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天一线(2 / 2)
我找出躲在包包角落里的小家伙,轻轻放在侄女手上。
「这是什么?」
她用掬水的动作接住球,呆若木鸡。
「球啊。」
「球?这是网球啊?」
侄女一边晃动著手中的球,一边错愕地问。看来她以为是海滩球。
这颗网球,其实是我平常用来按摩背部和头用的。
「反正两个人打沙滩排球,也不好玩啊。」
我犹豫著要不要把披在肩上的上衣脱掉,最后直接出了阳伞外。我朝侄女招招手,叫她快跟上,侄女手中滚著球,跟了上来。沙滩与乾爽的我们不同,热得像沸腾一样。
在人多的地方很难玩丢接球,幸好这里人很少。
「我要丢啰!」
「来吧!」
抓好距离的侄女,缓缓挥动手臂,将球投了过来。黄绿色的网球画出轻飘飘的拋物线。我轻松地接住它,握紧,投回去。侄女虽然动作不太稳,但还是接住了。
我们又丢了一轮,侄女歪著头,但还是投回来了,我接住,投过去,她再接住。
习惯后,球速增加,我不再老神在在,踩在沙滩上的脚变得好重。
球赶著我跑,我全速奔驰起来。
快跑到底哪里有趣?我至今仍然不懂。
「好玩吗?」
侄女边投边问。
「不,还好。」
我老老实实地丢回去。累了,也出汗了,难得来海边,却一点也不凉爽。
我到底是来海边做什么的呢?
但这么回答的我,脸上肯定堆满了笑容。
因为面对我的侄女,笑得好开怀。
虽然我们没做什么事,但过得一点也不无聊。
其他的观光客都回去了,人一少,视野就更与大海连成一线。
毕竟我们是中午过后才来的,如今太阳已经西沉了。远处的海面顺著斜阳,开始转变成金黄色。光是颜色变换,体感温度也跟著大幅下降。
为什么连风吹起来都变得那么温柔呢?
「…………………………」
光的变化,勾起了我眼眸中的乡愁。
我望著逐渐消逝的蓝天,望著事到如今早已遥不可及的日子里,我所失去的东西。
诞生在我心中、那份我以为会永远伴随著我的思念,竟日渐躁动、不安起来,我拚了命想留住它,却没有成功。失去右眼后能坦然接受,也是因为先有了这段经历吧。不会消逝的东西,都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眼睛阖上,光便暗去。
耳朵堵住,音便中断。
一离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至今为止,我已经失去太多、太重要的东西。
往后,我还会失去什么呢?
随著日暮西斜的天空,海面点起了温暖的火光。
微弱的太阳与延伸到海面上的光芒,彷佛一座朦胧的塔。
「大海和天空,好像连在一起。」
侄女的这句话,令我很想搔搔头。我好像在哪里听过。那是我说的?还是别人说的?我无从判断。我对著眼前的风景产生共鸣,心想是啊,彷佛连在一起。
但是……我又在心底反对。虽然矛盾,但两者在我心中都是存在的。
「可是天空与海洋,绝不会交会。」
天与海即便相像,即便总是对望,但……
但海,碰不到蓝色的天。
「不要讲得那么寂寞嘛。」
侄女向我抗议。是我破坏了气氛吗?
我正要道歉,侄女的手便叠到了我放在海滩垫的手上。
之前也有过一样的情境。
一回神,我发现侄女正在偷看我的表情。她看起来很紧张。我觉得她的脸好近,将手覆上她的脸蛋。夹在手指与脸颊间的头发滑滑的,从指缝间溜过。侄女向我靠得更近了,连另一只手,都覆在我手上。
她停不下来了。
眼看就要撞上去了。像缓缓目睹车祸现场一样,我也动了。
侄女与我唇瓣相接。
脑海中,浮现出破损的石块断面贴合的画面。
不同于冬天,我们的嘴唇都没有乾裂。
带有海水的味道。
侄女的双眼与脸颊变得红通通的,一会儿便放开了。
我抱著侄女的肩膀,分不清是她的肩还是我的手,哪边比较烫。
「脑袋轻飘飘的,好像要晕倒了。」
「你的判断是对的。」
一想到我和哥的女儿接了吻,乱伦的罪恶感便令我晕眩。
「我觉得这就是初恋。」
侄女抱著膝盖,僵著身体,边摆弄脚拇趾,边歌咏青春。
一听到是初恋,我的眼神几乎就要游移起来。
我一面想著,初恋是我没关系吗?
