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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2 / 2)




迦南从怀中取出在公会发现的纸。



「请问这单子用的纸是从哪里买的?」



「失礼了。」商行老板见到目标不是自己,放心地松了口气,接下纸来查看。



「这……嗯,的确是我们的出货单,货也是从这里发的……喂,把那边的记录单拿过来!」



老板往躲在一边偷看的小伙计大喊,取来清点羊毛箱的纸条,两张一起对光看。尽管卸货场在白天也颇为阴暗,熟练的人也能快速辨别。



「对,一模一样。这是西亚托师傅的纸坊做的,就在我们镇上。」



「西亚托师傅……」



迦南覆诵那个名字,往我看一眼。



「能告诉我们怎么走吗?」



「当然当然,师傅的工坊在教堂北边的工匠街上。性质关系,那里有很多间羊皮纸工坊挤在一起,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迦南从老板手上取回出货单,收进怀里。



「感谢您的协助,祝生意兴隆。」



老板露出虚惊一场的疲软笑容,目送我们离开。



从有遮荫的卸货场来到街道上,春天的阳光立刻刺痛我的眼。在对面巷子里窥探我们状况的奥兰多提起一手,像在问状况。



「幸亏寇尔先生表现得很沉稳,很快就问到了。」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站著而已,他是不想让我觉得没帮上忙吧。我也招招手,接著迦南这么说:



「是迦南先生应对得当。」



「不敢当。寇尔先生站在一边就很有震慑力了。」



在海兰面前举止优雅,常保冷静微笑的迦南,其实是很紧张的样子。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把那完全当客套话了。



再说迦南话说得非常爽朗,怀疑他用意等于是泼他冷水,还是不要比较好。



迦南带来的计画有如说梦,且表示就算无法圆梦,也要在世局的洪流中留下一石之痕。于是他离开教会组织光辉照不到的暗处,来到王国凝望太阳的尾巴。



迦南较平时更迈开步伐的背影不使我觉得压迫,反而让我更希望他能成功。



与缪里他们会合后,我们按维德商行提供的线索前往教堂北侧。这里不愧是羊毛集散地,街上有一大排的羊皮纸工坊,但我们仍迅速找到了那位西亚托师傅的纸坊。工匠脾气大多火爆,缪里认为现在是她出场的时候,手拿乐师的簿子就冲了进去。迦南的护卫和罗兹绕到工坊后面的巷子守著,以免工匠闻风而逃。



我则与奥兰多等人一起站得远远地,看缪里将簿子拿给长相威严,忙碌工作的师傅瞧。簿子发了那么多出去,师傅肯定记得买纸人的长相,且缪里也的确是特别擅长于突破工匠心防。



因此,转瞬后的画面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那个白痴终于闯大祸了吗!」



在吵闹的工匠街也如雷贯耳的怒吼,吓得缪里脖子一缩,脚都踮起来了。



护卫奥兰多搁下错愕的我,穿过街道赶过去。



「这位师傅,请问您知道这簿子是谁写的吗?」



师傅见到骑士,又见到随后而来的我,知道麻烦上门了似的面露苦色。



「你们做什么……听、听好了,我不管那个白痴惹火了哪位贵族,都跟我们工坊无管。这我可要先说清楚!」



师傅背后,还有几个工匠不安地看著我们对话。



看来师傅是将我们当成某贵族派来的官差了。



他是怕工匠触怒贵族,害工坊遭殃倒闭吧。



「这么说来,您知道是谁写的喽?」



奥兰多当然不打算解开师傅的误会,反倒拿出平时在宅邸的举止所想像不到的贵族鹰犬般高傲态度上前逼问。师傅虽比奥兰多略矮,却有粗活练出来的魁梧体格,在气势上一点也不输给他,在后面看状况的工匠也都是如此。而且工坊更深处,已经有工匠抄起手边工具了。



听见怒骂而从巷弄赶来的罗兹和迦南的护卫,也因此摆出准备拔剑的架势。鲁•罗瓦气定神闲地环顾全局,思考该怎么做。



我也很想化解这紧绷的气氛,可是我一副贵族手下书生的装扮,话说得不中听反而会弄巧成拙。可是看师傅和奥兰多的情况,现在也不适合我们主动退却。



于是我下定决心,准备出声制止他们时,先有只手制止了我。



转头一看,竟是缪里。



「你们,不要吵架嘛。」



她抱著簿子,垂眉抬眼,还用娇弱的声音这么说。



担心师傅会叫缪里滚一边去而紧张后,接著听见的是低吟。



带点得救了的感觉。



「唔唔、唔唔唔……」



缪里装纯真的眼神,使师傅和奥兰多都别开了脸。



「哼。总不能为这种事吓哭小孩子……」



师傅这么说之后,奥兰多放松肩膀点点头,师傅背后的工匠也都松了口气。



这时我终于意识到,那句话是给自己台阶下。刚才无论谁插嘴都免不了上演全武行,唯独不能狠心拒绝可爱女孩的意思。



「我们只是想找写这本书的人而已,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啦。」



我也配合缪里点头。



师傅叹气搔搔头,说道:



「这家伙我当然晓得,他在这里工作过一阵子。」



终于找到书商和异端审讯官都没发现的决定性足迹了。



「他在哪里?要去哪里找他?」



师傅对缪里耸耸肩。



「他大概是两年前来这里工作,不巧前不久辞掉了。后来他在镇上到处帮人写字……那边也不干了以后,听说他是到附近村子牧羊什么的。喂!有没有人知道上哪去找强!」



远远看状况的工匠里,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怯怯地开了口。



「找强的话,他在融雪庆的时候就回镇上了。他这么没耐性,根本顾不了羊吧。我有好几次看过他醉倒在便宜的小酒馆里。」



「我也有看过,叫做卷线亭吧。」



「那里啊。听说那里会拿酸掉的啤酒出来卖,的确很像是强会去的地方。」



工匠们纷纷如此议论起来,师傅用下巴往他们比。



「听到了吧。从西北边出城以后一直走,卷线亭就在路上。那酒馆很破旧,又用卷线车当招牌,很好认的……这样行了吗?」



视线是指向奥兰多。



「知道了,抱歉占用各位的时间。」



奥兰多这么说之后往我看。师傅似乎也当我是这一行六人的头领,以不愉快却又隐约带点欣赏的眼神看我。



师傅背后的一众工匠,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顾。



「我们真的就只是在找这个叫强的人而已,打扰了。」



师傅抱胸叹息,那厌恶表情不只是因为我们的到来,也像是源自那名叫做强的工匠。



离开工坊时,师傅也从门口警戒地盯著我们看,后面还有好几张不掩好奇的脸。



从远处看著师傅赶他们回去工作后,我才总算开得了口:



「幸好没有打起来……」



想不到不仅师傅知道工匠是什么人,他还被整个工坊视为麻烦人物。



「寇尔先生,请您原谅。对上顽固的工匠,那样做效果比较好。」



「啊,请别在意……」



「我出声的时机也很完美吧。」



奥兰多和缪里这么说之后相视而笑。在宅邸,奥兰多向来是尽忠职守的亲切青年形象,但他不是只有亲切而已。



我很不擅面对这种场面,累得浑身发软。



「只要有各位在,感觉什么困难都有办法克服呢。」



迦南都已经沉浸在向前进了一步的喜悦里,兴奋地这么说。



「那么,关于这个工匠。」



开始往所谓「卷线亭」的方向走时,缪里开口:



