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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Hikari的早晨(1 / 2)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业界良心小滚滚



究竟是一片黑?还是眼里一直映着Hikari(注:Hikari为「光」的日文发音,可用于人名,亦可指光芒、光线。)?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右眼到底感受到了什么。



在我们镇上,柏青哥店相当于游乐园。这座因为都市开发而失去空地的乡下城镇,建盖了很多白色建筑物,以弥补绿地流失所丧失的清洁感。都市开发风潮盛行后,当地人持有的不值钱土地一块接着一块高价卖出。镇上的有钱人变多,但盖了很多不是给小朋友,而是给大人玩耍的娱乐设施,很快的,小朋友们便失去玩耍的场地。最后,只剩下狭窄校园里那片小得快要转不了身的操场,可以供小朋友们玩耍。不过,在操场玩耍是比我们年长的高年级生的权利。



所以,柏青哥店的停车场变成小朋友的玩耍场地。对一向走恬静安适路线的城镇来说,柏青哥店的存在就像一件还穿不习惯的新衣,在这块土地上显得格格不入。也幸好因为这样,搞不清楚状况的大人才没有责骂小朋友,并且允许小朋友在柏青哥店的停车场玩耍。可是,不论是假日或平日,停车场里总是停满大人开来的车子,没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小孩们打棒球或踢足球。有一次,一个身为孩子王的男生试图在停车场打棒球,结果打破整片汽车玻璃而酿成大祸,但那家伙并没有被逮到。



不过,这次意外让我们学会一件事,那就是不可以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这样不仅会挨大人骂,也代表小孩将失去柏青哥店这个玩耍的场地。这责任太重大了。事实上,在停车场打棒球的那个男生有一段时间遭到其他男生集体攻击,因而失去孩子王的地位。虽然经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又重回孩子王宝座,但万一再有人打破玻璃,我们这群人肯定会被霸凌到小学毕业为止。不只有我,大家都有这样的预感。所以,不选在停车场而选择在柏青哥店里面玩耍的人越来越多。



姑且不论停车场,小朋友当然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柏青哥店。所以,大家会假装自己是跟着大人来的小孩,偷偷摸摸地走进店里。



柏青哥店里的吵闹程度超乎想像,店内充斥着站在店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的轻快音乐、物体弹起的金属声,以及大人们的喊叫声。虽然学校老师经常会气得大骂教室里太吵,但大人们聚集的柏青哥店更可怕。柏青哥店内不知道比游乐园吵上几百倍。



如果没有稍微捂住耳朵,在店内很快就会头痛起来。吵闹声宛如伴随着撞击力道似地攻击我的侧头部,让人感到头昏眼花,甚至想吐。不过,其他小朋友看到灿烂夺目的柏青哥机台、角子机,以及大人为之疯狂着迷的游戏氛围后,就会像发情期的猫咪一样发出兴奋叫声。或许他们是觉得在柏青哥机台之间的走道穿梭跑动,就像真的去到游乐园吧。真正的游乐园距离我们居住的城镇很远,他们这样的举动就像在追逐美梦。



理所当然的,也有小朋友讨厌这样的吵闹气氛。有人开始认为,店里空间狭窄而且没什么好玩的,他宁愿在安静的地方玩耍。这些小朋友离开柏青哥店时,谁也没有出面阻止,毕竟这么一来店内玩耍的场地就会变大,所以大家很乐意见到人数适度地减少。此外,柏青哥店的老板肯定也觉得店里有太多小朋友而感到很困扰,看到小孩的人数减少,只会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暗自窃喜。



在三年级的寒假和第三学期之间(注:日本的学年度始于四月、结束于三月,并采用三学期制。),明显出现这样一分为二的现象。



小孩分成两群各自玩耍,一群是喜欢柏青哥店吵闹气氛的人,另一群是讨厌吵闹气氛的人。至于我呢?我应该算是讨厌的那群。我的接受度不像我父母那么高。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趁着雨停时,在仍带着些许凉意的气候下,逃离喧闹的柏青哥店以及汽车排放的废气臭味,朝向老地方步行前进。春假的早晨里,可以看见三三两两骑着脚踏车在镇上奔驰的小孩身影,但我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我只有一个朋友。过去曾经是朋友的那些人,依旧在柏青哥店里开心玩耍。



