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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Hikari的早晨(2 / 2)


被人压在地上殴打的云井随手抓起玻璃碎片挥过去,一刀两断地剜出我的右眼。玻璃碎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漂亮地嵌入我的眼球后侧,接着俐落地砍断视神经,把眼球赶到外面。这个动作似乎也顺便在我的眼睛下方以及眉毛附近割下很深的伤口。或许是伤口割得够犀利,所以没有涌出大量鲜血。



当时,我的眼球发出「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板上,引起四周一阵骚动。不,与其说是骚动,或许形容成一片惨叫会更贴切,倒闭的柏青哥店瞬间恢复往日充满活力的模样。如果我记得没错,也听见了Hikari的惨叫声。我一边聆听惨叫声,一边感受不明液体持续从右脸流下来的不舒服触感。



剧烈疼痛和发高烧让我觉得脑袋瓜像是被砍掉一半,身体忍不住摇晃起来。在这之中,唯独愤怒的情绪像发狂似地不断涌现。我连想要维持跪在地上的姿势都有困难,最后像一只被踩扁的青蛙一样趴倒在地。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反击。看见我张开五指抓住地面让身体往前移动,云井露出难以置信的胆怯模样。抬头望着云井那丑陋的哭脸,以及本世纪最经典的绝望表情,我不禁觉得这样就够了,有种已经报复成功的感觉。然后,当我沉浸在满足感之中时,就这么失去意识。



我不记得在那之后发生什么事。肯定是有谁或哪个大人叫了救护车,我也才被送到医院吧。我试着移动头部,但以右眼为中心的半张脸痛得不像话。未知的疼痛感支配我的四肢,让我几乎动弹不得。随着我慢慢想起右眼飞出去或疼痛感带着热度划过伤口的瞬间,痛楚也越来越明显。



剧烈疼痛在眼前扩散开来,我却无法顺利闭上眼睛,只能被迫面对它并且乖乖忍受。如果我真的已经失去右眼,就算大哭大闹地向医生或护士求救,也不知道眼泪能够从哪里流出来。



思考着这个问题时,我的意识再次落入黑夜之中。



隔天中午,正当我觉得绷带底下痒得不得了的时候,云井和他父母一起来到病房探病。其实当下我的心情颇为沉重,因为在几小时之前,医生才告知我已经失去右眼,还说明其他小孩惊慌失措地想要逃出柏青哥店时,不小心踩烂了我的眼球。



「反正现在正好在放春假,这段时间你就乖乖住院吧。」大人们没有问过我的意愿,就这么做出决定。我在绷带底下的黑暗世界里想起Hikari和倒闭的柏青哥店,不禁感到沮丧。



云井带着哭得又红又肿的双眼坐在我身旁。他的父母虽不至于也在哭泣,但一副尴尬的模样,以及一脸被迫为了小孩子的愚蠢争执来擦屁股的烦躁表情。他们肯定也向我的父母低头致歉了好几次。



姑且不论云井的父母,但云井竟然有勇气来到被自己挖出眼球的人面前,我不禁感到有些佩服。



我挺起身子,但因为抓不好脸部的平衡感,导致脖子歪向右方。看见我这般缺乏自立能力的表现,云井的父母眼里闪过一丝丝带着侮蔑意味的目光。



云井哭着向我道歉。因为云井坐在我被绷带挡住视野的右手边,所以我看不太见他的表隋,但声音和感觉从肩膀传达过来。我忍不住心想:「现在知道难过,又何必当初呢?」



还有,你这种会一时控制不了情绪做出后悔事情的家伙离我远一点,



「那地方会变怎样?我是说柏青哥店。」



我无视云井的流泪谢罪,针对那家柏青哥店提出问题。云井没有回答,而是他的父亲回答我。听到整栋建筑物都将被拆除的消息,我忍不住发出感到遗憾的叹息声。



那么,Hikari现在会在哪里?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个问题。



说实话,比起右眼被砍伤这种事情,能够和Hikari相处的时间、不会有其他人加入的场地,这两件事情遭到破坏的事实更令我气愤。距离Hikari离开的时间还剩下五天。五天过后,我将迎接失去Hikari的每一天。未来的日子将会一直是黑夜。不管有没有右眼,Hikari都会从我眼前消失。



