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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穿越战场(2 / 2)




长达十年之久,那个拿国家这种无从抵抗的巨大权力支配八六们,逼他们前往死境的存在——这么轻易就没了。



「不过余是透过齐利亚所见,因此只看见什么铁幕沦陷,以及『军团』从该处大举入侵的模样就是。不同于联邦,最前线一刻都撑不住即告崩溃。照那样看来……恐怕国家是保不住了。」



「我想也是,共和国那些人……只要自己能活下来,不惜将八六视为弃卒,他们的防卫战略都是这样定的。」



「结果搞到最后自己也全军覆没……真是太恶俗了。」



虽然他们才不管那些白猪会怎样,但不愿同流合污的白系种们,以及同为八六的自己人,也都因为那些人的愚蠢行为而被迫为整个国家陪葬。



这实在——一点也不好笑。



可蕾娜黯然神伤地叹一口气。



「那一定是辛第一次……能跟人说要先走一步,可是却……」



那明明是他初次留下的——试着托付给他人的遗言。



辛想必是认为那个人值得托付——或是让他想托付,可惜……



「少校……她没能追上我们呢。」



沙沙一声,听见有人踩踏被风吹得厚厚堆起的落叶,他转头一看,只见菲多伫立在那里。今天滥用了一整天的「破坏神」,在这铺石广场的一隅短暂休憩。



看到圆形光学感应器直勾勾朝向自己,辛仍旧伫立于乘坐的机体旁,耸耸肩膀。



「不用担心成这样,我不会那么乱来,一个人跑去的。」



「……哔。」



「虽然一个人去……心情比较轻松就是了。」



因为不需要再替任何人做坟墓。



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只有随侍死神身边,忠心耿耿的机械食腐者【清道夫】听见。







白花在浓绿天鹅绒似的草原上如珠玉般闪耀,齐利亚吹散着花瓣奔驰其上。



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疾走于「军团」支配区域的钢铁巨龙。它穿过已开辟的森林,缠绕跨越大河的桥梁渡河,翻越如狂暴大海般起伏的丘陵,在自己负责的作战区域边缘停下步伐。



如今它的身体虽能只身击碎要塞,但每经过一场战斗都得进行长时间的整备。炮身才射个一百发就磨损到不能用,光是换装就要花掉半天以上……这些地方实在极其不便。



那架白色机甲的巡航速度或许与自己同等,不过不像自己能悠然走过友军的支配地区,对方可是要在敌军中突围,不会这么快就追来。



齐利亚侧眼看着原先待机的整备机械们开始工作,目光停留在离此地还很遥远,只在地平线彼方微微探头的灰色影子上。



『苍白骑士呼叫无面者。已到达作战区域,四〇小时后再次攻击,于整备完成后的第一曙暮时刻实行。』



『收到。』



好了。



是先与意想不到的同胞重逢,做个了断?



抑或是自己先击发豪华烟火,宣告人类历史的终结呢?







「——少将,差不多到起床时间了。」



三国联军整晚都在战斗,但他们是让战斗部队轮替,军队成员并非彻夜未眠。



士兵们摊开收纳于步兵战斗车、吉普车或「破坏之杖」机舱空间的简易床铺睡觉,配合前线移动一起前进的司令部将官们也一样。



在组成司令部的营区帐篷一隅,明明还不到起床时间,一身服装却仍然无懈可击的参谋长这样说,让少将不愉快地眯起一眼。



昨晚明明一起讨论今天的作战计划到半夜,他应该是在同一时刻或是稍晚一点才就寝,却一点都看不出来。



「上了年纪了呢,学长……我是很想这样说,但学长应该才三十几岁吧?不注意一点,迟早会有小腹喔。」



「你精神可真好啊,维兰。你就继续仗着年轻乱来吧,反正马上就会跟我一样了。」



「这就难说了。」



「随你怎么说,一超过三十岁,体力就会大不如前啦。」



可能因为刚睡醒,讲话方式不小心变回了许多年前陆军大学时代的口吻。他摇摇头,将不到三小时的睡眠无法消除干净的困意赶出脑海,披起扔在一旁的军服上衣。



为了达成作战目标,他问起必须头一件确认的事:



「八六们现在怎么样?」



「刚刚才终于连上同步……共和国的这项技术还真是方便啊。但我不会想让帝立研究所仿效就是了。」



他一手指指称为同步装置的金属项圈,冷冷嗤笑。



这是借由人类意识进行的通讯,动物实验不具意义。可以想像直到完成之前,必定牺牲了相当多人命——用共和国那些人渣的说法,就是人形猪猡。



以少将的心情来说,奠基于那种残忍行径上的理论与技术做出来的东西,他既不想用也不想让别人用,但参谋长似乎有不同想法。或许是一方面谴责残忍行径,一方面又将它的产物视为有用工具,想有效运用吧。



话说回来。



「……你说终于连上?」



「因为是通过双方的意识联系,对方入睡时是连不上的。仅仅五人规模的小队,在这种敌境的正中央居然睡得着,真不敢置信。」



那想必也是因为……



八六们从尚未开始长高的时期起便生活于战场,又在「军团」支配区域存活了一个月之久,对他们而言,这想必只是日常生活的延长。



习惯了……是吧。



少将无意间,想起了两个月前的对话。



若是将军官学校时期也算进去,自己已经从军超过二十年,自十年前与「军团」开战以来便时时刻刻身处前线;但战斗仍对自己造成极大的精神压力。



如果对他们而言战场才是日常生活,自己与其他人的日常生活反而是异常状况的话,的确,要让他们习惯日常生活,或许还需要时间。



她驯服那家伙的时候花了足足五年……而她是怎么办到的?



