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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高一春天,红色电车前面算来第二节车厢。



从车窗往外眺望,住宅区的樱花早已全掉光了。居高临下看著城镇四处都是茂盛的鲜绿色小山,新叶色泽还很温和柔软,总觉得那是烫一烫就很美味的青花菜。



我每天都会搭这辆电车。



去学校时、回家时,固定时间、相同车厢、相同位置的车门旁空间,我总是看准这个位置上车。



我已经这么做一个月以上了。



这个位置很棒。就算有位置我也不会坐下,就喜欢这样站在这里。



从离学校最近的车站上车的回家路上,电车会在第二站停下来。车门打开。要下车的人下车、要上车的人上车。



那三人组也会上车。



(来了……欸……咦?咦、咦?骗人!哇!)



我在脑海中大叫。



(头发,好黑……!)



车门关上,电车再次开动,我成了坏掉的立钟。胸口里的心脏怦怦跳、火灾、祭典、失控的马。耳朵、鼻子、额头都好烫。整张脸是一团火球。



近在身边的对话声传入耳中「……然后啊,阿盛就在那里耶。」、「什么?那怎么可能啊。」、「你又夸大了吧。」、「没有,我说真的!」



我绝对没办法把脸转过去,总是悄悄侧眼偷看。从这个位置就能看见他。



「笨蛋,你别开玩笑了,就说不可能啊。」



──柔顺黑发,随著他的笑声摆荡。



内脏都要反转从嘴巴里跑出来了,我立刻别开眼,但又忍不住看了。脑海中的喧嚣停不下来,血液在全身横冲直撞,缺氧,喘不过气,我不让任何人发现地急促喘气,拚命装出在看窗外的样子。



那个三人组,大概有八成的机率一起出现。



他们总是在同一个车站上下车,似乎是离学校最近的车站。随意套著制服西装外套,肩上背著变形的书包,总是同一群人混在一起。早上不太说话,放学时就挺吵的。



其中一个人的侧脸,对我来说是剧毒。



光偷看都快窒息,说不定连心脏都要停了,却没办法要自己不看,又没办法好好正眼去看。



因为今天早上没见到……



(哇……哇……哇…………!)



睽违一整天的侧脸。超级、无敌刺激。因为啊,他的发色又换了。应该说染回黑色了。好想看……没办法看……但又好想看……但又没办法看,激烈左右转动的眼睛好忙碌。



修长颈项,解开扣子的衣领,微长浏海间露出的眼睛,稍微往上吊,就算眼带笑意也能让气温降低五度,还有像是只有他一个人活在高海拔处的高䠷身材。从制服旧旧的样子来看,肯定不是新生,年纪比我大,他感觉很成熟,或许是高三吧。如果他的那双眼睛看向我,我有自信我绝对会死,肯定是烧死……不对,是变成冰块冻死。他应该是用冰之魔法而不是火之魔法。虽然是猜的,但绝对是这样。



我一开始没太多想法,虽然从春天开始就读女中,但在这之前也是读普通公立国中和男生并排坐。异性并没有特别稀罕,也没有特别感觉。我连续三天都搭上同一节车厢,也只是觉得「还真常见到这三人组呢」,仅此而已。



下一次再看到时,三人组其中一人突然变成金发。



吓我一跳。



「哇~~好厉害啊~~」的感觉,觉得「他们的校规也太松散了吧~~」。



顶著金发过了三天后,又吓了我一跳。



金发变成银发了。



绝对比金色更适合他。



浏海下醒目的细长眼睛,自然而然地吸引我的目光。就这样,连眨眼也办不到,我的眼睛没办法离开他身上。



他彷佛是未知的生物。



我甚至觉得是第一次见到。



明明在这之前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他就是这般,突然变成一团谜。彷佛幻影,或是想像中的存在。虽然在眼前,却可能不是现实,说不定其实根本不在那里,或许是绝对不能碰触,不同世界的神秘生物体,我眼中的他就是如此。



不只是被他的发色吸引,他慵懒的动作,以及有点压抑的笑声。手脚修长,有点驼背,低头时,可以看见脖子上的蓝色血管。还有特别整洁的指甲,光滑的下颚线条,和我完全不同的肩宽。不管哪一点,看起来都和其他人不同,人潮中,只有他发出光芒,每发现他一件小事,都让我承受枪击般的冲击,每一个瞬间,都会发现新事物,这一切皆更加吸引我的目光。



过了三天,这次变成红发了。



又再三天后,变成紫色。



他的发色吓人地换过一个又一个鲜艳色彩,下一次是什么颜色呢?我绝对不想错过,每天拚命寻找著他的侧脸,而他和朋友总是从同一个车门上车。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年龄,只知道从哪个位置最容易偷看他,我只清楚知道这点。



那就是这个位置。



(又染回黑发啊……!太超乎想像了!哇…………!)