失去比右眼更重要的宝贵共处时间,我的眼前将会是一片黑暗。我有一种血液从肌肤渗出,在凹了一个大洞的右眼里渐渐蓄积的感觉,同时伴随着黏答答的疼痛感。好痒。



「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云井夸口说道,他的父母也从旁附和,表示会做到能力范围内的事情。不过,不用一个月的时间,你们想必就会忘记此刻的心情。这么一想后,我不禁起了恶作剧的念头,因而说出对方绝对不可能替我实现的愿望:



「那么,云井同学的右眼可以给我吗?」



云井哑口无言,他的父母也瞪大眼睛。不过,云井的父母接着转为露出凶狠的表情瞪着我,眼神里带着「你少得寸进尺」的浓厚意味,明显可知他们认为要处理这次事件和前来探病都很麻烦。看见如此坦率的表现,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我开玩笑的。」



补充这一句之后,我轻轻用右手摸着绷带,右手自动做出在云井等人面前遮住右眼伤口的举动。在那之后,我告诉云井一家人不需要再来探病。



事实上,就算云井愿意,我也不愿意把他的右眼放进自己的身体里。



因为我担心,如果用云井的右眼注视Hikari,Hikari很可能会喜欢上我。



这一天,Hikari并没有来病房探望我。



隔天云井还是来了。他似乎没把我昨天说的话当一回事,在病房里一下子哭泣、一下子悲伤,好不忙碌。



虽然这次没有父母亲同行,云井还是痛哭流涕地向我道歉,但我根本不稀罕听他道歉。我没有理会云井,只是让他的话语左耳进右耳出。这时,他开始说起其他话题。



云井的话题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好比说他如何度过春假,或是即将升上四年级的话题。云井似乎很积极地想要讨好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又不喜欢云井,而且云井过去肯定也不在乎我。罪恶感应该跟善意无关吧?



就算云井因为罪恶感而对我表现出善意,我也不可能喜欢他。



我们彼此都不可能喜欢对方。



即便如此,云井还是像现在这样每天来探病,也算是很了不起。如果立场反过来的话,我绝对不会去探病。



云井的话题里也包含Hikari的话题,只有在听到Hikari的话题时,我才不得不提高注意力。云井从我的眼神中发现Hikari的话题能勾起我的兴趣,便大幅改变话题的方向。



仿佛原本缓缓流动的河水在经过中游之后,突然变得湍急一样。



根据云井的描述,Hikari似乎开始出现在生意兴隆的其他柏青哥店里。而且,就像在倒闭的柏青哥店里一样,Hikari仍拿着磁铁捡拾掉落在地上的小钢珠。就算被其他小朋友取笑,Hikari也都不理会他们。Hikari会在店员拿着长长磁铁回收小钢珠之前,抢先一步收集小钢珠并带回去。「她今天应该也会在柏青哥店里吧。」云井说到这里就结束了。



听完所有内容后,我抬起头仰望天花板。虽然我已经没有右眼,会有这种感觉很奇怪,但我觉得右眼四周充满朦胧感。我有股冲动想要拆开绷带,狠狠搔抓藏在绷带底下的部位。



害怕发生的事情总是会变成事实。



失去属于我和Hikari的那家柏青哥店后,流动于我们之间的时间,也如同右眼球的液体般滴落散去。Hikari会远离我去到什么地方?



即使失去感受光线的眼球,我的思绪还是充满着Hikari。



「要不要我跟她说说你的事情?」云井提议。他这么做不是出自体贴,而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才会表现得如此亲切。理解这般事实后,我只说:「不准接近Hikari!」看见云井抖了一下肩膀,我继续威胁说:「不准再欺负Hikari,否则我会杀了你!」



明明是我差点被杀死,却说出这种威胁话,说来也真是好笑。而且,冷静一想就会知道受伤的人是我,而云井脸上只剩下一小块红肿,所以不管我再怎么吓唬人也没有效果。



我脑中浮现这般想法,没想到云井明显表现出恐惧。一个会做出挖人右眼如此暴力行为的家伙竟然会害怕,未免太好笑了。



「我绝对会守信用的。」云井像在发誓似地这么说了好几遍。



我一边感受夕阳余晖映照在脸上,一边有些后悔地心想:「早知道就什么都不要说了。」



隔天,还有隔天的隔天,我两天都梦见Hikari。已远离我的右眼球反复播放最后看见Hikari时的哭泣脸庞。视神经明明早已被砍断,却像还连着线似地读取到右眼球的资讯,并且像在诉求什么似的,一片黑暗中照出Hikari的身影。我的右眼已一辈子都看不见Hikari。属于我身体一部分的右眼没道理不喜欢Hikari,它现在肯定在那家柏青哥店里抱着遗憾的心情在悲叹。几天后,被右眼抛弃的身体将体验到近似于右眼的悲伤情绪。我没什么自信能够承受得住。



