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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绝种生物图鉴》的长久等待(2 / 2)




「找到了!」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还沉浸在往日回忆的水海一看到结如获至宝地捧起的书就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等一下!榎木,那个是……」



「我拿去给客人。」



「慢著!榎木!」



水海想要喊住结,但他已经抱著书本冲出办公室了。



她急忙追过去。



怎么办?如果把那本书拿给客人,对方一定会大发雷霆,觉得自己被耍了。



心急如焚的水海看见结笑容满面地把书交给老先生,开朗地说:



「久等了,您要找的就是这本书吧?」



结手上拿的是给小朋友看的图鉴,版面很大,封面上印著书名《绝种生物图鉴》,还画了恐龙、袋狼、渡渡鸟之类的动物。



『很大、很凶、很可怕的东西』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现在已经没有了』



这本书确实符合结所说的「提示」。



可是结拿来的这本图鉴封面脏污、印刷褪色,内页也皱巴巴的。封面贴著用红字写的「样本」贴纸,外面再盖上一层透明胶膜。



幸本书店会把破损的旧书拿来当样本书,尤其是童书区的书经常会被小孩弄脏,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放了一些不怕弄脏的样本书。



结从蓝色收纳箱里拿出来的就是样本书,但这本书年代久远,整体破损得很严重,一眼就能看出它做为样本书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竟然把这种不能当作商品的破书交给客人……



水海冒出冷汗,在一旁插嘴说:



「非常抱歉,这位是前天刚来的新员工。」



她正打算道歉时……



原本表情苦涩的老先生突然睁大了凹陷的双眼,不敢置信地看著贴著「样本」字样的图鉴。



他的嘴唇、手臂、肩膀都在发抖。



看到老先生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或失望,而是充满了感动,让水海惊讶得说不出话。



那双围绕著皱纹的眼睛浮现了泪光。



老先生从大衣的袖口慢慢伸出布满伤痕、瘦骨嶙峋的手,从结的手中接过图鉴。



沉重的书本把他细细的手腕压得下沉,但他的眼睛却变得更湿润,彷佛连这份重量都令他感动不已。



老先生的语调近乎哭泣:



「没错……我在找的就是这本书。我还以为早就丢掉了,没想到竟然还在……」



结望著那双满是伤痕和皱纹的手怜爱地抱紧书本,表情温柔得彷佛是自己被最怀念、最亲爱的人轻柔地触摸著。



──好久不见了,你过得好吗?



──你长大了呢。



结彷佛听见了这些话,眼镜底下的大眼睛陶醉地眯起,残留著稚气的嘴唇漾开了笑容。



老先生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细小文字的旁边画了一只暴龙。老先生看著暴龙,表情再度扭曲,咬著嘴唇一再眨眼。



水海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她在幸本书店打工七年了,但当她把找到的书交给客人时,从来没有见过谁露出这么开心、这么幸福的表情。



对这位老先生而言,这本褪色破烂的图鉴正是世上仅有一本的珍贵宝物。



老先生不断眨眼,吸著鼻水,用满是伤痕的手翻著书。



「没错,我想读的就是这本书,我要找的就是这本书……」



他喃喃说著。



在那之后。



老先生说出了他和这本书之间的往事。



他的名字叫古川道二郎,在邻镇当兽医。



听到他手上的伤痕都是在治疗动物时被抓伤或咬伤的,水海终于释怀了。



大衣上的破损是他家的猫搞的鬼,虽然太太觉得这样很难看,但他个性节俭,一直舍不得把衣服丢掉。



道二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幸本书店的店长是创始者幸本夏。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幸本女士独自养育年幼的孩子,还在镇上开了一间书店。



当年这栋三层楼的豪华书店是本地人的骄傲。



幸本书店里什么书都有,去那里什么书都找得到。大家要买书第一个都会想到幸本书店,所以生意非常好。



「我家里很穷,又有很多兄弟姊妹,根本买不起书这种奢侈品,所以我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放学后走路一个小时去幸本书店免费看书。」



他就是在那时见到了这本《绝种生物图鉴》。



有著从未见过的动物封面一下子就吸引住他的目光,他饥渴地从那页的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写实画风的暴龙、三角龙、渡渡鸟、袋狼令他满心惊奇,怎么看都看不腻。



