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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II(1 / 2)



他取了一个新名字。



我有了花的名字。



我现在是旋花。



我变成了雄介的旋花。



雄介说我什么都不必做。你之前太辛苦了,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他这么说。他也跟我一样,什么都不做。



他常常睡觉。有时候会盯着地上看,一动也不动。可是只要我眼他说话,他就含笑。我喜欢雄介的笑容,刚开始我不太了解他,现在也不是很了解。但是我真的好喜欢雄介的笑容。



雄介说我可以自由地生活。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我跟雄介这样说,结果他也说他不知道自由是什么。



这个时候我们两个就坐在一起发呆。



想发呆就发呆,肚子饿就吃东西,然后睡很久很久。



他说,对我来说这就是第一次的自由。



可是,我想我没有办法像雄介说的那样获得自由。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有自由。



因为他还不知道那件事。



连我自己都快忘了的事。



我不能告拆他,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其实呢,其实啊,事实上呢。



那是一件很秘密、很秘密的事。



*  *  *



「小田桐来了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咕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打开事务所的门,小小的身体就像子弹般射进来。



我惨叫一声差点摔倒,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还是稳住脚步。



我笑着把攀在我脖子上的旋花抓下来,她舞动双足抵抗。



虽然瘦小,但是十几岁少女的体重还是不可小看。我吃力地将她抱起来,小心地放在地上后,看着她天真的笑脸提出请求。



「旋、旋花,不要突然冲上来抱我好吗?我会摔倒喔。」



「雄介、雄介!小田桐来了!」



旋花根本没听进我说的话,转头冲回里头。灰色的发梢有一枚大大的蝴蝶结。身上的裤子长到拖地,似乎是硬穿上雄介的裤子。



她卷起过长的袖子与裤脚,并不想买属于自己的衣服。



『虽然有点大,伹是她很喜欢,这样穿也不错啊。』



『好宽喔!真好玩!好舒服!好温暖!』



『对吧?』『嗯!』



之前问要不要买新衣服时,他们两个是这么说的。所以今天充满活力的旋花也照样穿着过大的裤子,雄介的衣服一件件被旋花糟蹋,他却不以为意。



我跟着旋花的脚步走进客厅,一进去忍不住停下脚步。



因为我看见茧墨半闭着的眼睛,露出很危险的眼神瞪着我。



带着头饰的头上放满色纸摺出的动物们,粉红色小狗群甚至还用链子串连起所有狗儿的项圈。被弄得像颗耶诞树的茧墨喃喃地说:



「——————小田桐君,减薪。」



「一开口就讲这个!不要这样嘛!」



茧墨叹息,无视我的抗议。半张着眼睛的模样看来,她现在处于非常生气的状况。



旋花冲到躺在茧墨脚边的雄介,像个小猫似的趴在他身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抬头看我。



「啊,是小田桐先生啊——你好啊——真的是你来了。」



「我刚就说了咩——他真的来了咩——是不是?」



旋花笑容满面地踢着双腿。实际年龄应该已经十六,可是看起来像个十二岁的小孩。言行举止又比外表更幼稚,她与雄介像是年龄相差很大的兄妹档。我叹了口气抓着雄介的衣襟,另一手拉起旋花,让她坐在地上。



「我说雄介,旋花就算了,怎么连你都在地上打滚?不要躺在地上,有沙发可以坐不是吗?躺在地上万一着凉就不好了。」



「你又来了,罗哩叭嗦像个老妈子,而且旋柁会在沙发上跳来跳去,一堆灰尘也很糟糕啊。我在家也会躺在地上,根本不会感冒。」



「你不会,但是旋花会啊!还有,拜托你多少替我注意一下,别惹小茧生气。」



我小声地加上最后那句,再这样下去他们两个之后就别想来这里了。



我重新看着旋花,摸了摸她那头灰色的头发后慢慢地跟她说。



「旋花也一样喔,不可以太吵。要乖乖的,知道吗?」



「嗯,小田桐,我知道了!我不吵,会乖乖的,很乖、很乖。」



旋花重复了好几次,想要好好记住。只要好好地跟她说,她都会听话。如果用『命令』的口吻,她应该会更顺从,但是我并不想对她下命令。



我看向茧墨,她正一一拿下头上那些多余的装饰。



被拿下来的动物摺纸放在桌上,茧墨叹息后拿起杯子。



「结果你来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雄介君,是你说有事情找我们,我才放你们进来的喔。该不会只是想来把这些摺纸散布在我们事务所吧?」



