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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2 / 2)




若是在街上看戏,缪里吞口水的声音就是转场的信号了。



「结果样子很不对劲。甲板上像是正在打扫,刷子和保养到一半的绳索就摊在那里,可是到处都没有人的动静,怎么喊都没人回答。」



缪里握紧了手,前倾着身子等她讲下去。



「于是我们进到船舱里,发现炉里还有烧红的炭,早餐用的大汤锅煮得咕咕响,周围摆着一堆东西没吃完的木盘,船员通铺的被子里甚至还留有余温。问题就是──」



一个人也没有。伊弗压低声音说。



「不管哪里,都找不到人。明明整艘船都是前不久还有人在的痕迹。」



缪里不知何时抓住了我的衣摆,表情绷得像是噎着了似的。



说不定爱听勇者大战骷髅兵的她,也一样会怕这类故事。



但有个问题我非问不可。



「伊弗小姐,您是真的见过这样的船?」



我不认为伊弗会撒这种谎,但实在不敢相信的情绪仍将这句话从喉咙里推了出来。



而伊弗就是在等这种反应般突然露出笑容,喝一口葡萄酒。



「真的啊。不过呢,这都是能解释的。」



「咦?」



「一开始连我都心里发毛,那些老练的船员也一样。事情就是这么碰巧。」



完全不懂怎么回事的我,不由得看看身旁的缪里。



解谜可是这银狼的拿手好戏。



然而缪里也一脸疑惑地抬头看着我。



「不仅是诺德斯通家这边,幽灵船的故事,大多是发生在起浓雾的平静海面上,而这是有原因的。」



「……我还是想不透。」



总会严格地说我猪脑袋的缪里也深深点头同意。



「海盗啦。」



真是令人意外的答案。



「船上没有人,是因为被海盗洗劫了。商船为了省钱,不会雇满桨手,在风平浪静的海上是绝佳的目标,而且浓雾还能隐藏猎人的身影。」



「那、那船上的人怎么会不见?」



伊弗优雅地回答缪里的问题。



「船员不是被绑去讨赎金,就是准备当奴隶卖掉,或是丢在附近的小岛上。而且商船因为装满货物特别笨重,海盗的小船拖不动,所以把高价的小型货物抢走以后就任它在海上漂。碰巧遇到它的人被这个奇怪的状况吓坏了,就编出幽灵船的故事。」



这解释的确全都很合理。



「那么诺德斯通家的幽灵船也是这样?」



「是啊,几乎是这样吧?」



「几乎?」



我不解地又问,而伊弗的表情和先前不太一样,有点纠结。



「是有些,这个,乡野异闻。」



伊弗是个很实际的商人,会因为羊的化身伊蕾妮雅适合采购羊毛就起用她,这样的反应很让人意外。



「难道那是王国记录有案的事?」



「我也不是那么清楚……喂,亚兹!」



伊弗往房间另一头的走廊喊人,只见门悄然开启,一个眼神锐利,似乎寡默少言的青年进房里来。他是伊弗身边的护卫,我在这屋里见过好几次。他也看过缪里变狼的样子,不会因为有个露出狼耳狼尾的女孩在啃椰枣就大惊小怪。



「你是在诺德斯通的领地那边做买卖吧?对那里的夸张传闻清楚吗?」



「……很抱歉,略有耳闻而已。」



「有留下纪录的幽灵船,是在暴风雨当中冲上岸还是怎样没错吧?」



「是的,这我有听说过。」



缪里没等这对主从说完就插嘴:



「这表示有证据说那是幽灵船吗?比如说……上面有骷髅兵之类的?」



伊弗和唤作亚兹的青年笑也没笑,两人互看一眼后由亚兹作答。



「既然两位要到当地去调查,事先被错误消息蒙蔽耳目可就不好了。」



看来他是个办得到就说办得到,办不到就说办不到,分得很清楚的人。接着他又补充道:



「老板,靠港的船上应该有一个来自那里的船员,他应该能说得更正确、更详细才对。」



伊弗看看亚兹再转过来说:



「你们也是打算找我打点下拉波涅尔的船吧?」



劳兹本和拉波涅尔都是港都,走海路比其他方式快得多。



若选择陆路,海兰也能帮忙安排,但海路就只能靠商人。



「不会不方便的话。」



「那正好,我就把那个船员在的船租下来好了。我们采购的东西也差不多要往南送了。」



说到这里,伊弗手拈起下巴。



「可是说到这拉波涅尔嘛……」



「怎么了?」



伊弗跟着露出狼一般的笑。



「如果抓住那里领主的把柄,他就能出货给我了吧?我可以高价收购喔。」



诺德斯通所治理的领地,是温菲尔王国小麦数一数二的主要产地。



勒索他们肯定能赚很多钱。



「那位领主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才请我们去的。」



「哼,会跳起来喊扫荡贼寇的守卫队长,通常就是那些贼的地下头子。」



缪里听得咯咯笑,我叹气解释:



「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也是。要是有哪家的蜂蜜瓮不见了,最热心帮忙的八成是犯人。」



那是缪里年幼时,整天动些幼稚歪脑筋的那几年的事。



现在已经长大到可以当骑士的缪里绷着嘴角,往我肩膀搧了一掌。



「在我看来,诺德斯通那些谣言也都是嫉妒他靠种麦致富的人在传的啦。」



伊弗无凭无据地臆测。



「不过呢,要是打听到夸张得不得了的乡野异闻,倒也满有趣的。」



「怎么会有趣呢。」



海兰担心诺德斯通家的谣言若被人炒作,会撼动国内小麦市场。伊弗等看戏般贼笑,怎么看都是个想在问题领地拍出来的灰尘里点火,藉此大赚一笔的黑心商人。



看到火堆会高兴的,还有小孩子。



「是真的有幽灵船吧?上面有骷髅兵吧?」



缪里满眼星光地说着这种傻话。



「可是──」



伊弗要亚兹退下并深靠椅背,十指在肚子上交叉。



「海兰怎么会派你们去办这么无聊的事?和教会的战况怎么样了?」



伊弗的商行在王国和大陆都扎根颇深,一旦开战选哪边都能作生意,自然会关心这件事。



我们前不久才破坏她刻意挑起战端的阴谋而已。



「王国重点领地的领主为那些谣言伤透了脑筋,这趟任务其实很重要的。」



伊弗不屑地哼笑。



「你的圣经就快翻译完了吧?名气都这么高了,不如到大陆去游说怎么样。把那里的权贵弄得鸡飞狗跳,一定会更有意思。」



「大陆啊……那就顺便去找传说之剑吧?」



听见缪里的多嘴感到无力的我,对伊弗说:



「我希望王国和教会的纷争能够和平收场,不会赞成你那种目的的。」



伊弗很失望地哼一声。



「想让它和平收场是无所谓,不过办和解仪式的时候,一定要指定我们商行来筹备喔。」



看来不管是什么状况,她都有利可图。



那韧性实在教人既唏嘘又钦佩。这时,我忽然有个问题想请教这位滴水不漏的伊弗。



「那么就您看来,这场纷争是怎么回事?」



「嗯?」



伊弗伸手拿椰枣之余往我看。



我对这场纷争虽有自己的想法,但我的眼光毕竟有限,缪里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不过这位冷酷的稀世大商人,说不定会有我们想也想不到的解决办法。



「就我来看,只要教会认错,这场纷争马上就会结束。只是教会完全没有这种意思,状况陷入胶着。」



「哼。」



伊弗的轻笑,不知是来自我的看法,还是缪里吃完椰枣而往伊弗那盘伸手,把她啪一声打回去的优越感。



「教会认错啊?」



既然她这么说,应该是前者了。



我单纯地感到不解。



「不是这样吗?」



「这是观点的问题。不像幽灵船那样就是了。」



伊弗喝一口葡萄酒,手摆上桌的同时食指用力敲一下。



「这场纷争的开端是什一税吧?」



「是这样没错。」



那是为对抗异教徒而征集的税目,可是战争早在十年前就结束了。



「王国认为战争早已结束,没有道理课这个税是吧。」



「是的。」



事情非常单纯。



「错就错在这了。」



我完全无法理解。只有我不懂吗?往身旁缪里一看,发现她对这类话题根本没兴趣,只盯着伊弗手边的椰枣看。



「问题不在非黑即白的道理上,而是更泥泞的感情问题。」



「感情?」



说信仰就算了,我实在想不到王国与教会的纷争会扯到感情问题。



「什一税是为了对抗议异教徒而征收,获得世界各国的呼应,把这笔战争资金献给教会。那么军队的主体是谁?是教会吧。」



遵从神之教诲的人们,都会聚于教会徽记之下。



「然后经过多年的抗战,尽管最后变得爱打不打的,战争还是大约在十年前结束了。结果是教会方大胜。」



当然还有不少地方仍留有根植已久的异教风习,但从各地聚集而来的异教徒势力已经不复存在了。



「所以说,若问这场战争的最大功劳要归给谁,他们会说是教会吧。」



如果用线把点串起来,应该是会有这种结论没错。



这时,依然死盯着伊弗那盘椰枣的缪里说话了。



「我懂了,他们是把税金当奖品吗?」



「你这作哥哥的真应该多向她看齐。」



我还是完全不懂伊弗在笑什么。



「大哥哥这样就行了啦,我会保护他的。」



「对喔,你最近变成骑士了嘛。送你当贺礼。」



伊弗只拿一颗椰枣到缪里的盘子里。



「那么……奖品是什么意思?」



缪里很不满意地一口吃掉分来的椰枣,回答:



「就是那个意思啊。人家带头打仗还打赢了,世界从此和平,是谁的功劳?打仗的人的功劳啊。所以说……税金是奖品啦!」



缪里边说边往椰枣伸手,但每一次都被伊弗打回来。我想回话,却理不出半句,嘴巴半张着动不了。因为这种事我连一次也没想过。



「总之就是酬劳的问题。」



成功从缪里手中护住椰枣的伊弗得意地笑。



「教会认为,税金是赢家应得的。而事实上,他们也不断派人到爱冒险的商人也不会去的地方盖教会,并付出不小的牺牲来维持,藉此扩展信仰的领域。满桌葡萄酒和腌肉的,只是教会的一小面而已。」



这我懂。前往北方群岛地区时,在不知信仰异教还正教的人们围绕下,能见到教会的旗帜在空中飘扬不知有多么教人安心。



我这时代的人都这么想了,在以前的影响肯定是更为巨大。



「可是后来,不过是一小部分势力的温菲尔王国开始主张战争已经结束,没必要再付钱。教会当然是笑不出来,认为那分明是无视于他们这么多年来的辛苦耕耘。」



教会的圣职人员名簿上,想必是记载了真的数也数不清的殉教徒。从教会立场来看,我可以理解伊弗的说法。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你前不久也才遇到而已。」



「问题?」



「就是圣库尔泽骑士团啊。那位小姐不是很迷吗?」



骑士团一词似乎使缪里想起自己的身分,连忙端正姿势。



「这场对抗异教徒的战争不是打了很多年吗?这就表示,会有很多人和物资会因为战争而流动。为了打倒异教徒,传教的圣职人员会在雪花满天的荒野里盖小屋,在那里咬牙苦撑,同时会有旅行商人负责定期送物资过去。还有很多人像圣库尔泽骑士团这样每天挥汗锻炼,整束装备前往战场,且背后还有更多支撑他们所需的人。」



在我懂事以后,战况已经底定,北伐变成了贵族的例行公事,但我还依稀记得当时的社会氛围。我是出生在被教会踏平的土地上,记得双方战力是多么悬殊。



不过那压倒性的战力并非平白无故就摆在哪里,而是无数人努力的结果。



「战争结束以后,说书人是可以说声可喜可贺就了事,但现实没那么容易。为战争而配置的人员和物资已经形成动线,有很多很多人因为这个源自战争的结构得以养家活口。」



「……」



我开始明白伊弗想说什么了。



「事情还不只是这样,你说教宗会怎么想?他会想对下属凭着一股年轻热血而从导师的导师的导师那代坚守下来的前线教堂说『战争结束了,没你们的事了,下个月没有补给了』吗?会因为战争结束,就对那些全心全意锻炼自己,在战场上失去无数弟兄的骑士说『没有战争了,你们可以解散了』吗?反了吧?应该要说『你们干得好,这是应得的奖励』才对啊。」



