很长,战况也更加激烈。可是,我希望你试著想像一下。」



「想……像?」



「对。我们要亲手成立新的教会,圣职人员会以译为俗文、大多数人都看得懂的圣经为规范治理的教会。如此一来,不法情事和陋习都会大幅减少吧。过去我们视而不见的事,可以就此一扫而空。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了你,而不找温泉里那些像煮过头的芜菁的高阶圣职人员。因为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世界,没有欺瞒或虚假的世界。」



旁人听了,或许会说他根本在说梦话。



可是,圣经上已有先例。创立现在这个教会的预言家,也是在规模更甚当今教会,充满歪曲教义的异教之地兴起的。



「而且,这不单纯只是理想。一旦开战,我们有很高的胜算。」



海兰看看左右,凑近栅门窃声说道:



「温菲尔王国是岛国,而教会就连派军到没隔海的北方都有问题了,更何况我们还有丰富的渔场和造船技术。教宗会这么快就行动,就是怕我们做好万全准备吧。」



光是见到堆在阿蒂夫港边的鱼山就能明白他的意思。那些北海捕得的鱼,就算送上深远内陆每张餐桌都还有剩,表示这不是被逼急了才做的困兽之斗,他的话的确有说服力。



万事俱备。



只待奋起之时。



「寇尔,我需要你的力量。」



海兰接著说:



「而我是有恩必报的人。相信新的教会里,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也就是想在新教会创立之际替我留个位子吧。即使嘴裂了,我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不想要。若能跻身于司牧之列,就会有力量拯救更多的人。



再者,海兰──或者说温菲尔王国想创立新教会这件事本身比地位更具魅力。假如真能实现,必定能将神正确的教诲散播给更多人。



只是有一点让我很挂意。



「海兰殿下,有件事我想先知道。」



「什么事?」



就某方面而言,这问题也许会辜负海兰对我的好意。



可是教会存在了那么久时间,要单纯翻转人们对它的观感可没那么容易。



「新教会会以打倒既有教会为目标吗?」



教会是积恶已久没错,但也有好的一面。我不想打垮教会,只想扶正歪曲的梁柱而已。



「我不想那么做。假如我们创立了新教会,现在这教会的想法也会有所改变吧。若不这么做,恐怕教会永远是一成不变。」



海兰眼中的种种情绪里,就连一丝愤怒也没有。



在这一刻,我脑中浮现大主教奉承教宗敕使的笑脸。



世界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当然,我希望这个变化可以造就一个人民能依自身喜好选择新旧教会的社会。」



「……听起来,好像您认为现实不太可能自然那样发展。」



「毕竟那本质还是政治,不完全是信仰问题。因此,我们必须尽全力让局势往我们期盼的方向走,非得有人挺身而出不可。」



海兰的目光笔直射穿了我。



路途必然艰险。



但我是曾经不顾艰险离乡背井的人。



我想起自己感到这世界确实有些事物值得相信的那当下。



「那么,我能帮些什么忙?」



就在我这么说之后。



「不行。」



在一旁默默听我们说话的缪里突然开口。



接著挤进我和海兰之间,用力把我往后推。



「不行,我们不帮。大哥哥才不要帮你咧。」



「缪、缪里?」



我慌忙踏稳脚步,好不容易才抱住她。



好大的力气,她是认真的。



「你不要太过分……」



「没关系,这位小姐也有权表达意见。」



有那么一瞬,我居然没听出是谁说的话。缪里背后,海兰微笑著说:



「我不想再用欺瞒或威胁的方式要求别人和我结盟了。那种事,我在宫廷已尝过太多。」



那笑容温柔得宛如女性,眼神却冷得像玻璃。



「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多得不计其数,但其中和我交好,或是懂得为他人著想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遭到放逐,剩下的全是比蟑螂还耐打的人。」



据说贵族社会中,从出生就得面临以血洗血的骨肉相争,永无宁日。若牵扯到王位继承权,那更是腥风血雨。从海兰眼中感受到那全是事实时,我似乎能够明白海兰为何会拥有那般深厚的神学知识。那绝不是临时所学,他平时就需要神的教诲来治疗灵魂的伤痛和饥渴。



同时,我也发现他为何一再用甜点且好声好气地安抚态度差劲的缪里。



「我寻求神的抚慰,有我自己的理由。就像你阻止兄长一样。」



「……」



缪里不再推我,沉默如冰。难道海兰看出她为什么会有这些举动了吗?



