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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II(2 / 2)




「我自知失礼,先生,请您容许我这个狗畜生这么靠近和您说话。」



久久津靠近我低声说道。他又恢复了以前的说话语气。连谦卑的用词也一样。他偷看着舞姬的方向,一边迅速地说着:



「那个啊,之后又发生很多事情,我又找到了很好的主人。如果有空再跟您好好聊。现在很抱歉,我跟公主殿下一起没办法多说。」



说完,久久津站直身体,再也不看我一眼。他的举动让我错愕,『找到很好的主人』是什么意思?一个正常的人类根本不需要『主人』这种东西。



我张开有些干渴的嘴巴,努力组织出完整句子。



「等等,久久津。我还有话想问你。首先,为什么你会在茧墨家?舞姬小姐,抱歉,我很久没见到久久津了,可以让我们谈一谈吗?」



「我们为什么在这儿?咦?原来你不知道啊?没想到别人比我想像中的还不熟悉我,好生气、好令人惊讶。想不到我这么没耐性。」



舞姬温柔地微笑着,她还是没有搭理我。一旁的久久津站的直挺挺,随时等候主人下令,看也不看我一眼。



突然有点火大,正常人都会好好回话吧,竟然自称是狗是怎样?



「久久津,听我说,看样子你依然觉得自己是条狗,但那是……」



「咦?原来你在这里啊,小田桐君。」



悠闲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怒吼,我慌忙地回头看。



茧墨站在我们后面,她拿着阖上的纸伞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找你好久了,从牢房跑出来没关系,至少也该跑去好找一点的地方待着啊。有麻烦的客人上门,会谈陷入僵局。懒得陪族人开会了,我们回去吧。雄介君跟旋花君都已经准备好出发了,只剩下你罗。」



茧墨不耐烦地叹息,她的心情好像比之前更差了。



从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她不悦的情绪,我记得她曾经出现过如此烦躁的反应。



当下的情绪反应,和与狐狸对峙那时一样。



「…………麻烦的客人?发生了什么事吗?」



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小心地询问之后,茧墨弯起嘴角,顺畅地回答道。



「有人跑来本家,说她想要狐狸。茧墨日斗对茧墨家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甚至是有害的。他只可能是引燃新事件的火种。在我们不知如何处置时,却有人跑出来说想要高价购买这无用之物。本家很多人都赞成这项提议,反正收留他也很辛苦,要是放他出去,又不知他会做出什么坏事。不过我想他对于自己被当成货物买卖,应该会感到很不满吧。」



想要买狐狸。这难以理解的要求让我脑袋陷入混乱状态。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不是可供买卖的物品。而她得到狐狸之后又有什么企图?



我想起另一个很想要狐狸的人。那只美丽却不祥的黑猫身影闪过脑海。黑猫,也就是神宫悠里爱着狐狸。现在除了她,又出现了一个想要狐狸的人。



「你又发呆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跟那个人聊天吗?」



茧墨叹息。她优雅地挥着纸伞,红色的前端绘出弧形,如针一般指出某一点,而那一点就是白色少女站着的地方。



「——————我说的客人就是她。」



舞姬缓缓地点头并微笑。



像是觉得害羞似的红了双颊。



*  *  *



「当然,我也是有羞耻心的呀。这个身体前天才刚满十八岁,还不够成熟,才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么害羞的事情说出口。但是若因此而觉得羞赧也很失礼。毕竟我现在有求于你,至少得光明正大地对你提出我的请求,并尽量含蓄地说……我的愿望就是得到他的种子。」



呃……这样一点都不含蓄。舞姬抬头挺胸地端坐在椅子上。



久久津依然随侍在她身旁,连表情都没变化。



我跟茧墨对看一眼。雄介在旋花问「什么是种子?」之前迅速遮住她的嘴巴。



茧墨头痛地按着额头,她压低了声音说道:



「搞什么,一个接着一个——————全都是些笨蛋。」



毒辣的低语,难得地这次我却非常认同茧墨的意见。



久久津开车带我们来到舞姬家,她家位于离茧墨本家约三个小时车程的地方。但是我怀疑这路程有灌水嫌疑,毕竟我们根本没有开到其他县市,怎么可能开三小时才到?