在这个与异教徒的战争结束,世界恢复和平的时代,圣库尔泽骑士团不仅没获得奖励,还因为成了累赘而失去捐助和活动资金,沦落到三餐不继的惨况。



我看见骑士团的状况,就为他们资金遭到剥夺而愤慨,没想到背后会有些什么状况。或许是真的该多运用一些想像力才行。



毕竟教会也不是心甘情愿削减骑士的活动资金的吧。



「若失去什一税,他们就会被逼得不得不割舍为教会奋战至今的人。而温菲尔王国──」



伊弗稍停片刻才说──



「则声称那是不义之财,要求教会停止征收。」



她说的这些,的确是观点的问题没错。



「我也不是不懂王国为何那么说。凭王国现在的收入,没办法喂饱每一个贵族。」



之前伊弗就是想帮助这些不满的贵族,想藉撼动王国的情势来获利。



「王国是认为,与其为了一场打完的仗而把金币送到大海另一边,倒不如分给长年在这土地上并肩奋斗的家臣吧。这个世界小得很,不是每个人都能躺成大字睡觉。」



有人伸长了手,就有人要把手缩起来。



圣库尔泽骑士团的温特夏和罗兹他们,就是受到这种状况的挤压。



王国这边也有许多因无法继承家业而不满的贵族集团。



王国和教会,都有着结构类似的问题。



「而且这类纷争的麻烦之处,就在于一旦开始就不能临时喊停。」



伊弗捧起葡萄酒喝一口。



「像你这样的大好人,是觉得双方各让一步,晚餐少吃一道菜就挤得出钱了吧。喔不,应该说教会认错就行了。」



她每一个字,都让我为自己眼光狭隘感到难堪。



但我很清楚,她在替我上非常重要的一课。



「试着运用你的想像力吧。在这种争执上让步,等于是要求同伴牺牲报酬。上位者能说这种话吗?那些家族都和王家并肩奋斗了好几个世代,一旦战争爆发,还得把背后交给他们呢。想说出那种话,得有个说服力够强的理由才行。就算知道和敌人争执下去没有意义,也不应该去说服敌人停战,要说服的是自己人才对。」



伊弗说过事情和道理无关,而是感情问题。



若以商人的方式来想,为废除什一税而付出高过这税金的代价是一件可笑的事。而教会实际上也停止了圣务,宁愿让几乎所有教堂紧闭门户而失去来自人民的庞大捐献,也要持续这可笑的抵抗。



这全是出于更高过道理或算盘的,感情问题。



「那您是说……王国和教会的这场纷争,很难解决了吗?」



结论自然是如此。



为使臣子富强,统治者采取的手段往往是抢夺邻国的土地。换言之,这场纷争也得经过战争才能看见结果。



冰冷的结论让我说不出话来。因为这让我发现,期盼能有个又快又稳的解决办法,以尽可能减少被这场纷争耍弄的人,是多么天真愚昧的想法。



「所以呢……对喔,这次任务对你们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



话里的字眼,给了我在面包里吃到小石子的感觉。



哪里算好消息。当我半含怒火地往伊弗瞪时,缪里「啊!」了一声。



「你是说新大陆吧?」



「咦?」



缪里在这时提到新大陆就够我诧异的了,那居然还得到了伊弗的同意。



「没错,就是我们家伊蕾妮雅热衷的那个。万一新大陆真的存在,会怎么样?」



「呃……这样问我,我也……」



完全没有头绪。缪里是认为猎月熊到了那里去,而伊蕾妮雅他们想在那里建立只属于非人之人的国家……想到这里,我注意到一件事。



只属于非人之人的国家。



之所以能建立这样的国家,是因为「那块土地仍是白纸一张,不属于任何人」。



「王国和教会的纷争,就像这个盘子一样。」



伊弗将盛装椰枣的盘子左移右晃,闪避缪里的贼手。这时沙国少女笑咪咪地在她面前摆出另一盘椰枣。



「若有人为了分配不均而僵持不下,『替他们找个能一起追的猎物就得了』。这样两边都有放下武器的藉口。」



也就是与其为房间狭窄而争吵,不如都带到宽敞土地盖个新家就解决了。



「我不是说过,要是打听到夸张得不得了的乡野异闻会很有趣吗?」



我愣在当场,回不了话。



这么说来,海兰托我办的这件事绝不是无聊的跑腿。



遭幽灵船和炼金术师等谣言缠身的前任领主,曾经进宫募集寻找新大陆的资金。倘若他这样的行动有可靠依据,倘若新大陆确实存在,就很可能成为解决这场纷争的突破口。



「海兰她也许是看透了这点才把这件事交给你们的。要是真能成功替王国和教会的纷争解套,这功劳将使她一跃成为温菲尔之花呢。她也很有脑袋嘛。」



难到她真的对我有那么大的期待吗?这么想时,缪里插嘴了。



「咦~这难说喔。」



缪里耸耸肩表示怀疑。



「那个金毛比较像是为了我才找这件事给我们做的耶。」



我很想说怎么可能,但我也有注意到海兰在夸张描述诺德斯通家时偷瞄了缪里好几次。



「你自己也很高兴吧?」



「嗯,因为跟冒险故事一样嘛!」



假如海兰的目的是逗缪里开心,那她已充分达成目的了。相反地,我感到伊弗话中的希望正在萎缩。



因为从海兰的反应看来,她根本就不相信诺德斯通家那些谣言和前任领主所追寻的新大陆。



「其实我也很怀疑新大陆是否存在,但若真的存在,那肯定是派得上用场。」



可能是错觉吧,伊弗的语气似乎多了那么点温柔。或许是想到王国与教会之争有望解决时的我,兴奋到让她有这种变化。



话说回来,让缪里追得那么投入,甚至猜想猎月熊就在那里的新大陆,如今居然成了解决现实问题的关键,感觉就像在现实中发现梦里的图画那么奇妙。



这时,我发现缪里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大哥哥,你好像也开始明白新大陆有多重要了呢。」