少将正要进一步思索,但参谋长继续说下去,莽撞地打断了他。



「你猜他们现在人在何处?旧国境往西一二〇公里。我们这边可是通霄进军,好不容易才抵达目前位置,你不觉得很气人吗?」



少将察觉到他想说什么,扬起一眉。



「……真是意外,我本以为你想在这场战斗中尽量利用那几个孩子。」



参谋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肩。



「你似乎有所误会。我只是认为锋利好砍的剑应该善加运用,能用得久当然最好……万一被『军团』窃用可就伤脑筋了,得早早捡回来才行。」



长久以来总是与「破坏之杖」同行,顺便还有「女武神」作伴疾驰战场,因此两者皆不在身边的早晨,令他有点静不下心。



在开始准备再次进军的兵营一隅,班诺德伴着唯一从扔下的爱机带出来的突击步枪,跟部下们围坐着,看到葛蕾蒂走来,抬起了头。



「第二曙暮时刻【BMNT2】开始进军,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收到,中校阁下,我们这边随时可以动身……毕竟……」



班诺德稍稍举起机甲驾驶员规格的折叠式枪托突击步枪给她看。



「就像这样,我们一身轻便得很。」



七·六二毫米突击步枪只要打对位置,威力虽然能把成年男性的手脚轰飞,在对付「军团」时火力仍显不足。看到佣兵们拿着巧妙应战的话勉强可对付斥候型或近距猎兵型的武器,还打算上战场,葛蕾蒂展露微笑。



「你担心中尉他们吗,军曹?」



「我将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您,中校阁下。您担心中尉他们吗?」



「我已经尽我所能,再来只能相信他们了。」



「说是这样说,您不是为了保险起见,派人将『女武神』的备用机、弹药与修理零件,连同整备组员从后方送过来吗?安排运输机的事也是,您后来还硬是跟参谋长阁下死缠烂打……」



态度可是强硬到连给人冷酷、精明能干印象的将官,都无条件投降了。



「哎呀,军曹不也是吗?都说你已经没什么事可做,可以退回后方了,你却不听。」



「那是因为那样太逊了,小鬼们喊着『抓到大蜈蚣啦』回来,几个大叔却喝得醉醺醺,成什么样子?将来会被人取笑一辈子的。」



那是可以想像到的,最糟糕的未来景象了。



班诺德从鼻子喷出一股长气,接着说道:



「……这种大家伙组成的军势大概很有困难,但还是加快脚步吧。中校阁下的『破坏神』虽然机体不错,但毕竟没这么长时间作战的经验,搞不好会出些问题。」



「是呀。」



不只「女武神」,任何机甲至少都需要与作战行动相同时间的整备。虽然机体没纤细到不整备就立刻故障,但「女武神」实际部署时日尚浅,极有可能还留有未经发现的缺陷。



葛蕾蒂点点头,然后忽然皱起眉头。



「不过话说回来,连你们都称她为『破坏神』啊。」



「比起楚楚可怜的战争少女,这个名称更贴切吧?对于我们这些粗人佣兵来说,还有……」



班诺德看着一脸不满的中校阁下,故意扬起一边眉毛。



「那些明明叫他们不要去做,却还是整天爱乱来的臭小鬼也是。」



『——啊,糟了。』



听到赛欧在同步另一头小声低语,莱登将目光从眼前的斥候型残骸转到「笑面狐」身上。



八八毫米战车炮的激烈炮声,姑且不论日夜炮火交错的交战区域,在无人的「军团」支配区域,会一路回荡到遥远彼方。



因此极光战队总是尽可能避免与「军团」交战,非不得已必须交战时,会以近身装备发动奇袭再进行即时压制,借此应对。



遵从这项原则,「笑面狐」踩烂了近距猎兵型,正要从它身上跳下,却中途停住了动作。



一看,它的左前脚似乎卡在近距猎兵型上了,引爆装药打进敌机体内的钉枪收不回来,名符其实地钉在上头。



『有办法拔出来吗,赛欧?』



『嗯——好像有点没办法,完全动不了耶……分离好了。』



紧紧卡在厚重金属装甲上的钉枪,用驱动器输出勉强拔掉,会对关节部位造成负担。一会儿后爆炸螺栓启动,「笑面狐」留下离开机体的破甲钉枪下来。



「这下子『笑面狐』也受损了……损耗比想像中严重啊。」



『……对呀,我跟安琪在昨天的战斗中被碎片打中,莱登在被炸飞时也断了一把机枪……』



大家各自失去了机枪、钢索钩爪或破甲钉枪,不然就是受到装甲破裂、框架变形影响动作等损伤。



看看状态视窗,装载于菲多身上的弹匣、能源匣或备用零件剩余量也开始让人不放心了。这次突击作战原本预定行程不到半天,虽说考虑到孤立的可能性而多准备了一点,但仍不够供应几天以上的作战。



「只有辛没事啊,不过替换刀刃没了就是。」



『……不。』



听到辛的回答,莱登扬起一眉。昨晚露营吵过一架后,他还没跟辛说上几句话。



声调跟平时并无不同,辛这人本来就不爱闲聊,应该也不是有意躲着莱登。



『我这边也是,驱动系统从昨天就状况不佳,好像是第一场战斗造成太大负担了。』



「……你还没改掉老爱弄坏腿部构造的习惯啊?」



共和国那种会走路的棺材也就算了,「女武神」考虑到高机动战而制作得兼具轻量与坚固,驱动系统居然还会出毛病,到底是怎么乱用的?



『我想短期间内还能修一修凑合着用,最起码还不至于不能动。』



「话是这样说,但是甩动得太过度马上就会坏掉喔,别太乱来了。」



『……』



这句话他似乎不肯回答,真幼稚。



『——从弹药与能源匣的残余量看来,只能追到明天一整天了。我想应该来得及,但最好还是努力撑到追上。』



听到这种不太对劲的讲法,莱登无奈地垂下肩膀。他还在讲这种话啊?