「好像有点问题耶。」



「师傅说惹火贵族,那是什么意思?」



迦南回答罗兹的问题。



「那本簿子里,写的是很糟糕的诗歌。我想那位师傅和其他工匠都知道强这位工匠写诗歌的事,觉得他总有一天会惹来贵族报复吧。」



「简直跟宫廷弄臣一样。」



鲁•罗瓦提出的词使缪里好奇地睁大眼睛。



「那是服侍君王,唯一能当面笑君王傻瓜的小丑。通常都是君王哪天心情不好就把他拖出去斩了。」



我没跟惊讶的缪里多解释,向迦南问:



「话说,贵族会请纸坊的工匠印那种诗歌吗?」



「说不定工匠是想成为贵族包养的诗人,藉此来推销自己。就像流浪的学者不时进宫到处走访,想找人资助他钻研学问那样。」



这说明了一种可能,却无法解释他散布大量簿子的动机,另外又有一个更难懂的问题。



「奇怪,簿子里面的这个贵族不是虚构的吗?」



缪里也指出了这个问题,把手上簿子当扇子般摇来摇去。



这时,掂著下巴思考的罗兹开口了:



「会不会是有人请他讥讽某个贵族?」



「讥讽?」



在五双眼睛注视下,罗兹有点紧张地颔首。



「战场是骑士的舞台,尤其对贵族来说,在战场的功绩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名誉。诗歌写得很糟的话,等于是丢光他们的脸。也就是说,工匠散布的诗歌会不会只是表面上赞颂,实际上是带有恶意,为毁诋其名誉而做的呢。」



「哎呀,的确很有这种可能。就算贵族的名字是虚构,只要当地人一看就知道是谁,这样就行了吧。」



鲁•罗瓦的补充说明让我想起劳兹本纸坊工匠的态度。



他对散布这种诗歌的无耻贵族颇为愤慨。



内容是知者皆知的事,还写成拙劣的诗歌到处散布,的确是一流的讥讽手法。印刷费的问题,只要假设那是另一个贵族的计策就说得通了。



「嗯……不过这样的话,他早就惹火那个贵族,被抓去吊死了吧?」



刚才西亚托师傅说,工匠是在离开纸坊后用他操作文字的技术当了一阵子誊写员。然后又放弃新工作,在镇外牧羊,很可能真的有个大后盾供他衣食无忧。



然而羊没牧多久又回到镇上,天天醉倒在便宜酒馆卷线亭,实在不像是敢冲撞权势,赚杀头钱的风骨之士。



「见到以后就知道了。」



奥兰多指向前方说。在建筑稀少,放养的猪鸡比行人还多的城郊处,一个看似原本是羊舍的楼房门前,正好挂了块恐怕强风一刮就掉,以卷线车为图样的招牌。



「身为护卫,我实在不希望各位接近那样的地方。」



正如奥兰多所言,就算说客套话,那里的气氛也算不上好。墙壁被风雨打得坑坑洞洞,屋顶烂到好像随时会垮。镇上卫兵或许根本不会到这种地方巡逻,白天就有个喝红了脸的老人瘫坐在门口打盹。



「什么酒馆,搞不好是贼窟呢。在我们任务途中,有很多民众请求我们扫荡这种地方。」



罗兹话一说完就解开腰际长剑的剑扣摆出戒备姿态,可是贼窟一词却钓上了缪里,眼睛亮得让我有点慌。



「拜托尽可能和平解决。」



名叫强的工匠躲避了异端审讯官的追踪这么久,又疑似刻意散布那些簿子以污蔑贵族名誉,什么工作都做不长久,天天到偏僻酒馆买醉,很可能一言不合就动粗。奥兰多和迦南的护卫两个应有实战经验的人听我那样说,互看一眼耸耸肩。



「我也希望这样,就看对方怎么出招了。」



奥兰多在宅邸是个很有骑士风范的骑士,但或许还挺喜欢这种场面。在大胆微笑的两名护卫和表情紧绷的罗兹之间,缪里也受感染似的蓄势待发。



我很想跟她说不需要跟他们一起激动,可是迦南和鲁•罗瓦都笑咪咪地对她点头,我也就算了。



「直接踹门进去对吧!」



「盗贼才会那样啦!」



我忍不住插嘴,惹笑奥兰多。



「好,我们上。」



奥兰多带头前进,慢慢推开卷线亭的薄弱门板。



卷线亭可说是偏僻酒馆中的偏僻酒馆,地板几乎朽光,露出底土。角落有几个裹著毛毯的人,似乎还是有提供住宿。



让人勉强看得出这里是酒馆的两张长桌边,坐了个死气沉沉,用匕首刮著铜币边缘的商人,一个趴著打鼾的赤膊男子,和四个看来绝非善类,作盗贼装扮的男子。



我和缪里两个绝对不会进这种店。



「老板在吗?」



奥兰多粗声问道,看著我们的男子自知惹不起,挪开了充满敌意的眼神。



「在里面。」



回答的是削著铜币的商人。



「来抓贼的吗?该不会是哪位领主珠宝失窃了吧?」



见到这么多像奥兰多这样看似颇具身分的佩剑人士涌进门来,一般都会往那里想吧。



「是的话就不会这样慢慢问了,先砍了你的右手再说。」



獐头鼠目的商人立刻闭上嘴,保护桌上铜币般用两手捞到胸前。



「我去找老板。」



迦南的护卫对奥兰多耳语后就往后头去。



奥兰多扫视店家时,迦南向前一步说:



「我们在找一名叫做强的工匠。」



说话原本就彬彬有礼的迦南,加强知识分子常见的滑顺发音这么说。



这句话让不想惹麻烦而装睡的那些人有一半从毛毯或草席里抬头查看。



「听说他原本是替西亚托师傅工作,最近去帮忙牧羊。」



这些在萨连顿多半靠乞讨或临时工糊口的人,感到或许有赏金能拿,都兴奋了起来。



然而不知在犹疑些什么,没有一个肯开口。



「说了就有赏,有人知道吗?」



随后,一道很刻意的踏脚声碰地响起。把这当地盘,因敌不过奥兰多几个而发闷的四名混混中,有一个粗鲁地从椅子上放下了脚。



「不是瞎说的话,就先把钱拿出来看看。」



我还在想那是什么意思,只见迦南二话不说就从怀中掏出几枚铜币,毫不畏惧地走近他们摆到桌上。



「够爽快。就是他。」



他指了指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赤膊男,收走铜币。



罗兹用鼻子叹息,奥兰多怀疑地盯著混混看,迦南往赤膊男背后伸出手。就在这时──



「你、你们要带他走吗……」



那声音彷佛是吹响多年没用,满布裂痕的乐器。



「他其实是一个很够朋友的歌手……」



呻吟般的声音再度传来。



「甘愿在这种地方,为我们这种人唱……唱得很烂就是了……」



不知何时,躺在暗处那些人全都盯著我们。



那一张张蓬头垢面之中,只有眼睛格外闪亮。



「……我们只是想问话而已。」



迦南被那视线逼退似的这么说之后,奥兰多代为向前。疑似强的人物依然没有要醒来的样子,怎么摇肩也只是呻吟。于是奥兰多叹口气,蹲下来抬起他瘦巴巴的身躯,一口气扛到肩上。