即使进入四月,Hikari还是不曾来探病。虽然很久没见到面的导师和爸妈,还有云井都出现了,却没能照亮我的病房。



Hikari告知所剩时间的声音化为时钟,不停转动着我心里的时针。所剩时间已不再是三位数,而来到连我也能轻松用除法计算的范围。



绷带底下收不到任何一种光线,只散发着血腥味。不论经过多久的时间,脸上依旧残留着肌肤被割破以及玻璃贯穿脸部的触感,让我痒得很不舒服。



不过,我真的希望Hikari来到病房吗?我因为很想和Hikari一起玩耍,才会在那昏暗的柏青哥店里寻找她。可是,在这里寻找Hikari有意义吗?我得不到肯定的答案。即使现在与Hikari相遇,也只会让离别更加痛苦而已。



我伸手想要抓住Hikari,但没能成功抓住而走到这一步。现在,我甚至迷失了Hikari的方位。遗留下来的左眼越沉越深,只能像在看图画似地捕捉世界的景色。



每天来到病房的云井诉说着Hikari的话题。内容每次听起来都一样,总是描述着Hikari在柏青哥店捡小钢珠。但是,即使内容没有变化,云井还是持续描述着,这表示他的目光总是追着Hikari在跑。一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到最后,我还是执著于无聊的忌妒心。这不是原不原谅云井的问题,而是我根本就讨厌他。



即便如此,云井仍是渴望得到我的原谅,渴望从害我受伤的罪恶感中获得解脱。不过,就算我嘴巴上说要原谅云井,想必云井也会怀疑吧。没有伴随形体的原谅,云井想必无法认同,恐惧也不会消失……真是个麻烦的家伙。他这样一直缠着我,只会让人觉得烦而已。



于是,我随便想了一个愿意原谅云井的点子,发出命令说:



「只要你去自首,坦承是你在柏青哥店的停车场打破车窗,我就原谅你。」



老实说,就算云井去自首后挨骂,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不过,现在的我提不起劲狠狠揍云井的脸一拳,而我知道车窗被打破的那个人是在工地工作,还是一个体格健硕、曾是小混混的人,所以我刻意发出这种命令。



云井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而且肯定抱着「总有一天会得到原谅」的想法,所以就让他尝尝什么叫做惨痛的经验好了……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发出命令。



那天之后,云井不再出现在我的病房。不知道他是逃走了,还是被打得鼻青脸肿?



就这样,我度过了好几天思念Hikari却看不见Hikari的日子。



在春天到访、刚过了正午时刻的四月四日,Hikari出现了。



再过两天,春假就要结束。



再过一天,Hikari便要搬家。



距离Hikari离我远去,只剩下一天。



Hikari拎着手提包来到病房时,明明已经失去眼球却觉得眼睛疼的我刚刚喝下止痛药,呈现半昏睡的状态。窗外照射进来的光芒带着黄昏的色彩,白天和黑夜的分界线轻轻爬上我的脸。Hikari的身影在这般光景之中出现,全身披上一层如她发色般的栗色薄纱。



我没料到Hikari会来。睡得迷迷糊糊、因为药剂而变得朦胧的意识,缓慢地迎接Hikari的到访。当下的冲击没有带来太大的疼痛,或许半昏睡是一件好事吧。



我猜应该是刻意的,Hikari把椅子拉到我的右侧坐下来,并握住我的手。这是我第一次触摸到Hikari的手。Hikari触摸我的瞬间,指尖仿佛静电扫过似地抖动一下。



「辛巴,好久不见。」



「嗯……」



有点讽刺的感觉——虽然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但停止转动的脑袋瓜,只能做出如此没劲的回应。



「还好吗?」



Hikari的声音传来,可是看不见她的表情。我只要转身就能够看见Hikari整个人,但要把意识朦胧的头抬起来似乎没那么容易。奇怪,少了一颗眼球,头应该变轻了才对啊。



