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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1 / 2)



突来的窒息感逼得我猛咳不止。



然而咳出喉中的不是气,全都是水。经过剧烈的呕吐而终于能呼吸后,我蜷著身体又是一阵咳。



「咳咳!……咳咳!……呃啊……」



无论吸气呼气都只会引来痛苦的咳嗽,等到呼吸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喉咙已热得像火烧。



而我的脑袋是满满的雾水。



死后的世界是这么活生生的吗?难道我上不了天国,坠入地狱了?



我疑惑地环顾四周,发现人在牢狱般的狭窄石堆房间中,一旁有个火堆。只是在墙上留空的窗口外,有如世界边境的狂风,不断将雪片吹进房里。看到这里,我不禁寒毛倒竖。



这里是修道院。我人在欧塔姆的修道院里。



与寒冷不同的寒意顿时窜遍全身。难道至今遭遇的一切都是梦?都是我在修道院作的梦?我们从船上跳上栈桥时,就已经脚底打滑落海了吗?



不然我无法接受。因为我落了海,然后──



「缪里!」



我终于注意到眼前的她。



缪里就侧躺在那里,整张脸苍白得了无生气,全身湿濡。



「缪里!缪里!」



不管我怎么叫怎么摇,她就是不醒。不仅如此,她的头还瘫软地倒向一旁,水流出唇间。



令人作恶的绝望使我用手指撬开她的嘴,让她平躺。水虽流出来了,却没有呼吸。



神啊!向神祈祷前,继承缪里之名的佣兵团所说的战斗逸事在脑里响起。心脏停了不一定就会死,既然它不动,我们让它动就好。



我叫她起床般用力拍打缪里的背,一次又一次。直到嘴里再也不出水,她全身忽然一震,开始咳嗽。



「缪里!」



再叫唤她,她还是没睁眼。耳朵凑到她嘴边,能听见游丝般的吸气声,但她的身体冷得像冰。得要让她暖起来才行。



我求救般看向火堆,但那里只有几根沾上微弱火苗的细小漂流木。



「喔?运气真好。」



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我几乎跳起来。



转头一看,见到欧塔姆从邻房现身。



「您、您为什么会……」



「这里是我的修道院。」



欧塔姆轻声这么说,扔来一条破毯子。



「没别的了。」



接著他转身又走回去。



尽管毯子湿气很重又充满霉味,但总比没有好。我解开缪里湿淋淋的缠腰并拧乾头发,脱去上衣裹上毯子。



缪里的唇已经不只是发紫,颜色淡得和脸上皮肤难以区别。



我用毯子尽其所能摩擦她的身体,但始终不见效。



「等我一下。」



留下这句话后,我站了起来。



一阵强烈晕眩使我双腿一软,狠狠撞上了墙,当场又是一阵呕吐,吐出的全是咸呼呼的海水。在我边吐边怀疑哪来这么多水时,我才确定自己真的是从船上落海而沉入水中。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也无法想像怎么会有这种事。



吐完之后,我不等调息就爬向邻房,见到欧塔姆坐在里头,雕刻黑圣母像。



「有什么、有什么东西可以烧吗?」



我哀求似的问。



欧塔姆以凿尖削削圣母像,在烛光下端详几眼。



「这里是信仰之家,你就燃烧信仰吧。」



直到我先因心中燃起怒火而站起,欧塔姆才终于转头看我。



「人难免一死,她能多活这么久,你应该为她高兴才对。唉,如果不逃出礼拜堂的藏宝库,她就能安稳地度过余生了吧。」



第二次的晕眩,是愤怒的缘故。



然而欧塔姆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动。



「当我从筵席回来,就发现你们被冲上岸了。是黑圣母显灵了吧。」



那双沉静的眼,怎么看都像在陈述事实。



「你们不是想破坏我的决定吗?」



说得一副给条毯子就该感激他的样子。



喔不。我告诫自己,有这想法纯粹是因为我敌视他。这里真的什么也没有,欧塔姆自己穿的也是破布。其他就只有黑圣母像,其原料黑玉原石,少量蜡烛以及赤裸裸地摆在地上的食物。漂流木构成的火堆已是他最大的体恤。



那细小的火苗,就是这座修道院。



「我所做的,是为了保护黑圣母曾经保护的这座岛。你们想阻止我,黑圣母也一视同仁地降示奇迹。相形之下,你的信仰又是如何呢?」



我无从反驳。



「要是救不活你的同伴,就表示天意如此,莫可奈何,而这里到处是莫可奈何的事。光是你能幸运得救,我就要感谢神与圣母的恩赐了。」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十分合理。



可是,缪里就在我身旁垂死,现在或许还来得及救她。



我非常想表达这件事却说不出口,是因为明知说再多也没用。这里什么也没有,只能祈祷。



欧塔姆静静别开眼睛。看似有点内疚,会是错觉吗?