在朝约定地点前进的路上,一年前还在街上四处穿梭的我的影子从身旁呼啸而过。



大马路上可看见大型药妆店、专卖健康食品的小型商店,以及殡仪馆。天桥那边还有补习班。除此之外,整条马路上规模最大并有宽敞停车空间的商店,就是柏青哥店。七彩灯光依照彩虹的颜色顺序横向扫过,无数光点随之在后头追赶。好几面写着「新型机台上市」的橘色旗帜随风飘扬。开店到现在只经过一小时左右,停车场内已经停满车辆。寻求热闹气氛的小朋友们一大早便聚集在停车场里。他们追寻着小光点,并幻想自己身处都市的游乐园里。



我远离停车场,来到仍可看见农田散落的地方。穿过渠道和小河之间的石子路后,会先经过一家随时可能倒闭的咖啡厅。咖啡厅旁边有一家柏青哥店,二十四小时挂着「从早上九点开始营业」的牌子。这家柏青哥店在推展都市开发计划之前就已存在,但最后还是关门大吉。



这家已关闭的柏青哥店,就是我每次前往的目的地。柏青哥店像建筑工地一样被围了起来,店内不见任何灯光或灯饰。狭窄的停车场里一片空荡荡,并且拉起黄黑相间的绳索不让人随意停车。我跨过绳索绕到柏青哥店后方,抬头仰望这栋失去活力、仿佛垂挂着黑色布幕般冷冰冰的建筑物。原本在夜里字体会发亮的红色招牌,如今也已经泛黑。这里的墙壁颜色与其说是黄色,还比较接近灰色,靠近时会陷入一种仿佛四周温度逐渐下降的错觉。那感觉就好像笼罩着这栋建筑物的奇妙黑暗氛围,也转移到我的肌肤上。



这里的停车场不会有小朋友玩耍。因为地点不是在大马路上,所以很少人知道这家柏青哥店;再加上大家都认定进到这栋建筑物里面玩耍是不被允许的事情,所以不会有想要靠近的念头。不过,大家都错了,事实上有两个小孩会进出这家柏青哥店。



先确认过在田里工作的人没有看向柏青哥店的方向后,我偷偷摸摸地绕到店后方的出入口。后方出入口是员工专用的后门,虽然正面的自动门锁着,但后门没有上锁。不过,这件事不是我发现的,所以没什么好炫耀的。



手掌心整个握住触感冰冷的金属门把后,我转动门把。我还会像这样再来这里多少遍呢?必须在这里完成的事情已经越来越逼近尾声,所以就算我的时间多得是,也不可能再来多少次。气温很低,让昏暗的柏青哥店显得一片沉寂。可能要等天气再暖和一些,这股沉寂感才会散去吧。不过,我希望这股沉寂感永远不要散去。如果春假的尽头能够像入睡前的黑暗夜空般无限延伸就好了。



后方有一间曾经是办公室,现在则是空无一物的小房间。房间里布满尘埃以及昆虫残骸,还有不知道为什么,角落总会看见好几处水痕。房间里没有水管,也已经断电,曾经使用过这间办公室的人们并没有留下任何物品。尽管如此,建筑物本身还是没有被拆除,毕竟拆除需要费用,所以就这么放着不管。大人真的很不懂得收拾东西。



打开办公室的深灰色房门,我踩在鸦雀无声的柏青哥店地板上。地板上散落着不知被什么人敲破的柏青哥机台的玻璃。一踩上去,鞋底随之发出像踩在石子路上的声音。将身体重心稍微转移到踩到玻璃的那只脚上后,便传来如踏碎冰块般的声音。不过,散落在肮脏地板上的玻璃远不及冰块来得闪亮,只是普通的碎片罢了。



柏青哥机台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每次碰到这些失去光芒的机台,我总会因为那冰冷的感觉忍不住轻抖肩膀。失去由电力而来的生命后,柏青哥机壳变成像棺材一样的箱子。看着色彩缤纷、有着花花绿绿图案的机台表面,我联想到以前很喜欢、如今却被丢在房间角落任凭灰尘覆盖的卡通人物玩具,不禁有种想哭的感觉。



店内的光线遥远,而且十分微弱。虽然走道直走到底有一扇窗,但因为屋外有辽蔽物挡着,所以阳光几乎无法照进来。失去一切温暖的店内空间,仿佛连时间也静止下来。不过,店内并非毫无动静。



