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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P 骄傲(2 / 2)




冴提高了音量,不过坐在隔壁座位写着笔记本、戴眼镜、头发剪得很随便的女学生却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表情。



但清良的眼中充满恐惧,脸色苍白。



「但丁不只是诗人,还是个政治分子,是伙伴们的领袖,但他在政争之中落败,被永远逐出了佛罗伦斯,一辈子都不能回故乡。《神曲》是但丁无家可归时写的作品,如果他不是放逐者,一定不会想到要写这个游历地狱的故事。」



冴说得越来越快,而且充满恶意,渐渐失去了平常心。你应该不知道吧?你不知道让但丁必须写出这个故事的渊源、处境、思想,还有后来的人生吧?那你参加读书会到底能讨论什么?



害怕受伤、只敢缩在原地的你怎么可能了解但丁?



你什么都不懂!



你和我不一样!



我的处境比你更接近但丁。



「我也可以一起参加读书会吧?这样我就能在一旁支援你了。」



「可、可是……」



「你可以帮我跟潮学长他们说一声吗?」



「可是……那个……」



清良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你、你……是谁?」



听到这句话,冴愣了一下,心想「这女孩在说什么啊」,但是脑袋和脸颊随即热到发烫。



这女孩不认识我?我早就注意到她,一直默默地观察着她,可是她竟然不认识我?



冴一直觉得清良比不上自己,所以感到极度的屈辱。



这女孩要对我犯下多重的罪才甘心?不可原谅!



冴意识到自己从猫变成了恶魔。



她在心中偷笑,开始用言语攻击清良。



「这样啊,原来你不认识我啊。没办法,因为你从来没有进过教室上课嘛。」



冴这句话似乎暗示着她和清良是同班同学。清良的脸僵住了。



「听说你只要走近教室就会喘不过气,真可怜。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呢?」



清良完全说不出话,一脸难受地皱起眉头。



过度呼吸好像又要发作了。



你一直都是用这种方式在逃避吧。



「我和你确实不一样。」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突然说话攻击自己,用高高在上的态度说「我和你不一样」,清良一定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吧。



虽然不理解,但软弱的清良只能接受。冴最无法原谅的就是她这种软弱个性。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逃避讨厌的事,每天都会进教室上课。我还有未来,但你不会改变,你永远都是这副德行。」



这是冴充满私心的诅咒。



你不可以改变。



不可以开开心心地和女生仰慕的学长说话,也不可以参加读书会。你最好一辈子都进不了教室,永远待在图书室里,永远当一个比我更可悲的人。



清良以双手按着喉咙,伏在桌上。



戴眼镜的男生正好从走廊进来。



「铃井同学!」



他急忙跑向清良。



坐在邻座写着笔记本的眼镜女学生也停止动作,转头看来。



她直勾勾地看着这边。不是在看清良,而是在看冴。



冴转身离开,走出图书室。



上课时间快到了,她得回教室去。



冴有些呼吸困难,彷佛感染了清良的过度呼吸。她脑袋昏昏沉沉。诅咒和天谴好像都回到了她自己身上。



不过冴还是咬紧牙关,大步往前走。



如果连我都变软弱了该怎么办?我真不该管铃井清良的事,她只不过是稍微不顺心就会发病的可怜人。



是啊,她永远当个可悲的人就好了。



因为她跟我不一样。



真的吗?



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如此问道。



我和那女孩真的不一样吗?



我可以坐在教室里上课,那女孩连教室都不敢进去。



不过,我不也是被全班放逐、受人漠视、在教室里待不下去,才在校内四处徘徊,躲到图书室吗?



每到下课时间,我都得逃出教室,躲进图书室,难道这不是代表我很软弱吗?



难道不是因为我是被大家讨厌、可悲的放逐者吗?



「不是的……」



紧咬的牙齿之间泄漏出地狱底层罪人般的呻吟。



我才不像那女孩那么悲惨。



我的水准比那些庸俗的同学更高,我才不屑跟他们说话……



可是,待在教室的时候,胸中越来越郁闷,头垂得越来越低,像是背负着沉重的大石块。我不就是觉得让同学看见这副模样太可悲,才逃走的吗?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脑袋好重,彷佛被一股沉重的力道往下压,呼吸也越来越喘。但丁的《神曲》写到,犯了骄傲之罪的人们要背负沉重的石头走路,背上的大石块压得他们像鞠躬似地深深弯腰低头,默默地爬上坡道。