这栋四层楼建筑的房子有着奇特的外观。乍看之下很像一座塔,周边是住宅区,这房子像是在清静的乡村住宅区中盖出的怪异高塔。附近的房子里好像没有住人,全都是空房。



不知道附近的居民怎么看待这栋奇怪建筑,但是它在这里很明显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所有超能力者的居所几乎都会被邻居避而远之。



这栋房子除了是住处,同时也是舞姬的工作室,里头放满了人偶。



现在舞姬身旁就摆满无数的人偶,尺寸从小型到巨型都有。等身大的人体仿制品到处都是。久久津身边就有一个巨人人偶,布满血丝的眼珠反射着光,厚实的舌头上连味蕾都做出来了。



唐缲舞姬是个有超能力的人偶师。



她的祖先是人偶师与活人偶所生下的孩子。这不可思议的故事也是她祖先表演时的开场白,真假未经证实。但是她的祖先能够制作出几可乱真的人偶,让故事多了几分可信度。



工作室所制作出的价格最高的人偶,外型几乎跟真人一模一样,刚才她还这么说。



为了延续家族所遗传的超能力,她必须寻找一个适合的丈夫。



「超能力者互相结合所生下的孩子,遗传到超能力的机率很高,但是也不需要因此而选择日斗啊。虽然不知道有无年龄相当的对象,但是若你真想生孩子,还有很多人可以选吧?要是对方很穷,你还能以更便宜的价格买到种子喔。」



「不是谁都可以的呀。我一直在寻找能力很强的超能力者,我听说了你和他之间的战争,也听说他孕育出一个白色的孩子,我对和我拥有类似能力的人很感兴趣。不然若两种不同的超能力相冲,生下什么奇怪的东西就糟糕了呢。」



你们无法察觉我的用意真让人伤心,其实我是个出奇爱哭的人喔。



舞姬按了按眼角,做作的举动让茧墨皱起眉头。



雄介则呕了一声。旋花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不自然地僵硬起来,好像很怕这房子里的人偶。



「真可惜,那个白色的小孩不是他用超能力孕育出的产物,只是他碰巧得到的物品,现在也已经消失。放弃吧。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这么急着生出下一代?」



最后那句话问的有些突兀,看来连茧墨乜觉得舞姬的要求很匪夷所思。



舞姬撩起头发,轻柔地将发丝拨到背后。



「关于那点我已经听说过很多次,但我想要直接跟日斗确认清楚。除了本人以外的人所说的话都可能是谎言,至于为什么我这么急着生……你们看了我的头发就能明白吧?如果还没发现,那我会很难过唷。」



那头顺滑而丰盈的白发披在肩上,像戴着新娘头纱般美丽。她状似难过般将脸靠在椅子扶手上。她摸着久久津伸出的手,继续说。



「这个房子除了人偶以外就只有我跟久久津。我们家族的超能力只传给一个子孙,除了继承人以外,其他的小孩成长到一定的年纪就会被卖掉。父母也会死。」



他们家族规定只有超能力者本人能够住在这间工作室。



她并不觉得自己孤单,她挺起胸膛朗声说道:



「我们家族的人,头发的颜色会渐渐消失,很年轻就会死掉。如果不早点生孩子,过了适合怀孕的时间,生产将替我们带来生命危险。或许我们真是人类与人偶的后代,连基因都跟正常人不一样。



尽管她用悲剧的口吻述说,眼神却放松得像是有些想睡觉。依然令人猜不透她的话是真是假。茧墨轻轻叹息,厌恶似的挥挥手。



「原来如此。谢谢你的说明,但是我的结论依然不变,请你放弃买日斗的念头,」



「我早就知道你的结论是什么。可是你的结论并不会影响我的想法喔。我想要的东西就是想要.想得到的东西也一定会想办法弄到手。即使身边已经有了久久津,我还是想要日斗。来谈谈吧。我们还是先谈一谈比较好。」