「啊啊、对喔。我想起来了,我有话想跟小田桐先生说。」



——————嘿、咻!你乖乖的待在这里喔。



雄介抱起旋花放在茧墨旁边,接着顺势站了起来。



他抓起我的手走向厨房。旋花不发一语,认真地执行雄介的指令。我们一走到冰箱旁,雄介就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我。



「发生了什么事吗?」



自从旋花来了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出现这么严肃的表情,让我有些不安。



雄介又看了客厅一眼,压低了声音说:



「我想聊聊旋花。她好像丧失了某部分的记忆。」



出乎意料的内容让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旋花那天真的笑容闪过眼前。



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只是我想不到连她自己都忘了。



「没有过去的记忆?也就是说她失忆了?」



「好像是。旋花去那间蝴蝶屋之前好像被人『教导』了不少东西。但是她不太记得……看她样子不像在说谎,真的完全忘了,只剩下最近的记忆而已。可是她不愿提起离开那间房子之后发生的事……大概发生了一些让她不愿意讲的事吧。」



旋花没有过去的记忆。这件事让我有点担心。



人类若在精神上遭遇重大打击,就可能会失去记忆。从她不正常的幼稚行为看来,她之前的遭遇应该满悲惨。也能理解她为何不愿意说出最近发生的事情,毕竟她在那个房子里亲手割下主人的头颅。



旋花还是开朗地笑着。我想到雄介那像骷髅头的笑容,即使心理已经不太正常,他们的遭遇还是会让他们感到痛苦。



「那你最好不要一直逼问她。现在的旋花不是很有精神吗?这样就够了。没有必要继续挖掘出她的过去。」



「嗯,我也这么想。所以请小田桐先生没事不要乱问。万一她要是有什么心灵创伤之类的就麻烦了。今天我来就是想说这件事。」



看来这就是雄介本次谈话的主题。我们就这样决定了如何对待旋花的方针。



首先让她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直到她习惯目前的环境。接着必须想办法让她能够回归社会。雄介认真地说道:



「总觉得……很怀念。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挂念一个人了。」



他嘴边浮出一抹腼腆的笑,他曾经有过继母与继妹,一直到她们上吊身亡之前,他也是个拥有普通笑容的男孩。我希望他现在的表情就是当时的他会有的表情。



也就是嵯峨雄介开始不正常之前的表情。



「…………小田桐、雄介。」



旁边响起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们赶紧朝来源看过去。旋花正眨着大大的眼睛,不安地轻声说道:



「那个、那个啊。我是不是吵到你们了?」



可能是刚才雄介有说过要乖乖坐好,所以旋花的声音才这么不安。雄介大步走向旋花,抱起她细瘦的身子并轻拍背部。他温和地对旋花说。



「没关系。你想叫我的时候随时开口都没关系。对了,叫我有什么事?」



「嗯、嗯——那个啊……那个啊……」



旋花开心地攀着雄介的脖子摇晃着,然后看着我说:



「小田桐,小茧、小茧她叫你。」



原来她是来叫我的,正想跟她道谢时。



眼神清澈的她又继续说:



「日斗他啊!说想要见你喔!」



*  *  *



打在身上刺痛的大雨。深蓝色的纸伞。沭目惊心的鲜血。兀自冒着热气的子宫。屋顶上一望无际的蓝天。



各种场景与事物不停闪过眼前,有一种世界即将崩坏的错觉。



一回神只剩我一个人站在这儿。四周空无一物,只有无限延伸、近似深灰的黑暗。肚子渐渐痛了起来,温热的血滴在皮肤上。我轻抚疼痛的伤口,掌心传来黏腻的触感。开始耳鸣,远方传来的声音与耳鸣声重叠在一起。



