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气又魅惑的少女满足地眯起眼睛。



『你输给我了。』



她轻声说道。



『我的耳男，来吧……让我更开心吧。』



什么？



这女孩是怎么回事？



直接在我脑中说话的这个声音是怎么回事？



身体摇摇晃晃，我现在明明没有在阅读，手指却继续翻动书页。



在朦胧的视野中，黑色的文字清晰地浮起，如漩涡一般流动。



「我」之所以失去耳朵都是因为看大小姐看呆了，输给了她。为了甩开大小姐的笑容，「我」开始雕刻魔神的雕像，而不是雕刻佛像。



「我」的小工坊四周长满野草，也是众多蛇类的巢穴。



每次有蛇大剌剌地爬进工坊，「我」便会将它一刀剖开，啜饮它的生血，把蛇的尸体挂在天花板上。



「我」这么期望：蛇的怨灵！要附身就来我身上吧！就附到我要雕刻的魔神身上吧！



只要觉得自己松懈下来，「我」就会跑进草丛抓蛇，开肠剖肚，吸吮生血，吐出一口气，把剩下的血洒到正在雕刻的魔神像上。



一天七只，接着一天十只。如此抓着抓着，夏天都还没过完，工坊四周草丛里的蛇就抓光了，于是「我」只好每天去山里抓一袋子蛇回来。



工坊的天花板吊了一大堆死蛇，蛆虫横生，臭气四溢，随风飘荡。冬天一到，它们就会喀沙喀沙地随风摇摆。



看到吊起来的那些蛇尸一起扑过来的幻觉时，「我」反而充满力量，因为「我」觉得蛇的怨灵聚集在自己体内，让「我」转变成蛇的化身。不这样做的话，「我」实在无法继续工作……



喉咙好干。



脑袋好烫。



那稚嫩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吐气，传入了「我」只剩一个洞的耳朵。



『去后山抓蛇回来，要抓满一大袋。』



『直到这高楼的天花板吊满了蛇为止。今天去，明天也去，后天也要继续。快点！』



蛇。



必须去抓蛇才行。



披着光泽亮丽黑发、身材纤细的美丽少女把盛在杯中的蛇血一饮而尽，露出春风满面的笑容。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村里出现了瘟疫，村民们相信「我」雕刻的魔神像能驱邪，专程跑来参拜，却陆续死在这里。大小姐在高楼看着这幅景象，愉快地说：



『猜猜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个老婆婆来拜那尊怪物，结果在小庙前左来右去地晃着跳舞，最后攀在小庙上死掉了喔。』



皱巴巴的纸张写着蓝色的、孩子气的字迹。



──猜猜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那句话借着纯真少女的声音重现了。



猜猜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真希望我视线所及的人们全都左摇右摆地跳舞到死，接下来是我看不到的人们、在田里的人们、在平野的人们、在山上的人们、在森林里的人们、躲在家的人们，希望他们全都死光光。』



『快看！就在那边！有人开始狂舞了！你看他们晕晕晃晃的样子！就像是太阳太刺眼了，他们一看见太阳就晕眩了。』



那稚嫩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打转。



乌黑长发的少女、从书页浮起的文字、写在摺纸上的话语，全都像万花筒一样变形地出现，接着又不断变形，令人眼花撩乱。



『结。』



大小姐在叫我。



我非去不可。



头脑和身体都痛得令我几乎瘫倒，彷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在殴打我，但我却仍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喉咙出奇地干渴。



『结。』



『结。』



大小姐……大小姐在叫我。接着她天真地这么说：



『结，我想看人狂舞。』



『让我看看更多、更精采的舞蹈吧。』



我非去不可。



不能待在这里。



我的喉咙越来越渴，身体也越来越东倒西歪，在此同时，耳中听到的声音却越来越甜美、越来越冰冷。



『对，结，过来这里。』



腥臭的味道随风飘来。



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令我胃酸上涌。



「这是……什么……」



树木环绕的空旷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大量的鸟。



有些地方的鸟尸层层相叠，有些地方的鸟似乎还活着，羽毛和脚微微地晃动。



绝大多数的鸟都不动了，变成带有余温的尸骸。



──最近树林里经常出现鸟或动物的尸体。



──起初只有一、两只，后来却越来越多，凶手到现在还没抓到，要注意一点。



我想起了度假会馆管理员的告诫。



竟然一口气死了这么多鸟。



难道是有人到处下毒吗？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谁做的？有什么目的？



我被大量鸟尸吓呆时，又听见了那温润可爱的声音。



『结，快点让我看看狂舞。』



『死蛇、死老鼠、死猫、死鸟，我都看腻了。』



『真希望我视线所及的人们全都狂舞着死去。』



我用自己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手指一用力，干渴的喉咙就发出痛苦的咕噜声。接着我又逐渐加重力道。若不这样做，我一定会伤害别人。