撑到追上。



而不是「撑到与本队会合」。



「……收到。」



在「狼人」的驾驶舱中,芙蕾德利嘉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异能可以让她看见相识者的身影与周遭情景,如同就站在那人的身旁。现在的身影依然不变,过去则来自当时当事人无意识间想起的记忆。



似乎有人想起了去年秋天的回忆。受到共和国强迫,一行人冒死展开突破「军团」支配区域的行军。那是本该撑不到一个月就结束的,他们初次获得的自由旅程。



那是在何处看见的景色?秋意已浓,眼前一片锈蚀的枯叶色风景。伤痕累累的四足机甲,连外行人看了都觉得寒伧,一穿再穿的老旧沙漠迷彩野战服,被战场尘土弄得脏兮兮的。这时旅程恐怕已将近尾声,他们自己应该也有所觉悟,知道无法再前进太多距离。



即使如此,少年少女都在笑。



他们互开玩笑,聊得起劲,脸色疲惫不堪,却还在欢笑。



从她的位置,几乎仅能看见黑发少年对着她的背影,芙蕾德利嘉只看见他的嘴角,一抹笑意烙印在她眼里。



即使达成的同时也失去了杀死兄长这个目的,那时的辛,仍然想像着明天前进的道路以及一路所见,能露出笑容。



他之所以再也办不到,是因为……



芙蕾德利嘉摇摇头,阖起眼睛。







离旧克罗伊茨贝克市七〇公里,在栎木大树的森林中,负责巡逻的斥候型发现了那个。



那是总高度约二公尺的某种东西通过,折断的小树枝。不是「军团」,是四足多脚兵器的足迹。



多用途感应器环顾这些痕迹,斥候型向本队送出报告。



狐步一一三呼叫战术资讯链。



已确认有敌性部队深入支配区域。







太阳从他们离开的东方地平线升起,通过南方天空最后西沉。「女武神」追逐着金乌,奔驰于无人战地。



困住了「军团」主力的联合王国军,与正在压制高速铁路花鹫南路线的联邦、盟约同盟联军,似乎巧妙地吸引了「军团」们的注意。虽说一行人以辛的异能事先回避交战,但多亏于此,从第一场战斗之后,他们从未与敌机接触,在敌境中顺畅前进。



在战地的正中央,奇妙地平稳的旅途中,流过光学显示器的「军团」支配区域景观,一次又一次夺去了芙蕾德利嘉的目光。



森林里有一块植物丛生地,蓝花成串盛开。阳光穿透茂密树叶如光柱射下,嫩叶的鲜绿与天蓝色花瓣争相辉耀。



有一座为绿意吞没的城镇,自由生长的茂盛杂草穿破铺石地,行道树将遭人舍弃的轿车、路标或圣女像吞入体内,多层缠绕的藤蔓拉倒了房屋。在这些生锈腐朽的物体上面,秋季的纤细花卉百花齐放。



有一个遭人弃置的村庄,可能原本就是这种土质,缤纷的淡色粉彩砖瓦建盖的房屋宛如童话国度,高耸的草丛本来可能是麦田,褪色的稻草人孤零零地伫立,仿佛苦等着某人回来。



白天他们在建于废墟都市中央的教堂进行大休息,垂直式哥德风格的大圣堂气氛庄严神圣。高至天花板的花窗玻璃在透明阳光下璀璨生辉,对着早已无人瞻仰的冷寂圣域,投下彩色光影与无穷祝福。



太阳离开中天位置,前进路线上不再有可供藏身的森林或都市,一行人虽知危险,仍冲过没有遮蔽物的湖畔。



广阔湖面倒映着远处的废弃城堡,透明深蓝映照出天空,与白色尖塔以及遍覆城墙的大红花朵相映成趣。吹过的风在破败的射箭孔之间飒飒鸣响,以苍天为背景,黑色的猛禽孤影展翅翱翔。远远都能看出它的羽毛七零八落,却仍孤身往天际飞去,乘着高空寒风而直上。



静谧且美丽。



芙蕾德利嘉觉得,自己似乎稍微明白了八六们为何对联邦的——对人类的存亡,甚至连自己与同伴的生死,都怀抱着极其淡漠的价值观。



如果遭人驱逐于城市人群之外,生活于战场,一直以来只活在这种景色中的话。



世界很美。



不需要什么人类,世界一样静谧而美丽。



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非得有人类存在。



其实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什么人类。



无处安身。



无论何地,无论是谁……任何人都一样。



太阳最后沉入地平线的另一头。



这天最后的一道光芒,让万里无云的夕阳天空燃烧似火,在广大平原刻下长长的影子。遥远的山脉为南边天空剪出乌黑边缘,在仿佛空气本身染成朱红的世界中,「破坏神」背后拖着又长又黑的剪影,于草原大海中前进。



草原侧面沐浴着朱红光线,闪耀着泛红金光,同时又在相反的另一侧孕育着昏暗阴影,于风中摇曳。芙蕾德利嘉注视着这片景象,忽然开口了。



好像大海。她说。



如潮起潮落,虽然是满常听见的譬喻。



「……汝等有任何人,看过海吗?」



这句说不上是询问或独语的发言,包括搭乘同一机体的莱登在内,没有任何人回答。



「余未曾看过,也不知有此等景色……尽是些余所不知道的事物。汝等又是如何?」



红瞳注视着光学显示器,心酸地眯细,仿佛渴望着什么。



「余想去看海,想试试所谓的海水浴。余在恩斯特的蜜月旅行照片里看过,在南方某地的海边,有为数众多的人……一定很好玩。」



联邦不靠海。



在帝国时期只有一处靠海,但位于北边国境,是军港。能享受海水浴之乐的海岸,在附近地区只有邻国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南海岸,或是比盟约同盟更远的南方国度才有;这些地方全遭到「军团」阻挡,现在去不了。



一会儿后,可蕾娜轻声开口说了:



『大海……对耶,我还没看过。』



『因为大家其实很少有机会离开居住地区,大多都是被送到收容所时,才第一次出远门。在战区间移动时,我好像从运输机上看到过一次,但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又不对。』



