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一章 《长袜皮皮》幸福的日子(2 / 2)




哎呀,可恶,我本来想笑的,却挤不出笑容。



『对不起,结。』



看吧,害人家道歉了。我真是大笨蛋。



「你不用担心啦,我和夜长姬的感情很好,就像你和小花一样。」



我还是勉强试著微笑。



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露出笑容了。



皮皮轻声说道:



『那就好。』



后来她还是一直发呆。



◇◇◇



隔天我让皮皮在家休息,把夜长姬放在书包里带去学校。



『只要她还没离开我们家,就算是在外面,你也不能读我。』



夜长姬还是没有放宽禁令,但她或许是因为昨天独自留在客厅里太过寂寞,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就算她嘴上不说,我还是感觉得到她兴奋的心情。



看到她心情好转我也很高兴,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担心皮皮。希望今天悠人学长会有好消息。



我从电车的窗子看著外面的景色,一边思考著,就快到达我和皮皮相遇的那一站了……



咦?



车站的长椅上坐著一个很眼熟的女孩。



身材苗条,表情很凶……是妻科同学。



她是从这一站上车吗?



可是电车停下来,车门打开,妻科同学依然一脸恍惚地坐在长椅上,一动也不动。



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



出发的铃声响起。



搭下一班电车说不定会迟到。



车门关闭,电车开走之后,我站在不该下车的月台上,朝著长椅走去。



因为妻科同学看起来很没精神,我没办法丢下她不管。



「妻科同学。」



我这么一叫,妻科同学就睁大眼睛,挑起眉毛。



「怎么我走到哪都会看到你?难道你在跟踪我吗?」



她说话很不客气,让我有点后悔为了她下车。



书包里的夜长姬说道:



『有女人的声音。你又劈腿了。』



她又生气了。



「我是碰巧看到你的,因为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所以我才下车来关心一下。看来你好像没事。」



我在说话时,下一班电车来了,车门开启。



「快走吧,不然就要迟到了。」



「那你呢?不上车吗?」



「跟你无关。」



「不好意思,我的脸皮还没厚到能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去学校。」



听我这么说,妻科同学不高兴地转开了脸。



「什么嘛……原来你不是跟踪狂,而是好管闲事的人。」



她喃喃说道。



车门关闭,电车开走了。



唉,铁定要迟到了。



「难道你不想去学校吗?你因为昨天的事被人说闲话了?」



「……说了一大堆。你明明知道。」



「呃……是没错啦。」



妻科同学明明是受害者,却要被人说三道四,像是「身为女生竟然这么凶狠」或「真不想交这种女友」之类的。



就算她再怎么强悍还是会难过吧……我不禁感到同情。



「……别人提到你只说『那个戴眼镜的高一男生』,完全没提到你的名字。你当时明明跟武川说了那么多话。」



「不好意思,我只是个朴素的眼镜男。我是没有要你感谢我啦,不过我当时如果没有站出来作证,武川就会继续装傻,你也会被当成随便对老师动粗的暴力分子耶。」



我鼓著脸颊,心想稍微表现一些感谢之意又不会死。结果……



「……是啊。谢谢你。」



哇!她竟然道谢了!



我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呃,我说那些话好像是在逼你道谢,对不起。」



结果我反而还要道歉。



「没关系,你确实帮了我。」



「没什么啦……」



「不过你连武川对我说的话都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原来你偷看了那么久,感觉有点恶心耶。」



恶心?



我很想解释那不是我看到的,而是书本看到的,但我这么说好像会更令她反感,所以我说不出口。



「我只是太过慌张,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没有早点阻止真是不好意思。」



总之先这样解释吧。



「无所谓,我一个人也能对付那个色情狂老师。」



「嗯,你的右直拳确实很强。」



我不小心说出真心话,结果她又凶恶地瞪著我。



「反正你一定也觉得我凶到很吓人,一点都不可爱,死都不想交这种女友吧。」



「我、我没这样想啦……」



不,对不起,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过那是在妻科同学揍了武川老师之前,就在我差点撞上她而被她瞪的时候。