舞姬交握双手,面带微笑。茧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真是棘手。



茧墨完全不想理会本家的意愿,虽说本家的人极尊重她的意思,可是若茧墨想拒绝舞姬,只怕本家的人不会轻易答应。茧墨散发出冷冽的气息。



舞姬歪着小巧的头颅,第一次朝我、雄介还有旋花看了一眼。



「小田桐先生和这位……请问你是谁?听我们谈话是否觉得很无趣呢?我很重视我的贴心度喔。在现今的社会体贴是很重要的东西。久久津、久久津,能不能替我招呼这几位贵客?」



「——————遵命。小的必定会执行公主殿下的请求。」



久久津深深一鞠躬。舞姬听了很开心地摸了摸他的头。真是充满爱的动作。久久津挺直腰杆,虽然面无表情,还是看的出他很开心。



「演出的节目交给你决定,想选哪一个呢,久久津?喜欢哪一出?」



舞姬支着下巴询问,演出节目是什么啊?我和雄介对看了一眼。



旋花的嘴还是被雄介捣着,不知为什么她全身紧绷地站着。



久久津露出微笑。



接着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想表演『狗的故事』。」



*  *  *



墙边的楼梯造型诡异。



地上开了一个洞,楼梯从洞里延伸出来,角度极陡。一个不小心跌下去很可能会跌断颈骨。



在久久津的带领下我们前往四楼,抓着扶手踩在狭窄的楼梯上。



雄介夹着球棒,背着旋花。



旋花疲惫似的闭上眼睛,雄介有些不安地回头看她。



「喂,旋花。怎么了?想睡觉吗?还是身体不舒服?」



「嗯,没事。雄介,我没事啦。旋花不要紧,已经习惯了,嘿嘿。」



旋花笑了笑。爬到二楼时,雄介停下脚步。他放下旋花,用额头碰着旋花的额头。搔痒的感觉让旋花又笑了,但是似乎没什么精神。



「好像没发烧,但是真的没事吗?」



「先生,怎么了呢?那位小姐是不是不太舒服?」



「是不是太紧张了呢?旋花,你没事吧?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没事、没事。我……不想麻烦大家……所以,不要紧。」



听到我的提议,旋花固执地摇摇头。于是我们决定先到预定的目的地——四楼再说。我们走在往四楼的楼梯上,久久津愉快地说:



「舞姬公主说要拜访茧墨家时我吓了一大跳呢。那里对我来说是很可怕的地方。虽然和先生碰面让我的心情很复杂,可是又觉得非常开心。」



久久津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这时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我看着他的右手。被雨香吃掉的部位现在装着一个奇特的零件。那是一只尚未上色、像骨头般的人手。右手腕装着那只假手,戴着覆盖着手背的手套。



「这个很棒吧?先生,这是舞姬公主赐给我的手。经常需要替换,所以没有上色,可是跟之前的手一样好用喔。舞姬公主好温柔,不会打我骂我,简直是女神!舞姬公主对我这么好,我觉得好幸福喔。」



久久津堆起满脸的笑,不好意思起来。但是我无法认同他的话。



脑海中浮现出舞姬的身影。老是一副想睡觉的样子,说话语气看似甜美,实际上却很恶毒,让人猜不透。实在无法认同久久津跟她之间的关系。



「久久津,我认为你并不是狗。不要忘了这一点。」



「我是狗啊。我……所以公主才让我待在她身边啊。这样就够了,光是待在公主身边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我想起舞姬说过的话。她的家族规定是只有超能力者本人才能够待在这间工作室。但是久久津却例外。



若是他的例外是因为舞姬认为他是只狗,那也太悲惨了点。



「我……并不认为这样能称作幸福。」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口了,久久津听了露出哀伤的眼神,他还想说些什么。



「有没有搞错啊?这个人是不是被虐狂?」



「雄介,注意你的用词好吗?」



雄介不客气地提出疑问。久久津撇了撇嘴,斩钉截铁地宣言道。



「我才不是被虐狂………………我只是一只狗!」



「也就是说你不只是被虐狂,还是个超级被虐狂。原来如此啊。」



哇——世界果然很辽阔呢。这就是最好不要太深入了解的范畴啊。



雄介颇佩服似的点点头,我避开旋花的注视,偷偷揍了雄介的头。他发出小声的哀号。久久津沉默了几秒,别过头。似乎是觉得没有必要再跟雄介说下去。



没多久我们就走到四楼,整层楼没有隔问,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边放着一些人偶,各种年龄的人偶都有,尺寸与真人无异。它们穿着古代的服装,形成一个村落的居民。