发现这本图鉴以后,他更期待去幸本书店了,无论是在学校上课还是在家里帮忙时,他心里想的都是「真想快点去幸本书店继续看那本图鉴」。



图鉴的价格贵到让他跌破眼镜,家里经济状况吃紧,连一般书籍都买不起,这么昂贵的图鉴就更不可能买了。当然,他也没有零用钱可用。



「即使如此,我一想到只要去幸本书店就能看到那本宝贝图鉴,就觉得很幸福了。」



不管是下大雨的日子、寒风阵阵的日子,还是积雪深得会淹到脚踝的日子,他都渴望著见到那本书,渴望著读那本书,脸颊泛红地跑去幸本书店。



──啊啊,真想快点看到,好想看啊。



他会在固定的地方拿起图鉴,一翻开书页,就感到无比幸福。



袋狼的牙齿是多么尖锐而强大啊。很久很久以前在这片土地上还有三角龙和暴龙在行走呢,不知道是不是留下了很大的脚印。渡渡鸟明明有翅膀却不能飞,只能摇摇晃晃地走路呢。



那些动物彷佛随时会从翻开的书本里跳出来。



好开心,好兴奋。



不过,某一天他发现有个女店员在看他。那位女性扎著马尾,戴著眼镜,身材又高又瘦,背脊挺得跟直尺一样直,表情严肃得好像在生气,让道二郎有些害怕。



那个女人一直看著他。



一定是因为他每天跑来看免费的书,所以那女人生气了。



他很担心那个女店员哪天会把他赶出去,跟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想要书的话就拿钱来买」。



如果真的发生那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他光是想像就觉得胸口揪紧,心里非常悲伤。



童书区除了道二郎以外还有很多小孩会来看免费的书,可是那些小孩的父母来接他们时还是会买书。



一本书都没买过的或许只有道二郎一个人吧。他因为心生自卑,只要那个可怕的女店员一出现,他就会阖上图鉴,悄悄地下楼。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很悲惨,很想哭。



有时会有一位穿学生制服的店员在童书区陪小孩子玩,他故事朗读得很好,小孩都很喜欢他。



每当他一出现,孩子们就会拿著书围过来。



──啊,兼定哥哥来了。



──兼定哥哥,你读这本书给我听。



只要他开始读书,灵活地改变音色来扮演不同的角色,就连在看书的那些孩子都会听到入迷。



道二郎只有在这时才会停止翻书,悄悄地竖耳倾听他的朗读声。



穿学生制服的少年叫幸本兼定,是店长的儿子。



只有道二郎一个人在童书区时,兼定还会轻松地和他攀谈。



──喔,那本书很好看吗?



看到道二郎默默地点头,他就笑著说:



──这样啊。那你就慢慢看吧。



之后兼定就不会再管道二郎了,所以他一点都不觉得有压力。



因此道二郎在童书区看到兼定就觉得轻松,看到那个女店员则是很失望。



「那位女店员是兼定先生的母亲,第一代店长幸本夏女士。」



道二郎怀念地眯起眼睛说道,他会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令他大感意外的事。



那一天,道二郎又在放学之后走路一个小时去幸本书店。



童书区有其他的孩子在看书,没有看到店员。



太好了……



道二郎安心地走到常去的书柜,正想从最下层抽出《绝种生物图鉴》的时候……



他视如珍宝的图鉴不在那里。



咦?被人买走了吗?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那本书才刚出版不久,而且价格那么昂贵,学校的图书室也没有相同的书。如果图鉴被人买走,他就再也看不到那本书了。



他心脏狂跳,冷汗冒出。



真的是被买走了吗?会不会只是不小心放到其他地方了?



他紧张屏息地从书柜最下层扫视到最上层,结果却更令他绝望。



「图鉴被摆到最上层了。那种高度就连大人不踩著梯子也很难拿到,更何况是孩子呢?」



道二郎仰望著心爱的图鉴,彷佛眺望著绽放在遥远山顶、无法触及也闻不到香味的梦幻花朵。



大概是因为我每天都跑来白看书,所以店里的人故意把图鉴放到那么高的地方,让我拿不到。



一想到这里,他眼底发热,胸口痛得几乎裂开。



他知道是自己不对,明明没钱又要白看人家的书,他无法责怪别人。可是一想到再也不能看到那本书,他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幸福快乐彷佛都被连根拔起,只剩下一个黑暗而空虚的大洞。



他含著泪站在原地,突然有一本书从旁边递过来。



──你在找这本书吗?