海兰大概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看看走廊并起身匆匆说道:



「寇尔,德堡商行应该会来救你们,麻烦到时候也想想怎么救我出去。教会肯定会拿我作人质,使温菲尔王国战况陷入不利;而且少了我这边把关,新教会创立时恐怕会有些不肖分子趁虚而入而走偏。」



奇怪了,海兰好歹也是具有王室血统的人,利用权势的管道应该多得是才对。



再说德堡商行怎么会先救我们,而不是海兰呢?才刚有此疑问,海兰就回答了。



「德堡商行不会无条件帮助我,他们的眼无时无刻都盯著利益的天平。」



连结海兰和德堡商行的,是利益。当温菲尔王国和教宗的纷争获得有利结果,德堡商行就能得到交易特权,所以是有利可图才选择协助,仅止于利益关系。反过来说,一旦被教宗视为异端,遭市议会逮捕,想请商行救人就得付出代价。



「那、那么王国那边──」



海兰柔柔一笑,制止我继续说下去。



「我那些亲戚更不能靠。让他们知道了,反而会被暗杀。」



竟然有这种事。



「与其跟教宗谈条件救回我这个人质,他们一定宁愿把我塑造成新教会第一个殉教徒,并为这个能让宫廷里少一个敌人,又能兼得人民支持的一石二鸟之计而雀跃。所以,我只能把保险放在你们身上。你们和德堡商行的关系不只是深,还超越了利益的天平。」



在这一刻,我终于察觉海兰拉我离开纽希拉的最大原因。



海兰与德堡商行是以利益相连结,但我们可说是德堡商行大功臣的家人,且受到相应的礼遇。因此敏锐的海兰就是看出一旦出了事,商行很可能愿意不计成本帮助我们,在纽希拉就盘算好了吧。而且自己遭遇危险时也能透过我们搬救兵。



对他算计之深,我并不愤怒,也不为自己遭到利用而失望。



因为海兰的面容愁苦,甚至带点懊丧。



海兰说,亲戚全不能靠。他明明是在这个近到天气晴朗时登上教堂钟塔,还能隐约望见故乡的滨海城镇为故乡而战。



他似乎没有更多话要说,断却某些念头般迅速站起,我还来不及道别他就走了,士兵们也急忙跟上。



太多思绪涌进我脑中,胀得头都要裂了。待在纽希拉时作梦也想不到的难题堆在眼前,老实说,我实在不晓得该从哪著手才行。



然而,我好歹也在能够果敢面对任何难题的旅行商人身边跟了十多年。



于是开始思考罗伦斯会怎么做。



无论如何,我都得处理眼前的问题。



「缪里。」



她不知被海兰看穿了什么,中了魔法般闷不吭声。想必她也和海兰一样,有事情瞒著我。



缪里经我一喊才回神,仓皇后退。她像是吓了一大跳,失去平衡而跌跤,背撞上栅门发出好大声响。



我连忙上前扶人,却被她的眼睛瞪住。



假如那是充满敌意的尖锐眼神,我还能面对。



但那双眼却红得彷佛随时要哭。



「你、你真的要帮那个金毛吗?」



第一眼以为她在假哭,是因为不晓得被她骗过多少次。但我毕竟也是从她呱呱坠地就陪伴到此时此刻的人,看得出她是否认真。



现在头痛,就是因为她非常认真。



「缪里。」



我再一次唤她名字,叹口气蹲下。好久没把视线降得和她一样高了。以前她哭闹不休时,我都是这样安抚她。



「虽然你顽皮得不得了,可是赫萝小姐给你生了一个好头脑,也懂得察言观色。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好心的女孩子。你是知道海兰现在是什么立场才说不想帮他的吗?还是你觉得他刚说的那些也是在骗我?」