『我是没去过海边,不过附近有个很大的湖,我以前常去那里玩……好吧,或许是满开心的,还有不少人从附近来玩。』



「小学不知道几年级时,好像有那种例行活动。但还没参加到,战争就开始了……然后就没了,我没看过。」



知觉同步中轻声响起有点稚气的细微笑声,不知是谁发出的。



『大海啊……的确很想去看看呢。等战争结束后,大家一起去。』



『既然要去,我想去南洋岛屿。就是有珊瑚礁或椰子树的那种,还有白色沙滩。』



『我也满想看看反方向的北方冰海呢,而且我听说气温降低时,可以走在上面喔。从这头走到那头,说不定很好玩。』



『好吧,总之先看个星海好了。九条那家伙说过想来个赏月活动,后来一直没办。改天我们就办一场,而且要好好准备。』



虽说是保持戒备的行军,不过目前一直到周围相当远的地方,都没有敌机踪影。转眼间大家就聊开了,东拉西扯一些紧张感有点弛缓的闲话。



在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明明大家都发现他不曾加入话题,却无人提及。



第二天晚上,他们到了一座过去应为大都市的废墟,选在构造复杂的综合展示馆扎营。



趁着夕阳完全下山之前,众人将奔驰了一整天的「破坏神」维修好,当太阳完全西下之时,较早的晚餐也已经用完,再来就只剩睡觉了。



虽说军队野营总是只携带最低限度的生存装备,但直接睡在地面或水泥地上会降低体温,并不妥当。不能获得充分休息的话,会影响到第二天之后的战斗。



因此莱登等人拿出堆在菲多货柜里的简易折叠床,用毛毯裹身,转眼间便沉沉睡去。



虽然再怎么客气都称不上好睡,但八六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恶劣环境。这是因为在第八十六区的野营当中,真的只拿一块薄毯过夜并不是稀奇事。



然而对于有生以来除了床铺的厚厚床垫之外,从没在其他地方睡过觉的芙蕾德利嘉来说,有点难熬。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芙蕾德利嘉阖眼了老半天仍没有睡意,终于死了这条心,睁开她那火红的眼睛。



她扭动着钻出盖在身上的毛毯,离开她实在不觉得能叫作床的铁管帆布组合物,套上小小的军靴。



矮床仿佛会直接将地面寒气传上来,一旁的水泥地上有看都没看过的虫子大摇大摆地爬行,让她心烦。这半年多来抱着睡觉的熊布偶不在身边,也让她有些静不下心。



以直达最高楼层的天井为中心,宽广的回廊以及与之相连的大小厅堂,构成了这栋综合展示馆。如今天井顶部的布幕破裂垂落,星辰的灿烂闪光洒落室内。周围毫无人工灯光,战场最深处的黑夜对芙蕾德利嘉而言是未知的黑暗。在回廊另一端的黝暗中,可依稀看见手脚摺叠的「破坏神」,以及傍着它们各自酣睡的人形轮廓。



在意外明亮,形成对比的星光下,今晚第一个值夜的辛抬起头来。



「——睡不着吗?」



不是戒备「军团」,而是野生动物。



特别是远离人类生存圈长达十年以上,在支配区域深处出生以来从未见过人类的野兽,不会害怕人类。虽说它们排斥不会分辨人类与野兽——无法区别一定以上大小的恒温动物,杀戮行为比人类更残忍无情的「军团」,因此不会轻易接近金属与硝烟的气味,但还是小心为上。听他们说以前横越支配区域时,在无法生火的状况下,都是这样度过夜晚的。



几小时轮班一次的值夜工作中,辛分到最轻松的第一轮,想必是莱登等人的一番好意。就连睡梦之中,辛都无法避免听见「军团」们的声音,这份职责谁都无法代劳。既然如此,大家想让他至少睡久一点。



「唔嗯,余并未分到值夜却不就寝,真是抱歉。怎么睡就是不舒服……」



辛拿马克杯装了即溶咖啡给芙蕾德利嘉,她接过来,走到辛当椅子坐的简易床铺,在他身旁坐下。无论是即溶咖啡粉或能用小锅子烧开水的固体燃料,都是军用口粮的一部分。用提早吃晚餐时烧的热水冲泡的咖啡不烫,为了补充战斗消耗的庞大热量而加了大量砂糖,很甜。



辛似乎不怎么爱吃甜食,不太享受地喝着自己马克杯里的咖啡。



「只是觉得与其让步枪都不会用的家伙值夜,还不如让菲多守夜算了。」



「哔!」



「……菲多,保持启动状态会浪费能源匣,所以我不是命令你切换为待机状态,等我们明天叫你吗?」



「哔。」



「………………好啦,随便你吧。」



光学感应器像点头般闪了一下,不过菲多的巨大身躯文风不动。大概是打算陪辛醒着,直到他换班就寝吧。看到菲多像个忠心又顽固的仆人随侍左右,辛又好像被它打败似的直叹气,让芙蕾德利嘉忍不住轻声一笑……然后忽然皱起双眉。



或许只是因为身处战场,但芙蕾德利嘉感觉包括辛在内,八六们变得更常待在「破坏神」身边。



四个人影简直就像依偎着自己的「破坏神」入眠。在洒落的星辰光影下,辛背倚着「送葬者」,将自卫用突击步枪靠在肩上值夜。就像年幼的小孩子抱着心爱布偶入睡,没有它就怕黑睡不着似的。



他们夹在「军团」大军与迫害、驱逐他们的祖国之间,以明日命运莫测的战场为故乡,被迫面对眼前的死亡,迫于无奈必须扭曲地成长茁壮。



也许其实,比起外貌看起来,他们精神上的某些地方,仍一直是稚幼的——……



「……干嘛?」



「没什么。」



要说扭曲,芙蕾德利嘉自己也一样。她像要逃避与自己同色的鲜红眼瞳,抬头仰望星空。



不同于空气冷冽澄澈的冬季星辰犀锐,秋季群星的光辉是深沉的,如同静静地呢喃。淹没天球的无数恒星,在远方闪烁辉耀。白日草丛的淡淡热气此时匿迹隐形,甜美浓密的花朵芬芳融入星夜黑暗之中。