「祈祷吧。我也会为你们祈祷。」



他转过身去,紧握黑圣母这么说。



最后一丝希望也断了,使我落魄地回到缪里身旁,像个断线傀儡垮坐下来。平时蹦蹦跳跳,老爱调皮捣蛋的小女孩,现在却像将要沉睡百年的公主。



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嬉笑、哭泣或怒骂了。即使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她也一定是毫不犹豫地追著我跳海。在海中见到的笑容和当时的体温,我都记忆犹新。



难道我就只能眼睁睁看著她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吗?



我读了那么多遍圣经,和那么多研习神学的人对话,朝朝夕夕一心祷告,最后却落得这种结果,岂不是太过分了吗?



承认自己过去所作所为全是错误,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可是,再痛也痛不过失去缪里。



要埋怨神,以后时间多得是。寻找可燃物的途中,我恍然想起衣服也能烧,便急忙脱下上衣尽可能拧乾,提在火上。焦急的我将衣服尽可能贴近火焰,反而快把火逼熄了。



心想烤乾衣服就能烧的同时,我也开始担心细枝会在那之前烧完。缪里的生命也是。



我拚命忍耐因绝望而嘶吼的冲动,手也好脸颊也好,一个劲地搓。



虽然我的手也相当冰冷,很害怕自己是白费时间,但现在别无他法。



好希望她能醒来再看看我。问我:「大哥哥,为什么你表情这么难过?」



现在,此时此刻,就是我需要神帮助的时候。可是缪里说得没错,神没有从圣经里跳出来救她。我也在心中对黑圣母大喊,为什么要做这么残酷的事。何不让我和她一起沉入海底,这算什么奇迹?



黑圣母的真实身分不是人类,而是古代精灵。她的雕像,结果也只是和泥炭跟煤一起出土的废物,毫无价值。人们崇拜的不过是个伪神罢了。



这时,我忆起一件事。



「……毫无……价值……?」



记忆回溯到港都阿蒂夫。在那坐满渔夫的餐馆,海兰所说的话重返耳畔。黑圣母是用黑玉雕成,性质类似琥珀,摩擦后能吸起沙砾或羊毛,然后呢?她还说了什么?



「还有……一个办法。」



我喃喃低语,并倒抽一口气。噗通、噗通。血液开始奔流,脑袋发烫。



没错,这里还有东西能烧。



烧黑圣母像就行了。



欧塔姆那时内疚的视线,就是因为隐瞒这件事吧。岛民们当命一样珍惜地随身携带的黑圣母像,据说是来自日渐枯竭的煤矿坑,相当贵重。



在港口送我们来此的渔夫虽说日后可能只能向外地买黑玉,而岛民不会有那种钱。



但是,人命应该重过黑玉。既然欧塔姆身为修士,应该也能明白这道理。



我站起身,深深呼吸。



这次没有发晕。



「欧塔姆先生。」



欧塔姆没有回头,也没停手。



「您的黑圣母像,能分给我吗?」



他这才愿意看我。



「用来祈祷吗?」



这蒜装得也太明显。



「我现在只能燃烧信仰了。」



欧塔姆的眼稍微瞪大又眯起。那是见到不愿发生的事成真时的表情。



「不行。」



他简短回答,看得出握著凿子的手多使了点力。



「圣母像所剩不多,不能浪费在有没有救都不知道的人身上。死了这条心吧。」



欧塔姆又转回原位。



「我已经对很多人说过同样的话了。」



欧塔姆的每一字都像铅块那么重,压退了我。他的话背负著多少包袱,我已经亲眼见识过。这地区就是建立在这样的根基上,要维持如此危险的平衡,只能依靠对黑圣母的祷告。



这么一来,为了一个不知能否得救的人焚烧黑圣母像并不合理。天平两端并不均衡。这是倡导博爱的圣职人员很容易遇到的典型恶魔问题。



若杀一人能救百人,你如何选择?