我边在心里大叫,立刻打开LINE,迅速传讯给朋友。『见到了!染回黑发了!』朋友立刻已读,回讯『真假』。『鬼等级的头发角质』已读。『滑顺啊』回信。『滑顺的清爽薄荷男!』已读。真的就是柔亮滑顺,染回黑发的他,头发仍然漂亮,都让人冒出「为什么」的疑问了。



『没办法拍个照吗』



看见朋友传过来的讯息,我的眼珠差点掉出来。「笨……」我忍不住喊出声了,赶紧咽下去后发抖,这个笨蛋是在说什么啊。『办!不!到!』已读。『没办法试试看吗』……真的是在讲什么啦,我傻眼,决定处以已读不回之刑,一般来说,当然不可以偷拍,先别说会不会被发现,这是做人最基本的礼仪啊。



(但是,照片啊……)



要是有照片,不只可以想看随时看,还可以放大来看,要是有影片,我还可以戴耳机清楚听他的声音,那在耳朵深处响起,仅属于我的,他的声音。「笨蛋」啊「喂」的,全都能听到饱。光是想像,都让我心脏快从嘴巴跳出来了。



(糟糕,我超级想要啊……喂,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偷拍!)



肚子用力,吐出又热又长的一口气,那是绝对不可以跨越的界线,不管再怎样单相思,不管我是个多无害的高中女生,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



好不容易平息呼吸,我紧紧咬唇。又侧眼看他。如果没办法得到,至少要用眼睛好好看著,得烙印到视网膜烧焦才行。



(啊啊,要是我视力再好一点就好了,有个4.0就好了,有那种眼镜吗?就算没有近视也能让眼睛功能异常变超好的那种……啊,望远镜啊,望远镜……可以在电车里自然使用望远镜的状况……没有啊,既然如此,乾脆从远一点的角落,用大炮那类的镜头拍还……话说回来,咦?我是不是有点恐怖啊?不觉得越来越像跟踪狂了吗?)



我当然没打算造成对方困扰,只是这样看著他就够了,嗯,如果可以的话,至少想知道他的名字啦。啊,也想知道年龄,还有……



(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这很重要,或许有,他有女友也不奇怪,但是……



(如果有,应该不会总和另外两个人混在一起吧。也、就、是、说……)



可能没有。如果没有就太棒了。希望他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我的妄想开始全速往前冲刺。



(没有女友的滑顺秀发薄荷男子,某天,他注意到总是搭乘同一辆电车的高中女生。这个女生一直、一直盯著他的侧脸看……)



低下头,闭上眼,再张开,再看。他在笑。「话说,你别什么事情都怪罪到阿盛身上啦」他敲了身边朋友的肩膀一下,露出亮白的牙齿。



(……终于要对上眼的那个瞬间。我们彼此,都被包裹在不可思议的心情中。像是很久以前就知道他,像是很久以前就已约定要相遇,像是终于回到令人怀念的地方……让我有这种感觉。立刻互相吸引,陷入热恋……)



约会、告白、情侣、回忆、纪念日、仅属两人的,特别夜晚。说说而已啦。



喔──



我想要胡乱敲打脑袋,可以的话,想拿什么硬物敲。脑袋里不停扩大的妄想发展如怒涛般让我想疯狂敲打。偷想到自己几乎要窒息,连脚步都不稳了。



(骗人,糟糕,所有想像都好清楚!看见未来了!)



我或许笨到极限了吧,真的快哭出来了,妄想中的我们过于浪漫,非常恩爱,太完美了。



(最后,经过数十年岁月后,他也老了,远处听见浪涛声,他拄著拐杖,一步一步爬上海边旁的坡道。在他身边的当然……咦?)



同样年迈,白发松松绑成一束的女性。随风飘动的碎花长裙……咦?



等等。



(我以为自己绝对不可能穿长裙耶。因为身高不适合啊,难道老了之后,品味也会随之改变吗?)



不对,现在不用在意那种小细节,总之,那幅场景如此接续。



(两人结婚后也一直过著幸福生活。孩子们早已离家,过著平稳的日子。他又提起了年轻时的相同话题。像是寻找什么重要之物般指著云朵那头,接著直直往下描绘出轨迹。他的身边有张笑容,笑著说:『那件事,根本没有结局呢。』然后他会这样回:『没错,然后还会重复无数次。』两人自然牵手,脚边两个影子相随──)



此时,电车突然剧烈晃动,大概因为我沉浸在妄想世界中,脚步没有踩稳。



「哇啊!」



我大幅度往斜后方踉跄,甚至没抓住握杆,虽然我努力调整姿势避免跌倒,但是……



「啊!哇!哇啊……!」



没有用。



往旁边一踩,偏偏就狠狠地往三人组其中一人身上撞上去。撞击让我的手机掉在地上,反射性弯腰捡手机时,手提袋的东西全部掉落一地。「呀!」我露出蠢样,毫无保留地大叫。「没事吧?」根本没心思确认是谁问我。「讨厌讨厌讨厌讨厌骗人骗人这是怎样啦该怎么办啦……!」边说著不知所云的内容,脑袋一片空白。要哭出来了,不行了啦,好想死,结束了啦。总之全神贯注地捡东西,全部塞进手提袋里,抓起手机,接著列车又给我最后一击,「呀!」这一次是朝反方向大晃一下。我差点跌倒,但勉强用歌舞伎的姿势撑住了。这次我好不容易抓住握杆,电车也到站了,是我要下车的车站。



「不好意思……!」



根本无法回头,从敞开的车门冲上月台,只想逃走。真的好想哭,我要换电车了,绝对要换电车。我只想在昏倒前逃离现场,背后却传来大喊:



「啊!等等,那个水手服的!」



水手服?我?我停下脚步。



「那个!是我的!」



「欸?」我转过头,车门咻地关上,玻璃另一端,电车里,三人组的其中一人慌张看著我。「我的手机!」车门完全关上,遮挡他的声音。



手机?