繁星似雨的花香夜色。



然而看在芙蕾德利嘉的眼里,这情景只是美,却冷漠无情。



让人屏息的满天星斗也好,花香馥郁的夜色也好,都是因为无人居住此地。只要有人居住,在城市的灯光与喧嚣中,微小的星光或花香全都会脆弱消逝。



如同炽热的沙漠,或衰微的荒野。眼前的这片绝景,与因为某些灾害而遭受污染,变得不适合人居的废墟,本质上是相同的。



荒凉。



调离视线一看,在空间的角落暗处,可隐约看见一只遭人舍弃的老旧兔子娃娃,寂寥地掉在地上。



「……这种光景……」



从一开始就身为破坏与杀戮的化身,出于人手的杀戮机械们,或许还无可奈何。



但死去之后受困其中,原本应为人类的……



「就是『军团』们所期望的吗?」



芙蕾德利嘉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毋宁说是自言自语,但辛想了想,摇摇头。



「很难说吧。」



受困于「军团」体内的死者临死之前有什么想法,即使是辛,也只能从他们最后的声音做推测。



传进他耳里的机械亡灵们的悲叹,不管是谁,都哭诉着回归的心愿。



「……也许它们什么都不期望。」



既然它们原本就是兵器——是为了某人的愿望,而任人役使的工具。



「那些家伙是亡灵,不管有没有吸收战死者的灵魂。死人本来……就不抱任何期望。」



「汝从何得知?」



「……因为我也一样。」



险些遭人勒死,捡回一命的自己——某个部分一定仍是死的。



从那晚以来,自己是真的抱不了任何期望。



诛杀了哥哥后,自己就一无所有了。



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想去的地方。



之后的事,他想都没想过。



辛调离视线,不去看仰望自己的艳红双眸。



如今他不得不产生自觉,知道自己是在逃避。



「至于大海……」



出生于共和国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在被送到强制收容所之前,从未踏出那里一步的辛,也没看过海——没看过被「军团」夺走的景色。



「我不会想看,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或想去的地方。虽然我并不因此感到困扰……但在傍晚那时候,我发现就连那点程度的『想做的事』我都想不到,是有一点奇怪。」



连那点芝麻绿豆般的,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无关紧要的愿望,他都真的完全想不出来。



去年晚秋,他们沿着与这次相反的方向在支配区域中前进,那时好开心……对,他想,那时候应该是很开心。看见如今不为人知的自然绝景,经过城市村镇时接触到陌生的风土民情,这些事令他们驻足,或是过门不入,每次都能够由自己决定、前进,初次获得了完全的自由——辛记得那时候,自己就跟同伴们一样,只是纯粹地乐在其中。



因为他以为迟早会结束。



因为他以为总有一天,会走到旅途的尽头。以为自己会到不了任何地方,在不为人知的状态下,直接拿有缺陷的铝制棺材当成临终之床,在战地尽头死去——



然而自己却受到哥哥搭救,得到联邦收留。意想不到地存活下来,结果放在眼前的,是未曾设想的长远未来。对于本该不久于人世的他来说,那实在太过漫长,目标太过遥远。



得到的「自由」,无法想像的冥茫——对于没有血统、故土可依靠,也没有指引可作为目标的自己来说,这太过巨大的空虚……令他害怕。



这点同伴们应该也是一样,但他们在空虚当中,却发现了些微的愿望。



没有愿望,等于没有活着。



没有期望的事物,等于没有求生的意志。



看来只有自己——还没能好好活着。



「——我不是你的骑士。」



辛重复了在一个半月前作战决定后,自己对芙蕾德利嘉说过的话,继而轻叹一口气。



「我明知道是这样,却……抱歉,我拿了你的骑士当借口。」



没有可求取的目的,只为返回战场而找借口。



「虽然我仍然想走到最后一步,这点并没有变,但哥哥已经不在我的目标之中了。目前,我认为我想要一个新的目标,用来代替旧的。」



芙蕾德利嘉用鼻子哼了一声。



「余认为不只如此。」



「……?」



「汝必须知道自己弄错了看镜子的方式,汝的性情并不如汝所想的那般冷酷。汝大可一句话『与我无干』置之不理就是了,然而一旦有人向汝求助,即使是亡灵,汝都无法视若无睹……真是个烂好人死神。」



她固定视线,注视不在这里的远方某处,呢喃般地说了。



「至少余——是因为汝回应了余,才能为齐利做解脱。」



芙蕾德利嘉的目光,始终对准她那在暗夜彼端持续吼叫的骑士。



「那受困于战场的幽深之处,哭诉的模样令余哀怜,余希望让他解脱……希望让自己脱离永远看着他悲叹的命运。汝又是如何?」



「……不。」



辛只希望埋葬在战地最深处不停呼喊的声音。



从不曾想过——让它们消失。



「余也是……」



这时,芙蕾德利嘉用泫然欲泣的表情,笑了。



「余害怕齐利遭人讨伐。」



她说……



她害怕失去——



「余在这联邦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在这改为共和制的国家,仅仅活着都会成为动乱的火种,如同灾厄之子……余消失,对谁而言都好。」



联邦虽从独裁转变为民主共和制,然而过去独揽大权的前贵族至今仍坐拥潜在势力。辛来到联邦不满一年,除了军队几乎一无所知,却也感觉得到这点。军阶越往上升,军官结构越是充斥着各民族的贵种,夜黑种与焰红种这二色更是占了将官的大半。



一旦女帝存活——颠覆国家的大义名分仍在,让野心勃勃的人知道了……



「即使如此,为了有朝一日能讨伐余之骑士,余认为自己必须活下去,然而……一旦齐利遭人讨伐,此种借口也就不复存在。这——令余害怕。」



「……」



即使如此。



仍然必须让他安息——必须赎罪,否则无法继续前进。



「……汝此时恐惧着不敢前进,是因为汝正试图正确地注视未来,试图正视充满艰难险阻的将来方向。这并非可耻之事,而如此短暂的期间,汝可将共同前进的同伴们当作支柱。所谓同伴……人与人之所以相知相守,正是为此。」