无论是这句话还是她「听我的准没错」的脸,我都无法否定。



因为希望新大陆存在的强烈企盼,也在我心中萌芽了。



「啊,可是这样也……不太好?」



缪里啃着新上桌的椰枣说:



「我和伊蕾妮雅姊姊要在那里建立新国度嘛。要是大哥哥带了不相干的人过去,不就毁了吗?」



若是王国和教会派船过去,的确是与她们的目的相冲突,但我相信伊蕾妮雅会反过来利用这一点。



「伊蕾妮雅不是相信王国在寻找新大陆吗,那么她应该想过,怎么在找出新大陆以后排除掉王国吧?」



其实她还满坏心眼的喔。伊弗如此补充。



一头蓬松黑发引人注目,外表和善的伊蕾妮雅也有火爆且倔强等教人意外的一面。从黄金羊哈斯金斯的话也能感受到这点。



「应该是吧。既然那里很远很远,对我们比较有利。」



我们这也有一头现实程度不逊于伊弗的狼。



人类光是想打倒需要仰望的巨羊,和猎物远在三个山头外都抓得到的狼,就需要为数不小的军队,而且援军还得从大海的遥远彼岸送过来。再加上缪里还认识大到像座岛的鲸鱼,人类想送援军过去简直难如登天。



这么一来,伊蕾妮雅她们想凭藉自己的力量掌握新大陆主导权也不无可能,问题就只有可能在古代就渡海过去的猎月熊吧。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在想这种事而一阵晕眩。



有种梦幻与现实混成一团的感觉。



「呵呵,精灵时代复辟这种事,就是要西海尽头的大陆这种大梦才匹配。和规模这么大的事相比,王国和教会的纷争根本是小孩吵架。」



「才不是梦呢!」



伊弗对缪里耸耸肩。



「无论如何,对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商人来说,只是又多了个协助你们的理由罢了。」



一旦新大陆的存在为世人所知,不仅是缪里他们这样的非人之人,连王国与教会之间席卷全世界的大问题,都能找到解套的办法。



伊弗的口吻如此轻佻,是因为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新大陆不可能存在,而我的理性也支持这个想法。



在我心里,该如何面对这个话题就像在船上用天平一样。



缪里在沉醉于幻想世界的同时,也能敏锐地游走在现实世界之中,说不定她其实比我想像中要厉害得多了。



然而诺德斯通是凭着什么样的依据来追寻新大陆,也要到那里才会知道。被各种问题带得晕头转向的我觉得好累,也咬一口椰枣。



浓烈的甜味满嘴弥漫,松弛紧绷的心。



「大哥哥大哥哥。」



稍喘一口气时,缪里向我搭话。



「西方大陆也会有椰枣吗?」



居然把我都难以面对的新大陆话题,带到这么浅显的食欲上。



无论是好是坏,缪里的厚脸皮都让我泄光了气,不禁失笑。



伊弗的想法,给海兰的委托增添了意想不到的重量。我并不想去确定海兰是否也期待新大陆存在,假如她真如伊弗所言看透了这点却没对我讲明,一定有她的理由在。不然就是单纯认为新大陆这档事在现阶段太过荒诞无稽,不足以认真谈论。



我只要做好她交待的工作,伺机探寻其中新大陆的蛛丝马迹即可。



假如新大陆真的存在,再提出来讨论就行了。



我在心中替这件事找出了这样的结论。



缪里所主张的猎月熊之存在,和伊蕾妮雅那边的目的与手段,目前都只是写在沙上的旅行计画。首先得确定目的地究竟存不存在才有得谈。



另一方面,缪里像是单纯因为我对新大陆开始感兴趣而高兴,吵着要我去看劳兹本市政厅书库的这本书或那本书。仔细想想,我想对缪里传授神的教诲时差不多也是这副德性,不禁反省了一下。



到了海兰托我们办这件事的第三天,我们前往港口。



伊弗的商行有艘船在劳兹本载满了货要送往南方,能顺道载我们到诺德斯通家领地最大的港都拉波涅尔。



出航这天,我们随大教堂的钟声起床作准备,在早晨的清爽空气中踏上栈桥,伊弗已经在那大小声地指挥搬运工装货。



她一见到我们就说:



「哎呀呀,你们真的要到那去啊?要是踏上诺德斯通那块受诅咒的领地,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喔?」



那故意到不行的轻薄口吻,让缪里的眼睛比旭日还亮。



「求之不得啦!」



「伊弗小姐……」



昨晚缪里在梦里挥剑斩恶,一整夜嘿嘿呀呀梦话不断,害我睡眠不足。伊弗被我抗议意味浓厚的语气逗笑,又说:



「不过骑士是少不了降妖伏魔的,是吧?」



「那当然!」



她这样怂恿野丫头缪里,是因为缪里的狼鼻子说不定不只能闻出新大陆,还能发现诺德斯通家的丑闻,让她有机会把脚伸进去赚一笔吧。



照常对伊弗既钦佩又无奈时,另一道沉稳的声音介入我们之间。



「传闻就只是传闻。我相信你们能够揭开真相。」



相较于伊弗这个怂恿小女孩的恶魔,特地来送行的海兰就像是理性的天使了。



「小心乱打草,反而被大蛇咬一口喔。」



伊弗话中有话,但我选择忽视。



「我们只是去问个话而已。再说,您自己不也说诺德斯通家的谣言,都是嫉妒他们赚大钱的人编出来的吗?」



伊弗耸肩打哈哈,继续指挥工人搬运剩余货物。



「真是的……」



这时缪里对傻眼的我小声说:



「我是满希望能打到大蛇的啦。」



被我瞪一眼,她就学伊弗那样转向一边去。为她完全被伊弗带坏而叹气时,换海兰开口了。



「话说,真的不用派护卫给你们吗?」



若说伊弗是坏姊姊,海兰就是爱操心的姊姊了。



「没问题!大哥哥交给我就行了。」



缪里挺胸抓起我的手,话里有一半是真心话,一半是场面话。



当海兰告诉我们诺德斯通家的事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非人之人的涉入。仔细想想,炼金术师这可疑的角色或许就是用来掩饰身分。