「这边有井吗?」



一个混混听了咯咯笑。



「这家伙睡著以后很难叫醒喔。」



「后边有一个,只是快乾了。」



奥兰多向提供消息的另一人道谢,抱乾草堆般脚步轻快地将疑似强的人物扛出店外。



鲁•罗瓦以及跟老板说完话的迦南的护卫还有罗兹随后跟上,缪里看了我一眼后也随奥兰多离去。



「迦南先生。」



听我一唤,迦南才从店角落那些睡客的束缚中回神。



「对、对不起。」



他或许是第一次涉足这种地方。



让迦南先走之后,我对店里人们敬个礼,跟了出去。



「……为什么我会傻住呢?」



往店后绕的路上,迦南恍惚地这么说。



「我曾经见过有圣人之称的教会法学者权威一眼。」



迦南慢慢往我看来。



「当时我好惊讶,因为他好普通。」



可能跟你有点不一样就是了。我如此补充后,迦南带著僵硬的笑点点头。



「大概是说不定真的找到工匠,让我太激动了。感觉就像成了传奇故事的角色一样。」



好像都能听见缪里骂只知道看书了。



晚一步绕到店后的我,见到奥兰多正对醉汉脑袋泼水,吓得他七手八脚跳起来。



「啊哇!啊!」



然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在阴暗的偏僻酒馆里,而是在井边空地被一群陌生人包围。



「你就是强吗?」



奥兰多的问题让男子吞了好大一口口水,喉结动得好像都快掉了。



「……异、异端审讯官……?」



这句话已经说明这个瘦子正是我们要找的人。迦南脸色一整个发青,是因为没想到真的能找到他,太感动了吧。



「所以你就是逃到王国来的最后一个工匠吗?」



沉默至今的鲁•罗瓦问道。



「……啊?喔……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最后一个……但没错。你……是书商?书味好浓,这么远都闻得到。」



神色紧绷的强,看来是个比我略为年长的厌世之徒。



「真是的……怎么现在才来……」



这个工匠,学到了教会翻脸抹杀的危险技术。他两手一摊,就此倒在湿淋淋的地面上。



「要抓就抓……把我吊死还是怎样都随便……」



接著打个大酒嗝,眼睛困意浓厚地闭上。



鲁•罗瓦看看我,耸了个肩。是问我该怎么办吧。



「我们有工作要交给你处理。」



泼了水的地面一片泥泞,但迦南不顾弄脏衣物,跪下托起强的手。这样的场面,宛如战场上为濒死者祷告的随军祭司。



「……啥?」



「请助我们一臂之力。有了你的技术,我们说不定能改变世界!」



教会察觉到印刷术的威力,企图将其抹杀。有了它,或许就能使圣经俗文译本渗透整个大陆,从根基撼动教会。甚至改变教宗的想法,终止王国与教会的冲突。



迦南激昂的请求,使强睁大了他的睡眼。



可是那双眼逐渐失去力气,还甩开了迦南的手。



「不关我的事。」



然后无视于满地泥泞翻过身去,屈手成枕。那看起来不像是基于某种原则的拒绝,就只是厌世而已。



缪里其实很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奥兰多与迦南的护卫对我使了个不知何意的眼色。至于正义感强烈的罗兹则盯著他的背,似乎想用剑鞘把他的骨气打醒。



耿直的迦南想再多求他几句,却意外遭到鲁•罗瓦以手制止,他还说出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话:



「好吧,无论如何,先喝一杯再说吧?」



那是当下我所能想像到最不紧张的邀请。然而比起迦南满怀悲怆决心的请求,那样更能打动强的心。



「……不是三流葡萄酒?」



「没有渣子的乾净葡萄酒。」



强立刻跳起来对奥兰多招手。



「再给我泼一次水。」



抱著胸,像在思考要不要多给他点颜色瞧瞧的奥兰多叹一口气,打桶井水对他临头浇下。



问强为何打赤膊,他说不是被呕吐物弄到不能穿,就是被人扒去抵赌债了。我们在萨连顿中心附近找了间店面还不错的酒馆,在露天桌位坐下。



看样子,萨连顿的酒馆都记住了强的长相,侍女以摆明给他好酒不如喂猪的态度,粗鲁地将酒摆在桌上。



「咕噜、咕噜……唔啊!好酒!」



我往看得直吞口水的缪里脑袋戳了一下。



「好痛快的喝法。」



鲁•罗瓦面带亲切笑容说。



「你们不喝吗?」



不久肉乾上桌,强大啃特啃地问。



「那我就来陪您喝吧。小姐,再来一杯葡萄酒!」



在这异样气氛中,鲁•罗瓦依然是那么地泰然自若。还记得,伊弗曾说他是在门口摆蜂箱就会来的熊。



「喔,你也很会喝嘛。」



「把客人灌醉可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呢。」



强似乎很欣赏鲁•罗瓦。



奥兰多和迦南的护卫大概是认为他俩不会起冲突而放开剑柄,挑较远的位置坐。还把对鲁•罗瓦的方式感到不耐而绷著脸的罗兹也叫过去,点些小菜来吃。



强和鲁•罗瓦对面而席,我、缪里和迦南坐旁边桌位。



「话说,有件事我不懂。」



强看鲁•罗瓦喝得津津有味,还点了羊肉肠和炖羊杂,不像只是陪喝,不禁问道:



「怎么不把我的手绑起来?」



他酸溜溜的笑容,彷佛怀疑这是最后的晚餐。



「您好像误会了。」



迦南插嘴道:



「你被抓的那些同行,并没有送上绞刑台。」



「就是啊。他们只是不能离开教廷底下的城市,现在应该都过得好好的才对。」



即使有鲁•罗瓦附和,强依然是绷著脸。



「这样杀的是他们的灵魂啊。」



若不知道强是谁,在卷线亭那样的地方遇到他,我肯定会以为他只是个粗野无知的无赖。但他口中的词汇,能让人扎实地感到他的教养。



「我们需要您的力量。」



听到迦南的话,强原想嗤笑,却被酒嗝打断了。



「你先前好像也是这么说……」



「这真的很重要。我相信您的技术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迦南手扶桌面,挺身向强喊话。



可是强却不敢恭维地别开脸,喝他的葡萄酒。



「不关我的事,我再也不要碰书了。」



他自暴自弃地这么说之后,吃黏土似的把刚上桌的热腾腾羊肉肠塞进嘴里。



「那么,您大量散布那些簿子是为了什么?」



面对迦南的问题,他眼睛抬也不抬。



「在纸坊工作,是为了弄到便宜纸张吧?」



强粗鲁地咀嚼几口,配葡萄酒咽下去,用灰暗的眼看著迦南。



「不晓得是我勒住你脖子快,还是那边的长剑挥过来快。」



在迦南错愕地抿起嘴时,缪里插嘴了。



「剑我也有啊。」



到这里,强才终于露出注意到缪里的表情。他挑衅地对缪里瞪一眼,但随即变成惊慌。



「……怎么了?」



缪里疑惑地反问,强这才回神咳两声,说道:



「你一个小妹妹哪来的长剑?」



「我是骑士嘛。」



「啊?」



声音大到让坐在稍远处看情况的罗兹站了起来。



不过强看起来不像会对缪里胡来的样子,我便对罗兹使个眼色,点了点头。



「……小妹妹骑士?最近的贵族也真爱玩些怪怪的游戏。」



我还在想该如何在这不同于醉汉劝酒的气氛中应对,纽希拉第一好胜的缪里先把眉毛竖起来了。



「啊~?」



她当场跳起来,一脚踩在椅子上手握剑柄,凶得迦南不禁拉住她的袖子。



「你是看不到这个徽记吗?我可是真正的骑士!」



雕于剑鞘的狼徽,是受到温菲尔王国王族特权保障,全世界只有我俩有权使用的徽记。



「喔……啊?徽记?而且还是狼……」



强错愕的脸孔,简直是玩世不恭的无赖对旅人洒粉,结果洒到微服出巡的贵族一样,但气氛不太对劲。



而且缪里也愣了一下。



「咦,你知道狼徽的事吗?」



缪里发问时,迦南的视线匆忙地左右移动,想跟上话题。



「因为……狼徽在王国……不,就算在大陆那边,也只有在书上看过嘛。那是真的吗?」



徽记也有流行存废问题,尤其狼有负面形象,如今几乎没人使用。大概是因为继承狼血的缪里对这件事很不高兴,现在见到有人知道狼徽的珍贵,让她很开心。



「怎么样,很帅吧?」



强对得意的缪里「呿」了一声,喝口葡萄酒。



然而态度不再是先前的完全抗拒,变成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的样子。



而最后依然是败给了好奇心。



「所、所以是怎样……你是……从古帝国留存到现在的世家吗?」



语气显得很兴奋,隐约带了点谄媚与崇拜。



这让缪里狼心大悦,以朋友语气说:



「我也希望是那样啦,但实在差太多了。」



缪里把脚从椅子上挪开,一屁股坐下去,手指过来说:



「这个特权啊,是一个很~厉害的贵族为了对我跟大哥哥的大冒险表达敬意送给我们的。」



这样的认知算不上正确,但也不能说全错。



既然找到与强对话的开端,就该往那多聊几句,抓住他的心吧。这么想之后,我发现强的表情认真到了极点。



「冒、险?」



「对呀,冒险!」



(插图017)



笑嘻嘻的缪里对面,罗兹几个也发现气氛有变,表情疑惑地继续看状况。



「我也想听,伊弗小姐告诉我的都很片段。」



鲁•罗瓦不知何时已经把碗盘全部清光,且还想加点的样子,朝著店里挥动空酒杯。



不晓得往这讲下去会变成什么样的我,忽然想到强散布的是什么样的簿子。



那是拙劣得可怕的……



「咦~大哥哥,怎么办?」



比我敏锐得多的缪里已经先一步抓住了强的好奇心。她极其刻意地卖关子,吊强的胃口。转向我眨一只眼睛,是要我配合吧。



要是答错了,晚点会被她骂到天亮。



「强先生,只要您愿意贡献……喔不,分享您的故事,我就把我们惊天动地的旅程也告诉你。」



「想不想听满载人骨的幽灵船呀?虽然没有恶魔,不过是真的喔!」



强眨了眨眼,看看我和缪里。



眼里是强烈的好奇。



但他却绷紧了嘴,用吃了烤焦的肉的表情说:



「……我再也不想碰书了。」



是我说错话了吗,缪里的冰冷视线使我浑身发凉。而强视线垂落桌面,拳头握到发起了抖。



「可是,如果能换到那么棒的故事,就另当别论了……」



强的目光倾注在缪里的剑上。



快想想这个瘦巴巴的厌世男子散布的簿子写了些什么。



不就是虚构贵族在战场上横扫千军,乏味得可以的故事吗。



「所以你真的是……」



强听了移开眼睛,举起酒杯。



那彷佛是对人生举起白旗,也像是求救的信号。



「可恶啊……王八蛋……」



强呜咽著望向缪里。



「小女孩骑士的冒险故事……简直太有意思了吧!」



在卷线亭,那些裹著破布睡觉,形同乞丐的人担心他的安危,为他说了点话。原因是他愿意在那么偏僻的破酒馆替他们唱歌。



可是强的歌连他们都说差劲,恐怕是诗才糟到无可救药。而这一点,正是能解开所有纸坊簿子之谜的关键。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往罗兹猜测的讥讽贵族,或是为召集四散各地的同伴,甚至帮某人的政治阴谋铺路的方向想。



如果出发点是纯粹的热情,有些怪异行径并不足为奇。除缪里外,诺德斯通一事也告诉了我这一点。



强就只是完全忠于自己的热情行动罢了。



「我实在很没有写诗的才能……」



但不管怎么做,都得不到社会认同。



强道出的,是一名男子为其热爱付出大半辈子的故事。



最初,是几乎每个少年都单纯会怀抱的「上场杀敌,功成名就」。然而他天生体质孱弱,怎么练也练不起来,最后只能以加入锱重队的方式上战场,当一个给骑士或佣兵送物资的小卒,光是走路就快把他走死了。



即使知道战场的现实,拋弃了挥舞刀剑驰骋战场的梦想,他的灵魂依然流连在战场的激烈碰撞上。也就是由于无法亲临,所以整颗心都飞过去了。



于是强努力思考该如何与战争扯上关系,想到歌颂战争世界这种事,不需要力气也做得到。然后就来到跟造书相关,可能会教他读书写字的工坊敲门,而那正是研发了新印刷术的工坊。



此后的部分,便是我从迦南和鲁•罗瓦听说的,异端审讯官与书商追踪工匠下落的工匠角度版本。



「你手上那个簿子,我做那么多发出去是因为我……管他去死了。」



「管他去死。」



缪里用「我听得十分认真」的严肃表情覆诵,不过她只是喜欢这种粗鲁的词语吧。在野丫头的视线攻势下,我叹著气用羊油在桌上写下拼法。



「进那个工坊以后,我就常常跑到想找专用诗人的贵族家去献唱诗歌,可是每一次都被人家臭著脸赶出来,我就骂他们是没有眼光的白痴。」



强一边说,一边用令人担心的速度喝光葡萄酒。



「就这样搞了一段时间,教廷的追捕来了,我开始逃亡。幸亏工坊的人都笑我是九流诗人,跟我关系很不好,一点交集也没有才没被抓到。流落到这个城镇,到纸坊工作以后,还不死心的我想让更多人看看我的诗,就忍不住把我从那个工坊带出来的工具拿出来用,做出那些簿子。」



一阵子之后,强故意跑来其他城镇的酒馆,打听自己的诗歌受不受欢迎。结果发现乐手把他的诗当笑话,从此一蹶不振。这满怀梦想,梦想却二度受挫的男子终于拋弃自己的技术,终日醉生梦死。



「我诗写得不好,一定是因为那都是我幻想出来的……一次就好……真的一次就好……我想看看能震撼我心灵的故事。看过以后,大家一定会愿意听我的诗,我就只是没遇到好故事而已。可是你们……」



说到这里,他已经醉得摇摇晃晃。



午后已经刮了一阵子的温暖南风,天也暗下来了。我不认为上天要为他流同情泪,但也不能丢他在这淋雨。为方便监视,奥兰多和罗兹将强扶到酒馆楼上的房间安顿他。



剩下的我们,在天一暗就漫起浓浓倦怠的酒馆门口喝著不凉了的剩酒。



「他的眼睛,就像暴风雨夜的蜡烛一样。」



鲁•罗瓦的形容,让我想起旅途中在路边的废弃小寮过夜时,被墙隙漏风吹得不停乱颤的烛火。那是种快要熄灭,却又会不时放出强光的烛火。



或许跟只剩下一点点芯,即将面临最后一刻的烛火很类似。



「我们每个人走的路,都是神的安排。对于他的磨难,我深感同情。」



迦南说出很有圣职人员样的话,叹了口气。



「只是,他和我们的前方,都还有光明。」



「唔咕……他说想听能震撼他心灵的故事嘛。」



只顾说话,都没吃到东西的缪里用面包夹块炸鳗鱼,抹上满满芥末大咬一口。



强想尽办法参与他梦想中的战场世界而遭受了无数挫折。身体贫弱,歌声连卷线亭的乞丐都嫌差,连最重要的诗词都是一看我们用来找他的簿子就知道,差到会同情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敲了工坊的门,当了几年工匠。这应该不是有能无能,单纯是合不合适的问题。不过强不愿承认,坚持自己只是没遇到好题材而已。