「……莱登也这样讲过我。」



忽然间。



冰冷的念头刺进胸口。



就算眼下这一刻是这样好了。



我们的死神。



那些曾这样叫过自己的人。



总有一天,也会……



「明明会先走一步……是吗?」



「……?」



「……没什么。」



含糊带过的话语,就这样散落在深更黑夜中,消失无踪。







第一曙暮时刻。



在太阳尚未露脸的黎明时分,齐利亚侦测到仅稍许照亮周遭的微光,从待机状态中觉醒过来。好似群剑如墓碑竖立地表的古战场,变形扭曲的重炮炮身林立于薄晓的漆黑草原。放眼望去,它那些收起翅膀休息的子机也同样醒转过来,振翅声如涟漪般扩散。



扫荡作战的时刻到了,与夜色一同隐蔽它存在的成群阻电扰乱型退离上空,归它指挥的「军团」们远从数十公里外的战场传来动身的气息。



敌军势力感觉尚未有动静。虽然拂晓攻击是尚无雷达或夜视装置的时代老旧过时的常套战术,但对付两者皆有所匮乏的敌军依然有效。



斥候型的观测情报送出,配合这个动作,它望向在十几公里前方,凭着光学感应器只能从地平线微微看见顶部,以装甲板与水泥构成的建筑物。



『苍白骑士呼叫无面者,即将开始扫荡作战。』



不眠的自动机械即刻做出回应。



『无面者收到——广域网路有讯息传达。』



……嗯?



『已发现入侵支配区域的敌性部队。状况整合之下,推测应为贵官所追踪的对象——因此,随后将于贵官的作战区域附近实行探索行动。』



齐利亚脑中,落下一个无声的冷冷嗤笑。



『——收到。』



果然追来了啊,我的同胞。



火花即将升空,在那之前——你快过来吧。







「——走吧。」



作战第三天,不论会是何种结果——今天都是最后一天。



在破晓的苍茫夜色中,「破坏神」流星赶月地奔出废墟都市。



由「送葬者」带头,部队组成非正规的楔形队形。一行人在破破烂烂的褪色五色旗飘扬的大街上,踩踏着玻璃与水泥碎片,跨越倾颓的女性雕像疾速奔驰。



霎时间,西边天空发光了。



接着在远方传来着弹的冲击力。猛轰的集中炮火,使得尘土在地平线另一头沉重而浓厚地飞扬。



『似乎……不是电磁加速炮型。我看是长距离炮兵型喔。』



『打得满偏的呢……可是,那个方向又没有联邦军本队,到底是要打谁……』



安琪说到一半,包括她在内,霎时间,所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因为追逐着漫天尘土,一片红莲火海扩展开来,染红了着弹地点的天空。



『烧夷弹……!』



这种炮弹在弹壳内充填了混合黏稠剂的燃料,于着弹的同时散播燃料点火,以烧毁对象为目的。



由于共和国与联邦皆以延烧性低的石造建筑为主,「军团」很少使用这种武器,不过这种炮弹比其他任何弹种更受人排斥。高黏性的烧夷弹填充燃剂【凝固汽油】具有黏附在对象表面持续燃烧的特性,而且基本上无法以水浇熄。一旦有人运气不好被泼到,下场将极其悲惨。



天空再次发光,大楼的缝隙间,地平线上的朦胧森林树梢在一瞬间内起火燃烧。



『该死!想放火把我们逼出来是吧!』



「军团」必定是发现了己方存在深入敌境的痕迹。



就算「女武神」属于最新型机体,也无法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行军。不只冷却系统撑不住,在消耗大量氧气燃烧的燃剂烈焰中,驾驶员迟早会窒息。



第三波射击来了,火势在更近的位置出现。敌军把能潜藏的地点,以及可作为移动路线的地形,一个不剩地全部击溃。



『辛!』



「只能出战了。全体人员准备战斗,三百秒后与第一队接触。」



辛确认附近一带的「军团」位置,离开平原后,选择遭遇敌人最少的路线,在废墟都市中疾走。



长距离炮兵型发出咆哮,炮击要来了。一察觉到这点的瞬间,他们刚刚身处的废弃都市立即成了目标。



炮弹落在极近距离内,行道树被打个正着,一瞬间便成了火球。再怎么难以燃烧的活树,遇上燃烧温度足足高达一三〇〇度的烧夷弹烈火,一刻也支撑不了。



泥泞般的燃剂【凝固汽油】接连泼洒下来,火舌舔舐气化的表面,附近一带转瞬间化为火海。拂晓夜色封锁下的都市为业火所笼罩,舞动着黑影与红焰。



老旧大楼随着延烧火势倒塌,一行人惊险万分地冲出市区。



『被发现了!』



在遥远的地平线附近,斥候型的剪影将感应器朝向他们。紧接着「神枪」以炮击摧毁敌机。即使如此,恐怕八八毫米炮的炮声还来不及回荡,周边部队会先借由资讯链传达情报。



下个瞬间,翻越至今藏身的地平线,宛若乌云的大军铺天盖地涌出,就连莱登也不禁屏息。



『数量也太多了吧……!每次都这样,像群虫子似的冒出来一大堆!』



「大概表示电磁加速炮型真有这么重要吧……左翼较薄弱,我们以最大战速突破。」



『……收到。』



火焰与火焰相互混合唤来强风,火灾融合形成的上升气流将万种灰烬卷上高空,大量尘埃使得上空的水分子凝结成雨。



在被灰尘弄成淡黑色的滂沱大雨中,「破坏神」翻越平原,在低矮山地上披荆斩棘,一路疾驰。



烧夷弹达成了目的,虽然停止炮击,榴弹炮的钢铁豪雨仍混杂于骤雨之中,一刻不停息地降下,不带足音的铁灰身影在绿荫另一头若隐若现。



地势高低不平,树根与枝桠交相错综的山野阻挡了重量级战车型入侵,但机体重量相近的斥候型沿着「破坏神」走过的路直线追来。透过灌木丛与枝叶的狭缝,在视野下方的悬崖底下,可以看到战车型编队似乎以资讯链互通消息,掌握到己方的位置,取道地势较平坦的河床一路追来。