出现在他模糊视野里的是已经失去的图鉴。



上面贴著用红字写的「样本」。



把那本书递给道二郎的就是那位眼神严厉的可怕女店员。



──这是用来试阅的,你可以随便拿去看。



女店员的表情和平时一样紧绷,声音也很冷硬。



但她看到道二郎一脸疑惑地站著不动,就直接把书塞到他的怀里。



──拿去吧。



她如此说道。



──等你长大以后,再来我们书店多买一些书吧。



说完之后她就挺起身体走开了。



道二郎紧紧抱著贴上「样本」的图鉴,被一种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情绪弄得更想哭了。



「那时我才知道夏女士是店长,也明白了她平时那么严肃是为了告诫孩子们小心不要受伤。她一定也很注意我吧。」



夏女士的丈夫在战争中过世了。



战时是黑暗又苦闷的时代,所有的娱乐都被禁止了,连看书也不行,非常渴望看书的夏女士就决定在和平到来以后要开一间书店。



她想要开一间书店,被一辈子都看不完的书围绕著,镇上的人也会兴奋地来到书店,知道只要来到这里就一定会找到想看的书、一定能遇见美好的书。



幸本书店的客人告诉了道二郎关于夏女士的事,年幼的他并无法完全理解。



但他已经不再把夏女士视为可怕的店员了。



反而觉得她镜片底下那双沉静的眼睛既正直又美丽。



──我问过夏女士觉得哪一本书最好看,她回答是已经过世的丈夫在战争时告诉她的故事。因为她当时很想看书,所以丈夫每晚都会即兴编故事给她听。对夏女士来说,丈夫空继先生是最特别的「书」。兼定先生那么擅长朗读也是跟空继先生学来的。



这些事也让道二郎感触良多,他觉得对自己最特别、最重要的书,就是这本贴著大大「样本」字样的图鉴。



升上三年级以后,道二郎就被家人视为可用的劳力,没办法像以前那么频繁地去幸本书店。但他直到国中毕业为止,每次去幸本书店都会拿起《绝种生物图鉴》翻阅。



因为那是他心中特别的书,确确实实地带给了他幸福。



我迟早会来幸本书店买下这本书。



我会把钱交给夏女士,说出「我要买这本书」。



道二郎立下这个心愿后,十五岁就去东京工作,但他在印刷工厂里的第一份工作每天都非常辛苦。



永无止境地加班,几乎没有休假,寄钱回家之后工资就所剩无几。到了第五年,他就因为健康出问题而遭到解雇。



「我的梦想和希望全都破碎了……我带著沉痛的心情回到这个小镇……隔了几年又来到幸本书店,我却只觉得抱歉。本来打算赚了钱以后买很多书来报恩,但夏女士已经过世,而我甚至得借钱度日,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继续工作……前途真是一片黑暗啊。我还想过,自己大概会像图鉴上那些绝种生物一样渐渐灭亡。那个时候,是这本书让我得到了救赎。」



他像个废人一样无力地爬上通往二楼童书区的楼梯,心想那本样书应该已经不在了。



「但那本书还在。」



道二郎彷佛怀著极深的感慨,颤抖地说出这句话,眼睛都湿润了。



「那本图鉴比我五年前最后一次翻阅的时候增加了不少损伤,有些书页的边缘都破了。就算这样,我一直当成宝贝的图鉴依然放在那里,我……感动得全身发抖。」



喉咙和眼眶渐渐发热,他一再忍著不让泪水涌出。在反覆眨眼之间,他颤抖地拿起图鉴,翻开封面。



他回忆著因这本书而充满幸福的少年时代,一边翻页再翻页。



「我感觉这本书在鼓励我:你还没灭亡,还有大好的将来,你才刚要开始,未来还能好好地努力。」



道二郎眼眶泛红,语气炽热地说道。



结带著喜悦的表情在一旁静静听著。



他不时轻轻点头,彷佛听见了道二郎珍惜无比地抱在怀中的图鉴发出的细语。



──你很努力呢。



──你很了不起,没有轻易认输。



──我全都记得。



不,不可能有这种事。水海急忙在心中否认。人怎么可能听得到书本的声音嘛,书怎么可能在说话嘛。



她对幻想著那种情境的自己感到生气。



可是,这本《绝种生物图鉴》确实让道二郎得到了勇气。后来他一边工作一边念高中夜间部,接著考上大学,当上兽医。如今他的孩子们都离家自立了,他独自经营著一间小小的兽医诊所。



「我的儿子和女儿都不想当兽医,所以我创立的诊所在我这一代就会结束。我果然还是迈向灭亡了……或许是因为身体越来越虚弱,我最近经常会这样想。不过我还是很感谢能遇见这本图鉴,才让我成为今天的我……我对幸本书店也非常感激。但我真没想到,不只是第二代店长兼定先生那么早就过世,连第三代店长笑门先生都……」



由于工作繁忙,他后来就很少从邻镇专程跑来幸本书店了。



得知笑门先生过世、幸本书店也要关门的消息,他就像小时候发现图鉴不在原本位置的时候一样惊愕。



那本样品还放在一样的地方吗?