喔,对了,妻科同学当时一定是因为准备当诱饵去揭发武川老师的恶行,才会那么紧张吧。



或许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她才会对我摆出那种态度。



此时的她非常消沉,看起来好脆弱。



「那个,你的右直拳真的很帅气。被武川性骚扰又不敢说的女生们或许也会觉得很痛快,很想向你道谢……不,一定会的。」



「……」



妻科同学表情突然扭曲,好像快要哭出来似的。她紧抿著唇,努力忍住。



她低著头,小声地说:



「我……小时候很胆小……所以我很想变强……」



妻科同学应该是在向我诉苦吧。



「嗯,你现在已经变得很强、很帅气了。」



「而你是个朴素的眼镜男。」



「喂,你竟然这样说!有必要在这种时候吐槽我吗!」



「名字……」



「啊?」



「我去问过你的名字和班级,可是听到的都是『咦?他叫什么啊?』,大家对你的印象都是个朴素的眼镜男。」



她想知道我的名字?或许是打算向我道谢吧。



「我叫榎木结,和你一样是高一,我是一班的。」



「……这样啊。原来你有名字啊。」



「当然有啊!我总不可能真的叫朴素眼镜男吧?」



可能是因为我在月台上大声嚷嚷,站务员走了过来。



「你们是哪间学校的?」



他问道。



「啊,她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现在已经好多了,我们要去学校了。」



说完之后,电车刚好开进来。



「好了,我们走吧。」



我牵起妻科同学的手。



「性骚扰……」



妻科同学在车上瞪著我看,我急忙把手放开。



「哇!对不起,我一不小心就……」



我很担心,如果她又挥出一记右直拳该怎么办?



「……应该不是吧。」



听她这样喃喃自语,令我松了口气。她的脸有点红,看起来挺可爱的。



但是我书包里的夜长姬怨恨地说著:



『性骚扰?结?你劈腿了吗?不可原谅,我绝不原谅你。给我去做苦役。』



让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你怎么脸色发青?你还是很怕我吗?」



「没有,我只是容易晕车。」



在我找藉口的时候,电车到达了离学校最近的车站。



校门当然已经关上了。



我们得去跟警卫拿迟到单,再去教职员室交给级任导师。



「榎木,你等一下再去。」



「为什么?」



「我不想让大家知道我们一起迟到了。那个……感觉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似的。这样不行,绝对不行。」



「我们又没有怎样,有什么关系?」



「就是有关系啦!」



我们在门前争执的时候……



「啊!小花!」



几个穿著体育服的女生向我们跑过来。



「小花,我们传Line给你你都没读,我们很担心耶。还好你没事。」



她们应该是妻科同学班上的朋友吧……咦?小花?她们刚才说了小花?



妻科同学的名字不是妻科早苗吗?



难道早苗不是读作「Sanae」?



皮皮说过,小花是个爱哭的女孩,又很容易消沉,很令人担心。



妻科同学怎么可能爱哭?



啊,可是她刚刚说过她小时候很胆小。



此外,妻科同学先前坐著的地方就是皮皮被丢下的车站……



唔,唔……



「对了,小花,你为什么跟眼镜男一起来啊?」



「……!」



「小花,你对眼镜男很感兴趣吧?你还问过他的名字。难道说……」



「我、我们只是碰巧搭同一班电车啦。」



妻科同学正忙著向同学解释,我却不顾旁人的目光问道:



「你小时候是不是都绑辫子?国中时的制服是灰色西装外套、百褶裙和红色蝴蝶结?」



「咦……啊?」



妻科同学和其他女生都呆住了。



「你家附近的公园有一座长颈龙溜滑梯,你曾经在离家出走时带著林格伦的《长袜皮皮》去那里?」



「!」



妻科同学的表情变得更惊讶了。



她睁大眼睛望著我,僵硬地张开嘴巴。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事……」



听到她愕然的低语,我心胸颤动,脑袋像是被一支利箭穿过,我完全确定了。



皮皮的小花就是妻科同学!