……田……桐君……小……田……桐……君……



但是我听不太清楚那个声音在说什么,好像人在水里,隔着水听见的声音一样模糊。懒得听下去的我决定不管它,就在我打算再次沉入意识最深处时。



「——————小田桐君!」



「——————咚!」



肚子上的伤口被人猥踹一脚,我立刻张开眼睛跪了下去。卡在胸口的一口气随着哀号而吐出,睁开眼才发现茧墨伸出了穿着黑色丝袜的腿。



我是什么时候走到这里来的呢?现在的我站在沙发前面。



茧墨一脸嫌恶地擦去脚上沾染到的血,雄介一脸错愕,而旋花则担心地看着我。尚处于震惊状态的我拚命地调整呼吸,擦去下巴上的口水。



我刚才怎么了?



「啊、啊啊,抱歉我刚有点发呆。」



「真没用,你忘了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吗?」



茧墨耸耸肩,她的心情和她轻松的动作完全相反,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她那指责的眼神扫描我全身上下,眼睛依然半张开的她说:



「是你选择不杀死那只狐狸的,就算可能产生新的悔恨,你仍说你不想杀他。我已经对你不抱任何期待。但还是不希望你让我失望。」



你不是应该按照自己的期盼尽情挣扎,度过每一天吗?



茧墨的声音好冷淡,我咬紧牙关,回想在异界时下过的决定。



在那个像子宫般的地方,我决定不杀死狐狸。无法下手杀死痛恨的人并没有什么,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把狐狸带回来。也决定要承担一切后果。



连自己都认为只有这么做我的人生才能够继续下去。



所以我不该感到困惑,不能这么没用。因为这是自己的决定,不该后悔。我握紧双拳,感觉皮手套的触感,用力闭上眼睛后再张开。



视野迅速地获得光明,确定肚子上的伤口并不深,我才吐出一口气。



「我没忘,小茧,对不起。我没事了。告诉我详情吧。」



「你下决心的时间还真久。好吧,我就告诉你。」



茧墨弯起血红的双唇,我静定等候她发言,但是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哑口无言。



「其实呢,小田桐君。狐狸早在几个礼拜前就醒来了。」



「——————什么?」



我楞愣地回应,茧墨则毫不在意地点点头。



对她所说的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于是我试着回想这几个礼拜发生的事情。十一月初遇到吊死尸事件,因为这起事件而认识了旋花。事件发生前我还开心地歌颂着一成不变的平凡日子,却不知狐狸早在那个时候醒来。茧墨看着茫然的我微笑着继续说。



「他醒来时身体还很虚弱,我在那时开始跟本家讨论该怎么处置他。你不可能接触狐狸,所以也没必要特地通知你。狐狸昏迷或者醒来跟你都没关系。」



只要不告诉你,在你心中狐狸就只是一只沉睡中的狐狸罢了。



茧墨甜甜地说道。她说的没错,我一直以为狐狸还没醒。



就算知道他醒来,除了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并没有带来其他变化。刚才我失态了,可是心情依然没有平复。让狐狸坠落到异界的人是我,把他带回这个世界的人也是我。我认为我有权利和义务知道他清醒的事情。



「怎么会跟我没关系?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一直很怕他醒来,一直在等待这消息。小茧,你总是抱怨无聊,可是明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还抱怨?」



「你胡说什么呀?还有什么事情比讨论怎么处理日斗更无聊?」



茧墨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她真的这么认为。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茧墨拿起桌上的巧克力。