冴也像他们一样低着头,如同爬着无尽的坡道一般,越来越喘不过气。



「不是的……我才不像那女孩那么软弱,我比她坚强多了……」



冴气喘吁吁地走到教室外。



正想进去时,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



教室里传出喧哗的笑闹声,彷佛在嘲笑她。



她的肩膀猛然一颤,双脚无法动弹。



我进教室时,喧闹的教室或许会突然安静下来,全班同学或许会同时对我投以冰冷的目光。



或许他们现在就是在嘲笑我……



怎么办?脚动不了。



全身僵硬,不听使唤。



脑袋沉甸甸的。



冴想要抬头,却怎么抬都抬不起来。



她突然想起清良按着喉咙趴在桌上的身影,脑袋变得更沉重了。



那女孩似乎很痛苦。



纤细的肩膀因喘气不停颤抖。



都是因为我对她说了那些过分的话。



──我和你确实不一样。



──你不会改变,你永远都是这副德行。



头上的负荷越来越沉重。好痛,好重,好难受。



身体动弹不得,像是背着整座岩山。冴无法走进教室传出的那片笑闹声中。



她无法走进教室!



「我和那女孩……是一样的……」



冴满身大汗地站在教室外,绝望地喃喃说道。



「你好像很不舒服,没事吧?」



旁边有个人担心地问道。



流入她耳中的声音非常轻柔。



冴本来以为双手双脚和脖子都无法移动一公分,但她的头却自然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站在那里的是戴眼镜的矮小男学生,他穿着过大的外套和长裤,柔顺黑发的尾端轻盈地跳动,镜片底下的眼睛和语气一样担心地望向冴。



那双眼睛也蕴含着温暖的神色。



他就是坐在清良身边跟她一起读《神曲》的男生。



和清良一样成天待在图书室的人……



「你流了好多汗呢,最好吹一下风。」



冴照着那温柔声音的指示,来到一楼的穿廊。凉风吹散了她体内的燥热,身体也不再僵硬了。



不过她的胸中还是隐隐作痛,一想起自己对清良做的事,太阳穴就开始抽痛。



冴用不像自己的懦弱语气向眼镜男问道:



「铃井同学呢……?」



他一脸温和地回答:



「没事的,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



冴心头揪紧,尴尬得表情僵硬。



「你、你来找我……是因为我对铃井同学……说了很过分的话吗?」



「不是的。我是担心你,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难受。」



冴一直觉得,被别人看到她的难受或寂寞就太悲惨了,因此她死都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一面,不想要别人可怜她。可是,眼镜男这番话却让她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为什么……会对铃井同学说出那些话呢……说我和她不一样……我一直认定不敢进教室的铃井同学……比我软弱又比我凄惨……看到她这样子就让我感到安心……我总以为自己比铃井同学更坚强……我犯了骄傲的罪……我会被打入地狱吗……不,说不定已经是了……说不定这里就是地狱……」



冴在教室前停下脚步,动弹不得。



就像背负着沉重的大石块,连头都抬不起来。



冴之所以被逐出教室,或许正是因为她犯了骄傲的罪……



「不是的。你现在所在的地方不是地狱。」



眼镜男又说出了温柔的话语。他微翘的柔顺黑发在清爽的秋风中轻柔地摇曳。



「你现在应该是在炼狱。」



「炼狱……?」



「是啊,但丁游历完地狱以后去的地方。地狱里的罪人会永远被苦刑折磨,但炼狱是炼净罪恶的地方。」



炼净罪恶?



那闪闪发亮的乌黑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冴。传入她耳中的声音也清澈得像是柔和的光……



「犯了骄傲罪的人要在炼狱七圈山路的其中一圈受刑,背着沉重的大石头弯腰驼背地爬坡,但是只要在炼狱里炼净了罪恶,就能去天堂了。」



我以为是地狱的地方,原来是炼狱……?



她装出一副很了解《神曲》的样子向清良卖弄知识,结果自己竟然搞错这种事。冴觉得非常丢脸,脸颊又开始发烫。



清爽的凉风再次把她脸上的热度吹散。



「你现在正在炼狱里炼净罪恶,虽然痛苦得像是在地狱受刑,但迟早会有结束的一天。要怎么做才能在炼狱里向前迈进,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已经知道了。」



我一点都不聪明。



我只是个愚蠢又自恋的小鬼头。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被逐出班级。但我却认定自己的水准高过班上同学,错的是放逐我的人,借此来保护我的自尊心。