「妻科同学,你是不是在刚才的车站掉过东西?那东西现在在我这里!那是你重要的书吧!」



我终于找到小花了!



没想到她就在我身边。



姓氏不同必定是因为父母离婚,而她的名字可能是因为「早」读作「hayai」,「苗」读作「na」,加在一起就变成了「hana」(花)。



小花和皮皮分开时是国中一年级,现在她已经是高一生了。



这下子总算能让皮皮和小花见面了。



啊啊,早知道就不该把皮皮留在家里。我得立刻回家把皮皮带过来。



然而,妻科同学原先困惑的表情突然变得冷峻,她语气冰冷地说:



「不知道。」



「啊?」



「我没有掉东西,我也不知道那本书。我才不要。」



◇◇◇



我还以为终于能让皮皮见到小花了……



午休时间。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音乐厅来宾室的沙发上,听著悠人学长回报关于小花的调查结果。



「小花的名字是樋口早苗,国一的时候父母离婚,她因为跟著母亲而改成了母亲的姓氏。皮皮被丢下的那个车站附近,就是她离婚的父亲和新家庭住的公寓。」



皮皮说,那天小花从早上就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令她非常担心。



小花把手工饼乾和视为朋友的重要书本一起放进纸袋,在平时不会去的车站下了车,坐在长椅上不停掉泪。她那天一定是打算去找爸爸吧。



但是下了电车以后,她却开始犹豫。



如果她去了爸爸和新的家人一起生活的地方,会打扰到他吗?



这样只会给爸爸添麻烦吧?



所以她一直坐在长椅上。



后来她没有走出票闸,直接搭电车回家了。



而装著饼乾和皮皮的纸袋还留在长椅上……



「或许她不是忘了纸袋,而是故意丢在那里的。因为书是爸爸买给她的,她很有可能不想留著会让她想起爸爸的东西。」



悠人学长的话让我的心犹如落入了冰窖。



不是忘了,而是故意丢掉?



那皮皮要怎么办?



她是那么地喜欢小花,一直渴望著见到小花……



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跟皮皮说,但是直到放学回家都还想不出来。



把夜长姬放在客厅之后,我爬上楼梯,回到二楼的房间。



老是质问我有没有劈腿的夜长姬大概也知道我的心情非常消沉,什么话都没说。



「……我回来了,皮皮。」



『欢迎回家,结。』



皮皮好像还很虚弱,声音有气无力。



「你独自待在房间会很无聊吗?」



『不会,因为我一直在想小花……她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去京都校外教学,因为她很胆小,真的相信京都的旅馆会闹鬼,直到前一晚都一直抱著我发抖。后来她把我装进背包……结果并没有看到鬼。和小花一起旅行……真的好开心……小花原本很害怕,但后来她一直在笑……』



皮皮像是在作梦似的,说得很慢很慢……接著就停了下来。



『……结,怎么了?你为什么一直擦眼睛。』



「好、好像有灰尘跑进去了。」



我明明答应过今天会给她好消息。



我明明保证过今天一定会查到小花的下落。



皮皮什么都没有问。



她一定从我的态度察觉到真相了,但她却没有责怪我,也没有悲叹,只是静静地等待。



为什么她会这么体贴呢?



她被摆在车站旁三年,过得那么寂寞,却还如此为别人著想。



皮皮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对不起……皮皮。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对不起……」



我把头靠在桌上,发出叩的一声。



对不起!



真是对不起!



『请别道歉……结听到了我的声音,走过来和我说话……我从来都没有遇过这种人……所以我很高兴,心中涌起了希望……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又非常体贴……』



可是我却无法实现皮皮的心愿。



我没办法让她和小花见面。



她明明是那么地思念著小花。



『结……我有事要拜托你。你可以读我吗?这样或许会惹你女友不高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读我一次,拜托你。』