平时的好胜不知藏哪去了,缪里显得十分慌张。感觉再推一把就要掉泪,连头发都沙沙蠢动起来。



「缪里,耳朵。」



她不只急忙按住头,还弯下了腰,想就此躲到没人看见的地方般蜷成一团。我知道她激动成这样不会没有理由,但完全想像不来。



不过,我也早就习惯应付这个不回我问题,也不晓得为何不理我的麻烦鬼。而且,缪里和无法捉摸的神不同,人就在这里。



「你从海兰殿下到我们温泉旅馆来之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嘛。」



缪里像是受了家法伺候,缩得更小。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忙著招呼海兰殿下而冷落了你,所以在生我的气。」



缪里的脸已经缩得完全看不见了。



「可是到这种时候还在生气,可就不是一时不高兴了,对不对?」



背后一定有树根那样深入的原因。



「那是值得你见死不救,甚至把崇高理想一脚踢开的事吗?」



从缪里的神情看来,她心里也很难受、迷惘。尽管如此,她依然不愿让我协助海兰。



于是,虽然我不愿意对缪里这么说,但也没其他办法了。



「你为什么要妨碍我的梦想呢?」



缪里的表情,有如我从她抱头的手臂缝隙间用矛刺下去一样。



她瞪大眼睛,身体绷得像无路可逃的猎物,嘴抿成一线。直到身体缩到快要消失不见,才终于卸下最后的防备。



随之出现的,是一双恼怒的眼。



「既然你……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真的要说喽……可以吗?」



我没想到会遭受反击,有点不知所措。缪里抱头保护自己的手一反前态,彷佛在压抑心中涌出的情绪。



我可以理解缪里最后会哭著解释,告诉我为何那么做,也能想像自己静静地听,柔声劝导的模样。但万万想不到,她放下矜持后竟然是威胁我。



我脑子发白地傻了一会儿后,缪里继续强调:



「说了以后你绝对绝对会很烦恼,可以吗?」



缪里那么古灵精怪,会是在耍小聪明吗?用龇牙咧嘴的样子吓退我?



现在处境已经够窘迫了,还会有更令我烦恼的事吗?海兰被逮为人质,教宗将圣经译本列为禁书,我们人在牢里。若不设法转圜,神的教诲会被继续扭曲下去,就连能否活著回纽希拉都成问题。



不过,我看不出缪里与我对峙的表情有任何虚假,她很确定自己在说些什么。且放下了抱头的手,喘得肩膀上下摆动;纹风不动瞪著我的眼里全是怒火,彷佛在说「全都是你的错」。



在办公室里尝了一整天的沉默流过我俩。



最后是缪里的牙撕裂了它。



「我不想……让大哥哥……更烦恼。」



缪里的语气,僵硬到似乎不说得那么慢就不晓得会有什么东西从喉咙里溜出来。



「可是就算是我……也有不想退让的事。」



平时算不上谦虚的缪里都刻意这么说了,绝对就是如此吧。



可是我也不能一直和她这样瞪下去。无论是为了我的梦想还是海兰,以及渴求神助的人们,我都必须尽快解救海兰。



于是我深深吸气,说道:



「你就说吧。」



接下来补充的,是我以缪里兄长角度所说的自负之词。



「让我烦恼也没关系,我一样会设法解决。」



沙沙沙,缪里的头发晃动起来。



出声之前,我仅由口部动作就看出她在说「笨蛋」。



「帮了那个金毛的话,你就会变成圣职人员吧?」



「没错。你先前也为这件事生过气,这到底……不会吧?」



我赫然察觉。



「难道你认为我成为圣职人员以后,就会变成『恶魔附身者』的敌人吗?」



圣经中有许多预言家对抗恶魔的故事。可是我不是说过了吗,不管发生什么事,至少我会永远站在她那边。



「我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况且世界万物都是由神所创造,那么所有生命都应该是在神的爱──」