我呆呆看著双手抓著的东西,右手是我的白色iPhone,左手是,同样白色,但是更轻薄……咦?



「欸、欸,骗人,怎么这样!」



不理呆若木鸡的我,电车慢慢开动。我呆呆看著从我身边经过的车窗,动弹不得,什么也无法思考。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远去的玻璃窗,我看见黑发的他靠近窗户。我忍不住在月台上跑了几步,追逐电车。他对著我张口说著什么,但我听不见声音,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指尖似乎指著我的手上。



电车加速离开了。



我一个人被留在月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我,只是想哭地看著手上的陌生手机。手机突然震动,我吓得「哇!」大叫,画面跳出LINE讯息。



『就这样在那边等著,我们回去』



传送讯息的用户名称是「健吾」。



我真的就这样站在月台上相同位置,一动也不动地等待。



过一阵子,反向的电车来了,三人组在对面月台下车,马上找到我:



「喔!太好了,我的手机!对不起喔,撞到你的时候我的手机也掉了啦。」



「……」



在满脸笑容接近我的那个人背后,他,就看著我。



脑袋无法运转到让我惊吓。如傀儡般自然举起左手,把手上的手机还给主人,连「对不起」也说不出来,明明该说的啊。



我也看著他。



「话说回来,你刚刚没事吧?脚有没有拐到之类的啊?」



「拐到是什么啦,一般会问有没有扭到吧?」



「咦,不会说拐到吗?我家都这样说耶。」



其中两人在说话,他什么也没说,还看著我。



而我……



「……啊,这个、那个、这个、那个、那个……」



我已经到极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打算要说什么。脑袋完全当机,脸大概也染得全红。



「嗳、嗳,会说拐到吧?女生也会说拐到吧?」



「才不会说,是扭到啦。你家口音很重喔。」



「骗人,第一次有人这样跟我说耶,喂,健吾,会说拐到吧?」



他眼神酷酷地回答:



「不会说。」



稍微笑了,边笑,边对著眼睛已经僵直的我说:



「哎呀,冷静一点。」



好的,我彻底坏掉了。这一瞬间,已经完全超越了我的精神容许量。理性、常识、社会性,「那」满溢、「个」掉了,「那个」变成无,「这个」只有无从掩藏的欲望从底部,如小岛般突然出现。



「照……照片,」



「欸?」



「可以……拍吗……咦……哇…………」



我在说什么啦。真的只能「哇」了啦,怎么办,我自己也倒退三尺,但覆水难收,他也讶异地歪著头:



「什么照片?」



那双眼,紧盯著我看。我已经失去意识了,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搞不清楚,食指直直指著他的脸:



「……」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我的意图肯定相当明确吧。



三人组的另外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一阵后,爆笑出声。「什么,健吾的照片吗?你竟然想要那个吗?」、「话说回来,只有健吾吗?我们的不需要吗?」



他看著我,稍微缩了下颚,双眼眨个不停。



「……真的假的?」



点头。



「……我的?」



拚命点头。



「……为什么?」



我边点头,边忘我地回答:「头、头发颜色的……纪录……之类……的……?」我的声音越变越小。



没错,我是个奇怪的高中女生。



真的好想哭。



我知道,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救了。我已经完全变成有问题的人了。对一般人来说会很恐怖吧,会觉得很恶心吧,如果是我我就会逃跑。或者该说,快逃啊,请快逃走。我半祈祷看著他的脸……



「啊,那。」



他很自然对我摆出YA,「这样可以吗?」



骗人。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想著。这样不行吧。就算有个女生跑出来说想要拍照,也不可以这样随便摆出YA让对方拍啊,明明不知道我是何方神圣耶。在这种SNS全盛时代里,也太没有资讯素养了吧。



回头看向僵住不动的我,他边说著「……不拍吗?」边放下比YA的手。



「不拍的话,那我们就……」



「好的好的,健吾别动。你的表情太僵硬了啦,难得有个这么可爱的粉丝耶,笑容多一点吧。喂,摆好姿势啊。」



「对啊对啊,这种机会一辈子就这一次耶。话说回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话题突然跑到我身上,吓我一大跳。



「逻、逻逻……」



「逻逻逻?真假?本名吗?姓什么?那身水手服是哪间学校啊?」



「逻逻……两个……逻,观看波浪的观波……」



我原本打算说「观波逻逻,神宫女子高中一年级」,但后来还是放弃了,我默默闭上了嘴。



已经永远不会有下一次了,再也无法和这个人见面了。因为太羞耻了,明天就要换一台电车,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所以,不可以把自己的事情说出口。