她简直像是在交代最后的心愿。



再也见不到小花了。



我知道,皮皮一定是这么想的。我的视线模糊了,不管我怎么眨眼,怎么擦拭,眼前依然模糊。



「嗯,好。」



我坐在旋转椅上,翻开有著穿长袜的辫子女孩的封面,开始朗读。



『在瑞典的一个小小村庄的郊外,有一座杂草丛生的古老庄园。庄园里有一栋老房子,里面住著一个名叫皮皮•长袜的女孩。』



『这个女孩只有九岁,却一个人住在这里。』



印在严重泛黄、乾巴巴的书页上的温柔字句轻轻地钻进了我隐隐作痛的心。



这是皮皮的故事。



一次次地让爱哭又胆小的小花展露笑容、最喜欢小花的皮皮的故事……



『她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不过有时这反而是一件好事。』



『譬如说,皮皮沉溺于玩耍的时候不会有人叫她快点去睡觉。』



穿著长袜的开朗女孩带著小猴子尼尔森先生和满满一箱金币,搬进「乱糟糟别墅」。她总是在找寻愉快的事,总是精神饱满地说话,天不怕地不怕,是世上最强的女孩。



她在地板上擀平像小山一样大的面团,做出心形的姜饼;她带著茶壶和茶杯爬上槲树举行茶会;她跳上马戏团的舞台参加表演,完美地走过钢索,制伏了发狂的公牛。



──小花非常爱哭,可是她只要读了我就会恢复精神,露出笑容。



──小花最喜欢我了,我也最喜欢小花了。



──我很担心小花,那一天她从早上就很没精神,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我想让小花打起精神,想让小花露出笑容。



──我好想见到小花。



走出车站票闸时,我听到了那个如活泼女孩一般急促而可爱的声音。



──拜托你,把我带回小花的身边。



车站里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她还是不停地说著同一句话。



用那令人心酸的焦急口吻。



──我想要见小花,拜托。



她和姜饼一起被丢在车站月台上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小花现在是不是在哭?她过得好吗?



──或许很快就能看到小花了!好开心!



乾巴巴的泛黄书页散发著甜香味,书脊和书页相连的部分洒落了白色的粉末。我不停地擦著眼睛,读著模糊的文字……



『谢谢你,结。』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皮皮对著声音哽在喉咙的我有气无力地道谢。



我死命挤出声音。



「不可以!」



我把画著辫子女孩的封面举到眼前,红著眼说:



「你真正希望的不是让我来读,而是让小花来读吧?我一定会把小花带来的!你再多等一下吧!」



◇◇◇



隔天,我把皮皮放进书包,很早就到了学校。



我先去自己的班级,把皮皮放在课桌里,之后跑到妻科同学的班级,在走廊上等她。



「咦?眼镜男?你是来找小花的吗?难道你喜欢上小花了?」



昨天在校门旁见到的妻科同学的朋友们调侃著我,但她们可能注意到我的表情既严肃又坚决,就说:



「那个,小花虽然有点凶,但她很照顾朋友,是一个很好的人。她绝对不会随便对人动粗的,她还一直为了没有向你道谢的事而耿耿于怀。」



此时肩上挂著书包的妻科同学神情紧张地走过来。



我全身绷紧,表情肃穆地盯著妻科同学。她一发现我在这里,立刻板起脸来。



妻科同学想要视若无睹地走过去,却被我一把拉住,她吃惊地转过头来,然后瞪著我说:



「干么?我已经说过我不知道什么书了。放开我。」



「办不到。」



我更用力地握紧她的手腕。



「皮皮就快要没时间了。她被丢在车站之后变成了车站的借阅书本,被很多人读过,变得破破烂烂的,封面和内页都褪色了,书脊的胶也开始脱落了,但她还是一直牵挂著『小花』,一直想要见到小花,她说小花很爱哭,她必须让小花展露笑容。所以在她最后的时间,她一定希望能再让小花读一次!」



皮皮不知道自从离开小花之后已经过了多少岁月。



但她感觉得出自己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所以才会那么焦急地呼救。



她心心念念的只有再见小花一次。



「你又在幻想了吗?书又不会说话。是说你以为你是谁啊?」



妻科同学想甩开我的手,但我直勾勾地注视著她,回答道:



「我……是书本的朋友!」



正是如此。别人都听不到书的声音,只有我听得到。那样由衷恳求的声音我怎能装作没听到!我好想竭尽所能地帮助她!