「不对,完全不对,我才不管那种东西咧。要是、要是大哥哥变成圣职人员以后……」



缪里气得眼角泛泪,耳朵尾巴也都跑出来,说:



「不就不能……了吗?」



「咦?」



「结婚啦!那样不就不能结婚了吗!」



这一喊把我脑里的一切都喊飞了。



「……呃……咦?」



我错愕得不能自已,慌乱地问:



「我?……跟谁?」



我找不到任何言词能描述缪里这一刻的表情。



大概缪里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办吧。



不过她比我还冷静,往门外看两眼后用力擦了擦脸,彷佛把热和不满一起搓上脸后对我大骂:



「看吧!所以我才不想说嘛!」



这回她不是抱头,而是抱起腿转向一边。噘唇嘟嘴,尾巴啪啪啪地拍响地板。然而,我依然发现她满脸通红不只是因为生气,更是因为羞到极点的缘故。同时,也发现自己有多蠢。



「那个……」



「怎样啦!」



她现在就像烧红的石头,碰都碰不得。



我知道自己用词得非常小心,但就是完全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口。



「你、你真……喔不。那个,已经……多久了?」



本能告诉我,要是问「真的吗?」,她搞不好会咬断我的喉管。



于是在酿成大错之前改了口。



「……不知道。」



她好像还把嘴压在膝头上补声「谁会记得啊,白痴。」



我当然知道缪里喜欢我,亲到连父亲罗伦斯都不时会抗议。我也觉得她很可爱,有目共睹地疼她,但我从来不曾将她视为对象。



然而这倒是解释了很多事──为何她那么爱拿我的禁欲之誓挖苦做文章、为何肯忍耐刺鼻臭味躲在木桶里,以及她为何这么坚持要和我出来旅行。难怪她会那么敌视海兰,因为海兰是来自外界,要把我带到遥远世界的人。



缪里的警告也没错。若要成就梦想,就无法接受缪里的感情,同时我也不愿伤害缪里。夹在这两个事实间,我实在动弹不得。



亏我还说了那种自以为是的话,真是丢脸到家了。现在遇上这种私人问题,我实在不能一句儿女私情岂能与国家大事相比就置之不理。缪里是拿自己的恋情对抗海兰的大义,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也认为两边显然对等。



那我该如何在这对等的天平间作选择呢?回到这个问题时,我发现心中毫无头绪。神学的议论中,甚至有针头上有几个天使在跳舞之类形而上的问题,会让人想到发晕。可是谁喜欢谁这种平庸至极的问题,却比那要难得多了。缪里说我只看见世界的四分之一,还真是中肯得可怕。