「我看起来怎么样?」



「很想睡的样子,像个小婴儿一样。」



「嗯,因为吃了药。」



我先把左眼也闭上后才做出回应。Hikari的手有些部位冰冷,有些部位温暖。我察觉到冰冷的部位细细长长的,应该是因为一直握着磁铁的关系。



「你今天也去捡小钢珠吗?」



「嗯。」



Hikari抓起我几根手指头,然后紧紧握住。那感觉像窗外的光芒洒落在手指头上,只有那几根手指头感染到春天的气息。缓缓往上窜爬的温暖带来了鸡皮疙瘩和睡意。Hikari——我在牙根深处含着Hikari的名字。



「辛巴。」



「嗯。」



「还有十二小时左右喔。」



和上次听到的数字相比,这次少了很多小时。



「……还有十二小时Hikari就会消失啊。」



「嗯,还有十二小时就会熄灯。」



Hikari有些开玩笑地暗示着结束。十二个小时,也就是明天早上、清晨。



等到那一刻降临,我的右眼将真正地看不见Hikari,只剩下黑暗。



我的右眼将看不见光,左眼将看不见Hikari,竟然要失去两次,那干脆一切都化为黑暗世界算了。



我希望光照出一片黑暗。这么一来,就不会再受伤。



「右眼会痛吗?」



「神经已经没有接在一起,所以我也搞不太清楚。」



我想着像青蛙一样被踩扁在地上,还被那家柏青哥店的玻璃碎片包围住的右眼球。不受任何保护,完全裸露在外的眼球。这样的状态跟我和Hikari的关系正好完全相反。



我们一直在逃避疼痛,在互不相碰的状况下陪伴彼此。



「右眼。」



「嗯?」



「……如果小钢珠的奖品可以换右眼就好了。」



「真的。」



听着Hikari喃喃说话,我忽然觉得意识快要掉入漩涡之中。意识从阶梯上滑落一大截,预言了睡眠即将到来。Hikari就在旁边啊……话还没说完耶……已经快没时间了……尽管我因为不想睡觉而犹豫再三,但还是无法抵抗睡意。



「抱歉,我可能要睡一下。」



「没关系,我会在这里看着你的睡脸。」



我从手指头的动作感受到Hikari点了点头。看着我的睡脸啊,好害羞喔。算了,无所谓。



「醒来的时候再告诉我时间喔。」



我希望从Hikari口中听到还有多久会熄灯。就让我更痛苦吧。



这么一来,或许就能找到最想要传达给Hikari的话语。



再次感受到Hikari点点头后,我关起眼皮底下的画面。



醒来时,我最先感受到眼球在眼皮底下半吊子地转动着,不安稳地动来动去。



「还有几个小时?」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这么询问。着急的心以及不知道还能够说什么的空虚感,让我很自然地开口。Hikari用力握住我的手指根部后,如往常般回答:



「还有八个小时喔。」



「是喔……我睡了这么久啊。」



我抱着不想被人发现的心情轻轻睁开左眼,仿佛那是一种罪恶深重的行为。这时医院已经过了半夜关灯的时间。



病房和走廊都陷入一片黑暗,窗外只看得见染上夜色的云朵平稳地流过。不过,Hikari的手指触感仍停留在我身体的延长线上,我的意识也随之越来越清晰。



「……你不回去吗?」



「今天一天特别,家人答应我可以早上再回去。」



「是喔。」简短做出回应后,我心想Hikari的父母亲有可能答应吗?不过后来想了想,又觉得都无所谓吧。



这时,我已真正地清醒过来。我用力抬起眼皮,然后又紧紧闭上眼睛。我忽然觉得,如果越是想要看清楚Hikari,越会被深潜的什么东西袭击。



而且,我希望尊重此刻手指互碰的感觉。



「医院晚上好安静喔。」



Hikari低声嘀咕,纤细的声音在夜晚的冷空气中横向划出一道痕迹。



「睡不着的人都聚集在休息室那里,挺热闹的。而且,常常挨骂。」



「真的喔。」



Hikari以不带任何感动的语气附和。我也不认为这种话题能够聊得多开心,所以沉默地打断话题。正如Hikari所说,安静的气氛让病房里的空气缓缓往下沉。



下沉的空气使得地板、肌肤和棉被渐渐变得冰冷、变得落寞,但Hikari的手指如点滴般传来温暖。即使闭着眼睛,我仍持续感受得到Hikari确实在这间病房里。



「那些小钢珠换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吗?」



「嗯,换到了喔。」



Hikari表示肯定的方式感觉有些不寻常。我还在纳闷是怎么回事时,Hikari已继续说:



「辛巴。」



Hikari呼唤我的名字。「辛巴」这名字放在我身上并不贴切,比起狮子,用败犬来形容我会更适当。



「嗯。」



我微微压低下巴。下一秒钟,传来Hikari颤抖的声音: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是啊。」



虽然之前还不是那么确定,但我早有预感,Hikari肯定跟我一样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想必是因为我右眼的关系才变成这样吧。



离别已近在眼前,但我们不知道面对这种时刻应该说什么最有意义。想要从离别或失去之中找到能够让人变得正面的动力,实在太困难了。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准备迎向离别。



对于这座城镇,我们各有所思,也对某些人怀抱期望。我们一点一点地妥协,一步一步地做好准备,试图让自己能够在不会受伤的状况下迎接冲击。



仿佛承受着冬天的寒冷般,我们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做准备,并且提心吊胆地反复确认还剩下多少时间。



然后,在只剩下一个星期的那一天,事情发生了。那些家伙来袭之后,破坏了一切。



预料之外的离别、我和眼球的剥离,这两件事情打乱我们之间的秘密关系。



「你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在这里的回忆里没有云井。」



脑中浮现的尽是这些消极的确认。对于这些我们刻意不去碰触、应该就这么让它结束的疑问,我却忍不住探究答案。我明明知道这些愚蠢的疑问只会伤人,也会让自己受伤。



「我才不会后悔。一开始我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Hikari的手指夹在我的手指之间,两人的手紧紧交缠在一起,并且剧烈摩擦。



「你果然早就发现了。」



「是啊。」



「我有辛巴就好。」



「我以为你会说『我只要辛巴』。」



「哈哈哈。」



从Hikari发出笑声的方式,我知道别说是脸颊,她甚至也没动到下巴。我则是控制不住地露出苦笑。



「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



「才不是呢,辛巴是非常重要的人。」



「但我是第二顺位吧?」



「重点是,在这个镇上是最重要的人。」



「明明是拿第二顺位来填补,却说是最重要的,这样不会很奇怪吗?」



「才不奇怪呢。」



Hikari斩钉截铁地说道。听见Hikari如此强势且明确地表示,我不禁就快认同她的说法。虽然认同她的说法也没什么不好,但是……



「其实,我有一点期待自己可以成为你真正的第一顺位。」



我如此表明内心,Hikari却连一句「是喔」的敷衍反应也不肯给我。



Hikari明明知道自己心中的第一理想就在不远处,却放弃追求,只是妥协于做为第二理想的我;至于我尽管无法成为Hikari心中的第一理想,却也甘愿保持第二理想的状态与Hikari共度时光。



Hikari所期望的第二理想以及我追求的第二理想,虽然在相同位置,却会因为角度不同而展露出截然不同的样貌。对于两者之间的差异,我们视而不见,待在那家过去不会有其他人出现的柏青哥店里。既然不会有其他人出现,就不会有变化,这样便能一直假装自己没发现差异。我们一直如此深信,却在最后摔了一跤,演变成现在这样的结果。



「我很害怕再也看不见你的身影。这个我根本不想尝到的滋味,现在让我痛苦极了。」



我把失去眼球而被迫看着黑暗的恐惧传达给Hikari知道。我并未期待Hikari会温柔地安慰我,但是她用双手包住我的手。



所以,我整个人的意识都被软化,完全暴露出来。



「我不想结束。我想要一直看着你。」



我原本因为不想受伤而想要隐瞒到最后,现在却忍不住吐露出心声。



相较之下,或许是因为仰望着天花板,Hikari的话语像是绕着远路传来。Hikari的声音在颤抖,还夹杂抽噎的声音。她该不会是在哭吧?