妻科同学似乎被我的魄力震慑住了,她睁大眼睛,但又立刻皱起脸来。



「你很恶心耶。快放开我,不然……」



「不然你就要揍我吗?你想揍就揍吧,你觉得我恶心也无所谓,但我真的听得到皮皮的声音,所以我一直在找寻小花,想让她跟小花见面。皮皮还很开心地告诉过我,小花在国中考试和毕业旅行的时候都带她一起去,小花最喜欢的就是她了!」



妻科同学纤细的肩膀一次次地颤抖著,她一定想不通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吧。我也知道她不可能轻易地相信我,但我无论如何都要让她知道皮皮对小花的思念之情,皮皮是多么地想要见到小花。



她无法按捺地想要见到小花,为此不断地向经过的人们发出不可能被听见的恳求。



没错,那一天,皮皮的声音清晰地钻进我的耳中!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的心愿。



所以我要当皮皮的朋友,我要把她的心情传达给妻科同学。



「妻科同学,你说你没有掉东西,你也不知道那本书,那你昨天为什么会在那个车站下车!为什么会一脸难过地坐在长椅上!」



「!」



妻科同学紧抿著嘴,像是在压抑胸中强烈的情绪,不让它爆发出来。



「那一站就是你在三年前……在国中一年级的时候把皮皮和姜饼一起丢下的车站!你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所以你才会在那个车站下车,不是吗!皮皮说过,小花在伤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只要读了她,心情就会变好。昨天你因为武川老师的事被人说了很多闲话,你因此想到了皮皮,才会跑去那个地方想著皮皮,对吧!失去了皮皮,你一定也很后悔吧!」



「才不是!」



妻科同学用力甩开了我的手。



她瞪著我,眼神中混杂了各种情绪,好像快要哭了,又好像在生气;彷佛感到心虚,又彷佛是厌恶。她嘴唇颤抖地说:



「那本书不是我遗失的,而是丢掉的!」



锐利的话语刺进了我的心。



我不禁痛得按住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明很喜欢皮皮……」



「因、为、我、已、经、不、喜、欢、了。」



妻科同学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明明是个小孩却不去学校,一个人胡闹地过日子。拥有一大箱金币,还强壮得足以对付小偷,既违反常理又没有规矩。弄脏房间或打破餐具或是被大人教训她都不在乎,活得我行我素──这种故事在小时候可能还会喜欢,但长大以后就会觉得虚假、觉得讨厌。那孩子的所作所为让人看了就火大,我一页都不想再看,所以才会丢掉。」



不是遗失,而是丢掉。



这句话太悲哀,太沉重了。



我绝对不能让深深思念著小花的皮皮听到这句话!否则她一定会伤心得碎成一片片的!



「如果那本书在你手上,那你就处理掉吧。还有,以后别再跟我说话了。」



妻科同学的语气痛苦得像是濒临崩溃,说完就走进教室了。



走廊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大堆人,所有人都注视著我,但我受了太大的震撼,根本无暇顾及旁人。



◇◇◇



「大家都在讨论,在妻科同学揍飞武川老师时作证说她被老师性骚扰的眼镜男热烈地追求她,结果被她甩掉了。你现在成了名人呢,虽然大家都没提到你的名字,只说『眼镜男』、『那个朴素的家伙』,或是『一年级的』。」



下课时间。



我跷了第一堂课,躲到音乐厅的来宾室,来看我的悠人学长刻意提到这些事。



唉,反正我就是个朴素眼镜男,直接当成绰号也无所谓。呜呜……



「……我实在没脸去见皮皮。」



我曾经鼓励过她「别放弃」、「我一定会让你见到小花」,现在怎么说得出自己无能为力。



更糟糕的是,小花还是因为讨厌皮皮才把她丢掉的。



如果回到教室见到皮皮,我多半会把心思表露在脸上,而皮皮那么擅长察言观色,一定会看出来的。我不想让她更失望,所以拜托悠人学长让我躲在音乐厅。我真是个胆小鬼。



「我真想在自己身上用墨汁写上几百个『笨蛋』、『无能』、『蠢货』……」



我简直想趴在地上打滚了。啊,不过来宾室里铺著软绵绵的地毯,滚起来应该挺舒服的。



悠人学长对著坐在沙发上抱头呻吟的我说:



「没办法……你太直接了,反而会刺激到妻科同学,引起她反感。」



「呜……」



「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悠人学长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去妻科同学的教室看过,她被朋友包围著,勉强自己打起精神跟大家说话。」



「呜……」



「在我看来,只差一步了。」



只差一步?



什么意思?



悠人学长的表情沉稳可靠,对我说:



「就当作是武川老师那件事的谢礼,我会助你最后这一步之力。」



◇◇◇



放学后。



妻科同学低著头走在走廊上。她穿著T恤和运动外套,肩上挂著书包,大概是要去参加社团活动。



她选择这条比较少人走的路,多半是因为她无论再怎么逞强还是不想被人频频打量、说三道四,而且大家现在不只谈论她是个对性骚扰老师挥出右直拳的母老虎,还要扯到她一大早就被高一的朴素眼镜男告白的事,她一定觉得很厌烦吧。



「妻科同学。」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妻科同学猛然抬头,但她的表情立刻充满了疑惑。



因为叫住妻科同学的是学校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理事长儿子──在管弦乐社担任指挥、高三的姬仓悠人。



他拥有模特儿般的高䠷身材,举手投足都很优雅,又是个笑容可掬的帅哥,光是站著不动就散发出高贵的气息。突然被这么出色的人叫住,妻科同学当然惊讶,而且她再怎么样也不会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著校园王子。



「什、什么事……」



妻科同学紧张得声音拔尖,悠人学长的口吻宛如绅士:



「你认识高一的榎木结吧?」



「!」



妻科同学的脸颊又开始抽搐。



「他把一本书寄放在我这里。」



妻科同学的肩膀轻轻一颤。



她听到悠人学长提起我的名字,又说我有一本书在他那里,想也知道一定是她看过的那本。



悠人学长把手上的文件袋递给妻科同学。



妻科同学一定会回答「我不要」。



但她还来不及开口,悠人学长就先说:



「你可以帮我还给结吗?」



「咦?」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拜托自己更加意想不到的事,妻科同学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拜托你了。」