但光是知道这些也没用。对于如何回答,我顶多只能想到请她去找更好的人,快把我这窝囊废忘了。



而我自己也晓得,说这种话到底有多窝囊。



「唉。」



缪里似乎看透了我胸中的烦闷,大大地叹气。



接著,这个年纪约只有我一半的女孩侧眼瞪了过来。



「不用想了啦。我知道我对你来说就跟山上钻来钻去的貂差不多。」



长相可爱动作机敏,还会溜进粮仓大搬家的貂的确和缪里很像。



「不过要是不说出来,你恐怕永远不会发现,所以也没白说吧。如果要帮那个金毛,你应该会说战争很危险什么什么的就留下我,自己一个人跑去温菲尔王国吧?」



缪里迅速摸摸摸头藏起耳朵尾巴,站起身来。



我可敷衍不了她。照理来说,我是不该带她去温菲尔王国。一旦开战,大陆海岸线就会遭到封锁,无法想像战败的下场有多糟。



「是、是没错啦。」



聪明的缪里斜眼看著我,哼了一声。



「反正我就是喜欢大哥哥啦!笨蛋!」



就只有这句话有与她年龄相符的稚气,特别可爱。



「所以咧,你想怎么办?」



缪里不只睡得快,情绪也变得很快。可能是知道这样僵持下去也得不到任何结论吧。如同我从她还是个小宝宝就认识她,她也是打从出生就天天看著我。



可是,我感到我俩之间多了一道薄膜般的东西。



她的声音、动作甚至体温等真正重要的事物,全都隔了一层膜。



为此觉得悲哀,是种自私的想法。



人生就是旅程,而旅程是接连不断的邂逅与别离。



「那个……海兰殿下说,德堡商行的史帝芬先生会来找我们。到时候,我们只能想办法和他谈条件了吧。」



「你有自信啊?」



缪里冷冷地问,但说不定比含著热泪好。



「没有。德堡商行是商人集团,如果我们拿不出好处,他们也不会想谈吧。」



「如果说不帮那个金毛就死给他看呢?」



「我也只能想出这种办法,可是真的死得了吗?我听说咬舌能自尽只是迷信耶。」



身上也没有短剑等利器。



「……话说回来,我也不想为了那个金毛自杀。」



「可想而知,史帝芬先生也猜得到我们会想救海兰殿下吧。就算我们顽强抵抗,他们也会把我们塞进麻袋搬回纽希拉,而这样也够仁至义尽了。所以一定要、一定要想个他拒绝不了的方法才行。」



德堡商行是追求利益的组织,想也知道跟他们谈信仰和良心不具意义。



相反地,谈起得失就一定会上钩。他们就只有这点老实。



问题是,我当然没有生意可谈,也没有财产。



不像有计可施。



「神啊……」



我紧握悬于颈下的教会徽记,呻吟似的祈祷,缪里面无表情地注视著我。要是在这里埋怨神,以后可就没资格谈什么信仰了。



于是我大口换气清新脑袋,重新检讨所有可能。就在这时──



「只是救那个金毛出去的话,我是可以救啦。」



缪里面无表情地这么说。



「……怎么救?」



她叹口气,伸手进领口掏了几下,拉出系上细绳的小袋子。



那是她母亲赫萝交给她的,里头装的是麦子。



「我不是说过只要有这个,就能在紧要关头保护你吗?」



「难道……」



缪里的母亲赫萝是寄宿于麦子的狼之化身,能在少女与巨狼两种姿态间自由变换。但就我所知,缪里变不了狼。



见到我诧异的眼神,缪里极为不愿地说:



「我练到都快吐了……要是变不好,娘都会臭骂我一顿。」



据说狮子为了磨练幼狮,会把幼狮推下千仞之谷。



说不定狼亦是如此。



「可是,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保护你,不是为了那个金毛。记住喔?我是为了实现你的梦想才做的。像你这种人,一旦梦想破灭了绝对会沮丧憔悴到让人看不下去。纽希拉那么小,要是有一个那么阴沉的人到处晃来晃去,谁也受不了。倒不如让你去追梦,眼不见为净比较好。懂吗?」



缪里虽然说得一口卖人情的话,在我看来却是拚命在说服自己。我想,爱作梦的缪里一定很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使出秘密武器吧。在她的想像里,肯定是用在我们性命更加垂危,或是屠龙骑士救出受困公主的那一刻赶到他们身边之类的场面上。



尽管如此,道具就在她手里。只要能为我开一扇门,她就会倾力相助。



没有其他事物,比这更让我感受到缪里多年来的感情。



缪里坚强地鼓起力气,彷佛在忍耐些什么。我注视她的红眼睛,说:



「我知道。缪里,真的……真的很感谢你。」



她听了表情更加苦涩,甩头转向一边。



「现在爱上我……还来得及喔?」



但还是偷瞄了我几眼,不晓得是认真还是玩笑话。大概两者皆是,而我也只能当玩笑话。



「我倒是刮目相看了。虽然你那么任性,但仍是个热心助人的好孩子!」



「是怎样!」



缪里的表情明显恼怒,哀伤也全写在脸上,可是耳朵尾巴没有露出来。



表示她心里已经看开了。



而我也非得放下不可。



「可是,变身成狼逃出去之后该怎么办?大家一起用跑的吗?我不像娘那样可以背著人跑喔。」



看来她不能变成足以生吞人的巨狼。最安全的是走海路逃到温菲尔王国,可是船不好找。能够安全渡过海峡的大船,需要不少人手才出得了航。



我知道这世上所谓恶魔附身者或精灵之类的人物多得超乎我想像,可是他们都为了某些不得已的理由拚命融入人类社会低调生活。人类创造的社会非常复杂,靠蛮力解决不了的事数不胜数。



「可以的话,我想找艘船到温菲尔王国去。」



「那要找那个老板……喔不,找那个叫史帝芬的人,咬他屁股吗?应该是可以咬到他替我们弄一艘船啦。」



「老板」大概是小伙计们对史帝芬的称呼吧。



「问题是……就算那样弄得到船,大主教或教宗敕使不可能没发现;一旦发现,事情会更严重。史帝芬先生是无辜的,而且说不定还会拖垮德堡商行本身。载我们来的马车还在这里,就搭马车逃走吧。海兰是有管道的人,应该能在其他城镇找到方法回王国去。至于你,可以寄信到纽希拉,请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来接你。」



「……好吧。总之就是先把关在这里的那个金毛跟其他人都救出去吧。刚好天色也开始暗了。」



向嵌上铁栅的木窗外望去,能见到泛著微光的镇中心以及皮影戏般的高楼轮廓。



「万事拜托了。」



「嗯。」



缪里打开赫萝过继给她的小布囊,拿出一撮麦含进嘴里。



并如苦涩药丸般咽下,往我看来。



「大哥哥。」



「什么事?」



「……转过去。」



表情好害羞。看来比起赤身裸体,她更不想让我见到变狼的过程。我当然没理由拒绝,转过身去并老实遮起眼睛。



接著想起缪里还穿著借来的衣服而急忙又转回去,见到的已是一头银色的狼。



『……我还没说好耶。想先理一下毛……』



讲究装扮的缪里,用她的红眼睛直勾勾瞪著我。她体型确实比赫萝小,但仍比森林出没的狼大上一圈,用后脚一站就能轻易高过我。



「我是想提醒你……衣服还没脱。」



『都破掉了耶。』



可怜的衣服碎片在缪里周围散成一地。



赫萝给她的麦谷袋也掉了,我便捡起来挂上脖子。



『幸好大哥哥不会怕。』



「因为我看过赫萝小姐变狼好几次了嘛。」



『我知道,听说你还很喜欢娘的尾巴。』



我不由得害羞起来,咳两声说:



「说到狼,圣职人员本来就不怕狼。古代的圣人希叶隆曾为凶暴的狼拔除掌中的刺而驯服了它,后来变成畜牧与狩猎的守护圣人。画里的他,身边都会有一头狼。」



『大哥哥美中不足就是这种爱掉书袋的个性。』



狼尾扑了扑我的脸。



『我留在商行的衣服怎么办?』



「咳咳……你说衣服?以后我再寄信请他们处理。」



『唉,不用麻烦了啦。反正现在没人值得我穿给他看了。』



缪里怨恨地往我瞪来,真教人惶恐不已。



『开玩笑的啦。这也不是大哥哥的错。』



不然是谁的错?