另一面又想著,有什么关系呢,多么耀眼。
肌肤有点刺刺痒痒的。
「……夏天好像也不错。」
我呢喃道,侄女抬起头。
「你刚才说什么?」
「没事……话说回来,这样我不成了萝莉控了吗?」
而且还是抱著小自己超过二十岁的女高中生的肩膀。
要是我是男的,早就有人报警了吧。即使不是男的,也会引起家族争议。
「嗯……不晓得耶。」
「以我二十岁时来看,不就是喜欢上还没出生的孩子吗?」
「那太恐怖了啦,这样小姑姑太恐怖了。」
「是啊,好恐怖。」
追著根本不存在的人,坠入情网。
只能说疯了吧。
我与侄女依偎著彼此,面对即将与天空融化在一块儿的大海。
海面涌起细碎的浪花,将海滩不断抹平。
眼前的风景刺激著繁杂的记忆,灌进鼻腔。
这份景色,将会成为记忆的一部分。
临死前,我一定要回忆眼前的光景。
从海边回家的路上,我们沿著堤防小径走到公车站。
海岸边塞满了消波块,海面的彼端红似火,近处留下微弱的蓝。
我明明很少来海边,却彷佛在哪看过这道渐层。
这份错觉愈来愈强烈,连海风都教人怀念起来。
走在左侧的侄女,反覆抚著嘴唇。她那不知所措的模样,看起来好可爱。我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但故意装傻。
「你吃到沙子了吗?」
侄女抬起头,瞪著我。露出的牙齿闪耀著炫目的橘色光芒。
「小姑姑明知故问。」
「沙沙的。」
「……好啦,我知道了。」
侄女微微张开唇瓣,抬头看我,表示麻烦你了。
眼中的不安与兴奋彼此交锋,像海面般湿润、摇晃。
「有吗?」
如夕日缓缓升起,她的脸由下往上渐渐转红。我知道她想要什么。
从肩膀、脖子到眼睛都被夕阳染红的侄女,美得令我动容。
比起可爱,更美。
「……有没有呢?让我来检查一下。」
我微微蹲低,覆上嘴唇。一把脸凑近她,海水的味道就增强了。
我碰到舌头。
舌尖上一颗颗的沙粒在滚动。
「…………………………」
我慌忙把脸挪开。那感觉就像舌头探入了海底。
我感到一旁的视线似乎想说什么,但我看向大海。
「那个……」
「有沙子耶。」
「我觉得是你带进来的。」
这下不必出声,也沙沙的了。
看来沙子卡进她的牙槽里了。
「讨厌啦。」
侄女捏了我手肘的皮惩罚我。但我仍然望著远方。
我看见海上有船在摆荡。我的眼神追著它,连我也跟著摇摇晃晃起来。
「好多事情都像在作梦。」
听见侄女柔软的声音,我的眼神回到她身上。侄女已经气消了。她腼腆地露出微笑。看著她的我,想必也漾满了笑意。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比想像中的还要更喜欢她。
因为我知道,那就是我爱上的人会有的笑容。
「像梦一样……」
有一个爱上我的人,而我也回应她的爱。
对我来说,这是最理想的。
有时我会怀疑,这个世界是否只是我的梦。
其实回头看,回忆就是这么回事,彷佛昨日梦境的碎片。不论快乐或悲伤,这些时不时冒出的回忆,都会在时光洪流中磨损。正因为它们会被遗忘,某日突然回忆起来,又会跟当初认知的不同。
因此除了如今眼前所看、所感,没有一项是牢不可破的。
不论是梦境或现实。
我望著海。
景色如幻,但包覆著身体、那恰到好处的疲劳,又的确是现实,然后产生梦境。
追著幻影,面向现实,与梦境交错。
过去、现在与未来。
活著,或许就是在不确定的边界中来回。
在这样的日子里,侄女没有一丝阴影的笑容,比夕阳更璀璨、耀眼。
使我不自觉闭上双眼,连头都要低下去了。
接著。
如云朵覆盖住太阳。
一道人影从我的右肩擦过。
我吓了一跳。
那直接碰触心脏般的回忆,令我的身体跳了起来,像世界被轰炸。
人影应该只有一人,又或者我感觉到的是两人的脚步声。
轻快的脚步声。
如气泡般满溢、迸裂,在我心中激荡。
如果是在左侧。
或是我右眼没有失明。
或许我就可以更快反应、回头。
或许就能确认。
当我注意到时,气息已经消逝在彼方了。
结果我并没有停下来回头。
留在口中沙沙的触感,提醒著舌头向前。
提醒我把脸面向前方。
劝谏著我不能停下。
「怎么了吗?」
侄女似乎什么也没发现,她转头问我。
「……没什么。」
是,什么也没有。
我的梦早在十五年前右眼破裂时就结束了。
那覆了层膜般的每一天,被纯洁的伤痕抹去了。
所以,我不再追梦。
我迈开步伐,追著侄女长长的影子,向前走去。
不阖上眼睛。
不堵住耳朵。
不再逃避。
失去的东西拿不回来。
也不能用其他事物弥补。
所以更要将欠缺的部分磨亮,活下去。
在古老乾涸的记忆美得教人泛泪的,海与天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