这层楼的三分之一是木造舞台。舞台上的红色布幕现在已经打开。



简直像是个戏班一样的规模。



久久津骄傲地张开双臂。



「欢迎各位大驾光临!」



『欢迎各位大驾光临!』



除了久久津的声音还听到许多人的声音,我慌张地四处张望。



——————喀嚓、喀嚓、喀嚓。



人偶们喀喀喀地跑出来,没有人操纵,它们却能自己前进,造型刻意做的很朴拙,关节也裸露在外。它们自由行动的模样让我想到一个东西。



「这些假人看起来好欠揍。我的球棒也低吼着想出动了。」



「它们很像那个白色的小孩。是因为舞姬对日斗很着迷的缘故吗?」



在我们说话的同时,人偶们还是继续动着,它们走到久久津身边,久久津一挥手,它们便一起向大家行礼。久久津自己也跟着深深一鞠躬。



「如何呢,先生?很多喜欢人偶的普通客人会来工作室,我们常演出人偶剧来招待客人们。在阿座化小姐与舞姬公主谈话时,请各位观赏人偶剧打发时间。」



久久津与人偶们再次行礼,旋花揉揉眼睛,从雄介背上下来后坐在地上,我们也跟着在旋花身边坐下。雄介温柔地摸着她瘦弱的背。



突然有三具人偶往前方一站,露出脸来。三个夸张的鹰鼻在眼前摇晃着。



三胞胎老婆婆用高亢的声音说:



『客人,您觉得无聊吗?』



『客人,您觉得无聊驹?』



『客人,您觉得无聊吧。』



三个老婆婆咯咯笑着,它们背后、舞台右侧出现一个东西。



生锈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一个骑着单轮车的小丑摇摇晃晃地前进。他撞上一个穿着粗俗洋装的女孩,两人笨拙地摔在一起。



年约五十多岁的绅士叼着烟斗颇感叹地摇摇头,声音了亮地说着。



『让客人感到无趣实在太丢脸了。不管是对变戏法的,或者演员还是歌手来说都一样。』



『既然如此,那我就为了您献上全新的表演。』



从地上跳起来的小丑摇摇头,脸上的红鼻子跟着摇晃,他接着说。



『首先是一个故事,类似寓言的一个故事。』



『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有一只忠诚的狗儿与诚实的主人。』



疯狂的笑声响起,身材瘦干的男人站了起来,他的手上停着一只小鸟。他张开扭曲的嘴,手上的机械鹦鹉则继续扬起突兀的笑声。



『但是我话要说在前头喔,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却没有说教的成分。』



『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说教。』



人偶们一起伸出手,像要抗议似的大喊。接着它们迅速往左右退开,队伍中央出现一个俊美的青年。



蓝色的玻璃眼珠闪闪发光,他朗声说道:



『人们总是爱说教。就算大声要求也没有用,说教这玩意儿根本不存在于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隐藏着某种意义,却没有说教这种冠冕堂皇的东西。』



他如乐团指挥般挥舞双手,不停用力转动手臂。人偶们陆续点头,青年的手臂动作渐渐变小,同时说话的语气也收敛,改为温柔地呢喃。



『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请坐下听故事吧。』



『我们还准备了红茶,想吃点心的话也应有尽有。』



久久津真的端来了茶杯,从舞台上方登场,接着跳下舞台替我们准备红茶。他将茶匙放在盘上,旁边是饼干与甜点。



然后那个沉稳的声音开始结尾。



『反正,这只是个无聊的故事。有关狗儿与骸骨的故事。』



热闹的音乐不知从何处响起。



诡异的舞台就此展开序幕。



*  *  *



这音乐很像是旋转木马会放的,华丽但冷清。清脆的乐声中出现突兀的声音。小丑吹奏着破旧的喇叭出现在舞台前方。



他吹出尖锐的喇叭声音,用和乐器一样尖锐的嗓音说,.



「——————第一幕。狗儿是如何昏倒,而它又是如何被人收留。」



突然响起喀啦喀啦的怪声音,舞台中央出现一个玩具小狗。锡制的身体装上老旧的车轮,脸和身体胡乱地贴上狗的毛皮。



脏脏的耳朵一上一下地拍打着,看得见金属关节的脖子正左右晃动。



——————汪、汪、汪、汪!