缪里抖了抖身子,彷佛要弹开那疑问。



然后泄恨般咬住栅门。



『唔唔唔唔……』



蛇爬似的独特低吼与木柱弯折声接连响起,只见栅门像起司片一样扭曲变形。



『哼!』



最后头向横一甩,铰炼带著类似喀滋或啪叽的声响弹了出去,栅门应声垮落。



『不夸我两句吗?』



「你好厉害。」



『就这样?』



缪里的高大身躯一步又一步向我逼近,用乾硬的颈毛蹭我。是要我摸她的意思吧。即使外观是可怕的大狼,心里还是原来的缪里。而且大也只是不至于超乎现实那种大,好像还能带上街溜给人看。剎那间,我想像了自己一手捧著圣经讲道,且缪里陪在身旁的画面。



随后抹去那幻想般刷刷刷地摸狼毛。



「你的毛好漂亮喔。」



我自然而然地这么说,缪里的红眼睛跟著转过来,咧出一大排牙齿。



看得出那是开心的笑容。



「其他房间也拜托你喽。」



『包在我身上。』



即使体型那么大,缪里也尾巴一甩就窜过走廊,连个脚步声都听不见。在日落时分的昏暗走廊,使那模样加倍奇幻。



缪里嗅著走廊地板的气味,毫不犹豫地前进。



突然间拔腿疾奔,拐弯后紧接著是一声短短的哀号。



四周很快就平静下来,当缪里回来,嘴上叼了一串钥匙。



「……他怎么了?」



『很好吃。』



我不禁看看她嘴边有没有血。



『只是一见面就舔他的脸而已啦。好像是听到刚刚开门的声音跑来看的。』



突然在阴影里撞上这么大的狼还被舔脸,再强悍的佣兵都会当场昏倒吧。



『房子里几乎没有守卫耶,都跑去哪里啦?』



缪里抬起头,抽抽她的大鼻子。



『那个金毛在楼上房间吧。』



没说在地下让我松了口气。在我印象中,地下都是用来拷问的。



「那么,走那边。」



缪里压低头快速安静前进,我紧跟在后。看她走得那么大胆,让我心里七上八下,不过走廊的确没有任何人,屋里鸦雀无声。爬楼梯时,楼上传来近似惨叫或呻吟的模糊声响,接著又是一片寂静。到了楼上一看,有个翻白眼的士兵倒在走廊上,仍未熄灭的蜡烛和烛台分别摔在一旁,我便将蜡烛插回烛台带上。



缪里已经坐在走廊远端某室门口了。



在烛火照明下,看起来更像储藏室。



──这里吗?



我指指门窃声闻道。她尾巴大幅一提又放下,大概是肯定的意思。我把耳朵贴上门就立刻听见了房内的对话声,大概在问话吧。



──我敲门引人出来,然后靠你了。



她以迅速起身代替回答,摆出随时能飞扑的前倾姿势。但我敲门之际突然停手,使她疑惑地抬眼看来。



──海兰看到你可能会吓一跳。



缪里静静等我下一句话。



──可是,我一定会守住你的名誉。



红眼睛缓缓闭上,恢复姿势。



我大吸一口气,敲门喊道:



「不好了!出事了!」



我更急促地敲门,装作有要事禀报。片刻,我感到门后散发出犹疑的气息,当我再敲一次门,门后传来挪开椅子起身的声音。在门闩拉开的瞬间,我使尽全力往门撞上去。



「!」



一切发生得好快,缪里才刚一阵烟似的钻进房里,士兵已经被踩在她的大脚掌下。



「海兰殿下。」



我穿过缪里身旁进房,一脸茫然的海兰才终于回神。



「寇、寇尔?」



「您没事吧,我来救您了。」



这房间极为单调,就只是在房中央摆了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海兰手脚都没捆绑,桌上有一个酒瓮和两个杯子。



「我是看见幻觉了吗?」



缪里静静地镇坐门边。也许是烛光的影响吧,影子特别深,犹如一幅精细的画。



「是神派我来的。」



我堂而皇之地这么说,不过这是事实。海兰也暂且接受般点点头,不知所措地慢慢站起。但他终究是个聪明勇敢的人,待惊愕退去,已能镇定地注视缪里,并似乎发现了什么。



「那双红眼睛……」



我心里一怔,所幸海兰摇头又说:



「算了,我不多问。我们温菲尔王国当初也是在黄金羊的指引下建国的。」



盛行牧羊的温菲尔王国,有个关于金毛巨羊的传说。



假如告诉他,自己以前在旅途中见过那头羊,不知他是否笑得出来。



「再说,我是在一群小人里头长大的。是好是坏,从眼睛就能看出八成。」



海兰毫不畏惧地接近缪里伸出手。



「好美的眼睛。」



缪里有点害羞似的低下头,允许海兰摸她的毛。



「现在,奇迹降临在我们身上,神要我们完成使命了。」



「钥匙您拿去,赶快带部下出城吧。然后到其他城镇找一艘船……」



海兰的表情,使我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他脸上没有见到奇迹发生,重获自由的喜悦。



只有一抹悲壮的决心。



「我离不开这个城。你们先带我的部下逃走吧,他们都是为我家族鞠躬尽瘁,忠肝义胆的人。」



「我们走了的话,那海兰殿下您怎么办?」



「从先前那间房到这里的路上,你们遇过几个士兵?」



突来的疑问让我傻在当场。看来海兰有我们所不知的消息。



「房子里士兵这么少,是因为人都调到镇中心去了。德堡商行的人还没来吧?因为根本不能来。倒在那边的人,刚要我为了无辜百姓好,供出有谁在赞助温菲尔王国。」



我转头看去,缪里也往倒在门边的士兵瞥一眼。



「镇上好像有一大群人手拿圣经译本涌上广场,痛骂教会的不是。应该是我到处斡旋的工匠公会或商业公会的人照预定计画行动了吧。虽然他们底下那些工匠大多是粗人,煽动的方式让人看了很难受,不过那片红红的火光一样是人民的怒火。」



从这房间也能清楚看见,山丘上的城镇正熊熊燃烧。



同时,我也为那些人让狗穿上主教袍亵渎教会并非海兰所指使而松了口气。我没有看走眼,海兰的确是能带领群众踏上正道的人上之人。



「人数上是镇民比较多,所以起初会占优势吧。但是,只会仗势鼓噪的镇民绝对赢不了有人指挥且训练有素的士兵。只要状况胶著,发现没有什么大进展,镇民就会开始倦怠。农民和日雇工只因为明天要工作这种理由,暴动到一半就丢下其他人走掉的事,我不晓得看过多少次。只要在紧张情势崩解时派出主力部队,就能一口气瓦解他们。然后再抓几个明天送上绞刑台杀鸡儆猴就解决了。事情都是这么办的。」



海兰是贵族,有领地的人,想必很清楚人民暴动的过程和结果是怎么回事。



「虽然大多数都是乘著酒意和气氛瞎起哄的人,不过真心抗议的一定也不少,大义在我们这边。他们都在渴求值得义无反顾,不抱任何怀疑去信仰的神的教诲。但是一旦遭到镇压,见到邻居吊在绞刑台上腐烂时,心里都会认为要是我这些温菲尔王国的人没来过就没事了。」



然后回去过自己的生活,什么也没改变,继续让教会恶习一天天累积。



「恐怕镇民们还认为我依然在教堂里和大主教争执,高举著拳头想助我一臂之力。要是他们发现我不在里面,而且早就逃出去了,以后谁还会相信我的话呢?」



「可是──」



「你要知道,假如我走了,大主教和教宗敕使就能说民众全是上了我的当。大主教和镇民对话时,应该也会想极力避免强烈措辞,否则他就不能再继续作这个镇的头脸了。所以,我得出面。」



海兰说道:



「我必须赶到那里,指责他所犯的错误,让人们看见我是这场暴动的首谋。你救了我出来,我却要回去,真的很抱歉。」



海兰最后虽半开玩笑地那么说,但我当然完全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