因为大小姐想要看人狂舞着死去。



因为「我」输给大小姐天真的眼睛了，「我」必须服从大小姐说的话……



为了实现大小姐的心愿，「我」只能杀死自己！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时，突然听见「哇啊啊啊啊！」的一声大叫。



我掐着自己的脖子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年轻男人高举着菜刀，眼睛充血，大口地喘气。



他就是我在闹区书店看到的人。书本们都叫他「智则先生」，说他离开东京的公司回到故乡后就变了一个人。



『快点让我看看狂舞。』



『来吧，快一点。』



那声音在对我说话……



不，不对。



那声音不是从我的脑海里传来的，而是从我的胸前。



虽然我做出了掐自己脖子的异常行为，手臂和胸口之间却仍然牢牢地夹着那淡蓝色书本。



冷冽白色字体写着《夜长姬与耳男》，声音高傲、稚嫩又冰冷，让我一眼就无可救药地疯狂爱上的书本。



这本书在树上呼唤我的时候、对我讲话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笨拙的可爱，如今却用令人发寒的冰冷声音命令道：



『去死吧。』



『真希望所有人都死掉。』



『无论是我看到的人，还是没看到的人，全都死掉。』



「别说了！不可以说这种话！」



我对着怀里的淡蓝色书本死命地大喊。



「那是大小姐说的话，不是你说的！」



我的脑海顿时浮出「中毒」一词。



──糟糕，他一定是中毒了。



我在书店听到的那句话应该就是指人受到书本异常深刻影响的状态，也就是现在这种状态吧！



智则先生把刀刃朝向我，叫喊着朝我跑过来。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但全身都冒出冷汗，心脏加速到几乎爆炸。



智则先生又胡乱挥舞着手上的菜刀朝我攻来。



「不可以听书本的声音！请你别再听了！」



智则先生是在哪里遇见这本书的？他一定看过这本书，而且中了这本书的毒。



此时在他的脑海里，一定有书本的声音用夜长姬的身分对他说话。



书本在我的怀里继续冷冷地说着：



死吧。



全都去死吧。



为什么书会被放在那个地方？



是谁把书放在那里的？有什么用意？



难道书本的主人知道会演变成这种情况……



我不断闪避挥过来的菜刀，脚边濒死的鸟儿抖动着羽毛。也有睁着眼睛的死鸟，它的眼睛正在看着我，就像在说「你也会变成这样」。



寒气一阵阵地爬上我的背脊。



淡青色书本无法停止对智则先生施加命令。



智则先生一边挥着菜刀，一边貌似痛苦地皱着眉头。难道他还残留着微弱的自我意识，正在抵抗脑海里的声音？



我决定赌赌看。



「智则先生！」



我喊出他的名字。



智则先生浑身一颤，正要挥落菜刀的手停顿了片刻。



但他随即又「哇啊啊啊啊！」地大叫，继续挥舞着菜刀，我一边避免踩到鸟尸四处闪避，一边叫道：



「智则先生，你期待已久的中田弘树老师作品《四圣兽物语》、《巴尔多禄茂编年史》、《两片天空，七座城池》、《奥古斯丁的晚年》都出了续集喔！」



从旁边挥过来的菜刀在我的耳边停住了。



我用双手紧紧握住智则先生抓着刀柄的手，贴近他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继续说：



「《两片天空，七座城池》是隔了二十年又推出续集，好不容易才等到完结篇喔！真希望让你快点看到那感人肺腑的结局啊！《巴尔多禄茂编年史》也只剩下一集，下周就要发售了！《奥古斯丁的晚年》的完结篇充满了中田老师的风格，只要是中田老师的书迷都会被那情节发展深深折服的！」



他原本空虚的眼眸充满了苦恼的神色。



冰冷的手逐渐恢复温度。



我知道现在绝对不能放开手或移开目光，也不能停止说话，所以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更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不停地跟他说话。



书本们说过，智则先生以前是个热爱看书、个性开朗的人。



还说他总是带着闪亮亮的眼神来到书店，兴奋不已地挑选书本。



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对期待已久的新书无动于衷！



「《四圣兽物语》终于写到朱雀登场的最高潮了，朱雀的真实身分其实是自卫队的……」



智则先生颤抖着嘴唇，挤出声音。



「不……」



智则先生用力甩开我的手，我正感到惊恐万分时，他却把菜刀往后抛开，大吼着：



「不要泄漏剧情啊啊啊啊啊！」



智则先生用令人耳鸣的声音大吼之后，颤抖着肩膀喘气好一阵子。等到他的喘气渐渐变慢后，他才用摆脱附身鬼魂般的表情喃喃说道：



「……我得……去警察局……然后……要去看书……」



说完他就瘫坐在地，然后侧身倒下。



「咦！哇！智则先生，智则先生！」



我被吓坏了，直到听到他安详的鼾声，才松了一口气。他大概很久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等他醒来之后，可能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深自责吧……不过只要想到可以读到期盼已久的续集，他一定能撑过去的。爱书人都是这样的。