如此一来,很可能遇上不适合让一般人知道的事。为确保行动自由,我们只好郑重谢绝海兰的好意。



即使不谈这点,这趟任务也只是乘船南下,到诺德斯通领地的港都问问话就回去而已。太依赖海兰不太好,在伊弗那屋子替我们回答问题的亚兹也会上船当向导,应该已经足够。



爱操心的海兰仍放不下心,但看似船长的人已经开始吆喝船员们上船了。



散布在栈桥上的船员们纷纷踏过登船板上甲板去。



「那我就到处去打听消息,回来告诉您诺德斯通家的真相。」



「等你带足以抵船资的小道消息回来喔,告诉我什么东西好卖也行。」



「那可以用伊弗姊姊的名义赊帐买东西吗?利润折半这样!」



海兰强忍着些什么似的看缪里和伊弗嬉闹,却又装作不在意。看得我也紧张起来,考虑是不是该打断她们,但缪里不会没注意到海兰的反应。



她忽一转身,来到海兰面前说:



「谢谢你送我这把剑。恶魔敢来的话,我就用它保护大哥哥!」



缪里拍拍腰间的细剑说。那是不同于海兰在礼拜堂所赐,与缪里体格相衬的细剑,鞘上同样刻有狼纹。



海兰原来就想在先前那把仪式用宝剑的鞘之后,另外送给她一把剑供平时使用。但是我一直反对缪里佩剑,她也不好意思硬来。



后来,尽管不会有什么危险,她还是想以旅途防身的名义把剑交给缪里,我也就答应了。不是因为她是高贵的王家,而是不想糟蹋她对缪里的心意。



想当然耳,缪里乐得都抱住了海兰。



「希望能在你的冒险中帮上忙。」



海兰这么疼缪里,我也很高兴。只是我向来坚持年轻女孩不该拿剑,所以缪里对海兰露出满面笑容后,还非常刻意地转头对我笑,而我只有嘴角抽搐的份。



「那我们去冒险一下就回来喔!」



缪里从甲板上挥手大喊,海兰和伊弗也一起挥手告别。当出航前的激昂趋于平静时,在船上到处探险的缪里回到船舱里来。



「我请亚兹帮忙,在船上打听了一些诺德……什么的事情。」



她也不是勤快,单纯是好奇得不得了吧。话说她母亲贤狼也一样,不太会记名字,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发现她们母女的共通点。



缪里坐在堆在船舱里的羊毛袋上,报告成果。



「大致上跟伊弗姊姊他们听说的一样,完全没人晓得新大陆的事。很可惜,恐怕金毛说得没错,那只是一小部分人听过的流言。人家听我问新大陆,就摸我的头叫我别想那种一听就知道是骗人的事,把我当小孩子。」



虽然她逐渐有骑士的自觉,但嘟嘴生闷气的样子的确会让人很想摸头呢。



「没差,新大陆的事直接问那个诺德什么的比较快吧。毕竟他认真追过金毛和伊弗姊姊都不相信的新大陆。」



这表示缪里也期待他握有某些线索吧。不知真相如何。



「你觉得诺德斯通阁下掌握了些什么吗?」



在宅子里,我不太好意思认真谈论新大陆的事,可是摇摆的船上就彷佛处在梦幻与现实的交界,我便随着那摇摆试着问问。



「嗯……就连在海底看过熊脚印的鲸鱼欧塔姆爷爷都怀疑了,伊蕾妮雅姊姊问候鸟也不知道,那个诺德什么的会有其他特殊线索的可能是不怎么高啦。」



爱作梦的缪里也有冷静的一面。即使诺德斯通是藉非人之人的帮助培育小麦,并以相同管道调查过位在西方尽头的大陆,也不太可能拥有他人所不知的线索。



这么说来,他也不是多么肯定,就只是个有很多特异行为的人作了一场梦,而这个梦正好位在西海彼端的大陆吗?



这么想时,缪里看着我苦笑。



「怎么了吗?」



「嗯~?」



缪里稍微退后,缩起脖子说:



「听大哥哥认真讲这件事,感觉怪怪的。」



的确我之前都是属于劝她少作梦的那边。



「我没有好脸色,是因为……不太希望你去想猎月熊的事。」



鲸鱼的化身欧塔姆,曾在海底发现向西方去的巨大生物足迹。



那么巨大的生物,除了猎月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而这头熊血洗了缪里之母贤狼的时代,而缪里也将猎月熊当世仇那样敌视。



「……关于这一点,我也稍微反省过了。」



缪里噘起嘴,尾巴神经质地摇。



「他杀了我们那么多同伴,现在想起来我还是会生气。可是这种时候,就应该想想伊弗姊姊的话。」



「伊弗小姐的话?」



缪里从船舱小窗仰望狭窄的天空,回答为那名字感到意外的我。



「猎月熊说不定也有他的苦衷嘛。因为熊的族人,现在比我们还要少。」



就连协助温菲尔王国建国的传说黄金羊哈斯金斯,都没见过熊的化身。换言之,在那场精灵时代的战斗中,熊族明明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却看也没看战利品一眼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在王国与教会的纷争上,伊弗提供了我们截然不同的观点。



以此类推,过去的那场大战也会不会是某个无法避免的原因而导致的悲剧呢?这样的思路,的确也有一试的价值。



同时,缪里没有自我缩限视野,眼中不是只有仇恨的火焰。而是学会后退一步,替猎月熊思考,让我不由得为她成长的足迹感动。



「看到你变得这么成熟,我好高兴喔。」



「……什么变得成熟,本来就很成熟!」



缪里在羊毛堆上盘起腿,不满地大嘟嘴巴。



接着唏嘘地叹气,以「然后呢」改变话题。



「虽然讲新大陆的时候大家都笑我,可是讲到幽灵船,他们都说得很严肃。」



据说这阵子也不时有人目击,是船员都会关切的话题。



「其实他们也觉得那应该是被海盗袭击的船只啦,不过我有听到一些不一样的喔。」



「不一样的?」



「嗯。有的人曾经想把那种船拖走,可是不管怎么绑,绳结都会散掉。你也看过甲板上那种粗绳是怎么绑的吧?那绝对不是靠蛮力可以拆开的。而且大多时候,船上明明没有人,想靠过去的时候还会突然改变路线,又消失在浓雾里,连一艘都拖不回港里呢。所以人家说,幽灵船会永远在浓雾里游荡。」