那是个造型精巧的小丑。四肢的关节有些不太自然,似乎是模仿人偶造型做出来的巧克力。



「不管你怎么想,结果都是一样。端看你是否能够接受。为什么我做事还得考虑你的心情呢?我不管你如何反驳,重点是现在。」



茧墨毫不留情地驳回我激动的言论,她的牙齿咬上巧克力小丑的脚。



咬断右脚之后她继续说。



「——————狐狸目前被囚禁在茧墨家的牢房。你应该听干花提过吧?那个牢房是想改革茧墨家的族长囚禁第一代茧墨阿座化的地方。他们把狐狸关进同一座牢笼中。」



我想起茧墨千花说过的故事。和『茧墨阿座化』有关的古老传说。



过去的茧墨家的领导者有两个:男性族长与女性的『活神』。然而随着近代化的脚步,男性族长独断独行地改革茧墨家,将当时身为『活神』的少女『阿座化』关进牢房软禁。可是没多久,族长就像被诅咒似的死于意外。从此茧墨家便改尊『活神』为族长,而历代继承超能力的少女则继承『阿座化』的名字与身分。



狐狸被关在第一代『阿座化』待过的牢房中。一想到这里就很难保持冷静。他一出生就被『阿座化』的名号束缚,从异界返回后又被关进和这个名号有密切关联的地方——肚子又开始闷痛起来,我赶紧强迫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



「若没有人对他许愿,他的超能力就一无是处。只要不让他接触其他人,就没有作乱的机会,算是很适合他的处置。对你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结果吧?」



「很难想像狐狸……日斗会乖乖地待在牢里。他现在过的如何?」



我只问了这个问题,除了这个也说不出其他的。茧墨家软禁狐狸的决定没有错,狐狸是危险的生物,我只能不停地这样说服自己。



茧墨轻轻地笑了,她咬下小丑的右脚后才继续说。



「还有一件事,小田桐君。他似乎是自愿被关进那里的喔。」



「——————嗄?」



这次我陷入更惨烈的混乱状态。狐狸自愿被关进牢房。不懂他的用意,甚至无法想像他会这样做。我有满腹疑惑,而茧墨优雅地继续吃着巧克力。



吃完小丑的脚、手、头,接着将身体放入口中。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和你见面。彷佛已经感到疲惫不堪才改变了想法,像是要把自己封进棺材里的心情呢。好了,小田桐君。」



茧墨张开双臂,学刚才的巧克力小丑的姿势。



脸上挂着嘲笑似的笑容问我:



「他说想见你,假使见不到你,那就直接被关着也没关系。」



我不懂狐狸为何提出这种要求,或许想要害你、下毒、还是要对你下咒。



听到茧墨唱歌般的声音,肚子开始蠢动。我想像起狐狸彷佛自言自语般地念出咒语,好可怕。孩子困惑地哭了起来,我赶紧安抚受我情绪影响而躁动不安的雨香。茧墨若无其事地说: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想不想和狐狸见面?