决定之后,我自暴自弃启动相机,反正都最后了,怎样都没差了啦。不管他怎么想我都可以,我毫不客气地把镜头对著他。他还比著YA等我。但我的手在发抖,没有办法好好对焦。



肯定是因为气势过猛了。因为啊,既然如此,就想拍出最棒的照片啊。想要拍出一生回忆的照片。想要可以看一辈子的宝物。我努力忍住泪水,拚命看著画面,此时突然发现了。



他的脸好红。



抬起眼,对照本人与手机画面,我果然没看错,他脸好红。



发现这件事的下一个瞬间,我忍不住小声说:「咦?好像人类喔……」



大概是听到我的呢喃,满脸窃笑在旁看著的两人同时喷笑出声:「噗哈哈哈哈!这句话太棒了!」、「这句话超级爆笑啊!」用力拍手,痛苦地笑弯了腰。



看著这两人,他有点不甘心地皱眉:



「……我是人类啊。」



他的脸颊染上更鲜艳的红。画面中,他稍微鼓胀双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吧。」还规规矩矩地维持YA的姿势。



我想看一辈子的,就是这张脸。



出现这种想法时,我按下了快门键。



拍好了。



心脏高声鼓动,几乎要冲破胸口。我紧闭眼睛一次之后,拚命抬起视线,想要看看现实中的他……



「失败了。」



我吓一跳。「──呜,」iPhone从我手上滑落。



原本该在面前的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



「外星人!」



发出蓝光的外星人站在那里。背上背著气瓶,脸上戴著面罩,居高临下直直看著尖叫的我。



「逻逻,你在干嘛?不是这样吧。」



我无法理解外星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事出突然,我连叫也叫不出声。连求救也叫不出来。只能软脚跌坐在月台上。



「你重复相同举动就没有意义了啊,不选择不同的行动,这一切就毫无意义啊。你应该要说照片没有拍好,然后直接道歉逃走才对。接著再也不见面就好了。但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又做出相同举动……你有在听吗?逻逻?」



外星人弯下腰,凑近我的脸。我想要逃开他的视线,这才终于发现。



这是梦,是梦境。



「真是的……总之,你在五年后等著我,我不会放弃的。」



因为我知道啊。



现实当然不是这样发展,不是这样,而是──



拍好了。



心脏高声鼓动,几乎要冲破胸口。我紧闭眼睛一次之后,拚命抬起视线,想要看看现实中的他……



「……刚刚那张可以吗?」



我用力点头回应他,偷偷深呼吸,重复好几次,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后,眼睛也往上看。



「健吾,你要好好自我介绍啊。」



「就是说啊,和人家当朋友嘛。再多说一句话吧,这也是为了寂寞的我们著想啊。」



「啊啊,对了,名字,」



他用拇指指著自己……



「荻尾健吾。」



「……我是……那个……」



「『逻逻』。」



还红著脸的他──荻尾健吾呼喊我的名字。



「已经知道了喔,逻逻。」



「……」



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无法动弹一段时间。



为什么这么令人怀念呢?彷佛结束了漫长的旅行回到家中,心情越来越平静的感觉。



我完全不明白。



***



X



「欸、欸,等等啦!是要去哪?那时是哪时啊?」



「变要好后的第一个夏天!」



变要好后的第一个夏天。



「……骗人。」



久违地再见到健吾,看见他的头发,正确来说是看见他的头,让我说不出话来。在约好的车站大楼内用区里,尴尬的沉默持续著。准备见到面时要对他说的好几种对话全部忘光光,我只能说出「那个……真的假的啊?」这种蠢话。



「已经可以了吧。」



「该说可以吗……还是该说……不太行……」



「没有那么奇怪吧,挺凉的啊,我还满喜欢的耶。」



确实是不奇怪,但是,也不是不适合他,我思考著该说些什么话。



「……该怎么说呢……『棒球队的夏天』的感觉?」



健吾单手摸著小平头,有点不高兴地嘟起嘴。



「什么都可以,就别叫我棒球队。老是在学校里踮脚站立训练小腿,说著一个月乳清蛋白就要花一万之类的,那种实在热血到烦人。我永远无法理解那些家伙。」



从柜台接过托盘,面对面在桌子旁坐下,健吾用吸管喝乌龙茶。因为他讨厌含糖饮料,所以老是喝水、气泡水或茶,我则点了冰咖啡欧蕾。



「啊……也是啦,夏天的棒球队不可能还白成这样啊。」



我喜欢含糖饮料,所以还加了糖球。



「对了、对了,如果被谁问起发型的事情,我打算要说因为我到寺庙去当志工。」



「要是有寺庙连志工都剃头,那可是大有问题耶,笑死人。」



「话说回来,逻逻,你加那么多糖啊?」



「不行吗?」



看著我正在倒第二颗糖球的手,健吾皱起眉头。



「没啦,只是觉得也太甜了吧。」



「没关系,我就是想要很甜嘛。难得你请客,我就想要很甜,尽情享受啊。要是太清淡,『咻』一声就喝完了嘛。」



然后,喝完就解散了。我不想要那样,想尽可能拉长时间,多一秒也好,我想和健吾待在一起。



我当然不会全说出来,而是藏在心里。我当然知道考生的时间很宝贵,但能见到面让我好开心,所以我边喝著超甜的咖啡欧蕾,边「欸嘿嘿……」的笑著。他的新发型也越看越习惯了。「什么啊,你干嘛『欸嘿嘿』啊?」、「没什么啦~~」、「感觉牙齿都要融化了。」、「又没有关系~~」、「不好吧。」没关系啦,真的。应该说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不只牙齿,我的骨头、嘴巴、眼睛耳朵所有一切,器官的每个细胞,都在健吾面前融化了。