说不定他也发觉了真相,而这份顽固是他最后的依托。



「他醉成那样,说的话能信吗?」



鲁•罗瓦的话让我想起,强就像脊骨被抽了一样,软趴趴倒在桌上呻吟。



「那也能说是深至如此的灵魂吶喊。」



迦南坚定不移地说。毕竟他们想成功达成计画,强的帮助是不可或缺。



「而且很幸运的是,这里有人能满足他的渴望。」



这话让我自然而然望向稀世书商鲁•罗瓦,结果他看的是在号称迷宫的教廷书库工作的迦南,而迦南以满怀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只有缪里不同于我们三者,自鸣得意地挺起了胸。



「看来我们三个的共通点就是谦虚。」



鲁•罗瓦捧腹大笑,缪里傻在一边。



「我是觉得鲁•罗瓦先生一定知道些稀奇的故事。」



「迦南阁下才摸过不少我没机会碰的书吧。」



「我听过的都是很难相信真的发生过的事。不过寇尔先生是真的将圣经译为俗文,正撼动著教会这巨大组织的人。这是弥足写诗歌颂的事迹,还有什么事比这更惊人的吗。」



三人的视线在彼此之间打转。我发现缪里独落圈外而瘪起了嘴,赶紧拍拍她的背。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吧。」



插入我等之间的陌生声音,是来自在稍远处监视周遭的迦南的护卫。



「牺牲是在所难免的事。迦南先生,您忘了离开书库时的决心吗?」



这位比伊弗的护卫亚兹更寡言的护卫,一开口就是重话。由此可以想像,总显得从容不迫的迦南是在怎样的状况下离开教廷。



「现在不该闲聊,是决断之时。」



「唔……可、可是强阁下学那门技术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如今梦想破灭,不愿再碰那门技术。如果我们继续伤他的心,以鞭笞其心灵的方式去拯救别人,很难说是正义之举。」



迦南的护卫依然是那副铁面皮,双腿换边交叉的样子却看起来像是让步,人也恢复沉默了。



能激起强的干劲固然最好,但考虑到一个人的痛苦能换取世界和平,割舍也不是不行。



「没问题的啦!」



这时缪里站起来说:



「因为那个人一听到我跟大哥哥的冒险,心就动起来了嘛!」



缪里彷佛在说,激起强干劲的方式已经摆在眼前。



可是,这关系到堪称将世界一分为二的王国与教会之争,该对强说的故事,必须经过精挑细选才行。



而他对缪里的剑与狼徽深感兴趣也是事实。



于是为了说服深信我们的冒险天下第一的缪里,我用上了神学辩论的技巧。



「不是在否定你。就只是上山的路不只一条,在讨论怎么走而已。」



缪里闻到我在哄她而有话想说,不过鲁•罗瓦先帮腔了。



「以我的经验来看,每个人喜好各有不同。也就是说,不要全赌在一项上,每个人拿出一篇觉得够动听的故事会比较好。其实啊,人大多是遇到了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东西。」



专门贩卖书籍的鲁•罗瓦说这种话自有其分量。



缪里仍是很想说些什么的脸,最后绷著嘴坐回去。



「那么,我们等强阁下醒来以后,就说些能撼动他心灵的故事给他听……可以吧?」



「就这么办。」



迦南的视线若有所思地指向远方。



这时一丝冰冷打上脸颊,其他人也望向天空。



「开始下了。」



「回旅舍去吧。缪里,剩下的包起来。」



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我们的故事就能一次搞定的缪里,把菜塞满整张嘴之后才叫侍女过来。



不开窗,房里会显得很暗。烛火也会使影色更浓,气氛更沉重。



「真是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以为找到工匠以后,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我也不否认自己有就算遭到拒绝也能说服他的乐观想法。



但想也没想到,梦想屡屡挫折的他竟会避讳自己学成的技术。



「我的故事跟他讲一讲就行了啦。」



释放耳朵尾巴的缪里粗鲁地盘坐在床上,喀喀喀地啃著从酒馆包回来的羊肋条。



「又不能跟他讲伊蕾妮雅小姐跟欧塔姆先生的事。」



据说教会一抓到非人之人就直接火刑。其实跟所谓的魔女一样,其中绝大多数都只是有点嫌疑就无辜受害,不过我们的故事都是真的。



万一强听了喜欢就到处散布,事情就糟了。



「我才不会告诉他。」



「所以是说诺德斯通先生的事?」



缪里说的满载人骨的幽灵船,的确很可能在满是醉汉的酒馆成为热门曲目。但即使诺德斯通已经退位,毕竟人还活著,那种鬼怪故事仍会对新领主史蒂芬造成困扰。



还是说……想到一半,缪里嘴里衔著啃得乾乾净净的肋骨伸伸懒腰,从行李翻出纸叠就往床上一倒。



「那也可以啦,可是我比较想跟他说这个。」



掩饰不了表情,是因为她说的是我觉得最不行的幻想骑士故事。



「……你那是什么脸。」



缪里郁闷地瞪我。



我是不太想多嘴,但若放她乱来而惹恼了强就赔惨了。



于是我像羊腿避开坑洞走路那样,小心地说:



「那个……那是你自己的幻想吧?不是有句老话说,莫言昨日梦吗?」



在缪里见到什么想到什么都想跟人说的年纪,常常快把我烦死。正面抗议恐怕会惹她生气,所以我用了委婉的说法,紧张地看状况,结果她只是耸个肩说:



「我的目的又不是给他看我的故事。」



「咦?」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愣在当场。敞开的木窗外,潮湿的空气扰动烛火。



总是打了就响、说一顶十的缪里抓著脚趾头摇晃尾巴。表情显得阴郁,并不是窗外的阴暗天色所导致。



接著她闭上眼睛,对不解的我重重叹息。



「这可是梦想啊。」



窗下经过的货车声,被我听成了远雷。阴暗到感觉就快下雨的天空,在缪里脸上抹下浓浓的阴影。



「大哥哥,你也知道实现不了的梦是什么东西吧?」



从拉波涅尔那时起,缪里的心都沉醉在她的骑士故事里。在那里面对主教率众而来的那段过程,她思来想去就是不满意。



全副武装,不屈不挠的老贵族,与化作狼形急驰森林的银狼。



这两者都是战争史诗的绝佳题材,但缪里还是不满意。



因为她希望站在狼身边的是另一个人物。



「不过……」



缪里这篇故事,不正是写满了这名少女所能想像的一切美好未来吗。想说出来又闭上嘴,是因为看著我的缪里尴尬地苦笑。



「和那个爷爷一起在森林里到处跑来跑去迎敌的时候,我真的……真的好兴奋,打得好开心。」



她肩膀一垂,脖子就显得好细,让人怀疑印象中的她是否如此瘦弱。



「等到爷爷站在森林边缘拔剑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缪里缩脖子似的点了头。她从小就在纽希拉到处捣蛋,拿树枝当剑挥来挥去。虽然这算不上原因,但她终究是得到了骑士头衔,每天勤奋练剑。