交出文件袋之后,悠人学长就优雅地离去了。



这种不让对方有机会拒绝的精湛手法我铁定做不到。



「……为什么是我啊?」



妻科同学低头看著文件袋,困惑地喃喃自语。



校园王子托付的东西可不能随便处置。



「……榎木还在教室吗……」



她大概想要尽快解决,随即转身走向高一的教室。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



「……」



手上那份重量一定令她感到很熟悉……



她犹豫地凝视著纸袋。



『小花。』



清脆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文件袋传了出来,妻科同学并没有听见。



可是……



『小花,小花。』



她彷佛听到了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凝视著文件袋,一动也不动。



褐色文件袋的袋口只是轻轻摺起,并没有封死。她屏息著把手伸向袋口。



随著沙沙的声音,摺起的地方被拉开了。妻科同学顿时停止动作,如同被这触感吓到了。



她又专注地凝视著文件袋,吐了一口气。手指再次靠近袋口。



彷佛在跟心中的某些情绪作战,她痛苦地扭曲面孔,咬紧牙关。她回头看了看,就像打算做什么坏事一样。不知所措地呆立一阵子以后……



『小花。』



她垂下眉梢,拉开一旁生物教室的门,躲了进去。



『小花,小花。』



摆满了烧杯和标本的生物教室关著窗帘,室内一片昏暗。妻科同学犹豫地打开灯,把书包放在黑色的耐热桌上,站著打开了文件袋的袋口,往里面一看。



那是一本比文库本稍大的童书。光是看到严重泛黄的书页的一部分,她就知道这是陪她度过童年时光的重要书本。



妻科同学把手伸进袋中,碰到封面的那一瞬间,她和皮皮必定都在颤抖。



看到封面上那个抱著小猴子、穿著过膝长袜和前端很长的鞋子、绑著辫子的女孩,妻科同学顿时成了八字眉,眼中噙满泪水。



『小花,我终于见到你了。』



那兴奋的声音对著妻科同学说。



『我好开心,我一直都好想见你。』



『我们又见面了。好开心。小花,我好开心。』



妻科同学颤抖著手指,翻开破烂褪色的封面,战战兢兢地读了起来。



『在瑞典的一个小小村庄的郊外,有一座杂草丛生的古老庄园。庄园里有一栋老房子,里面住著一个名叫皮皮•长袜的女孩。』



她铁定早就背起来了。这是她从小时候就读过无数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故事开头。



这些字句炙热又温柔地钻进了她骚动的心中,再也无法停止。



就像一个到处找水的旅人,好不容易来到了绿洲,用双手掬满冰凉的水灌入喉中,泼在脸上,最后整个人跳入水中。她无法自拔地继续翻页。



『皮皮是个了不起的女孩,而她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很有力气。』



『她的力气非常大,全世界的任何一个警察都比不过她。』



某一天,这个穿著过膝长袜和大鞋子的辫子女孩,只带著小猴子尼尔森先生和满满一箱金币搬进了杂草丛生的「乱糟糟别墅」。



皮皮很快就跟邻居兄妹汤米和安妮卡成了好朋友,她有时变成「找东西大王」,有时在树上举行茶会,几个孩子还会一起去远足,玩得不亦乐乎。



『世界上到处都有东西,必须要有人去发现才行,而负责做这件事的人就是找东西大王。』



妻科同学说她长大以后就变得很讨厌皮皮。



明明是个小孩子却不去学校,一个人胡闹地过日子。拥有一大箱金币,还强壮得足以对付小偷,既违反常理又没有规矩。弄脏房间或打破餐具或是被大人教训她都不在乎,活得我行我素──不可能有这种小孩的。



她还说,那孩子的所作所为让人看了就火大,她一页都不想再看。



皮皮的家里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书上写著,有时这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皮皮沉溺于玩耍的时候不会有人叫她「快点去睡觉」。



妻科同学小时候一定很羡慕皮皮这一点吧。



可是当父母离婚、父亲不在了以后,她没办法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看到不用上学、一个人自由自在生活的皮皮,只让她觉得心痛。



──这是骗人的!



──没有爸爸妈妈怎么可能无所谓!



──为什么皮皮可以这么开心、这么自由自在?皮皮的生活中只有快乐吗?那我怎么会每天都过得这么痛苦?



可是,妻科同学。



你变得讨厌皮皮的那一刻已经过了好几年,现在的你一定可以理解。



皮皮绝不是一直都过得很开心。



书中也清楚写到了皮皮心中的孤独和寂寞。



已经长大的你一定可以从这个欢乐故事的字里行间读出她的心情。



『我很没有规矩?』



『可是我自己都没发现呢。』



『皮皮说完之后露出了非常悲伤的表情。』



皮皮有生以来第一次上学,就在学校引起了大骚动,连老师都放弃她了,叫她不要再来学校。



皮皮某天被邀请到汤米和安妮卡家中,皮皮非常开心,用尽心思梳妆打扮,但她超乎常理的举止惹得他们的妈妈很不高兴,最后她向皮皮说「你这么没规矩,以后都不要再来我们家了」。



『皮皮惊讶地看著夫人,眼眶里渐渐盈满泪水。



「一点也没错,我早该知道自己会失礼的。」皮皮说道。「我没办法表现得很有规矩!就算我想做也做不到,我实在学不会。看来我还是比较适合留在海上。」



『之后皮皮从赛特格伦夫人的身边跑掉,一边小声地说:「对不起,我太没规矩了。再见!」』



每次发生这种事,皮皮都会很快就拋诸脑后,迅速地恢复成平时那个开朗活泼的模样。



书中没有提到皮皮和大人们和解的情节,之后她也没再去过学校,一直活得很没有规矩。



她独自一人坚强地活著。



皮皮确实很了不起。



但她也会感到悲哀。



也会感到孤独。



现在的妻科同学一定看得到小时候没注意过的这些事,一定会更喜欢皮皮的。



没错吧,妻科同学?