「编故事的都会这样说呢,摊在阳光底下就再也不神秘了。」



我忍不住说出现实角度的评语,并注意到缪里扫兴的视线。



「……大哥哥会对新大陆感兴趣,是因为能拿来想吧。」



我懂她的意思,但个性这种事我也没办法。



再说无论新大陆还是幽灵船,我都不是因为好玩才查的。



「可、可是幽灵船有在王国留下纪录的吧?那部分有什么消息吗?」



记得这船上有个来自诺德斯通领土的船员。



听我这么说,缪里才恢复神采。



「我有找到那个船员,而且他当时还在现场喔!」



缪里的红眼睛光辉灿烂,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牙。



「他说等晚上再告诉我。到时候顽固的大哥哥也不得不相信了吧。」



这应该是另一个问题,但我放弃抵抗了。



况且幽灵船实际存在这种事,和西方大海尽头有另一块大陆一样难以置信。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那会是什么样的故事。」



诺德斯通家,遭到许多奇异的谣言纠缠。



其中一角,就要揭晓了。



「那时候,我的头发还黑得跟什么一样呢。」



头发白如盐柱,剃得短短的船员,用他石雕般粗糙的手摸着他全白的头。他的右眼皮上有道据说是对抗海盗时留下的大刀疤,表情睡意浓厚。这位名叫西蒙斯的老练船员盘坐在甲板上,有如被海风磨圆的巨岩。



外表寡言、壮硕,相信无论遇上任何暴风都不动如山,十二分地做好他身为船员的工作。



是个让人一眼就认为不会随便说谎的人。



离开劳兹本的第一个夜晚,船驶进了有个小港的河口。船员和乘客留下几个看船就上了岸,在面海的小酒馆饮酒作乐。亚兹虽是我们的护卫,同时也是波伦商行的商人,也和其他商人上岸谈生意了。



该说是多亏于此吗,我们得以远眺着酒宴的骚攘,在洒满月光的甲板上听西蒙斯说故事。



「我来自诺德斯通家领地的一个小村子,当时是跑了几年船之后难得回家一趟。季节嘛,就是这个时候。时不时就会遇上冬天尾劲的暴风雨,一点也疏忽不得。那天也是一样,从傍晚就有满满暴风雨的味道从海上吹过来。」



他含糊的发音和不时喝口蒸馏酒的模样,感觉不好相处。可是面对听得津津有味的缪里,他的眼神十分温柔。听说他在故乡有四个女儿。



「不晓得你们知不知道……暴风雨的夜晚,沿海的村子都会派人站岗。这是因为只要有船搁浅,当地的居民就有责任保护他们。当然,难免有些心术不正的人想抢这些海上飘来的肥羊,但我们的任务主要还是收容漂上岸的人。」



「我们前不久也在北海那边遇上这种事呢。」



那可是有流冰的夜海。



不想回忆这件事的我暧昧一笑,看得西蒙斯眨了眨眼睛。



「那真是倒楣啊。那边现在都还是冬天吧,在冬天落海的很少能活下来。」



「你知道黑圣母吗?我们是被她的奇迹救活的。」



黑圣母是北海的传说,有点异端的味道。我本想没必要特别说出来,但临时发现缪里是刻意表现得迷信,让西蒙斯更容易说出幽灵船的事。如果现在不配合她,等等就要被银狼臭骂了。



「我们在北方群岛地区落海之后,漂流到一个盖在小礁岩的修道庵。这一定是神和黑圣母的指引,死里逃生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尽可能说得很严肃,西蒙斯深深颔首。



「我懂,海上什么事都有。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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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沙沙搔头,仰望夜空说:



「那天晚上,黑云用快得吓人的速度涌过来。像那种天气,一般水手早就乖乖躲进港里了。要是被风和海流困住,有时候还得眼睁睁看着陆地过夜。尤其是诺德斯通家的领地海岸线比较复杂,随便往岸边靠很容易触礁。」



「这样啊……那这艘船没问题吗?没问题吧?」



「船上有很多比我还老练的水手,而且载的几乎全是波伦商行的货,付款爽快的商行很少沉船的。」



西蒙斯能说得这么轻松,不只是因为缪里容易让人放下戒心,还要加上亚兹的介绍,和我们装成与伊弗有生意往来的商行人员吧。要是我自称黎明枢机,幽灵船他恐怕一个字也不会提。



「后来开始下雨,风愈来愈强,海浪像巨人的步伐一样拍得地面都一震一震的。在这种时候,我们发现了一艘完全失去控制的船在海上翻来覆去。」



「那时候就看出是幽灵船了吗?」



西蒙斯回忆当时情境般闭上双眼。



「我接到消息,跟村人一起赶到海边看状况的印象是……没错,明明是艘很好的船,舵却掌得乱七八糟。」



他开始描述在狂风推挤,与足以盖过甲板的大浪拍袭下,船会凄惨成什么样子。所谓技术高超的水手,指的并不是能够突破狂风暴雨的人,而是掌舵如神,能事先避开的人,缪里听得是如痴如醉。



「发现遇难船之后,马上就有人赶去通知地方官。同时有人跑去教堂,把还没睡醒的老祭司给拉过来,村里的女人也开始烧热水。」



「烧热水?」



见缪里歪头发问,西蒙斯首度露出笑容。



像海盐渗进眼里似的,隐约有种哀愁的深沉笑容。



「他们帆都破了,整艘船又往船尾倾斜得很严重,显然是进了很多水。没沉下去只不过是上天保佑,饶他们一命罢了。像这种时候,女人要烧水,男人要用抹了油的大张皮革遮挡雨水,从家里的灶拿燃烧的柴弄个火堆出来,好给等等跳船而急着想上岸的人指引方向。」