茧墨张开的双手彷佛天秤,她静静等候我的答覆。雄介和旋花乖乖地坐在地上,我看了他们一眼,用力咬着下唇。肚子好痛,皮手套下的伤痕依然扭曲着。



接着,我说出我的回答。



*  *  *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做。你不愧是很麻烦的家伙。」



茧墨半嘲笑般呢喃着,同时嘴里还咀嚼着巧克力。



既然知道我会怎么做,为什么还要问我?我深深叹息。



没多久,我们就一起站在茧墨本家的庭园里了。选择与狐狸见面的我再次与茧墨造访本家。寒冷冬日下樱花的黑色枝杆尽情伸展,围绕庭园种植的樱花树,给人阴沉的感觉。



天空灰暗迷蒙,看着这沉重的天色:心情也跟着郁闷起来。



「等樱花开了想让旋花看一看,一起去赏花吧。」



「赏花?赏花?那是什么?好吃吗?雄介,赏花这个东西好不好吃啊?」



「……你们这两只干么跟来啊!」



他们悠闲的对话让人头痛,连雄贪和旋花也莫名其妙地跟来了。



到现在都还没去关着狐狸的牢房,而是在庭院也是他们害的。他们一到茧墨家就吵着要参观庭院。我也莫名其妙地陪着一起参观。



茧墨也不介意,跟族长开会之前她根本没事做。



从奈午市前往位于长野的茧墨本家时,雄介他们也吵着要跟来,本来已经拒绝,但是旋花突然大哭还跑来抓着我不放,只好投降。雄介看着我,不满地嘟起嘴。



「有什么关系嘛,我很闲,跟去也无所谓啊。而且不知为何旋花很喜欢黏着小田桐先生。我的心情就好像女儿被抢走的爸爸。」



「哪有!她明明比较黏你。」



这时的旋花笑嘻嘻地抓着雄介的手。



刚才还拚命抓着我不放的说,我叹了口气。再这样参观下去没完没了,虽然我自己也还有点犹豫,但也该是时候去见见那只狐狸了。



「小茧,我想时间差不多了…………」



「嗯?啊啊,也对。差点忘了让你一起来的目的。我暂时还不打算去牢里。」



茧墨拜访本家的主要目的是和族长开会。而我虽是顺便一起过来,但也不希望茧墨这么快就忘记我来干什么。



茧墨轻轻拍了一下手,原本站在我们背后,穿着和服的两个女人便走过来。她们静静地站在茧墨身边,茧墨没有看着她们,对着年纪长她许多的人下命令。



「把雄介君他们带到客房,顺便准备一些点心。小田桐君则带到狐狸的房间去。」



后面那句指示彷佛让周遭的空气瞬间冻结,她们就这样呆立好几秒。随后才低头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遵命。」其中一人走近雄介与旋花,另一个人则迈开脚步,没有出声喊我,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慌忙地跟上她沉默的身影。



「…………小田桐要去哪里?」



忽然听见旋花的声音,一回头,她那对湿润的眼睛正望着我。



小小的双腿开始跑了起来,她放开雄介想跑来抓我的手。雄介立刻抓住旋花,从背后抱着她,让旋花激动地吵闹着。



「不要啦!不要不要不要!我也要一起去!旋花也想去!」



「不行!你去会造成麻烦,别去!旋花!」



「旋花也要去!一定要去!我要一起去!」



旋花大喊,脸上流着斗大的泪珠,让我有些担心。



从事务所回去之后,旋花就不曾这样哭闹过。而且她一直比较黏雄介,现在却像吵着要糖吃的小孩般大吵大闹。



「不要——带我去!旋花也要一起去嘛!」



为什么她这么想跟我一起去?



我不解地歪着头。但是我真的不能带她一起去找狐狸,现在也没时间安抚她了。因为刚才的女仆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我再次迈开脚步,背后的哭声更大声,不过雄介似乎已经拉住旋花。我加紧脚步,穿过庭院围墙上的门。



哭声逐渐远离,越来越小声。



最后终于再也听不见。



*  *  *



一进到屋子里,周围突然安静到有些沉闷。



黑到发亮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但是好像隐约地听到吵杂的声音。像是蜜蜂飞舞的嗡嗡声,感觉楼上有很多人。听说族长的房间就在二楼,好像有很多人聚集在二楼的样子。



难道除了茧墨的来访,还有其他活动吗?



很想问一下侍女,但是她的背影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回答的样子。



从玄关一路走过来,方向刚好和面向庭院的回廊相反。我们一路走到屋子最里面。客房设在能够眺望庭院的位置,平常客人并不会走进屋子内部。我知道我们正走向平时禁止进入的区域。这条走道主要是供仆人们使用的吧?路上陆续跟几个侍女擦肩而过。但是再往前就没见到其他人了,前方的侍女此时匆然左转。



侍女匆然消失在眼前,我揉了揉眼睛,仔细观察周遭才发现墙壁有一部分变成布。有些脏污的红色布帘与黑暗融合,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进去后左右两侧是涂成红色的墙壁,走廊狭窄颇有压迫感。



天花板也好低,普通的大人刚刚好能通过的空间。看着这涂成朱红色的墙面,很自然地联想到异界。走廊前方有个小小的女性身影。



刚才的侍女又如幽灵般消失。



我赶紧追上前,这次看见的是地上开了个正方形的空间,里头有楼梯通往下方。我走下楼梯,踩着发出声响的木板下停往下。走到一半时,楼梯变成和缓的螺旋状,觉得好像走到很深的地底,实际上差不多才走到约地下一楼的地方而已。