这样的缪里彷佛刚睡醒看不清楚,眯著眼对我笑。



「就是大哥哥一定不会准我挥剑。」



「……」



我当然没资格为这句话惊讶。因为我平时老是唠叨著要她少撒野,要端庄。



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她说这句话有她的用意。



「喔不,说不定会准吧。可是怎么说,感觉上,大哥哥跟我想的好像差很多的样子。」



缪里伸出手,抓住想像中的剑柄般紧紧地握。



总是寸不离身的狼徽剑,现在倚在一边的墙上。



「你自己想嘛。要是你看到我挥剑砍人,喷得一身血的样子,一定比我自己被砍到更难过。」



那画面实在容易想像到极点。



战场不是华丽的贵族舞会。这名聪明的少女,早就看穿了站在诺德斯通身旁挥剑战斗的意义与结果。



「如果我拿剑伤人,或是把人杀掉……就再也不能跟大哥哥一起笑了吧。这么一来,不管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所以这只是梦,不会实现的梦。」



缪里屈起腿,往自己身上抱,用食指抚摸骑士故事的页面。



「你不觉得这是最适合说给那个工匠听的吗?」



她轻侧著头这么说,长发从肩上沙沙滑落,使她看起来是那么地成熟。



在无尽的清澈纯真底下,沉著几片锐利的现实。缪里赤著脚慢慢踏上它们,伫立在冰冷的水中。即使知道动作一急,那碎片就会划伤她的脚底,使池水染上血红。



「你们应该只想跟他说一些劝他乐观进取的故事吧。」



比谁都更无忧无虑的缪里移开视线,望向敞开的窗口。



幸好没下起春季的大雷雨,但还是有毛毛细雨。



「甜甜的面包很适合配咸咸的肉喔。我来跟他说些悲伤的故事,应该正合适吧。」



缪里溜下床铺,关闭木窗。



彷佛是关上了一扇重要的门。



「吟游诗人也说过,热闹的歌最受欢迎,可是最赚钱的都是会让人鼻酸的歌。」



她转过来时,已经是平时的戏谑笑脸。



「咦,还是这是爹说的?」



「缪里。」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缪里垂落视线,耸肩腼腆一笑,拿起床上纸叠轻敲对齐。



「等我说服那个工匠以后,要给我奖品喔。」



「……」



「例如专用铁甲之类的。我是认真的喔!」



缪里身手这么灵活,没必要穿盔甲减慢动作。可是缪里知道挥剑战斗代表什么,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要表现得像个骑士,就只能参加骑枪比赛那种仪式性的骑士典礼了。



此时究竟该对缪里说什么才好,我没有答案。我成天劝她规矩一点,结果她早就参悟了自己的界线。



仍说不出话的我见到缪里脚步轻盈地往门口走,赶紧喊住她。



「你、你去哪里?」



缪里手伸到一半,回过头来耸个肩说:



「不要那种表情啦。放心,我又不会离家出走。」



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她比现在小得多,还是个懵懂孩童时,每次捱骂都会躲到山里。



「有人已经在走廊上晃很久了。要把受欢迎的哥哥让出来才行。」



她再度贼脸一笑,藏起耳朵尾巴。无论门后是谁,她都不想待在这种气氛的房间里吧。



「娘在这种时候,应该会喝一大堆葡萄酒。」



「不──」



还没等我说完,缪里很高兴我啰唆似的笑起来。



「既然不能喝酒,那我就去找鲁•罗瓦叔叔请我吃好吃的。」



才刚吃过那么多又要吃,太夸张了吧。但回头想想,那大概只是要我别担心的意思。



不喜欢被我当孩子看待的缪里,的确在不知不觉之间长大了。



露出并非假意,却也并不愉快的笑容后,缪里小手一挥就离开房间。



我一直把这个又哭又笑吵闹贪吃的女孩当成一只大狗。



在房里感到强烈的孤寂,不是因为独自留在房里。



而是她长大的脚步无声无息,让我觉得自己被拋下了。



成长固然值得高兴,但没想到它会是让人如此寂寞。



世事总是不会尽如人意。不,是我自己不够成熟吧。



然后我现在才注意到,虽然她说了那么多,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随手一拿,把骑士佩剑也偷偷带出去了。



紧盯现实之余,她也不忘在梦里嬉戏。



或许我会败给缪里,一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这样,我的心如同尘埃落地般渐渐地平静下来。



或许是房外的人发现动静不一样了,门小声敲响。开了门见到的,正是从缪里的口气猜得出来的迦南。



迦南应该不会在门外偷听。他是个聪明人,能从氛围察觉我和缪里之间有过什么样的对话。当然,他不会主动探听这么失礼的事,但或许是这个缘故,他站得有些不自在。



「有话就……坐著说吧。」



这旅舍并没有高级到哪去,椅子简陋得恐怕鲁•罗瓦一坐就会四分五裂。迦南看看椅子,摇摇头说:



「其实,我是有事相求。」



没说「商量」,给我不好的预感。看他一直站著,我也放松不下来,便率先坐到床缘,迦南见状也不再坚持,坐到那张椅子上。



「您说有事相求?」



「是的。正确来说,比较接近合作。」



觉得这用词有点特殊时,迦南又说:



「在我用自己的故事说服强先生的时候,能麻烦您帮帮我吗?」



「……」



我一直认为自己、迦南和鲁•罗瓦三人各有足以说服强的故事,而迦南说过黎明枢机的故事最合适。



只是我不懂他要我帮什么,因为他不像是要说得比坊间传闻更详细。



「是要我……编一些故事之类的吗?」



我不想说成捏造,但他的感觉是接近这方面。



迦南阖上刚张开的嘴,垂下视线挑选言词。



「您说编故事,其实没错。」



觉得讶异,是因为我觉得迦南不是会这么做的人。



然而我跟著想起迦南的护卫认为该逼迫强使用技术的事。迦南他们是教会中的少数派,思行廉洁,无疑会遭受主流派的排挤。想在如此状况下将他们的计画送到王国来,必然会造成超乎我们想像的争执与险阻。



「然而那不是捏造,只是……」



迦南深吸口气,往我直视而来。



「我认为这次机会是神的旨意。直觉告诉我,是神派我在此时此刻来到这里,向寇尔先生您提出这件事。」



若是其他人说这样的话,我一定会觉得太夸张。



可是眼前的迦南,是来自教宗名列族谱之中的纯正教会组织家族,具有不逊于其血统的信仰之心。



而他是这样说的:



「寇尔先生,我们来办列圣手续吧?」



「……啊?」



说不定我表情还有点像在傻笑。



「列圣手续。寇尔先生──不,黎明枢机。」



迦南弯腰离开椅子,双膝跪地仰望著我。



「您想成为圣人吗?」



那不像是在说笑。



但是,我想不到玩笑以外的可能。



「不,那个,我……」



甚至有种恍神了片刻的感觉。



我赶紧说些话,伸手按住甚至快抱上腿来的迦南双肩。



「请先冷静。我不懂,那个,我不懂您的意思。」



迦南被我伤了心似的垂下眉梢。难道是我听错了吗?不,迦南的确是问我想不想成为圣人。



「我不是在跟您开玩笑。」



他依然保持跪姿,对祭坛另一边的神祈祷般这么说:



「认识罗兹先生之后,我就有这个想法了。」



没想到会听见这个名字。



「罗兹先生?」



「是的,就是小小年纪就十足有圣库尔泽骑士风范的罗兹先生。他对您的敬爱,深到我有点惊讶就是了。」



只有说这句话时,他带了点笑容。



「我照顺序来说吧。」



大概是玩笑话让他平复了点,迦南站起身来,像个讲台前的年轻神学者似的说:



「现在,他们圣库尔泽骑士团的温菲尔王国分队,正在进行纠举这国家教会组织弊病的相关工作。罗兹先生他们当然都是信仰虔诚的人,对于教会法,也比一般圣职人员懂得更多,能够有效匡正以各种方式不当敛财的腐败教会组织。」



再加上拥有武力与民众的支持,可以无所畏惧。



「可是有些人,教会法对他们行不通。简直像拒绝皈依神之教诲的蛮族一样。」



这让我想起罗兹说的什么主教职位由世袭而来,连圣经也不会读的文盲圣职人员所管理的乡下教堂,连圣库尔泽骑士团的权威也不管用。



「能成功说服,是因为他们拿出了寇尔先生您的名号。」



无论是才学再低的三流圣职人员,似乎都会藉由平时往来的商人与民众对世局的描述掌握一二,对潮流有一定敏感度。



因此,就连胆敢正面反抗罗兹他们纠举,骂圣库尔泽骑士团是强盗,拿水泼他们的人,一听见黎明枢机就愿意沟通了。



这是因为──



「现在这个阶段,您的名号已经传遍天下了。」



我当然早已明白,感叹或抗议自己没那么伟大是白费唇舌。毕竟我离开纽希拉,和海兰携手参加这场战斗,已经亲手将石块推落山顶了。



除接受结果以外,没别的选择。



「罗兹先生告诉我的,堪称与我们的计画不谋而合。」



我开始能了解迦南想说什么了。



「或许会有人怀疑俗文圣经是假圣经吧。喔不,这是绝对会发生的事,尤其在教会组织紧密结合的大陆,他们会利用这点顽强抵抗。」



译本就是译本,不是原典。



「只要城镇里有权威的圣职人员主张译本是假,无法分辨真伪的民众自然会听他的话。可是,如果有您的名号背书,情况就不同了。」



「某某人说的就是对的」这种想法,在这世上其实具有不可忽视的力量。这和同一个信仰上的矛盾,从迦南或缪里的口中说出来意义完全不同是同样道理。



「等、等一下,先别急。在圣经俗文译本上,我的确参与了很大部分,不过这跟用我的名义来散布译本是两回事吧?这样做不只会加深王国与教会的对立,还会引起大陆那边教会组织的反感啊。」



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缪里老是看不惯的没自信或谦虚,就只是可以轻易预测,非避免不可的未来。



而据说只要读一遍就能记住厚重圣经的迦南当然考虑过这些后果,才会找我谈这件事。



「列圣的作用就在这里。」



「……」



「只要您成为教会公认的圣人,就有教会的权威加身。」



「……」



尽管我一句话也答不了,视线却没从迦南的双眼移开。



他真挚的眼神,充满了明确的决心与理智。



「只要您成为教会公认的圣人,就能解决任何困难。有了教会权威作后盾,甚至能重划王国与教会两者冲突的界线。因为您已经是教会权威的体现了!」



虽明白道理说得通,脑袋却完全无法理解,是因为我感觉自己正面对一幅衔尾蛇的画。



「更重要的是,教会里必定有很多思想与您共鸣,却碍于现实无法公然支持您的人。一旦您成功列圣,他们就可以大大方方支援您,不用再忌讳任何人了。请您想像一下那种情况,那肯定是能让世界彻底改头换面的大事啊!」



说得彷佛眨一次眼,冬景就会变成春色一样。



「可……可是,这列圣……」



「您以为办不到吗?」



迦南的笑容像站在悬崖边的少年那样僵硬,似乎也明白自己这提议是多么唐突。



「我们是掌管教廷书库的人,所有文件都会送来这里,从这里出去。」



自教会创立以来,世界各地都出过知名圣职人员。教会传教时,有必要紧密凝聚信徒以对抗异教徒。用的方法,正是将知名圣职人员列为圣人大肆宣扬。



但是将人认定为圣人的列圣程序里,并不会有神从天而降,在吹奏号角的天使见证下宣告某某人从此为圣人。纯粹是以人手写下文件,经过一番事务手续而成。



因此,为提升当地威望而提供大笔钱财给教会,要使当地圣职人员列圣的人是络绎不绝。列圣手续成为教会摇钱树的事,也早已众所皆知。



迦南也晓得这条腐臭的金流哪里来哪里去吧。毕竟他们的工作就是收取那些用腐败的黄金溶成的墨水写下的文件,纳入书库归档管理。手续再如何复杂奇异,他们都能倒背如流,也熟知教廷内密如蛛网的权力关系。



这样的豪语,不管是由哪个大贵族说出来,可信度都不会比迦南他们高。能高过他们的,就只有神或教宗了。



「而列圣手续中,圣人传记是不可或缺的。」



这架梯入云般的事,冷不防换成跳过脚边水洼。我立刻就理解了迦南想说什么。



「您是要让强先生写这传记吗?」



迦南以窗外绵绵细雨沁入土地的速度缓缓颔首。



「没错。尽管强先生不像是有诗才的人,但他知道怎么写文章。我甚至觉得他是方正过头,妨碍了诗韵。」



在纸坊见到强制造的簿子时,他给我用词庄严到太狂热的感觉。但若那文体写的不是抒情诗或史诗,而是人物传记呢。



他那狂热且庄严的文章,不是正适合用来写意图令人起敬的官方文书吗。



「他现在是谁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的落魄作家。当他知道将有圣人诞生在他的笔下,并因此改变世界,岂有激不起斗志的道理。」



迦南说得双拳紧握。我对强的喜好没有多少把握,只知道迦南不只想鼓励我,还是打从心底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神将这世上的一切都安排在应当的位置上。我和寇尔先生您之所以来到这里,除了神的安排以外,没有别的可能了。」



无论迦南真意为何,都能确定那不是一时冲动。我一时找不到能一口拒绝他的理由,但这和点头答应完全是两回事。



「可是圣人这种事……」



感觉实在太不现实了。况且如果我有列圣的资格,面前这迦南也十足有此资格。就连罗兹和克拉克都有吧。



「我懂您的心情。」



迦南走上前,握起我的手。



「毕竟自认为有资格成为圣人的人,根本就没资格成为圣人。」



这也许就是获得列圣的圣人们几乎是故人的原因吧。我混乱的脑袋中异常冷静地得出这样的想法。



「再说,假如您真的列圣了──」



迦南放开手,说不定是为了避免造成某种传染。



「不仅能解决海兰殿下的资金问题,您朋友的修道院也能获得极大的帮助。以您对信仰世界的了解,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他那自认不敌人世常理的苍凉笑容,无疑为他的言词增添了几分信度。



圣人即是奇迹的体现者,将有大批巡礼者涌入其墓地,躺在其修行之处期盼见证奇迹。圣人穿过的圣衣一角、随身圣经的一页、羽毛笔的碎片,甚至住处梁柱、在别人家门前坐著休息的石头都会成为人们高价竞标的圣遗物。而去世的圣人不会再穿新衣,在世的圣人就并非如此了。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产生新的圣遗物,能无限制造宝物卖钱。