要是在黑漆漆的海面上见到远处有火光,不晓得能给遇难者带来多大的希望。在我那次,是银色的缪里。



即使她调皮捣蛋又任性得很,在紧要关头仍是可靠的骑士。



「可是不管我们怎么等,都没有一个人过来。」



西蒙斯隆起他厚实的背般吸气,慢慢吐出。



「在那种风雨中半沉的船,总会有一两个倒楣的小伙计掉到海里漂过来。所以开始有人怀疑那不是航行中的船,而是从某个港口漂走的无人船。毕竟要是船真的沉了,人会被跟着拖进海里去。一般而言在那种状况下,不管海象再怎么糟,水手都会赌那最后一点点希望跳船逃生,但是那晚……」



大海就只是默默地狂乱。



西蒙斯遥远的目光,在今日也依然清晰地看着那时的一切,彷佛人就在现场。



「感觉很诡异。疯狂翻滚的大海上,就只有一艘船漂在那里。无论风和海浪怎么拍打耳朵,我都觉得那晚静得吓人。」



若有跳船的人往岸上游动,一定会有人负责指示海岸方向,有人替他们打气,有人把那些筋疲力竭的人拖上岸,大呼小叫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这些事全都没发生,村人们就只是茫然站在岸上默望大海。代替灯塔用的火堆孱弱地飘摇,屋里的开水派不上用场,咕噜噜空响。



如此一列菜式,足以让人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就在地方官不情不愿地冒雨赶来,还听说船上一个人都没有,骂完人想走的时候,一个村人在岸上发现了怪东西。」



能想像有个村人走近被浪花打上岸的那个东西。



「那东西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地白,所以他以为是一团团的羊毛。是没错,说羊毛倒还挺像的。」



「结果不是?」



西蒙斯没点头,而是缩起脖子。



彷佛他自己都怀疑当时的事是否发生过。



「都是人的骨头啊。而且一堆又一堆地冲上岸,多到吓死人了。」



夜里的大海黑得像打翻墨水。这样的黑暗,还吐出了一堆堆的人骨。



在风吹雨打中捡起来查看的村人,多半都以为自己在作恶梦吧。



「大部分的人都吓得大叫,逃回村子去了。剩下的只有几个渔夫和我这种水手。跑船久了,再不情愿都会遇到一堆怪事,已经见怪不怪……可是逃命的村人就笑不出来了,毕竟有太多事能让他们胡思乱想。」



被暴风雨的夜晚翻搅的船,怎么等也等不到船员,等到的却是一堆堆的人骨。



再怎么虔诚的正教徒,都会忍不住往这想──



「我们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猜想,那该不会是由死人掌舵,会永远在暴风雨中游荡的幽灵船吧。若不是祭司叫我们镇定,我们恐怕会在那傻站到天亮吧。」



西蒙斯说,经历过战争时期的沉着老祭司率先入海捡拾那些人骨,后来他们那些其实是爱面子才没跑的船员们才拍拍发抖的腿跟上。



怎么捡也捡不完的人骨,终于在黎明时分清理乾净。在教堂排开后赫然发现,那少说也有两百人份。



「其中还有些颜色很深,好像年代特别久远的,还有人猜那是船长的骨头呢。」



西蒙斯腰弯得更低,是因为知道自己在讲的事很不合常理吧。



「那么,所谓在王国有留下纪录的就是这整个过程?」



「是啊。如果是在船上见到,多半只会被当成海市蜃楼结案。可是我们人都在陆地上,出太阳以后那堆积如山的白骨也都还在眼前。而且那算是遇难船上的漂流物,有需要按照海岸线领地制订的法律来处理。」



看样子,这艘幽灵船的结局不是消失在浓雾中这么搔不到痒处。



「可是,要保护漂流物和人员,归还原处、原主这些海上规矩,遇到搞不好是骷髅掌舵的触礁船就变得很难处理,因为根本没人晓得领主要把东西还给谁。」



恶梦般的怪事,和现实纠结了起来。



感觉有点晕船,是因为甲板真的有些许晃动吗?



「地方官的脸铁青到在暴风雨的夜里都看得出来。看他这样还要骑马去向领主报告,我都替他可怜了。要是诚实说出整个经过,却被当作脑子有问题,那该怎么办才好。」



这世上可不是每个贵族都像海兰那样宽宏明理。



「不过他去报告之后,领主大爷还是来了?」



西蒙斯对缪里慢慢点头。



「来的是现在已经退休的前任领主。有个好大的鹰钩鼻,和一双锐利的眼睛。」



这场怪事就是有官方文书纪录,诺德斯通家藉幽灵船和冥界打交道的谣言根源。



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没听出哪里值得给诺德斯通家造谣,领主只是碰巧遇到领地有艘怪船触礁的事嘛。果然是故意找碴那类的吗?



不仅是缪里,我也在等待西蒙斯说下去。



「见到诺德斯通领主骑马赶到,村人都围了上去,问他是不是神在降示世界末日就快到了。但领主丝毫不改其色,在祭司的带领下进入教堂,对着排了满地的人骨说──」



──不用怕,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这全都是暴风雨吹来的脏空气带来的白日梦,在神的保佑下过几天就会醒了。



我觉得根本是一派胡言,西蒙斯说着大口吸气再吐出来。



当他抬起头时,表情极为严肃。



「结果第二天早上,那些骨头突然从教堂里消失不见了。」



「……」



连缪里都哑口无言,一副不晓得该说什么的脸。



「村子很小,如果是人搬的,马上就会被人知道。可是那随便都超过两百人份的白骨,就像一阵烟一样凭空消失了。说不定还真的是恶梦在神的保佑下散去了呢。又或者……」



缪里的喉咙咕噜一响。



「或者是骨头自己走掉了?」



那些骨头在夜半的教堂里喀喀喀地移动,手脚一根根接起来,最后把自己的头戴上去,走出教堂了。



缪里大概是想像了这种画面,而西蒙斯正经的脸庞也像是在予以肯定。



人骨突然消失这种事,实在太荒唐。



但有件事我想先问问。



「那船的部分怎么了,也同样是一场梦吗?」



西蒙斯呼出憋住的气,回答:



「恶魔好像没把触礁的船带走,就留在那里。后来我们把它拖上了岸。」



幽灵船总算要摊在阳光底下了。从缪里眼睛瞪得那么大看来,狼尾狼耳只差那么点就要跳出来了。



「可是别说水手的尸体,就连货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可以分辨船属于谁的证据,就只剩一艘用木头造的船而已。彷佛那个暴风雨的夜晚纯粹是一场梦一样。」



三人都陷入沉默,只有平淡的潮声刷洗着辉映月光的甲板。



西蒙斯垂眼追忆当年,缪里咬住了一大块肉似的,张着嘴说不出话。



先挪动身体开口的,是好不容易驱动理性的我。



「请问,领主不是说诺德斯通家领地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幽灵船事件吗?难道那件事没什么人知道?」



当地若有那样的骇人传说,一见到白骨就会联想到才对。



而且单就西蒙斯说话的感觉来看,发现遇难船只的当下他也不晓得。



「对,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所以都很惊讶。内陆村落就算了,但那应该也是发生在滨海村子里。」



「是他随便讲讲的吗?」



西蒙斯摇头回答缪里:



「我调查以后,发现当年我还只是个小孩子。那是战乱时期已经结束,与异教徒的战况逐渐激烈的年代。不是异教徒被教会赶走,就是正教徒被杀来警告教会,海上有装满尸体的船在漂都不奇怪。」



所以不怎么引人注意。尽管有留下纪录,却没有留在人们心里吧。



「那艘幽灵船的骨头也不见了吗?」



话是缪里问的,西蒙斯却不知为何往我看。



「这可能不太适合说给小孩子听……」



「我才不是小孩子!」



说这种话活脱脱就是个小孩子,而西蒙斯像是想起了女儿,不禁莞尔。



「就请您告诉她吧。」



西蒙斯耸个肩,说道:



「船上有人打架的时候,一定会有人说『把你丢下去喂鱼』。那么乱的年代,才不会有人特地把陌生人的尸体带上岸,花钱花时间埋起来。就算到了今天,准备棺材都不是容易的事。」



也就是难以处理,只好丢进海里的意思。



然后为了掩饰,就谎称一切都突然消失了。



「把战争牺牲者漂上岸的尸体丢回去喂鱼这种事,总不能老实记载下来,所以就编出幽灵的故事,又说不定当时的人抛弃了船上少数几个幸存者。所以说漂上岸的骨头不见了,可能是为了尽可能掩饰战乱时期的凄惨故事吧。」



反正没人活着,就把漂上岸的尸体当作被神接上天了。



这就是以血洗血的恐怖时代会发生的事。



「而且发生海难的那年,渔获量都会特别好。」



认为尸体若能养肥鱼群,能让更多人免于饥饿之苦,他们的灵魂或许会获得宽慰,这样想会太自私吗?



「不过,这不能解释每件事。」



西蒙斯这句话使我回神。



「应该是以前编出来的事,后来实际发生在叔叔的眼前了嘛。」



听缪里这么说,西蒙斯显得很宽慰。



因为有人打从心里相信他,毫不怀疑。



哪怕只是一个爱作梦的少女,也是个令人心安的同伴。



「既然领主说以前有过这样的事,这次也是一样,那我们也只能附和他。骨头都不见了,船也不晓得是谁的,我们只能接受现实。但这么大的事,是不可能没有谣言的。」



说那是领主与恶魔签了契约,要用幽灵船与他到处历险而发现的冥界作买卖。



「而且,那个领主本来就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相信西边大海的尽头有新大陆之类的?」



面对缪里的试探,西蒙斯露出耐人寻味的笑。



「不晓得领主到底看见了什么,才会那么相信那种事。瞭望台上的小伙计大喊西边海平线有大陆的时候,看见的不是海藻堆就是鲸鱼的背。有时候也会有海市蜃楼这种怎么看都是神在恶作剧的东西,但那过一段时间就会不见了。」



西蒙斯似乎也很怀疑西方尽头的大陆是否存在。



也许是在海上过了大半辈子,反而更容易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没安慰失望的缪里,往我看来。



「除了新大陆的事以外,那里的领主从以前就很喜欢搜集怪东西。」



「怪东西?」



「光是这艘船就替他送了很多次货。」



说完,西蒙斯从怀里取出确实教人意外的东西。



「哇,金骰子?」



月光下,缪里惊讶得大叫。



西蒙斯咳嗽似的摇肩而笑。



「这是愚人金吗?」



他对我慢慢点头。那是颜色很像黄金的矿物,记得是名叫黄铁矿的一种铁,而这个别称使它臭名远播。



「我是拿来当骰子啦,诺德斯通的领主是时不时就会收购这些东西。商人接到订单就会替他弄过来,要送的时候我们就把货搬上船,但从来都没有人弄懂他买那么多这种玩意儿到底是用来做什么。所以我们之间,就开始有人在传了。」



原本寡默的西蒙斯像是说累了,更小声地说:



「说那个领主会不会是在用愚人金跟恶魔买东西。」



「恶魔?」



缪里捧着那骰状金属歪起了头。



「因为恶魔住的地方什么都跟我们颠倒啊。他们唾弃神圣的事物,满地都是谎言与欺瞒,所以那里不用黄金交易,而是用愚人金。」



恶魔世界的童话故事让缪里很感兴趣。买这种东西的目的太难懂,的确容易引来他人这样的猜测。



「大量收购这种东西,用途肯定很不一般。诺德斯通领主有很多不好的传闻,但并不是全都毫无根据。」



接着他以眼神示意,要缪里和我多加警觉。



常有人说,晚上盯着海面看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吸进去,所以天黑以后尽量别上甲板。同样地,接近被恶魔迷住的人,自己也容易掉进恶魔的掌心里。



西蒙斯那番话,使我无法将这样的警告付之一笑,而他也不像是会信口胡言的人。



「跟诺德斯通家打交道,还是小心点好。」



老练船员望着月亮这么说。就算船长要他往那划船,他也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吧。



诺德斯通家的新领主,表面上是为了洗刷领地谣言,证明家族清白而进宫求助。



但事实真是如此吗,还是另有隐情?



船在夜晚碎波的推送下轻轻晃动。



说不定,这是在暗示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