昏暗的另一头有盏灯,楼梯也突然到了尽头。



我来到一条砌着坚硬土墙的回廊。中央有个方形房间,狭窄的通路包围起房间四周。房间的墙壁连至天花板上,没有任何窗户。我观察左右,侍女再度消失。我只能扶着墙壁往前走。



走了半圈之后看见一扇木门,侍女就站在门旁。



她低垂着头,不发一语。我走近后,她深深朝我一鞠躬,



这时她才开口说话。



「——————就是这里。」



「………………感谢你带路。」



我也朝她低头行礼,但是她没有回应,像个不会说话的人偶。



门上的锁已经解开,我推开门,随着机械声响起,门往内侧打开了。



我握紧拳头往里头走。



一进去就看见木制的监牢。



颇粗的木条盖出的监牢围成方形,里头铺着榻榻米,堆着几本书。墙角有摺叠整齐的被褥,而那个以木板隔出的隐藏空间大概是厕所。大大的挂锁锁着牢门,牢房中央凌乱地摆着几张椅子。



而狐狸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他翘着腿,手支着下巴。



他一脸无聊地看着书,然后倏地抬起头。



「——————…………谁?啊、原来是你。」



他说话了。狐狸不太高兴地皱起眉。



他的头发变成白色,发丝里的色素消退,成了满头白发。



脸颊依然削瘦,尚未恢复原本的样子。他没有戴狐狸面具,也没有拿那把深蓝色纸伞。整个人很不一样,我好像不认识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了。



日斗无视于我的疑惑,迳自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却没有改变。



「我叫你来你就来,你的思考模式还是一样难以理解。」



「日斗……你醒了。」



「很可惜对吗?我继续昏迷是比较不麻烦的结局。既能够满足你自我牺牲的精神,又不会造成任何损失。而我也不必再次麻烦的想东想西,毕竟失去自我这种屁话也得要在那个人有意识的情况下才能讲。」



——————啪!



听到我的话,日斗不耐烦地这么说着。他阖上书放在脚边。无聊地看着我,我咬紧牙关等候他下一句话。



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拿起放在身边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我们都没有开口,陷入沉默。



「——————然后呢?」



「我没有特别想说的,也没有话想跟你说。我人在牢里,门上了锁。一切都已结束。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



他耸了耸肩,我看着眼前的牢笼。狐狸的确被禁锢了。他没有办法一个人突破这监牢。所以即使狐狸清醒,我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变化。这样的事实让我很吃惊,但我立刻舍弃这样的想法。他应该还有办法逃出去,是他让人叫我过来见他的,我不能轻易相信他的话。



「是你叫我来的,怎么会没有话想对我说?」



「啊,有一件事想说。说完就结束了。」



——————说完就结束了?



狐狸倏地站起身,从脚边那堆书里找出一个东西。



他从一本书中抽出某个拿来当成书签用的物品,然后将它扔给我。



「这个给你。收下吧。」



银色的物体成抛物线抛出,我赶紧伸手接住。



原来是一把钥匙。大得夸张的钥匙在掌心闪闪发亮。



我愣愣地看着它。这里只有一个东西需要钥匙,我将视线移到牢门上的挂锁。狐狸拿起书,再次翘腿。他摆出和刚才一样的姿势说:



「——————永别了,小田桐。我们应该没机会再见面了吧。」



他打开书本,没再多说什么。看样子这次的对话已经结束。



「你……这是什么意思?喂!日斗!」



我拿着钥匙抓着监牢,脸靠在仅能让手臂通过的牢墙。



日斗颇感厌烦似的摇头,眉头微微皱起后说:



「吵死了。我才想问你是什么意思。我说小田桐,你不是觉得少了我比较好吗?为什么还不满意这样的结果?」



头好痛。我想起茧墨的话。她说狐狸待在牢里对我是很好的结果,但是我不懂。狐狸应该不是会乖乖被监禁的生物。



还有,牢房的钥匙怎么会放在他那边?