那天,在车站月台交换LINE以来,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聊天。在电车中会说话,也会坐在月台的长椅上聊天,还会用手机互传讯息。



我一开始叫他荻尾学长,接著叫健吾学长,后来马上把学长变成平辈称谓,现在则是连称谓也不加的健吾。配合称呼变化,我的口气也变成对待同辈的语气。自然而然就那样改变了。



他也告诉我那时为什么不断换发色。



健吾的父母在他小学二年级时离婚,在那之后,他基本上和父亲一起生活,但母亲也住附近,所以他一直过著频繁来往父母双方住处的生活。



他母亲春天起和造型美容师交往,对方很年轻,似乎小他母亲一轮。健吾担心母亲,于是开始偷偷调查对方。因为他们校规对发型很自由,所以他装成一个在玩视觉系乐团,却抓不到角色定位的高中男生,跟父亲借钱勤跑对方男生工作的美容美发店。



健吾担心他是不是奇怪的人、是不是看上母亲的钱、有没有其他女人、是不是在玩弄他的母亲。



健吾假装闲聊试探他,耗时超过一个月。他花了好几千块染头发,不仅头皮痛得要命,也已经没办法继续向父亲借钱,就在他得要重新制定作战计画时,美容师终于尴尬地告诉他:



『那个啊,我一开始就发现你是她儿子了……你们长太像了……所以你不用这么勉强自己常跑来……更应该说,不管怎么看,你都不像在玩视觉系乐团的人啊……虽然我无法退你钱啦……』



然后,健吾就先染回黑发了。或许是美容师对他母亲的认真心意保护了健吾的头发角质层吧。



健吾母亲知道这件事后也教训了他一顿,他也没办法更进一步调查美容师了。接著夏天到来,健吾接到母亲要搬家的通知。



因为美容师男友要回去青森老家,母亲决定跟过去,将来应该会再婚吧。



『所以再来就没办法和以前一样常见面了,对不起喔。』



健吾也给我看他母亲道歉的讯息。



健吾一直相当担心母亲进展神速的新生活。



身为考生却念不下书,和两个好友加上我在一起时,也老是魂不守舍。就算对他说「健吾有点恋母情结啊~~」他也不反驳,只是普通地点头回应:「是啊……」



好不容易撑到暑假,健吾立刻追著母亲到青森去。连何时要回来也没说。



我想著,要是健吾就这样不回来该怎么办啊。再怎么想,应该都不可能高三夏天还转学,但是,我相当害怕这个「不可能」成真。虽然还是会传LINE,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讯息。健吾三不五时会传夏天的乡下风景、和母亲他们一起吃饭的照片给我。照片中的健吾开心笑著,这又增长了我的不安。我一直很害怕,健吾该不会喜欢上青森的生活了吧。



就这样迎接八月,又过了几天,终于就在昨天,健吾突然回来了。他约我见个面,我急忙打扮一番来到这里。拚命弄出头发光泽,处理手毛、脚毛,在镜子前犹豫了三小时该怎么穿搭。妈妈还跑到我房间看:「我还想说真安静,你竟然在家里啊?」我认真地回应:「别吵,我现在认真赌上性命啦!别打扰我!」妈妈说著「哎呀」,立刻就离开了。



然后,健吾竟然剃了个平头……



「青森怎样啊?很凉爽吗?」



「白天还挺热的,但早晚超级凉爽。我还在那边买了长袖衣服耶。」



「这样啊。」



「果然比这边的夏天舒适多了。」



「是喔~~」我自然地从正前方的脸蛋别开眼,门牙咬著吸管,掩饰如退潮般从脸上消失的笑容。



如果健吾接下来打算要说「所以我打算要住在那边了」或是「已经决定好哪天要搬家了」,那我就不想继续听下去了。虽然是我无时无刻无比想听见的声音,但如果是这种话,我就想把耳朵摀起来。



「我还去看了妈妈男友的新美容院,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时髦,那家伙虽然还年轻,却很能干呢。」



「……那他们家怎么样?你一直住在那边吧?」



「那是他的老家,就是那种乡下超大的家。听说接下来才要盖他们两个人的新房。我也有看设计图,似乎打算盖个很棒的房子呢。准备好的土地也超级宽敞,对方的爷爷、奶奶也还很健康,然后亲戚啊、邻居啊,常常会拿好料来耶……啊,我传过BBQ的照片给你看了吧?」



