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询问魔女，魔女缓慢地从披巾的缝隙打量汉斯。



「没剩多少时间了。」



魔女仿佛现在才注意到似地仰望天空。



「赛莲娜姐姐的心脏就在这里。我带在身上。」



魔女稍微拉开胸前收拢的白布，展示挂在脖子上的瓶子。瓶中塞着一颗有如巨大红宝石的鲜红色结晶。



「赛莲娜姐姐果真优秀。免去变成泡沫的危机，也能拿回心脏。若非赛莲娜姐姐，其他人应该办不到。」



「不，我一个人办不到。汉斯在，我才得知真相。还有……得算上路德维希。」



「没想到在海中总是孤零零的赛莲娜姐姐能跟人类处得这么好。该不会相较之下，姐姐还比较适合人类世界吧？」



「别提这些了，快还我心脏。」



赛莲娜伸出单手催促。魔女的肩头轻轻晃动。



她这是在哭泣？



不对，她在笑？



「要是心脏恢复原状，赛莲娜姐姐就得回到人鱼世界，你确定？」



赛莲娜点头。



对了，这样她就要离开。



汉斯只顾着思考救出赛莲娜，完全没考虑到夺回心脏后的事。夺回人鱼的心脏，就表示她必须告别人类世界。交会的两个世界随着太阳升起，再度分离。这明明是他的愿望，汉斯却不惜时间暂停，也想继续维持现状。



与赛莲娜分隔两地太煎熬。



但她有该回归的场所。



「那么姐姐就得在天亮之前变回人鱼。」



魔女从白布里头拔出诡异的匕首。匕首长得跟王子命案用上的凶器一模一样。



魔女将匕首丢到地上，刺进赛莲娜眼前的沙地。



远处的海鸟开始鸣叫。



空中浮现斑驳的云彩，染得空中一片红紫色。海洋不再是黑暗的世界，恢复成原本苍蓝的汪洋。而现在汉斯的肌肤确确实实地感觉到生命的源头正从地平线另一端散发光芒。



「赛莲娜姐姐，曾经挖出来的人鱼心脏要恢复功能，需要大量的血液。尤其离开身体的时间越长，恢复原状时就越需要越多。」



「需要血液？你没跟我说过。」



「是姐姐你自己不好，丢下心脏这么久。要是只隔一天，根本就不需要血液。但到现在就需要整个星期的血量了。」



「整个星期？那是多少血？」



「这个嘛，以人类来说，大概是小孩一人分吧。」



汉斯注意到此时布巾间透出的魔女视线转向自己。她的眼球非常混浊，与其他任何生物都不相似。



「是吗，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赛莲娜踩着沙地，向魔女走进一步。



「你想要我拿起匕首？」



魔女轻轻摆头。



「太好了，姐姐。我帮你重现那一夜。你说不懂我的心情？那你就学那晚的我举起匕首。快，趁你的心脏还没停止跳动。没时间了！快捡起那把匕首吧？」赛莲娜顺从魔女，捡起脚边的匕首。



「这就对了，姐姐。冷静的姐姐一定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吧？仔细想想看，刺死一个人就跟摘花一样！人鱼与人类互不相容。种类与种族完全不同。不需要犹豫。更不要说是刺死萍水相逢的人类！」



东方的天空越来越明亮。



没时间了。



心脏即将停止跳动。



她需要血。



「姐姐，你在犹豫什么？来，快——」



汉斯拉高声音，打断魔女的吼叫。



「赛莲娜小姐！」他鼓起勇气呼喊。「没时间了，请你用我的血！」



「别说傻话，汉斯。」



「赛莲娜小姐需要血！如果我的血可以救你——」



「我怎么可能狠得下心，汉斯！」



「哎，为什么？姐姐，快告诉我？为什么狠不下心刺他？」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跟我置身相同处境还不知道？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不知道？因为姐姐你没有心。姐姐不具有与人类相同的心。人类与人鱼不同，从心的构造就不一样。但我不是。我可以理解人心，因此才会喜欢上人类。你不懂吧？毕竟姐姐没有心啊。就像你现在胸口空荡荡一样！」