道二郎家里的书柜已经有他自己买的《绝种生物图鉴》,但那本样品是特别的,是它让道二郎的童年时代充满幸福,也鼓励了青年时代的他继续向前迈进。



在幸本书店关门前,他想确认那本样品是不是还在这里。



这个念头强烈得使他隔了三十多年,再次踏进了怀念的书店。



他直接爬上楼梯,看到二楼依然是童书区,他不禁感慨万千。



放样品的地方和书柜都找不到《绝种生物图鉴》。这也是当然的……道二郎虽然这么想,但心里还是很难过。他又想到,自己已经是大人了,现在应该摸得到最上层了吧,所以试著伸手摸摸看。



这就是水海看到他做出奇怪举动的原因。



结开朗地说:



「这本书对幸本书店来说是充满回忆的书,所以笑门先生才会把它保留下来。或许他早就猜到,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来找这本书吧。」



水海听得心中一紧。这件事连她都不知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她差点忍不住说出口,急忙抿紧嘴唇。



道二郎充满感慨。



「是这样吗……」



他喃喃说道。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是这本书呢?」



他好奇地问道,结露出灿烂的笑容回答:



「当然是书告诉我的啊。」



此话一出,道二郎睁大眼睛,水海则是皱起脸孔。



「一楼的门边展示著一些旧书,譬如年代久远的贵重书本,或是来幸本书店的作家签过名的书。您走进店里的时候,那些旧书都在骚动,所以我才会知道您和幸本书店有一段很深的缘分。」



听到结的解释,道二郎似乎不太相信。



这是理所当然的,连水海也很受不了他这些可疑的言论。



可是……



「谢谢您今天光临我们的书店,这本书也很高兴能见到您。如果您不嫌弃,请一起拍张照吧,还要麻烦您写一下看板!」



听到结的邀请,道二郎伸直抱著图鉴的双手,眼神含著真挚情感,看著既是恩人又是老友的书本。



「这样啊……既然机会难得,那好吧。」



他如此回答。



◇◇◇



结帮道二郎拍照,又说明了看板要怎么写后就回到一楼。



「谢谢你。」



他对板著脸的水海说。



「我从其他书本说的话得知道二郎先生要找的书还在书店里,但是光听那些提示,我一时之间也搞不懂书本放在哪里。还好有圆谷小姐帮忙,才能找出那本书。多亏了你才能让那本书再次见到道二郎先生,他非常高兴喔。」



水海冷冷地回答:



「……喔。」



他不是感谢她让道二郎见到那本书,而是感谢她让那本书见到道二郎。



这人说的话老是让她觉得不对劲。



结没有发觉水海复杂的心情,眼神依然澄澈地开口:



「这么多年来,幸本书店里上演过非常多的悲欢离合,无论是被买走的书,或是留下来的书……在结束营业之前,一定会有很多人回来见这里的书。真期待呢。」



「……」



道二郎可以见到回忆中的书本,都是结的功劳。



砸到店长的书之中、造成最大致命伤的,说不定真的是放在书柜最上层的《绝种生物图鉴》的新书……



水海明白,这件事最好不要告诉道二郎。



不过,这个乍看人畜无害的眼镜高中生是不是还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呢?



导致镇上最后一间书店的店长笑门先生死亡的书正是《绝种生物图鉴》,这只是巧合吗?



除此之外,样书所在的办公室里画著鸟骨头的那幅画,标题正是「灭亡」。



──这幅画的标题……叫作「灭亡」。



水海第一次在办公室和店长说话的那一天,店长温柔地笑著这么说。



──这幅画很漂亮呢。



──这是上一任店长、我的父亲画的。



他平静而清澈的眼睛凝视著海岸上的那一副巨大鸟骨头。



那幅画既美丽又凛然,但水海却觉得有些孤寂,又有些可怕。



──是谁杀了笑门先生?



她对结说过的那句话一直念念不忘。



当时结是不是从书柜上的书本那里听到了什么?



如果书真的会说话,他们对结说了什么?



店长死亡的真相吗?



水海依然紧绷著脸,喃喃地说:



「榎木……你真的……」



真的听得见书本的声音吗?



她才说了一半……



「嗯?什么?」



「没什么!」



听到结天真地反问,水海赶紧把脸转开。



书才不会说话,人也不可能听到书的声音。



水海因为差点说出傻话而感到非常羞耻,不禁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