我甚至把不敢进教室的胆小女孩看得比自己更凄惨、更可悲,借此抬升自己的地位,让自己感到安心。



「人确实应该有尊严和自信,只要别让过度的骄傲成为伤害别人的利刃就好了。」



眼镜男说得没错。



我的骄傲伤害了铃井同学。



冴羞耻到脸颊发烫。她自己都看不过去了。



「我……得向她道歉……」



冴喃喃说出这句话,就拔腿冲向图书室。虽然呼吸有些困难,但她还是不停步地继续跑。



快一点,再快一点。



非得道歉不可。



我要向她说对不起,说我错了。



说我太骄傲了。



冴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几乎忘记呼吸,到了一楼边缘的图书室门口,她毫不犹豫地开门走进去。



充斥着书香的图书室里静悄悄的,还有些冷。环绕着书柜的阅读区桌椅现在只坐着一个女孩。



她红着眼睛,低头看着装帧豪华的《神曲》插画集。



清良抬头看见了冴,肩膀顿时一颤。冴在她开始害怕之前急忙冲过去。



「对不起!」



冴低头说道。



「我对你说的话全都是错的!我根本一点都不了解《神曲》。还有,虽然你不敢进教室,但我也受到班上同学漠视,在教室里待不下去,才会来到图书室。我一直在注意你,很想跟你聊书……可是,因为我是受同学排挤的可怜人……所以我把自己想成跟别人不同、比别人更优越,借此保护我的自尊心……我还把你看得很可怜、很没用……因为我若不把身边的人想得比自己更笨、更可悲,我实在承受不了自己的凄惨!」



对不起!



对不起!



冴一再地低头道歉。



她完全顾不得自尊心,只是一个劲地道歉,眼泪掉个不停,连鼻水都流出来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



可是,这就是我。



我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说你永远都是这副德行,那只是因为我希望你不要改变,否则我会很困扰的!我的内心既黑暗又丑陋!看到你跟潮学长他们聊得那么开心,我就着急了。如果你交到朋友,那么受人排挤、孤零零的人就只剩我一个了!真的很对不起!」



冴怕得不敢正视清良的脸。



自己这样大声嚷嚷,还哭得满脸眼泪鼻涕,或许会让清良更害怕。



或许她光是听我道歉都觉得痛苦。



或许她不会原谅我。



这些担忧让冴的脑袋变得更沉重了。



这时有个暖暖的东西胆怯地、战战兢兢地放在冴的右肩上。



冴发现那是清良的小手,讶异地抬起头来。



她的碰触非常轻柔,彷佛只用了指尖。



不过她望向冴的眼神充满了想要传达自己心情的真挚渴望。



想要用言语表达,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



但她还是非常努力。



她张开了不习惯和人说话的嘴巴,声音细小又微弱:



「有、有机会的话……请你再跟我……聊聊书吧。」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冴背负的沉重大石头发出柔和的金色光芒消散了。



「嗯。」



随后跟来的眼镜少年面带微笑地看着哭得一塌糊涂、哽咽点头的冴,桌上那本闪烁着金光的《神曲》彷佛也奏响了他们听不见的清新音色,献上祝福。



◇ ◇ ◇



根岸冴离开之后,清良和结又坐在一起阅读《神曲》。



故事进行到但丁离开地狱,接着又前往炼狱。



但丁和他的向导──诗人维吉尔──走向险峻的高山。



岩地上只有但丁的影子,没有已死的维吉尔的影子。维吉尔对惊恐的但丁说「我的遗体已经埋在地下,所以没有影子」。他说自己还能说话,还能感觉,最重要的是,他此时仍然担任着但丁的向导。



『最重要的是,要去认识。跨越你的理智,只用眼睛去看。不明白也无所谓,没必要非得找出解释不可。』



『人类微薄的理智怎能勘破无尽的玄妙?你只需知其然,如看风景一般去看事物的本貌。』



『一切都是奥秘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如实地接受一切吧。』



结说自己听得到书本的声音。



清良至今都不确定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自从结来到图书室以后,清良遇见很多惊愕的事,全都没有道理可言。



她也还没搞清楚但丁为什么要游历地狱。



她每次翻页还是会被可怕的画面吓得发抖、愕然吸气。



在害怕之余,她也品味着结用开朗清澈的声音叙述的话语,就像在黑暗中看见一线光芒。



至今站在结身后所看到的一切,对清良来说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她还是没有搞懂。



可是,她已经读完了自己看到插画就害怕的《神曲》的地狱篇,接着又继续读炼狱篇,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好奇,会想着「接下来会看到怎样的内容呢?」,期待着快点翻页。



「……榎木同学,我将来……是不是能回到教室呢……」



听到清良如叹息般的低语,结露出了开朗的笑容,肯定地回答:



「嗯,你一定可以的。」



然后把书翻到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