太阳的光辉从海平面另一头涌现。



「没错，或许你说对了。」



赛莲娜握着匕首靠近魔女。下一刻，她用力推开她。



魔女被推倒，裹着白布倒在潮线之间。



「你说孩子一人分的血是吧？」



赛莲娜逼近魔女。



「我身上虽然没有血，你倒是有？既然一个孩子就足够，你的身体应该供应得了。」



赛莲娜跨坐在倒地的魔女身上，举起匕首。



「你注意到了？」



魔女似乎笑了。



「没错，这才是赛莲娜姐姐。最喜欢的姐姐——」



「不可以！赛莲娜小姐！」



汉斯高喊。



赛莲娜扑倒魔女。



时间并未停止流动。



太阳的第一道光辉终于照上了沙滩。



瓶中的人鱼心脏发出声响蒸发了。



心脏最后变为小小的焦炭。



魔女躺在潮在线静止不动。



唯有摆动着她身上披巾的浪潮，一成不变地反复拍打。



赛莲娜扑在魔女身上。她将魔女拥入怀中，手上没有匕首。



赛莲娜还活着。



「很遗憾，我果然还是无法了解你的心情。但不需要这样试探我。」



赛莲娜紧紧抱住魔女。魔女的身体颤抖起来。



「一直孤零零很难受吧？我们把你逼到这个地步。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刺死我，姐姐？」



魔女像个孩子般哭起来。



「你要是不刺我，我死不了啊！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让我解脱！」



「说过了，不知道。」



赛莲娜离开魔女。



「跟你那晩没刺杀王子是同个道理吧。」



魔女跪坐在地，肩膀抽动着。



「我不知道失去心脏的身体还能活多久。但今后会担起一半你心怀的黑暗活下去。」



赛莲娜说完转身背对魔女。



「汉斯，走吧。」



汉斯追随着赛莲娜，快步离开清晨的沙滩。



前往旅馆的路上，他们见到迎面挥手奔向自己的黑色人影。



是路德维希。



他打着一堆行李。



「路德维希先生，你好慢！之前都在做什么啊？」汉斯的语气埋怨。「看你大包小包的，发生什么事了？」



「啊，太好了，你们都平安啊。看来结束了。」路德维希气喘吁吁。



「你们来得正好。我非得离开这座镇不可。想知道理由，问你们接下来遇到的那个人。她一定会告诉你们。」



「咦？怎、怎么一回事？你要离开了？用不着这么急啊……」



「临走前能像这样打声招呼真是太好了。安徒生，你这一周变得成熟许多。赛莲娜，你倒是没什么变。」



「要你管。」



「对对对，这才是你。人鱼的生命力很强。就算少了心脏，说不定能继续……哎唷，没时间了。」



路德维希慌慌张张脱掉帽子，毕恭毕敬行过礼。



「再见，很高兴能认识你们。愿来日再会！」



路德维希朗声说完，拔腿离去。



然而他又折回，分别给了汉斯与赛莲娜一张纸。



「忘了给你们这个。是纪念。」



「谢谢你。」



「我还有一个精选的礼物。是一幅很棒的画。但无法直接交给你们。我要想象你们收下礼物的模样，动身前往下一个城镇。别了！」



路德维希狂奔而去。转眼间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视线外。



他还真奇怪。起初形象阴沉到让汉斯误以为是死神，随后又受到他的大肚量与聪颖吸引。少了他，王子命案无法破案。



当汉斯与赛莲娜再次迈开脚步，又有一名熟悉的人物迎面跑来。



「我问你们！」



是旅馆老板娘。



「那个叫格林的男人有没有过来？」



「咦？他刚刚从这里跑走了……」



「这样啊，谢了。臭小子……」



老板娘要拔腿狂奔，汉斯机警地叫住。



「他做了什么？」



「那家伙说自己是德意志的大画家，结果住宿都不付钱。起初付订金的时候确实挺慷慨的，可是后来迟迟没付追加的尾款。他说要卖画换钱，但好像没赚多少，爱付不付。」



「原来他是这种人……」



汉斯现在才惊觉朋友的秘密。



「他有没有给你们值钱的东西啊？快帮他代垫。」



「我想想……」汉斯脑中浮现刚才塞进口袋的纸片，最后还是摇头否认。「没有。」



「是吗，你们以后遇到他，叫他还我住宿费。」



「好的。」



汉斯点头答应后，老板娘大声嚷嚷，追着路德维希的去向。



「路德维希先生到最后依然是个怪人。」



汉斯回想起道路前方他残留的身影说道。



「这是什么？」



赛莲娜不做多想打开了路德维希说是纪念的纸片。



上头分别画着汉斯与赛莲娜的肖像画。虽然画技精湛，汉斯却觉得两张画像都把故作正经的脸画得很夸张。



汉斯与赛莲娜看向彼此的画，接着对望彼此的脸。



——跟画一模一样。



这件事莫名引人发噱，下一秒两人笑成一团。



这正是以沿着雨后河川吹来的晨风为画框，仅属于两人的美丽画作告成的瞬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