「唉……人生怎么会如此空虚?」



机械式的狗叫声与温柔的人声混在一起,久久津替故事说旁白。



他坐在舞台前方,一个做成树根的椅子上替玩具狗翻译出想说的话。



手里拿着像是剧本的小册子。看见那本册子我懂了,虽然人偶们像演员般移动着,但实际上它们只是照着设计好的模式动作。舞姬问久久津想要表演哪出剧给我们看,可能这些人偶们已经事先被安排好,能够表演数种不同剧码。现在我们所见到的表演,应该就是来自于舞姬的超能力。



这些做成人或狗儿的人偶们演出预先排好的剧情。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我的要求不多,只想要人类的爱。想要有人能温柔地对待我。但是,这点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人生也太空虚了吧?若能实现这个愿望,我死不足惜。可是,我还没感受到人类的体温却快要死掉了。」



玩具狗口中吐出一块红色的布,满是皱折的布垂下来,代表狗的舌头。狗下巴不住地痉挛,突然往前一倒。



轮子空转,但是不管怎么转动都无法让玩具狗重新站起。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唉,好空虚、好难过、好痛苦。愿望落空,一切都没有改变。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逃出来,但是,那里根本是地狱啊。为了维护尊严,我不得不逃。我想获得自由,而我也真的得到自由。可是结果却是挨饿。想不到干渴竟如此痛苦。」



轮子继续空转,坐我旁边的雄介打着呵欠,不知为何旋花却冷冷地看着玩具狗。轮子转动的速度越来越慢,狗儿开始发出悲鸣。



——————汪、汪、汪呜!



「至少该赐给我一个好主人吧?」



沉痛的哀号响起,这时舞台左侧出现另一具人偶。



是个穿着朴素的女孩,她步履轻快地走了过来,看见玩具狗之后停下脚步。动作夸张地按着嘴唇,她静静做出更多表示惊讶的动作。



女孩大步走近狗儿,她拉起裙摆坐在地上。



接着打开水壶盖子,做出让狗儿喝水的动作。水壶其实没装水,但是狗见的嘴还是一张一合。像是正在喝水的样子。女孩温柔地笑着摸了摸狗儿的头,玩具狗的轮子总算又开始转动。



喀啦、喀啦。轮子的转动速度越来越快。



狗儿恢复元气,它大声叫着。



——————汪!



「——————难道!」



狗儿摇着尾巴,它的尾巴是一个小小的风扇,此时正以猛烈的速度转动着。女孩抱起狗儿,让它的四颗轮子接触地面。狗儿在女孩身边转来转去,开心地叫着。



——————汪!汪!



「——————你是神吗?」



舞台的布幕此时倏地落下。



红色的布遮去所有视野。



*  *  *



奇特的人偶剧陆续进行。



狗与女孩的故事在眼前上演。



——————汪、汪、汪、汪呜!



「就这样,我遇见了很好的主人。」



玩具狗发出的声音与久久津的声音重叠在一块儿。单调的狗叫声配上旁白说明。



两个声音听在耳里让人觉得诡异,另一方面,那个女孩却沉默不语。除了狗儿以外的角色全都没有台词。那些人偶只用夸张的肢体动作表达角色的情绪。



明快却空虚的音乐播放着,与剧情的进展毫无任何交集。狗儿与女孩过着安稳的日子,狗儿尽心尽力地对待女孩,出门时背着女孩;替女孩运送物品;帮女孩做家事。它为了女孩辛勤工作,同时不停地说着。



——————汪、汪、汪、汪呜!



「我多么幸福啊!好幸福,这是我的福报。」



舞台上以喜剧的演法表现出狗儿与女孩平时的生活,但是某一天他们的生活产生了变化。



住在附近的老婆婆经过狗屋,她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盯着狗屋里头瞧。接着她高举起手中的拐杖,双脚也高高抬起,双目圆睁,嘴巴张开。