不过,从下一句话语中,我察觉出Hikari的泪水不是我期望中的那种。



「我们本来应该可以好好道别的,没想到最后却变得如此不懂得道别。」



Hikari的这句感想,道尽我们的后悔。



没有必要再确认熄灯的时间了。



我咬住嘴唇,沉默地准备接受熄灯时间的到来。



在病房迎接宁静的清晨到来时,Hikari的手部触感从我的指尖消失。紧接着,窗外流泻进来的温暖阳光慢慢爬上手背。但是,那不是Hikari带来的温度。在清晨里失去Hikari的我颤抖着双唇,有些狼狈地喘息。



在病房墙壁上蔓延开来的声音,明显是个小孩子的声音,让我不得不面对现实。就要失去Hikari了。明知如此,我却什么也做不到。我不像父亲那样拥有金钱或权力能买下土地,没办法得到什么也没办法留住什么。我只是一个失去眼球的无力小孩。



现在的我就跟被切离的右眼一模一样。



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小孩子,顶多只能够闭上眼睛不去看任何东西。



我在一片黑暗的闭锁视野中,殴打起伏的心,命令自己的心保持平静。



快结束!快结束!快结束,



「嗯……?」



不论经过多久,我内心仍一直持续着黑夜。但是,对于照射进来的强烈光线,左眼还是会自然做出反应。我歪着头往窗户的方向看去。嘴唇的动作僵在喘息的状态,我像是要从食道也挤出空气似的,生硬地吐出疑问。



Hikari带来的手提包还放在花瓶旁边。她忘记带回去吗?还是……我伸出手,挪动着身体靠近床角,一边注意别让自己掉到地上,一边拉住手提包的带子。碰触到其他物品后,原先停留在指尖的Hikari温度完全散去。



我试图把手提包拉近自己,但是,手提包比想像中的还要重。「哇啊!」像是被吸入重力谷底似的,我和手提包一同往下坠。我姿势难堪地摔倒在地,脊椎和肩胛骨像被对折一样,手提包则是被甩出去。我没能够接住,手提包笨重地从我手中往外倒去。



坠地的冲击力使得手提包往上弹起,包包里沉甸甸的内容物叮当作响地掉落出来。叮叮当当,熟悉的叮叮当当声音。



每掉落一次,银色的硬质雨声就会在病房里响起。



「啊……」



我用力握紧掉落到掌心的东西,冰冷坚硬的触感让我哑口无言。



清晨之中,泛着朦胧光芒的银色物体贪婪地吸取从窗外流泻进来的光线。



手提包里装的是小钢珠。数量惊人的小钢珠塞满整个手提包。我用手指拼命捞起小钢珠,但还是见不着包包底部。掉出手提包在地上滚动的小钢珠一颗颗撞到墙壁后停下来,「叩、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幽灵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这是我和Hikari……」



……用磁铁捡来的小钢珠吗?怎么会在包包里?Hikari明明说她已经拿去换奖品了啊。



难道是Hikari在骗我?我一边怀疑,一边搅拌着手提包里的小钢珠。持续做着像在洗豆子似的动作后,指甲前端碰触到小钢珠以外的触感。



我连同大量的小钢珠一起拉出触感不同的物体。



埋在小钢珠里的是一张折起来的笔记本内页。那张纸和我们在小学使用的笔记本很相似。这是Hikari写给我的信吗?我用两手慢慢打开折了好几次的纸张。



摊开满是四四方方的长方形折痕的长方形纸张后,一行行Hikari浑圆的字体印入眼帘。



小钢珠如同伴随着唰唰雨声般,从指缝间滑落到地上。



辛巴,谢谢你陪我玩。



我一直用预支的方式换来想要的东西,却不敢说出来。



只用这些小钢珠交换和你相处的时间真的很狡猾,但时间真的太少了。对不起。



啊、啊、啊。



「啊~啊~啊!」



我隔着绷带搔抓右眼。握紧Hikari的信后,银色珠子随之一颗一颗地钻入绷带底下。发出光芒的银色珠子,接二连三地渐渐填满黑暗。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想不出任何具体话语的情况下,我在地上滚动,用额头敲打椅子。银色珠子从绷带底下的右眼滑出。



至少……至少……至少!



奢侈的渴望卡在我的胸口,不知名的体液浸湿绷带深处的右眼。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够祈祷。我只能够迟了一步地疯狂祈祷。



「至少……」



真希望至少离别信的最后是以「谢谢」结尾。



如果是以「谢谢」结尾,那么即使是在如此丑陋不堪的状态下失去Hikari,我肯定也不会哭泣。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还是搞不清楚右眼的感受。



我不知道和我失去连结的那颗小小眼球在想什么。



后来,我在缺了右眼的状态下出院。出院时脸上仍缠着绷带,在医院厕所以外的地方照镜子时,会觉得自己的模样有些夸张。盖住一边眼睛、只有嘴角微微扬起的笑脸,令人毛骨悚然,看起来不再像是自己的脸。我总有一天会适应这张新脸孔吗?