『不用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的!』



就像这样,雀斑辫子女孩──全世界最强的女孩──甩开悲伤,灿烂地笑著。这个女孩的故事一定能像儿时一样令她兴奋不已,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吧。



──小花只要读了我,就会停止流泪,弯起嘴角,嘻嘻笑起来。



看吧,你已经发现了吧,妻科同学。



你正在不停地掉泪。



但又开心地笑著。



皮皮开朗的声音继续对妻科同学说:



『我最喜欢你了,小花。』



『可以再被小花读,我好开心。』



『你长大了呢,小花。』



『你又在哭了,但你也笑了,所以一定没事的。』



『小花,我喜欢你。小花,小花,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



她每次翻页,「开心」、「喜欢」、「开心」的声音都像光芒一样闪耀。



『好开心。』



『好开心。』



透明的水滴从妻科同学的脸颊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泛黄的书页上,那说著「喜欢」的声音也跟著颤抖。



翻起的书页脱离了书脊,落在妻科同学的腿上。



「!」



妻科同学愕然地吸气,书页继续一张一张地脱落,从她的手中翩然落下。



「等、等一下!怎么会!」



妻科同学眼中满是泪水。



『我喜欢你,小花。我喜欢你。』



皮皮喜悦地说著,一边不断地碎裂、掉落。



她当了车站借阅书籍之后被无数人翻阅,有时可能还受到粗暴的对待,书本的寿命早已到了极限,她只是凭著想再见到小花的心愿而勉强撑到今天。



现在她被小花翻阅,心愿已经实现,所以她开心到全身颤抖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不要!为什么?不要!」



妻科同学哭著捡起掉落的书页。



『谢谢你又读了我。小花,我永远都最喜欢你了。』



最后,皮皮用无比幸福的语气说完,就没声音了。



只有蹲在地上捡拾书页的妻科同学的啜泣声,回荡在恢复宁静的生物教室里。



「不要!皮皮,不要,不要……不要啦!」



一直躲在走廊上偷看的我也忍不住眼红鼻酸,一屁股坐在地上,静静地抽泣。



皮皮最后能再让小花读一次真是太好了。



能赶上真是太好了。



她一定是怀著幸福的心情而离世的。



我如此确信,但眼泪还是停不住。



◇◇◇



我抽泣的声音传进妻科同学的耳中,让她发现了我躲在走廊上偷看到哭的事。



「真是不敢相信,竟然把姬仓学长都扯进来。还有,你为什么要哭啊?」



嘴上不停抱怨的妻科同学同样泪流不止,我们两人就这样哭了好一阵子。



「皮皮说,谢谢你最后还能再读她一次,还说她最喜欢小花了。」



听到我这句话,妻科同学没有再生气,也没再皱起脸孔。



「……我还是不相信你能听到书的声音……可是,如果皮皮真的这么说了,我会很高兴的。我一直很后悔把皮皮丢下……所以最后还能再读皮皮一次,我也很开心……」



妻科同学抱著装著松脱书页的文件袋,对我深深鞠躬说「谢谢」。



「读书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皮皮。虽然我最爱的皮皮已经散成一页页的,但我会把这些当作是皮皮的遗物,好好保存下来的。还有,我也要去买皮皮的续集来看。」



希望新的皮皮也会喜欢我……妻科同学面带微笑如此说著的表情很单纯、很可爱,我看得也不禁露出微笑,但她随即面红耳赤地转开了脸。



临走之前,她用充满决心的语气说:



「不用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的!」



那是书中的皮皮说过的话。



妻科同学脸颊泛红,不好意思地转身跑掉了,而我心情愉悦地目送著她的背影离去。



皮皮,小花应该没事了。



好啦,我得回家去哄夜长姬了,或许她会因为我又把她丢在家里而气得不跟我说话,不过包容她的脾气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迈出轻快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