「啊,该不会以为是陷阱吧?你这么怀疑也有道理,同时表示你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蠢。我拿着自己牢房的钥匙确实很奇怪。」



「这的确让人怀疑,但不只如此……你一定偷偷计划着什么,给我钥匙一定有什么企图吧?」



「你问题还真多耶。话先说在前头,那把钥匙真的是这间牢房的钥匙喔,不相信的话可以开开看。」



狐狸用下巴指了指门上的挂锁,我的心蹦蹦跳着,这是不是他设下的陷阱?但是,若真的是牢房钥匙,他为何不自己打开锁走出去呢?我小心地将钥匙插入锁孔,调整呼吸后转动钥匙。



——————喀嚓。



喀嚓一声,锁打开了。我立刻再锁上它。



「茧墨家是进献给『茧墨阿座化』疯狂且盲目信仰下的产物,对那些无法成为『阿座化』的女人不屑一顾。所以有很多女人将执念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除了我母亲以外有很多人都这样做。」



狐狸自嘲似的弯起嘴角。他看着呆呆地站立着的我说。



「基于这种原因,拥有超能力的我身上的精子也显得弥足珍贵。几个礼拜之前,有个女人偷偷潜入,她诱惑并威胁我,我从她那里抢到了钥匙。但是出去又很麻烦…………所以才把钥匙给你。」



——————我已经厌倦一切,接下来就让我如行尸走肉般活下去就好。



狐狸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我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语。



「…………如行尸走肉般活下去?」



那个曾经执着于阿座化名号的狐狸?那么渴望获得崇高地位的狐狸竟然这么说。



我的低语让狐狸笑了。他的眼神闪过类似已经活了很久很久的疲惫。



「我曾经体会彷佛过了一百年想死却死不了的痛苦,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这样的下场也是我自己选择的,不会后悔。虽然常常有奇怪的念头出现。」



狐狸笑得更深了。他的手朝向半空一张一合。



他手上已经没有那把深蓝色纸伞。



「——————反正我从一开始就只是个仿制品。」



事到如今,就算挣扎着不愿意接受事实也没用。



日斗恨恨地说完便不再开口。我想着他话中的意思。



狐狸决定在牢房生活,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一切都能皆大欢喜地画下句点。但为何心中却无法平静?我没办法放心,也不能相信他的说辞。



同时,有股很想大叫的冲动。



——————这样真的好吗?



「…………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我保管?」



我故意改变话题。隐藏真正的想法,改问他给我钥匙的理由。狐狸抬头看我,眼神甚至有些温柔,他喃喃地说道:



「如果想杀我随时可以过来。我相信你救了我之后一定常常感到后悔吧?」



我希望当你肚子上的伤口疼痛时就会产生杀我的念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他诱惑般说着,出乎意外的提案让我视线染上一片血红。



肚子里的孩子开始哭泣,他过去所给我的伤痛也一并浮现脑海。因为他而死去的人们也陆续出现。让人颤抖的怒意烧灼着大脑。



但是这些都是已经消化过的情绪。即使如此,我依然决定不杀狐狸。用力握紧双拳,皮手套发出摩擦声,我对着眼前的笑脸说:



「我不会杀你。因为我不希望跟你一样一辈子背负罪恶感活着。」



「随便你怎么想。你就抱着恶心的伪善到临死之时再后悔吧!总有一天你会后悔把我带回来。你一定会。小田桐、君,你的伪善就是这种程度的烂东西。人的怨恨不可能轻易消失。」



你的憎恨跟你肚子里的孩子一样不会消失。



彷佛有一块热烫的东西烫着我的喉咙,我趁它爆炸之前转身离开。



冲出那个房间并用力甩上门,我不再回头。不等侍女迳自冲到楼梯,在鲜少人经过的走廊上奔跑,撞到几个仆人但我没时间一一道歉。脚步凌乱的我跑到尽头的檐廊后粗鲁地坐下。



很想扔掉那把钥匙却又办不到,只好先塞到胸前的口袋。



丢不掉钥匙的我拿出香烟,点燃后深吸一口。逼自己赶快冷静下来,不能中了对方随意的挑衅。他那个杀死他的提案,可能只是活腻了的狐狸最后的恶作剧。杀死狐狸根本不在我的选项之内。



我不想杀人。想要对方死就杀人,之后一定会后悔。



——————但是,杀了真的会后悔吗?