老婆婆似乎看到什么让她很吃惊的事情,她夸张地挥着拐杖并离开。狗儿此时正熟睡着,根本没有察觉狗屋外有人经过。



隔天早上,村民们包围了女孩家。



一直到昨天都还和气地对待女孩的人们举着双掌,彷佛正责备着少女,我们听不到村民们无声的批评,但是他们的举动和表情就像被恶鬼附身一样凶狠。



厌恶、杀意、轻蔑、憎恨、厌恶、杀意、轻蔑、憎恨。



村民们的表情严重地扭曲,不像是人类会有的表情。



女孩从舞台上绘制的房子中采出头来,她张口无声地哀号着。



她逃进布景后方,满是憎恨的村民们仍然不肯放过她,每个人都怒吼着冲进女孩的家,狭小的门里霎时涌入许多人。



接着房子的布景发出轰然巨响倒下,压住了伤心的女孩。



老婆婆拿着拐杖打着房子,肉店的男老板也用手疯狂攻击,小孩子们在颓倒的房子上跳来跳去,乞丐朝房子吐着口水。他们一心一意地想杀死已经被房子残骸压在地上的女孩。



村民们可怕的恶意让我倒吸一口气。我担心地转头看着雄介与旋花,但雄介却一脸无聊,而旋花则像是威受不到任何情绪般面无表情。她的样子有些奇怪,但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话,所以最后还是只能将注意力放在人偶剧上。



还是别打扰演出比较好。



暴行无声地上演。村民们还是没开口说话,只听见狗儿疯狂地吼叫。悲痛的叫声传入耳里,但是村民们还是不肯罢休,真的想要杀死那个女孩。



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嗷呜!汪汪汪!嗷呜!嗷呜!、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汪汪汪!嗷呜!



久久津并未翻译这些狗叫声,他低着头捣着耳朵。



仿佛只有他听见了那些村民们的怒吼。



过了一会儿,骚动平息,房子布景被斧头砍破。



村民们从布景里拉出已经破碎不堪的女孩人偶,他们不知碎碎念着什么,运出了女孩的遗体。像是舞台刚开幕时那样,他们迅速地退至左右两旁。



舞台上出现一条通路。



而女孩的遗体就从这条路运送出去。



路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的窗户,温和的日光从冬日的天空缓缓照射下来。



狗儿像被冻结般一动也不动。它看着主人的尸体,而村里的女孩们则跑到它身边。



她们安慰着可怜的狗儿,摸着它的头,不知对狗儿说了什么。



狗儿此时拥有许多曾经渴望着的爱。可是,狗儿并没有回应。它不发一语,连叫也不叫。



女孩的遗体被搬到窗边,两名壮汉抱起女孩。



接着将遗体扔到窗外,几秒后传来物体落水的巨大声响。



下一秒,出现颇具爆发力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啊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未发出声音的人偶们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彷佛化为具攻击性的硬块击中耳朵。村民们捧腹大笑,明快却空虚的配乐戛然中止,只剩下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邪恶笑声依然响亮。笑声中有个轻微到有些悲哀的声音。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狗儿开始移动,它挣脱了村中少女们的怀抱。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轮子速度持续增加,狗儿迅速地跑在村民行列之中。



同时久久津站了起来,他将剧本摔在地上后立刻冲了出去。他抓起那只玩具狗抱在胸前,冲动地跑了起来。



他毫不迟疑地跑在由村民们所围成的道路尽头。



接着他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窗外,过了几秒,人偶们砰地一声瘫倒在地。



没听见落水的声音。



「——————久久津!」



我大叫一声冲到窗边,他在搞什么啊?到底想干么?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慌忙地往窗外一看,只看见满是潮湿青苔的庭院与青绿色的池塘。



久久津浮在池塘上,双手抱着女孩的人偶舆玩具狗朝我挥手,



湿透了的浏海紧贴着额头,他笑容满面。



刚才应该是人偶陆续摔在地上所以才听不到他落水的声音吧?



我安心地吐出一口气,擦去刚流出的冷汗。湿答答的久久津从池塘站起,像狗狗般甩了甩身体,慌慌张张地冲进后门。看来他并没有摔伤。



我走回座位,雄介正呼呼大睡,接着看了旋花一眼,她笑嘻嘻地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不希望吵醒雄介。我点点头,在她身旁坐下,



过了几十分钟久久津才再度回到四楼。身上换过衣服,西装的颜色不一样了。但是头发还是湿的。他将女孩与玩具狗扔在地上。



湿漉漉的两具人偶就这么紧紧地贴在一块儿。



「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先生,觉得如何?我们很少演出这个故事,因为剧情有些太超现实了。不过呢,最后跳窗的这一幕颇受好评喔。尤其是那些兴趣恶劣的客人们很爱看呢。那些客人果然很需要刺激。」