「我该什么时候叫醒他呢？是不是找人过来比较好？」



不过，在那之前……



我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她」用双手举到眼前。



「叫智则先生去杀鸟和动物的……是你吧？我的脑海里也出现了像公主一样的黑发女孩不断说着『让我看看狂舞吧』，那女孩的声音跟你一模一样。」



冰冷到几乎让树林结冻的稚嫩声音回答：



『……不只她……还有很多……不过她是最容易受影响的……因为她的心很脆弱……』



这是指除了智则先生以外还有其他人中了她的毒吗？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别再这样做了。」



『……办不到。』



听到她冰冷的回答，我心头揪紧，继续说道：



「我开始劝说智则先生之后，你就没再命令他了，对吧？当时我没有听到你的声音。这代表你想帮我的忙，不是吗？」



『……我……不知道……』



「我觉得你一定也不想这样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反覆不停地说着，像是生气，又像是混乱，最后她喃喃自语的声音细若蚊鸣：



『我不知道……可是……镜见子……这样说了……』



镜见子……？



「请把那本书交给我。」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我吃惊地转过身去。



那是一位身穿和服与围裙，身材高䠷的女性。



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她散发出的威严像是活了上百岁，腰杆挺得笔直，脸上面无表情，但眼神非常锐利，她盯着我的眼神不容反抗。



「那是我们主人掉的东西。」



草地上躺了一大堆鸟尸，还有个年轻男人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她却丝毫不为所动。



「这个人也交给我吧。我不会做什么坏事的。尸骸我也会负责处理。我很习惯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习惯？她很习惯处理尸骸吗？



「呃，可是……」



「你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最好不要再跟这些事牵扯下去，请回去吧，这里是私人土地。」



「私人土地？」



此时我才注意到。



森林的尽头有一栋气派的房子。



树木之间可以看见庄严的大门和房子的墙壁。二楼的外凸窗敞开，有个女孩站在窗边看着我们。



那是个有着乌黑长发、眼睛大而有神、年约十一、二岁的女孩，和我想像中的夜长姬长得一模一样。



她小巧的脸上还浮现微笑，就像那位站在高楼、带着纯真笑容看着人们狂死着死去的公主。



我不禁背脊发寒。



──不能待在这里。



为什么我当时会这样想呢？



为什么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来到这里呢？



为什么智则先生要把鸟尸堆在这里呢？



是为了让那位在窗边微笑的黑发少女看见鸟儿们痛苦地拍动翅膀的模样吧？



我被召唤到这个地方，一定也是因为这样。



（插图021）



身穿和服的女性从浑身战栗、茫然呆立的我的怀中，抽走那淡蓝色的薄书。



悲伤的叹息掠过我的耳边而消散。



此时又走来一位打扮得像执事、看起来孔武有力的男人，他将智则先生扛了起来。



「那个……」



「我们不会对他做什么的，等他醒了以后就会让他回家，请不用担心。」



和服女人冷淡地说道，我也没办法再问什么，只能呆呆地站着。



我已经听不到淡蓝色书本的声音了，和服女人、执事、智则先生都消失在树林另一端的庄严大门之中。



窗口也看不见那位黑发少女了。



一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张包着弹珠写了讯息的摺纸，是屋里的少女丢出来的诱饵──



那是个充斥着血腥味和草叶呛鼻气味的炙热夏日。



◇　◇　◇



当我醒来时，淡蓝色书本很害羞似地趴在我的胸前。



啊啊，昨天我安慰着哭泣的夜长姬，之后就抱着她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在梦中似乎见到了刚认识时、对我还充满防备之心的夜长姬。



在树上用稚嫩声音呼唤着我的淡蓝色薄书。



我根本没想到隔年夏天会再见到让我念念不忘的那本书，而且我还跟她成了男女朋友。



我也没想到会遇上那么可怕的事件。



不过，两年前的夏天和一年前的夏天都已经远去了，淡蓝色的书如今就在这里，成了我可爱的、爱吃醋的女友。



夜长姬醒着吗？



还是昨天哭得太累了，到现在还在睡？



我怀着甜蜜的心情望着被我翻皱的书页和晒得有些褪色的封面，用无名指轻抚着上方的书角，轻声说道。



对着趴在我心上的她。



「夜长姬……我永远爱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