「嗯,我看了,超级豪华。」



「是不是,除了肉以外,还有一堆海胆、扇贝之类的海产。」



「你半夜传那种照片给我,简直跟恐怖攻击没两样。」



「没错、没错,美食恐攻,想杀了我吗?」



「废话。」



「太棒了,我就是故意在那种时间传的。」



「过分。」



「话说回来,我完全被美食吸引了。都开始觉得住乡下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呢。」



「啊…………」



我有不好的预感,不希望话题朝这边发展,我已经无法继续回以玩笑话了,这样的话,对话会就此停止。不要,别啊,我不想分离,我想在一起,我们才开始变要好而已,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我希望健吾能更了解我,我也想更了解他。



如果现在分隔两地,还只是朋友的我们,就到此结束了。



「……然后啊,你看照片,就是那种感觉吧?感觉超开心的吧?其实啊,气氛根本一触即发咧。」



「什么?」



我抬起盯著吸管套看的视线。



「一直吵架,不管是吃饭的时候,还是其他时候,吵不停。」



我看著健吾的眼睛,话题朝我预料外的方向发展。



「这样……啊……?」



「就是。话说回来,我一开始就是打算全部破坏光才去的,管他对方是不是正经家伙,我绝对不同意母亲再婚。所以啊,我责备她了。」



健吾有点戏剧性地加重语气:



「我还未成年耶!你要拋弃小孩吗!就算你和老爸离婚了,你还是母亲吧!搬到这么远的地方也太不负责任了吧!父母就该以孩子的生活为最优先吧!──我一直重复这些话。」



虽然我什么也没说,健吾却耸耸肩:「我也知道啦,自己这样跟小鬼头没两样,」小声换气后,又加重语气:



「但是啊,我没有错。儿子都说想和母亲在一起了,她却拋下我不管跑到远方去耶,这太奇怪了吧。比起未成年的儿子,竟然以自己的恋爱为优先,这到底算什么母亲嘛。然后啊,我爸就打电话给我,跟我讲『亏你长那么大块头,别跟孩子一样,那和你没关系吧』,然后啊,不知道为什么就换成我爸和我妈吵架。就是轻微的……地狱?」



健吾又再次停下来,喝了一口乌龙茶。接著看著我的眼睛说:



「前天晚上啊,大家已经是这种感觉了。」



他用双手的食指画出从眼睛往下流的两道线,而且重复好几次、很用力。健吾也包含在「大家」当中吧,身高一七八公分的高三男生,外表其实已经与大人无异。即使如此,也不代表能和大人一样压抑情绪,要是问起,他绝对会笑著说「才不是」吧。



「说是讨厌什么……才不是认真觉得『我不想和妈妈分开』,只是『突然惊觉,对母亲来说最优先的人不是我』的感觉吧……真的跟小鬼头一样。但是啊,虽然想要相信在这世界上有著那个绝对最重视我的存在,但实际上根本哪里都找不到……不觉得那真的有种『都结束了』的感觉吗?没办法立刻接受吧?当然还是有父亲在身边,但就是不同啊。」



他用眼神问我「你懂我想说什么吗?」我一点也不了解健吾的父亲,但我知道,总之对健吾来说,母亲是完全不同种类的存在。我轻轻点头。



「然后啊,就在这样争执之际,演变成『既然这样说,那你乾脆过来这里吧』。」



「欸?」



「是不是,想要『欸』吧,真的是。」



「不是吧,那……学校怎么办?正常想不可能吧,绝对不可能。」



「就是啊,所以我就跟她说,我也有自己的生活,现在也不可能转学,又快要大考了,绝对没办法搬家。我拿手机照片给她看,跟她说我还有朋友时,那个跑出来了,你传给我的那个。」



「那个是?」



「你拍我的那张照片。」



就算不看,我也能立刻想起来。



在月台上拍的那张照片,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照片中的健吾。甚至不用闭眼我就能回想起来。



「看到那张照片时,突然回想起很多事情。脑袋里像岩浆一样『噗哇』冒出来,你还记得吗?你那时候对我说过什么。」



「我问你可不可以拍你的照片……」



「不对,在那之后。你对我说:『咦?好像人类喔。』那句话清楚冒出来,然后我也『咦?』了一下,看著又哭又生气又吼的妈妈,突然觉得『她好像人类喔』,应该说……『是人类耶』。只有一条命、只能活一次、这世上仅此一人,这样的人类。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我根本没想过妈妈也只是个人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根本没人有权利说『别那样做、改变吧』之类的。就算我是她的小孩,她是我的母亲,我还真的是生平第一次这样想。然后啊,我昨天就想著回家吧。然后,现在就在这了。」



「……妈妈的事情已经没关系了吗?」



「算了。」



健吾不在乎地用力说完了这句话,但他再次用了更加平静的温柔声音重说一次:「已经没关系了。」这肯定是他的真心话吧。



「人类活在这世上,不需要任何人允许吧。然后啊,我在要搭车前绕去那家伙的美容院一趟,告诉他,希望他不用在意我,只讲这句话也有点怪,我就请他顺便帮我剃头。反正很热,我也厌倦染发了,他也说算我免费,很好笑吧。」



健吾嘴巴摆出笑容、露出白牙,突然像有什么迫近眼前般迅速闭上眼睛,接著用双手食指紧紧压住眼皮,装出胡闹态度继续说:



「真的,很好笑对吧……虽然嘴上说著没关系,但实际上,我可能还期待著些什么吧。在对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我应该就是想要什么吧。拚命想要什么、什么,但『什么』到底是什么?到底要到哪时,我才能停止寻找什么呢?」



听著健吾的声音,我轻轻朝他伸出手指。



「我似乎老是感觉有什么不足,从小就这样,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抢夺了什么,当我像这样死命攀住时,他们也会用蛮力把我拔开,就是这种人生,我总是在寻找著身边没有的什么……总之,我啊、就是、完全……该怎么说啊。」



我碰触他紧紧压住眼睛的手指,第一次碰到他的肌肤,捉住了他的手腕,往自己这边拉。



健吾顺从地让我拉著他的手,但没睁开眼睛。



「你拥有好多东西,总是拥有好多。每次见到你、和你说话时,我总是这样觉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想。所以我觉得,这种奇怪的话也能对你说出口。」



「我不觉得奇怪喔。」



「很奇怪吧,讲白一点,不觉得我莫名其妙吗?」



「……虽然有不懂的地方,但没有关系,因为我喜欢听你说话。」



「真的假的。」



「嗯,所以再多说一点,多说点,我想一直听下去。」



内用区的桌子上,我和健吾的手交叠,等待他睁开眼睛。



「说些什么吧。」



「……我好寂寞。」



「嗯。」



「好寂寞。」



「嗯。」



「好寂寞……也,」



薄唇扭曲,不确定是不是笑容。



「我很恶心。」



我也听见声音带著颤抖。



「是啊。」



「……很恶心吧,果然是。」



「但我喜欢。」



「这样啊。」



「喜欢。」



「……因为你在这里,因为我感觉你在这里,所以才想要回来。」



「那,我在这里真是太好了,我很开心你在这里,我一个人,在这里,什么也没做,只是一直等著你回来。」



健吾慢慢睁开眼睛……



「那什么啦。」



看著我,突然喷笑出声。



「是什么呢?」



我们俩互视,我也笑了。



「下雨了。」



雨水从我的眼睛流过脸颊,激烈落下。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更没办法思考理由。只是雨下下来了,或许还流出睫毛膏的黑色线条。



要是真的是这样就太悲惨了,但比起用手指擦拭,我更想要感受现在交叠的健吾的手的温度。那冰冷的掌心,一点一滴地热起来了。



「……有你在身边真是太好了。」



「我一直在这里,就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我和健吾,接下来也会一直、一直……」



是谁先握紧手的呢?总之,我们紧握彼此的手,互相拉扯,交付彼此的体重。拉近身体。迅速环伺四周,确认没有人看著我们,越过桌子,双唇交叠。



真的只有一瞬间。



但这仅仅一瞬,我觉得我的全部和健吾的全部变成了一个全部,过去的我就是为了这一瞬间而活,未来的我也将为了这一瞬间继续活下去。



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边发抖边睁开紧闭的眼睛,接著……



「……唔?哇!」



惊吓过度让我差点摔下椅子,我慌慌张张抓住桌缘,但没有撑住,结果狼狈地和桌子一起跌到地上。



健吾明明确实在我眼前的啊……



「是外星人!」



发出蓝光,脸上戴著面罩,背上背著气瓶的外星人,现在就站在那里。



「失、败、了。」



外星人边逐一拋下每个字,边走近我,我边往后退,边拿手背拚命擦嘴,外星人眼神责备地低头看著我。



「这样不就又没有任何改变了吗。你为什么不改变啊?为什么要重复相同失败?别管这个幼稚、烦人又只爱自己的混帐就好了啊,别理他,拋下他回家就好了,但是为什么啊?逻逻?」



就算外星人这样说,我也完全不清楚。周遭空无一人,只剩下外星人的声音在内用区响起。



「你是鸟山。」



「……不、不是……」



我拚命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反驳:「我是观波……」但外星人不理我。



「你别再画《七龙珠》了,该画的是《人小鬼大》,不改变就没有意义啊。」



我像只刚出生的小马,双脚抖个不停无法动弹。想逃也无法逃,我这才终于发现。



这是梦,是梦境。



「明白了吗?别再失败了喔,那么,去下一个吧。」



因为我知道啊。



现实当然不是这样发展,不是这样,而是──



边发抖边睁开紧闭的眼睛,接著……



「逻逻。」



我用全身听著健吾的声音。



「我只有这里可以回来了。如果你不见了,我绝对会去找你。不管离多远绝对会找到你,用光速直直去找你,哪里都去、几次都去,死了也不放弃。」



我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点了好几次、好几次头。



「这样可以吗……?」



可以。



这样最好。



每点一次头,又降下新雨。



拜托,请记住这场雨。当我们分离时,我会下雨来呼唤健吾,当你闻到下雨气味时,就来找我。我只希望让健吾找到我,不管在哪里、不管何时,我都等著健吾来找我。



永远等著。



***



X



「欸、欸,等等啦!是要去哪?那时是哪时啊?」



「交往后隔年,分隔两地之后!」



交往后隔年,分隔两地后──算一算也才四个月。



我没有想到,我们两人的关系这么早就要面临考验。



朋友说过的话执拗地在耳边响起,『那不就表示早结束了吗?』、『反正他肯定乐不思蜀啦。』、『自己住的大学生怎么可能不玩啊。』、『我听学姊说,社团的饮酒会似乎很夸张耶。』、『快忘了他吧。』每当我反驳『……才没这回事。』他们就会回以两、三倍我不想听的话。最近已经不想反驳了,只是在心里想著:



(才没这回事,他可是健吾耶?我的男友,我最、最、最喜欢健吾,健吾也……)



会这样想,但是。



叹一口气,拋开紧握著好几分钟却动也不动的自动铅笔,笔哐啷哐啷滚向咖啡厅小桌子的那头,摊开的教科书没任何进度,眼睛无法在文字上对焦,饮料完全变常温,水滴染湿玻璃杯。明明该准备考试,为了念书,还从零用钱中拿出将近五百日圆,一个人来咖啡厅耶。



现实挺严峻的。



(……健吾也……喜欢我吧?我可以相信他吧?)



呆呆看著笔记本,空白处画满漩涡,这是我没认真上课的证据。转著转著终于转到混乱极限,左转右拐迷失方向,来来回回画著螺旋,乱七八糟的线条糊成一团,只是无谓的在弄脏笔记本,最后终于突然停止,或许是我打起瞌睡了吧。



三月底,升上大学的健吾离开了家乡。



那时,彼此根本没任何担心,只要有手机,就能讲电话也能传LINE还可以用FACETIME,无论如何都想见面时,周末回来就好,搭新干线一个半小时就能到,健吾说著「就只是这样而已啊」笑了。



「就是啊,话说回来,如果因为分隔两地就不安只表示羁绊太弱,我们没问题真是太好了。」说出这句话后笑的人是我。



那个暑假,在内用区接吻后,我们开始交往。在那之后,我一直都好幸福,才不觉得幸福会被这种小事破坏。



结果,轻而易举就变成这样是怎样啦。



在约好的时间联络,只是这种小事,健吾都无法遵守。没办法打电话,用LINE传一句讯息也好啊,为什么连这个也做不到啊。我不知道没有联络时,健吾在哪里、在干嘛。好不容易有消息,问他在干嘛,他却老是找藉口:在睡觉、在喝酒、和朋友在一起、在念书、忘了带手机出门、在外面不太能说话、再来要打工、想睡了所以明天再说之类的。然后到了明天,再度行踪成谜。



我的要求也没多困难,只是希望每天都能听见声音、看到他的脸,说著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明天要干嘛,这样分隔两地有多寂寞,彼此有多么强烈想著对方之类的,想要聊完这些之后再睡觉。就算分隔两地,也希望有在一起的感觉。这就是我的心情,我也希望健吾有相同心情。



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做不到啊,为什么要让我如此烦恼啊。



(他明明不是那么散漫的人,还是太快乐的大学生活改变健吾了吗?他已经觉得我不重要了吗?)



又叹了一口气,直直盯著橡皮擦看。白嫩、方正,好想要咬一口,想用门牙咬下这个弹力感。我用指尖把橡皮擦弹到桌边,取代真的把它放进口中。不断思考著为什么、为什么。转啊转的,转不出答案来,昨天的定时联络也被他放鸽子了。那些「为什么」不断在心中画圈圈,虽然最后没想出答案,却取而代之地想出了另一种看法。



(与其说改变了,或许我其实打从一开始根本没有彻底了解健吾是怎样的人。)



才刚交往,健吾就像突然清醒般开始念书应考。那时已经是高三夏天,当然晚大家一步了。所以我总是小心翼翼不打扰他念书,忍耐著、压抑自己。不管多想和他在一起,也不会黏著他在外面玩好几个小时,不管多想听他的声音,也不会强迫他和我联络。就算他没有回讯,反而会想著他在认真念书而安心。



我一直这般支持著健吾,健吾也很开心我支持他。对我说了好几次「有逻逻在我身边,我才能努力」,我想那是他的真心话。



只不过,起步太晚,结果当然也不好。首先,中心考试的结果,据他本人表示:「这怎么可能……」,第一志愿的当地国立大学前期入学考「啊啊…………!」惨摔一跤,私立大学也一间接一间「唔啊啊…………!」落榜,国立大学后期入学考也「……呜啊,喔啊啊……!」只得降低志愿学校的程度了。接著「太棒了!逻逻,我办到了,不用重考了!呼~~!」好不容易才考上无法通勤的地区国立大学。健吾也因此搬出家里自己住。



回想起来,交往近一年,大半时间都以健吾准备应考为最优先,之后就分隔两地生活。我们两人相处的时间,并没有长到足以好好了解彼此。



我觉得健吾变了,或许,健吾同样也觉得我变了吧。



我呆呆地看著iPhone里留著的我们两人至今的对话。



只要我生气「为什么不好好联络我?」健吾就会向我道歉,但行为还是没改。这让我越来越生气,健吾大概觉得这样的我很烦吧,也越来越不和我联络。我拜托他「我想和你谈一谈,拜托你这周末回来」,他也说「进入考试周了,没办法回去」。



『你也差不多要期末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