「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就是这类型的客人吧?我是真的担心你会受伤。」



就连我也忍不住有些生气,久久津紧张地摇头,发梢的水滴四处飞溅。我不管他的反应,继续发飘,怒意让人无比烦躁。



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这不是把跳窗行为当成演戏就没事的状况。



「为什么突然跳下去?要是跳的不准很可能会受伤,你知道吗!你应该更爱惜自己的身体才对!开什么玩笑?能不能适可而止啊!」



「小的不敢!我并不希望让先生您留下不愉快的回忆。真的是非常对不起!只是觉得若是先生一定能懂这个故事,」



「我……能懂?」



什么意思?我狐疑地皱眉,久久津朝我用力点头。



突然他语气一转,像唱歌般低吟。



「『但是我话要说在前头喔,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却没有说教的成分。』」



他唱出刚才表演里的一段句于。我倒装了这个句子说看看。



也就是说,不是个说教的故事,却具有某种意义?



「先生,您懂这个故事想说什么吗?为什么女孩会死?为什么村民们会排挤她、讨厌她并置她于死地呢?」



「…………喔?原来是这样啊。是这个意思。哼,无聊。」



雄介忽然开口,他轻轻咂舌,看来已经醒了。久久津不理会雄介的回应,依然静静地等候我的回答。



我想了一会儿,才发现答案。



为什么由人声替狗叫声配上台词?为什么那么小的狗儿竟然背得动女孩?



为什么老婆婆看了狗屋会那么惊讶?为什么村民们会跑来责骂女孩并杀死女孩?



为什么最后久久津要抱着狗一起跳窗?



「…………狗儿代表人。女孩救了一个倒在路边的人,将那个人当成狗儿豢养。这件事被村民发现,就聚集起来谴责女孩并杀死女孩。我说的对吗?」



「正是如此。那个被豢养的人追随死去的女孩,跟着自杀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狗儿的故事与久久津的遭遇颇为相似。人类饲养另一个人类而遭受谴责。尽管豢养关系里存在着爱,却不是正常的行为。是这个意思吧。



「————还有,先生。在这个故事里最可怕的是那些村民。」



好奇妙的结论。我对上了久久津那对哀伤的眼神。



「他们亲手摧毁了狗的幸福,狗只是只狗啊。即使逃离了残酷的主人,也无法变回人类。所以,女孩才将他当成狗来疼爱。这样根本没有问题啊!狗与女孩过着幸福的生活,只是村民们残忍地杀害了女孩而已。」



他热切地述说着,想法还是一样非常扭曲。脑海响起刚才那明快又空虚的配乐,还有那出剧。



女孩与狗的确过着很幸福的日子,在老婆婆出现之前生活很平静。在村民们毁了一切之后,被女孩保护着的狗是多么绝望。



已经快分不清究竟谁才是正确的一方,但是我很清楚答案是啥。



——————两边都很奇怪。



「久久津,你错了。女孩与狗应该以女孩与青年的身分一起生活。不是吗?村民们觉得他们很奇怪是正常的。他们不该用这种模式获得幸福。」



「但是,先生。人一旦被定型就很难再成为另外的东西喔?」



久久津无奈地笑了笑,他那疲惫的表情带给我莫大的冲击。



他根本没办法把自己当成狗以外的东西。



凝重的沉默冲击耳膜,环顾四周,房里到处都是人偶。



它们如尸体般动也下动,我忽然明白久久津让我看人偶剧的用意。人偶的手触碰我的身体,久久津举起人工手轻拍我的肩膀。



「先生人真好,跟以前一样。到现在还替我担心,所以我才让您观赏那出剧。先生,这样我就满足了。」



久久津温和坚定地宣言。他那对湿润的眼睛就像是得到幸福居所的狗的眼神。



「当我逃离千花小姐……不、那个臭厨余女身边后,因受伤而生病,舞姬公主救了我。公主没有问我为何受伤,甚至温柔地对待一个擅自闯入她家的狗畜生。这样就够了,对我而言,这就是幸福。所以…………」



所以先生,请不要再担心我了。



久久津缓缓地笑了。我紧咬牙根,很想大喊:「这样不对!」他被千花当成狗对待而饱受痛苦。所以现在他也把自己当成狗看待又怎么会幸福?