欧塔姆没有逃避这个问题,并做好遭人怨恨的准备,毫无扳曲原则的意思。他以沉默来强调自己是接受了过去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地拯救百人,如今才会留在这里。



本能告诉我,不可能说服他。



我逃跑似的转向背后。



我们在那一刻的确死了一次,缪里也是抱著赴死的决心跳海的吧,而最后却奇迹性地漂到修道院。欧塔姆的话是千真万确,人终要一死,哪怕只是稍微延长也值得高兴,感谢神的恩赐。



道理上无懈可击,连蚂蚁都钻不过。



可是能否接受,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无法眼睁睁看著缪里死去,绝对不行。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有这种事。



自从来到这座岛,我遭遇了一连串难以置信的事,目睹了自己心中的空虚。但我依然肯定,就只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退让。



那就是──



「我不会拋下缪里。」



世上唯有缪里真心相信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能成为圣职人员拯救他人。



我不知道神会不会听见我的祈祷,但我听得见缪里的祈祷。能不能实现,全看我怎么做。缪里信仰的对象,就是我。



若无法实现她的祈祷,又如何能向神祈求同样的事呢。



火堆的光芒,照在生命之火犹如风中残烛的缪里侧脸上。



不该是这么平静的表情。就连睡觉,缪里的表情也很丰富。



我不会拋下缪里。就算她要为拯救百人而牺牲,我也非得陪著她不可。



因为我曾向她承诺,会永远站在她这边。



「你可以尽管恨我。」



我体格虽不强壮,但欧塔姆是明显瘦弱。或许平日几乎不进食,都窝在这里雕刻吧。



不过他手上有凿子。看起来又钝又破,只能勉强削动黑玉,似乎用尽全身力气,还不知道能不能刺破皮肤。



若是把利剑,胜负一瞬间就能决定。



这样打起来,双方肯定遍体鳞伤,凄惨无比。



那又如何。



神始终是那么残酷。



「缪里。」



就在我低喃她的名字,准备攻击欧塔姆的那一刻。



「人类总是这样。」



欧塔姆开口了。



「转眼就忘却恩情,惑于私欲。」



脚动不了,不是决心因这些话而动摇。理性外的部分,制住了我的双腿。



欧塔姆注视著我大口吸气,长至腹部的须发随之膨胀。原以为是眼花,但我真的没看错,欧塔姆体型顿时大了一圈。



「展现奇迹还不够,非得降示惩罚,人类才会想起为何信仰。所以我才需要在这里不断雕刻,提醒是谁救了他们,有什么不能遗忘。」



仍然坐著的他,身体却大到我必须仰望。彷佛某种玩笑,他用非常困苦的姿势俯视著我。



欧塔姆也是非人之人。



这时,我发觉自己的短虑。问缪里怎么看欧塔姆时,她说他身上没有野兽的气味。



我故乡拜的是什么神?



「恨我吧。我会怀著你们对牛猪的罪恶感,请求神的宽恕。」



一双乌黑的大手,要将我捏碎般伸来。



我无路可逃,就算能逃,缪里就在背后。



神啊!



剎那间,有东西从旁窜过。



一团银色曳著尾巴扑向欧塔姆。



「野兽?怎么会!」



缪里化成狼形,扑向欧塔姆。



正要站起的欧塔姆大叫著失去平衡,轰隆一声跌在地上。震裂屋顶,倚墙放置的黑圣母像纷纷倒下。



但他仍拚命甩手要赶走缪里。不一会儿,他发现了。



银狼并不在他面前。



经过异样的沉默,我毛骨悚然地转身查看。



缪里静静地躺在那里。



嘴边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笑意。



「缪里!缪里!」



那该不会是她的灵魂吧?



我摸摸她的脸颊和脖子,全都冷得吓人。于是不敢相信地抱起那虚弱得似乎要崩散的身体,耳朵凑到她嘴边,还有细微的呼吸。



但恐怕撑不了多久了。我知道缪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为我唤起了奇迹。



我掀开毯子紧抱她。现在只能祈祷,她能像我在海中那样感受到我的体温。告诉她,我就在这里。如同她直到最后也舍身救我,我也会陪伴她直到最后。



我很快就感到背后有人接近,可是没有回头。我不想为他浪费时间。



要杀就杀吧。反正我活下去也没意义了。



还想咒骂自己如此无力地活著。



「拿去吧。」



喀、叩隆。几块黑色物体伴著清脆响声滚了过来。有的像石头,有的刻到一半,有些甚至已有精美雕饰。



转过头,见到身形依然膨大的欧塔姆凝视著我怀中的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