在还没进一步胡思乱想之前,我捏熄手上的香烟。霎时飘出一股合成皮烧焦的臭味。香烟烧穿手套烫伤皮肤,松开香烟后我抬起头,不禁双眼圆睁。



因为眼前有个陌生的少女正静静观察我。



乾枯的樱花树下,出现白色的身影。



精致的蕾丝裙摆正迎风飘荡。那是一套让人联想到婚纱的纯白洋装。满头雪白的发丝,看上去彷佛戴着头纱,紧身的剪裁把她的身体紧紧包住。她让我想起狐狸身边那个全身雪白的小女孩。但是她的眼珠却是黑色,否定了不祥的联想。那对如黑夜中的湖水般的眼眸正凝望着我。



白色的少女绽放出一抹微笑,温柔的声音传至耳里。



「啊、还以为你不在这里呢。你是不是小田桐勤?」



她怎么认识我?浮现这个疑问的同时,我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他刻意隐藏自己,如空气般存在着。他穿着西装,绑起杂乱的头发,像在保护少女般伫立一旁。不记得见过他,却又觉得哪里有问题。



他匆然拾起头,用那对濡湿像小狗般的眼睛看着我。



接着深深鞠躬,状似怀念般地说:



「好久不见了,先生,您还好吗?」



这个声音我有印象。无法置信的冲击朝我猛烈袭来。



我张大双眼喊出他的名字。



「你是——————久久津?」



*  *  *



从前有个男人像只狗般被豢养着。



狗儿咬死主人,挣脱项圈逃胞了。



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名为茧墨千花的女人计划吃下茧墨阿座化的肉。久久津就是被千花利用来执行计划的男人。千花把他当狗一般对待,强迫他帮忙杀死茧墨阿座化。但是久久津背叛了千花,反过头来咬死主人。



之后他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个久久津现在就站在我面前。



站在陌生的少女身旁。



他们两人像是年轻的主人与管家。久久津脸上有着温和的笑容,我和他同时都想开口说话,但少女却扬了扬手阻止我们。



她轻轻碰了久久津肩膀,久久津便半蹲并抱起少女走到我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少女,少女踩着久久津的膝盖轻盈地跳下来。



白色的裙子柔柔地飘起,她如贵族般屈膝行礼。



「初次见面。我叫唐缲舞姬,今后请多指教。」



她抬起头,那对半闭着的爱困眼睛看着我。



「就算你不认识我也不对我造成影响,只是,我还是希望你能记住我这个人。与其被遗忘,不如被记住比较令人开心呢。我讨厌被人遗忘。」



她的声音甜得彷佛可以挤出蜜来,她举起一只手比着久久津的方向。



「这位是我的久久津,你们两个应该认识吧?」



「我叫小田桐勤。我的确认识久久津,你是谁?」



「没想到你私下交了朋友,意外地让我很生气喔,久久津。我觉得好惊讶,我竟然会生气,」



少女无视于我的提问,歪着小巧的头换上恶毒的语气说着。



久久津深深一鞠躬,腰弯到极限,他惶恐地回应。



「实在非常抱歉,公主殿下。先生……小田桐先生是我少数的恩人之一。除了他以外就没有其他朋友了。我可以发誓再也不跟先生见面。」



「你在说什么啊。你可以跟朋友见面啊。没错,跟朋友在一起会很开心喔。是我所不知道的、属于你的快乐。虽然我没有朋友,但是我知道喔。」



呵呵。这个叫舞姬的少女笑了。我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人。



久久津还没站直身体,他说话的语气跟以前不太一样,但是表情和态度没有改变。看着他拚命讨好主人的样子,我很自然地问出这个问题。



「——————…………久久津,你现在在做什么啊?」



我不知道舞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久久津逃走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但是咬死主人后逃跑的他,为什么再次成了另一个主人豢养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