——————铃铃铃!铃铃铃!



正想怒吼的时候铃声响了。



挂着的铃铛摇晃着,铃铛上的绳子从楼下拉上来,久久津挺直背脊,动了动头。就像只被主人呼唤的狗。他以愉悦的声音说道:



「非常抱歉,先生。公主叫我,我先失陪了。」



「等等,久久津!我还没说完!」



久久津快步离开,丢下我从楼梯走下去。



我没办法追上去拦截,他那开心的背影拒绝了我的说服。



「…………我啊,好讨厌那个人坏掉的方式。」



雄介突然冒出这一句。他果决而肯定地厌恶久久津。



他身旁的旋花眼神清澈地呢喃道:



「一旦被定型就很难再成为另外的东西吗?」



不知为何,旋花看起来还好累,然而看着人偶们的眼神却很沉稳。我们再度恢复沉默状态。我刻意逼自己跟着久久津的脚步走下楼。



我快步跑到一楼,几乎要跌跤。



久久津已经回到舞姬身边,舞姬弄掉了原先的茶匙,于是他便跪在地上递上新的茶匙给舞姬。她接下银制茶匙之后喃喃地说道:



「你真的很喜欢『狗的故事』呢,久久津。」



「…………是的,公主殿下。」



舞姬摸着久久津的头,她那爱困的眼睛看着半空。



「我喜欢更普通一些的故事喔,久久津。比方说人与人一起、骑士与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很单纯的童话故事。大家都听腻了,却是很棒的故事。」



「是、公主殿下。如果悠觉得普通的故事比较好,那我不会再演出『狗的故事』了。」



「你胡说什么呢。那是你很喜欢的故事不是吗?是你演出的故事,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剧本。尽管我不喜欢。」



甜腻的声音中彷佛掺了毒,舞姬继续摸着久久津的头,而久久津将额头靠在她腿上,满脸幸福地闭上眼睛。我呆呆地站着,看着久久津舒服地发出喉音。



任何人的话都无法影响这完全幸福的光景。



简直就像是一出搞笑的闹剧。



*  *  *



巧克力制成的小丑被狠狠地咬碎。



双脚被咬下、双手被咬下,最后连脖子都无法幸免。



「那个……小茧,你可以不要那样吃它吗?」



「嗯?为什么?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吃?」



我当然不能说她这样吃会让我觉得我好像那个巧克力,于是只能别过头不去看。茧墨继续喀喀喀地咬下巧克力小丑每个部位,房间里的巧克力味道越趋浓烈。



事务所一如往常充斥难以忍受的甜腻香气。



我们回到了事务所,茧墨与舞姬的交涉并未成功。



舞姬依然不肯放弃狐狸,而茧墨也不会因她坚持就点头答应。



所以她们依旧没有达成共识。



「她实在太执着。就某种角度来看可以说她很天真。明知道被拒绝之后再怎么拜托也无济于事却还不放弃…………我们该怎么处理她呢?」



不论如何,结局只有一种。真麻烦。这件事真让人生气。



茧墨咬下一口巧克力之后躺下,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看着开始放松起来的茧墨,我的心还是很乱。忘不了久久津说的那个故事。



「小茧…………可以聊一下吗?」



「嗯?想聊什么?难得你会打扰别人睡觉。」



茧墨微微张开眼,我跟她说了狗的故事。茧墨像在听床边故事般闭上眼睛,关于事实的部分她没发表评论,只是低低地说道:



「原来如此。拿狗来比喻人类啊。久久津利用这个故事说出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他没办法变成狗以外的东西,所以请你不要再管他了。就是这个意思。」



茧墨重复久久津的话。我也知道久久津想说什么,只是想听听茧墨对此有什么感想。然而就在我还没开口询问之前,她翻了个身。



她淡淡地说道:



「真正的狗绝不会察觉到自己只是只狗。当时我不是已经这么对他说了吗?」



茧墨不再说话。没多久她发出轻微的鼾声。我握紧拳头,触碰额头的皮手套依然有着烧焦的痕迹。



脑中再度响起那明快却空虚的配乐。



它渐渐微弱,没多久便再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