『——辛,还剩下多少距离?』



「直线一万五千,对方移动了少许距离,又停住了……虽不知道它有何打算,总之我们趁这时候拉近距离吧。」



芙蕾德利嘉说道:



『他似乎有所企图……不过这究竟是何种地点?一字排开的尽是固定式炮台,如此怎能支援前线……』



说到一半,芙蕾德利嘉心头一惊,倒抽一口气。莫非是……她讲到一半闭上了嘴,但辛没多余精神追问。



『下面!要打过来了!』



下方的一辆战车型旋转炮塔,一二〇毫米的炮口朝向他们。它让前面二对节肢跳起,硬是采取了不擅长的仰角,战车炮发出咆哮。



「……!」



炮弹命中悬崖斜坡,位置在楔形队中排的「笑面狐」与后排的「雪女」之间地面的下方。整块掀飞的泥土伴随着冲击波向上爆发,紧接着就像给人临门一脚,长距离炮兵型发动炮击。连坚固建造的战壕都能一击轰成砂土高山的一五五毫米榴弹炸开,使得支撑山野湿滑土地的树根整条断成一截一截,吹飞出去后向下崩落。



『啊……!』



「雪女」遭受这场崩落波及,滑落山谷。



『安琪!』



『……我没事,机体没受损……可是……』



她一路滑落到十几公尺下方,那里又是一片平地,「雪女」一边拔出埋在沙土下的脚尖,一边回头。



鲜红色光学感应器迅速扫视崩塌的斜坡,跟着往左右微微晃了晃。「破坏神」的光学感应器操作是眼动追踪型,应该是机内的安琪轻轻摇了摇头。



『抱歉,我恐怕爬不上去了,就待在这里拖延敌人脚步吧……菲多,备用的飞弹荚舱有多少都留下来!』



菲多紧急煞车,差点摔倒,打开背部货柜,让收纳其中的飞弹荚舱顺着坍方的斜坡往下滑。



四架「破坏神」不多留恋,跳过一个个尚且完好的立足处,继续疾驰。斥候型穷追不舍,躲掉炮击后部队散开,沿着其他路径继续追来。不能在这里停住脚步。



菲多顺着蜿蜒道路追上来的同时,后方河床近处连续传出爆炸声。那是在目标上空散播,启动了雷管的反装甲榴弹咬住战车型的弱点——上部装甲的声音。接连着第二发、第三发,从其他方位回荡出相同声响,「破坏神」即使在山中险路仍冲出时速超过一百公里的巡航速度,转瞬间就连这种震耳巨响都抛诸脑后。



这点在巡航速度上逊色的斥候型应该也是一样,然而以资讯链相连的它们,一判断自己会被抛下,似乎立刻请求其他部队继续追赶。辛的异能感觉得到,此时仍在前方几公里地点巡逻的「军团」集团转换了方向,预测出己方的前进路线并试图前来拦阻。



透过知觉同步,赛欧也听到了同一阵声音,冷哼了一声。



『还来啊?真烦……距离还有一万,继续被它们追着跑的话,在对付电磁加速炮型时会很碍事吧。』



一行人穿越洒落淡墨色雨水的乌云之下,跑下缓坡穿过山地。如同霉菌繁殖般侵蚀山脚,壮丽而潇洒的石造小城废墟在那里铺展开来。他们入侵废墟,疾驰而过。



一跑出大道的瞬间,担任殿军的「笑面狐」调转了方向。他配合着转半圈的动作,让钢索钩爪卡进旁边的大楼,顺势旋转机体,使出一记横扫。在九年的岁月里日渐劣化,柱子又遭到准确破坏,大楼发出轰然巨响,倒在大道上。



这使得殿后的「笑面狐」与先行的「破坏神」分处两地。



「军团」感测到崩塌的震动与震耳巨响,开始往震源移动。赛欧听见了,犀利地一笑。



『这后面又是平地吧?不在这种地方,我就派不上用场了,所以我在这里当诱饵吧!……我会尽量吸引它们的注意,所以之后就拜托你们喽!』







深入区域的小队分成两组。



双方都由周边部队成功捕捉,目前正在交战。



『……收到。』



接到广域网路传来的报告,齐利亚忍住无奈地想叹气的心情。只是真要说起来,它别说用来呼气的嘴,连肺都没有,所以就算想叹气也办不到。



竟然被不值一文的小喽啰逮到,身为诺赞家族成员,真是不成材。



话虽如此,他舍得拿同伴殿后、当诱饵,宁可榨干自己人的性命也要追杀敌机,这种冷酷倒是值得赞赏。



与报告内容大相径庭,它那以广范围、高精密度为傲的对空防卫用雷达,此时仍捕捉到一群敌机接近。既不是在山地与战车型开打的敌机,也不是在废墟里四处逃窜的那架,是广域网路未辨识到的第三队。机体数量四,从反应研判,其中三架应为联邦的新型机甲。



『——苍白骑士呼叫广域网路。』



这可是与同胞的意外邂逅。



怎能让不知趣的乌合之卒从中作梗?



『即将实行规定的炮击程序,今后将关闭通讯,直到完成程序。』



它刻意不将取得的资讯传送给网路,只告知这些后就切断连结。



话虽如此——对方也带着碍事的人。



总之,先把那些家伙拉离他身边吧。







『——快躲!炮火要来了!』



芙蕾德利嘉的尖叫在知觉同步另一头响起,同时电磁加速炮的嗟怨声也更加高涨。



辛反射性地把操纵杆一拉,下个瞬间,炮弹命中大幅跳开的「送葬者」的侧面位置。超音速炮弹蕴藏的冲击波将机体弹飞,吹散的土块如散弹般殴打装甲。



「……!」



又是一阵炮击,丘陵如海洋卷浪翻波般起伏的黎明草原上,好似机枪的弹幕——不,货真价实的连续炮击弹幕接连不断地轰炸,三架「破坏神」翻滚着散开。



连速射都办得到?——不对。



「是近战防御装备吧。」



在共和国第一战区的战场上,即将抵达联邦支配区域的前一场战斗,以及炸飞西方方面军前进基地的集中炮火。比起以往目睹过的那些电磁加速炮炮击,这次的炮击威力明显较弱。



辅助电脑算出的初速,一样是秒速八〇〇〇公尺。应该是弹头质量——口径比主炮小,相对地配备了速射功能的机炮一类吧。看来就连击落飞弹的对空近战防御装备,电磁加速炮型都是用磁轨炮构成的。