如果能够适应.那也无所谓。只要让这张新脸孔变成我就好了。



我没来得及赶上开学典礼,而是在开学两天后的四月八日开始上课。虽然爸妈说我可以再多休息几天,但身体已经厌倦了一直躺在床上,不如走路吧。



外头正值春光和煦的季节,可以看见樱花花瓣散落在地。在外头穿着长袖已经会觉得热,走到一半如果没有卷起袖子,袖子应该会因为汗水而黏在肌肤上,绷带也开始湿了。



不知道是因为脸上缠着绷带的模样,还是脸缠绷带的原因已经传开来,上学路线和我相同的小学生们毫不客气地投来视线,但我抱着轻松带过的心情暗想:「也不能怪他们啦。」



我经过店面宽敞的外烩公司,也从某某工厂前面走过;越过巴士站牌,在阳光无限洒落的马路上前进。每次一有女生或大车子擦身而过,我就会用目光追随其背影。可是,不论目光追随再多遍,仍旧看不到栗色的存在,只看得到像是在医院里拿在手上的银色珠子光芒。



仅存的左眼因过度捕捉光芒而发热。我陷入绷带后方的空洞在转动的错觉之中,但没有刻意挥去错觉。在幻痛的伴随下,我抬头挺胸走着。



看在其他人眼中,应该会觉得我的表情像在强忍泪水吧。



从四月五日的清晨之后,我再也没见过Hikari。站在搬家卡车旁边忍住泪水道别,才是我们真正期望的离别画面,无奈没能够实现。



照计划来说,Hikari和我捡来的小钢珠也要被当成这场离别的表演道具才对。我把滚落在病房地板上的小钢珠全部捡回来,然后塞进手提包藏在我的房间里。那些小钢珠就这样没能够完成使命地闷在房间里。



我没有直接去小学,而是顺道去了一个地方。穿过木材放置场和生意萧条的洗衣店之间,我来到那家关门的柏青哥店。但是,柏青哥店已荡然无存。



「……哈哈!」



这里是我右眼的墓地。黯淡的建筑物已经粉碎成土,但没有任何遮蔽物的世界接收着满满的光。这里有别于埋在地底下的坟墓,相当享受呢。



我祈祷着在一片支离破碎的景色之中,右眼能够一直注视着光芒。



在那之后,我闯了几个红灯一路奔跑,最后勉强赶在不被视为迟到的时间抵达学校正门。



我从远处望着被剃成光头的云井,从正门旁边的另一扇门来上课,脸上浮现些许笑意。具有反光效果的光头也引起其他同学的注意,招来一阵哄堂大笑。如果在教室遇到云井,我就在许可范围内勉强对他笑一下好了。



「天气真好。」我从云井身上挪开视线,赞美一下高挂天空的光源。



左眼已经度过熄灯的时间,与现在的我同在。



虽然右眼失去了光芒,但空洞的眼睑底下能够感受到宁静的凌晨。我们没能够结束,只是分离而已。不论是留恋、后悔以及一切的一切,都没能够消化掉。



我的内心直到现在还无法平静,但正因为无法恢复平静,才会有希望沉睡在光芒之中。



Hikari误会了。拿那些小钢珠来交换怎么可能太少,而是完全相反,根本太多了。那些小钢珠不仅填满我的一切,甚至还满溢出来。



所以,我必须把满溢出来的多余部分还给Hikari。我想要填满Hikari的一切。



既然那封信没能够以「谢谢」结尾,故事就无法画下旬点。哪怕是夜晚降临也好、光芒消失也好,早晨一定会再到来。我能够再次找到Hikari。



并且,从相逢的那一刻重新来过。



这次一定不能留下任何后悔,要有一场完美的离别。



我重新背好书包,往前跳出一大步。



我一边用「右眼」感受重新到来的早晨耀眼光芒,一边回想着持续映在右眼深处、Hikari哭泣的脸庞。



不久的将来,必须让这张哭泣的脸庞更新为当初的笑脸才行。



距离不久的将来还有几百、几千个小时,但要计算太麻烦了,所以我不在意。



等暑假到来,我将追寻Hikari前往远方。



比任何同学都早了一步,我悄悄安排起暑假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