可以像某个碰到什么都会变成黄金的古代君王那样,将夏珑和克拉克那座连修缮费都很有问题的修道院,变成王国赫赫有名的巡礼圣地。



「……当然,我不会强迫您答应。」



迦南略俯著脸这么说。假如他是会不择手段的人,强多半已经被他捆进麻袋,要送到劳兹本去了。



不,如果他会用这样的手段,根本就不会来到王国,而是先在教会内部利用其身分打造能够赚大钱的一套系统,计画该如何抹黑妨碍他们赚钱的黎明枢机才对。



迦南人在此地的事实,即是那惊天大计的源头。



「只是提出一种可能罢了。」



但这个可能非常巨大,潜藏著无法估计的威力。



而我正呆立在这巨大的可能之前,被迦南的双眼迷惑得无法动弹。



「……变凉了呢。」



迦南替动不了的我挪开视线转移话题。他所望之处,敞开的木窗外,仍答答地滴著水珠。



「缪里小姐说,她要和鲁•罗瓦先生几个一起到对面的店家吃喝。」



说这话时的笑容,不像是装出来的。



「寇尔先生,晚点见。」



藏宝图给你了,航线你自己决定。



或许是这么想的迦南,行一礼之后离开房间。



「圣……人……」



再怎么拒绝这个词,我一样觉得很虚幻。就连缪里写的骑士故事,都不会有这么荒诞无稽的发展。



然而现实的踏脚石,已在黑暗中连成了路。



迦南的地图告诉我,只要能顺利跳到最后,就能找到解决一切的方法。



我不知单独在房里沉思了多久,直到烛火一晃而灭才回神。抬头一看,窗外一样下著雨,雾雨变成了大雨。



温菲尔王国以牧羊闻名,也就是牧草茂盛到足以供应如此庞大的羊只,内陆应是一样多雨。纽希拉冬天同样会下雪,而夏天降雨其实意外地少,雾常见得多了。



仍留恋上午好天气的我将木窗开出一条缝往上看,见到遮蔽了太阳的厚厚云层。降下视线,对面的酒馆中,有乐曲和笑声随灯光一起涌上街道。



人虽看不透未来,至少还能享受今宵。



我咀嚼著这句不知从哪听来的话,关上木窗时,发现有个少女手拿啤酒杯,颇为无聊地从门口探出头来。不经意抬头而发现我后,表情立刻恢复光采。



看来她至少还懂得别当街大叫,只是大力挥手,要我快点过去。



我也挥挥手,表示我知道了。待在房间里,的确不会帮助我想出好办法。



不,好办法本来就可遇不可求,重点是自己怎么决定。



若能得到强的协助,即可免去招募庞大誊写员的成本。可是印制圣经这么厚的书,依然会有不小的花费。再加上我不知道强独自一人是否应付得来整个印刷工作,雇用助手与制造印刷工具又可能是一笔大开销。这些负担,全都要压在海兰的双肩上。



若得不到强的协助,将会有以上那些根本不能比的开销挡住我们的去路。



而迦南的提案不只是为了帮助强鼓起斗志,假如列圣成功,八成也能获得解决未来所有资金问题的方法。



冠上圣人封号,也能解决我在迦南提起前压根没想到的俗文圣经权威问题。罗兹口中那些不识字的圣职人员,没接触过神的教诲的教会关系人士,充斥在这个世界上。要他们接受俗文圣经,就得以具有权威的知名名号为武器。



在这点上,圣人这封号是无比地强大。圣人等于是奇迹的旗手,这也是理所当然,所以我想这也是圣人绝大多数是死后列圣的原因。历代教宗之中,封活人为圣人,却因其事后不良品行遭到责怪的应该不是没有,而迦南要反过来利用这历史教训。



做得到吗?我当然有此疑问。然而不点这个头,我们就不可能前进。假如真的成功了,就能带来彻底颠覆现况的结果。



说不定是孩提时被旅行商人收留的经历,使我现在如此迟疑。因为跟随他们,让我学到天平必须左右平衡。



若一边是我成为圣人,那么另一边秤盘盛的究竟是什么。



到底需要牺牲什么。我连自己的心脏是否足够承受都无法想像。



不能将迦南的计画一笑置之,不只是利益太过庞大。主要是因为我的确也觉得,一旦我答应了,强真的能重拾斗志。



有哪个诗人不会迷上这荒唐到极点的故事呢?



再说,只要能说服强来写这荒诞无稽的鬼扯淡,缪里就不用跟他说那篇悲哀的故事了。



对梦想破碎而灰心丧志的人,说出自己也有个无法实现的梦,或许是个有效的安慰方式。但我希望缪里能总是天真欢笑,乐观进取,不想见到她惨笑著分享无法实现的梦。至少像过去一样,对我耍任性倒苦水。



只要接受列圣手续,我想不仅是强,缪里也能从纸张中抬起头,看一看我,为古板的哥哥也会做出那么疯狂的事兴奋不已。无论我将面临何种苦难,只要缪里能对我欢笑,都不算什么。



迦南的提案很荒唐,可是我开始认为有必要捎封信给海兰,认真研讨这条路。虽不知要花多久时间才能说服强,他的样子也不像会逃跑,应该还有时间和海兰讨论列圣计画是否实际可行。



话说回来,有这段时间是幸或不幸,犹未可知。海兰不会妄下结论,就算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最后下决定的依然是我自己。时间愈多,烦恼的时间也愈多,徒增苦恼。



不如乾脆和缪里谈谈,尽早下定论。



如果缪里觉得有趣,就足以成为我踏出第一步的助力了。



决定这么做之后,我关紧没关好的窗,确定烛火完全熄灭再出房间。阴雨天使得旅舍走廊阴暗得很,住客似乎不是还在旅程上就是忙著工作,安静无声。



昨晚缪里吃了大鳗鱼的一楼酒馆也没开,厨房静悄悄的。大概是因阴暗的关系,宁静令人备感空寂,加快脚步。



为打扫而搬上桌面的椅子,有如冬季枯木。



穿过酒馆,要往路对面的热闹店铺走时,空无一人的厨房里有东西倒落的声音。



不是找食物的老鼠,就是抓老鼠的猫吧。平时我不会在意这种事,但现在风雨不小,替他们关上窗或许比较好。



我被寂静勾引了似的走向厨房,探头查看。果然没有生火,也没有人在,什么声音也没有。本来就没装门板的后门口,能直接看见阴雨霏霏的中庭。



这时,我发现脚边的夯土地面上有拖行重物的痕迹。



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右前方看似食物储藏室的房间。说不定他们不只是有大得吓人的鳗鱼,还进了大鲶鱼,在仓库的笼子里挣扎才发出声响。



逃出来就糟了,缪里可能也会想听我说这件事。



于是我探头进去查看,嘴边的笑意跟著僵住。



「咦?」



因为见到的是被五花大绑的旅舍老板。



紧接著两侧黑影一晃,视线被黑暗笼罩。发现是麻袋之类的东西罩住我时,心窝狠狠捱了一拳,顿时吸不上气而跪下,同时有绳子将我一圈圈捆住。混乱与紧张当中,我居然还有空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腌肉,简直莫名其妙。



我知道自己必须赶快呼救而拚命扯开喉咙,但从肚子里出来的就只有呜咽和酸液。



不能呼吸,手脚的感觉极速消退。蒙上双眼的略红黑暗不是麻袋,是窒息所致。



「!……」



缪里。呼喊了骑士同伴的感觉,说不定只是昏迷前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