辛有些苦涩地想,以结果来说,让芙蕾德利嘉跟来是对的。



这架电磁加速炮型是她的骑士,比起自己,芙蕾德利嘉能更早察觉它的攻击征兆。目前相对距离约莫七〇〇〇,对付击发后不用一秒就能着弹的电磁加速炮,芙蕾德利嘉在这场战斗中会成为可贵的优势。



钨合金弹雨蕴藏着超高速带来的致命性动能,一刻不停息地扫荡了战地。



跳跃、抽身跳开、于地面翻滚——面对接连来袭的猛烈炮击,三架「破坏神」用上所有技巧与直觉连续闪避。要是被这种弹速的穿甲弹打中,铝合金制的「破坏神」装甲不用说,就算是「破坏之杖」的装甲也撑不住。除了不停躲避之外别无他法。



『这家伙……!』



趁着预防炮身过热而短暂停止射击的几秒时间,可蕾娜啧了一声,架起「神枪」的狙击炮。



可蕾娜运用除了她以外谁都模仿不来的精密技术,瞄准山丘另一头的敌机,发动炮击。本该继续轰炸的弹雨仿佛畏缩般停止。



『我来引开敌人,你们趁现在快走!我打的是散弹,造成不了多少损伤!』



可蕾娜又打出几发牵制射击,击出最后一发的同时往旁——往远离「送葬者」与「狼人」的方向跳跃几次,大幅拉开距离。飞来的弹幕横扫「神枪」原本的所在位置,追赶着开炮还击的「神枪」,离火线越来越远。



『快走!』



「——拜托你了。」



这时,可蕾娜有些骄傲地笑了。



『包在我身上。』







在丘陵的另一头,敌机发动的炮击不曾止息。



从炮击的间隔来看,敌机数量为一。虽然对方进入丘陵的背光处而在雷达上失踪【Lost】,但最后确认的时候,敌机四架都还在。



这样下去,会有不速之客跑来这里。而且同时对付这只狙击手与其他敌人也很麻烦,必须尽早除掉。



齐利亚抬起上身,扭转身体,将光学感应器朝向后方。



啪哩一声,蓝白色蛇状电流窜过既长且大的炮身基座。







沙!强烈的杂讯在刹那间搅乱了光学显示器的荧幕画面。



『怎么搞的……?』



「我看不是电磁干扰一类,好像就只是电磁波……」



说到一半,辛察觉到了。



电磁加速炮是凭着庞大电力,让弹体加速的投射兵器。



炮击时当然——会对周遭一带散播强烈电磁波。



电磁加速炮型的凄厉尖叫开始高涨。



「——可蕾娜!够了,快逃离那里!」



丘陵对面发出闪光,在他们离开的后方,高空发出轰然巨响。



『可蕾娜!』



『呀啊啊啊啊!』



那声音就像某种东西——例如巨大炮弹在空中自爆成碎片,高速坠落造成的风切声与冲击声。「神枪」的雷达回波光点消失,与可蕾娜的知觉同步也同时中断。



两人都闪神了一瞬间。



趁着这个破绽,电磁加速炮型的近战防御装备发出咆哮,扇形火网横扫天空。



超音速的金属箭矢一时将淡蓝天空染成钢铁色,化作斜向骤雨当头洒下。



没那闲工夫闪躲了,两人情急之下让机体伏地,极力减少承受炮弹的面积。即使如此,炮击仍擦过左前脚,该部位的装甲弹飞开来。



『呜……!』



『莱登!』



听见压抑住的痛苦呻吟与芙蕾德利嘉的尖叫,正要让「送葬者」站起来的辛停住了手边动作。往那边一看,只见「狼人」同样趴在地上,却没能爬起来。



「……受伤了啊。」



不是询问,而是确认。知觉同步是相连的,但机体损伤得很严重。机体右侧的两条腿都炸飞了,撕开的装甲裂痕明显深及驾驶舱。



照那样看来,里面的人不会没事。



『他……他是为了保护余。』



『死不了人啦,只是……抱歉,我也要在这里脱队了。』



腿脚部分多少受点损伤仍然能动,是多脚比履带优越的地方,但失去同一侧的所有腿部,就实在动不了了。



……与其让她待在没剩多少战斗能力的「狼人」里,这样或许还比较好。 「菲多,让芙蕾德利嘉坐你身上。」



菲多匡啷匡啷地走过去。可能因为跟着他们时有保持距离,菲多似乎没受到炮弹直接命中。即使如此,腿部动作还是有点不灵活。不知道是炮弹碎片还是冲击波所导致,总之是受了点损伤。



辛很清楚对一架这种状态的非武装收垃圾机来说,他要下的命令太严酷了,但还是说道:



「假如我被打倒,你就带着芙蕾德利嘉折返。不用考虑回收其他人,你一定要把这家伙带回联邦。」



「哔。」



『辛耶!』



菲多仿佛严肃颔首般回以电子声响,芙蕾德利嘉出声抗议。辛没理她,继续说:



「你虽然害怕失去,但仍然想救他,不是吗?既然这样,你就得活下去,完成这个目的。」



『……!』



辛感觉到芙蕾德利嘉抿紧嘴唇点了点头。「狼人」的座舱罩霍地掀起,娇小身影跳了下来,跑向开启货柜的菲多,钻进机内。



辛对着驾驶舱中举起一手的高个子身影,明知对方看不见,仍点点头。



『你可别死喔。』



「……嗯。」



留下只在口中喃喃自语的声音,辛操纵唯一剩下的「送葬者」急速奔驰。



距离剩下三〇〇〇。



他绕完最后一座丘陵。



眼前铺展开来的,是一整面的碧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