我从眼角确实捕捉到有动静的存在,不由得松一口气。



Hikari就坐在最靠近门口的柏青哥机的大人专用椅子上,两只脚摇来晃去地微笑迎接我。



「早啊。」



Hikari今天也出现在这里,并且如往常般跟我打招呼。这样的事实让我感到安心。一阵凉爽的气流流过体内,把满满的不安情绪和胃液往胃部深处送。



「早啊,Hikari。」



我不知道自己的笑脸能够带给Hikari多少安心感,但至少她愿意对我展露笑容。



Hikari是我们班上的女同学,在班上算是中等身高,考试成绩也没有特别好。我不曾看过Hikari在体育课上有活跃表现,也没发现她有什么像是手特别巧或口才很好的专长。Hikari的浏海没有剪得很齐,但属于妹妹头发型,发色则是天生的栗色。她是一个只有发色比较显眼的女生,在班上不会和任何人交谈。



从去年的第二学期开始,Hikari便没有朋友。如今只有我这个朋友而已。



「嘿咻~」Hikari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我身边。她的视线高度几乎和我一样高。明知如此,印象中却总觉得她抬眼凝视着我。我想应该是因为Hikari的个性使然,再加上有部分是我自己这么期望,才会产生这般印象。



「你今天也来了啊。」



Hikari露出开心的表情说道。看见Hikari只对我展露笑脸,一股欣喜的情绪涌上心头。



「你也来了啊。」



「我还会继续来这里喔……还会持续一小段时间。」



Hikari一副话中有话的模样嘀咕道。我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所以忍不住别开视线说:



「……你不要说这种话嘛。」



「喔,抱歉。」



Hikari露出温顺的表情道歉。我一边回答「你不用跟我道歉啦」,一边又别开视线。



我们杵在原地不动时,Hikari把U字形磁铁递给我。



如往常般接过磁铁后,我握住冰冷又笨重的铁块,从正面看着Hikari。



我和Hikari是在这里玩捡小钢珠的游戏。虽然这家柏青哥店已经倒闭,但还是有大量小钢珠散落在玻璃或机台缝隙之间。我和Hikari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收集小钢珠,但还是有捡不完的小钢珠,仿佛店里的每一台柏青哥机不停在吐出小钢珠。



「那就开始吧。」



「嗯。」



Hikari点点头,口吻显得有些兴奋。我和Hikari蹲下来,拿着上理科课时会用到的磁铁展开今天的捡小钢珠游戏。虽然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真的游戏。



如今,就只有这里可以让我们俩玩耍。



好几个月前,我每天都会在Hikari的爸爸所拥有的宽广土地上玩耍。我是说和男生朋友一起玩耍。虽说是每天,但其实也只和大家一起玩耍了两个月左右而已。那段时间里,我们是真的每天都在一起玩耍。虽然我的房间里有电动玩具,但搬来这里后就没什么玩了。当时Hikari也会和其他朋友一起玩耍,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都市开发计划展开、Hikari的爸爸卖掉一大片土地后……



Hikari的爸爸卖掉土地,而我父亲买下那片土地。后来,我父亲在那片土地盖了一家新的柏青哥店,那里不再是小朋友们的玩耍场地。我父亲和其他柏青哥店的老板不一样,他全面禁止小朋友进入停车场或柏青哥店内。父亲说:「太碍事了!」



我相信父亲是正确的。只不过在小学里,父亲的正确做法只会为我树立敌人。同学们认定我是「小气鬼的儿子」,和我保持距离;Hikari也被视为她爸爸的同伙而渐渐遭到疏远,有时还会被同学霸凌。



也就是说,我们俩因为彼此父亲的所作所为而失去朋友。但是,就算向某人强烈反应这件事,教室里的气氛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能做的顶多是死心地接受事实,然后像现在这样,躲在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地方盯着散落一地玻璃的地板。



而且,Hikari不会再被霸凌了。霸凌就快变成只发生在我身上的问题。



春假结束后,Hikari就要搬走了。她将搬到有真正游乐园的遥远城市去。大家都察觉到Hikari是为了逃离学校中的霸凌,所以要搬家。



被留下来的我,到底应该为Hikari不会再被霸凌感到开心,还是:



「辛巴。」



Hikari喊了我一声。我因为长得像狮子,所以被取了这个名字。我回头一看,看见Hikari蹲在地上,脸上依旧挂着如春天阳光般的柔和笑容。



最近除了笑脸之外,我没看过Hikari露出其他表情。



「还有一百六十个小时左右喔。」



「……嗯。」



我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后,Hikari握紧磁铁面向前方。



一百六十个小时左右。大约是一个礼拜后,也就是春假结束的那一天。



那一天到来后,Hikari就会从这座城镇消失。



光是这么想像,就足以让我觉得黑夜降临。



我在要升上小学三年级的春假,也就是一年前搬来这座城镇。当初父亲想要赚钱而积极参与都市开发计划,所以决定搬家。我们从相当热闹的都市,搬到相当偏僻的乡镇。



第一次来到这里、走下车站时,发现这里的车站几乎没有站内空间,让我大吃一惊。就连售票处也设在车站外头,而且根本就是设在一般民宅的地方,令我简直是吓傻了眼。



「但愿不会找不到事情可做」——我不敢抱以太大期待地展开了三年级的生活,很意外的是日子并不无聊。我这个从其他都市,而且是从姑且不论规模大小,但至少设有游乐园的都市转来的转学生,引起了同学们的兴趣。



班上有一个带头的同学名叫云井,应该是因为他对都市最感兴趣,我才能够免于遭受排挤。以这个角度来说,或许我应该感谢云井才对。不过,我现在完全没有想要感谢他的意思。



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害大家失去原本可以玩耍的空地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云井他们直到现在仍不肯原谅我。虽然我没有开口要求他们原谅过,但我知道除非能够提供玩耍的场地,否则他们一定不会接受。所以,我放弃和云井他们再当好朋友的念头,也顺便接受自己会被忽视的事实,就这样每天上下课。Hikari的状况和我很相似,只不过Hikari没有什么气势,或许应该说她没有什么存在感,所以有时还会遭到霸凌。Hikari的状况比较惨。



很自然的,我们俩开始一起行动。我从以前就很喜欢Hikari,如今一起游玩的情况尽管是遭受排挤而有的结果,我还是偷偷为能够和Hikari变成好朋友感到开心。因为只能够仰赖我,所以Hikari愿意对我展露笑脸。以某种含意来说,这算是理想状况。



我们有必须互相依偎的理由。看见被逼得无路可退的我们在一起,尽管有人会取笑我们,却没有人来拆散我们。所以我一直抱持乐观的想法,以为升上四年级后,我和Hikari还会继续像这样在一起。



我和Hikari一起行动过了两个月后的十二月,我们在某个星期天发现这栋倒闭的柏青哥店。就在我们试图往深处、往安静的地方逃跑时,很自然地走到这里。于是,我和Hikari便开始每天众在这里。



这家倒闭的柏青哥店和我父亲新盖的柏青哥店气氛大不相同。这里没有过度的明亮感,也没有略显做作的华丽感。别说是装饰品了,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会吸引人们目光的东西。在如此朴素的柏青哥店里能有的乐趣相当有限。



而且,冬天的时候比现在冷得多,一进来身体就会不停颤抖,并吐出阵阵白色气息,如果没有待上三十分钟适应温度,身体根本动弹不得。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和Hikari总是缩起身子坐在椅子上玩耍。



我们会拿掉落在地上的小钢珠当弹珠来玩耍,或是比赛看谁找到的玻璃碎片最漂亮。玩耍时「好不好玩」是其次,只要有一方说了什么,我们就会开心地笑着消磨时间。



我和Hikari各自拼命想要建立第二理想的现状。至于第一理想,基于彼此的私人因素,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成立。不论是我或Hikari,我们面对的情况似乎都没有改善的余地。



所以,我们妥协于第二理想。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彼此都有「只要现状能够一直维持下去就好」的默契,并一路努力建立起现状。我们远离在完全陌生的柏青哥店里热闹玩耍的其他小朋友,躲进一个像废墟的地方。我总是很开心Hikari能够和我一起在这里玩耍,但也很害怕。



万一Hikari知道柏青哥店热闹的真正模样,可能会被吸引过去——这就是我害怕的原因。再加上我发现Hikarii欢云井,所以更觉得担心。



即使和我一起行动后,Hikari的心意还是没有改变。不像我一样,我的心意宛如向着阳光的绿草般,朝向Hikari的方向每天成长茁壮。



Hikari的心意如同从天而降的绵绵细雨,而且维持一定。



我和Hikari放弃了各自梦想中的第一理想,积极地制造回忆。那么,第一理想是什么?没有人会想谈论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所以很抱歉,谜底不会揭晓。我们彼此都察觉到这点,但面对无法突破的高墙,只是手摸着墙面,然后把耳朵贴在墙上空虚地笑着。



在极为负面的含意上,我们一点也不像小孩子。我们的关系充满算计。



时间到了三月初,Hikari告诉我,她下个月即将搬家的消息,同时提议说:



『我希望你帮我一起捡小钢珠。』



我当下根本听不到这句话。『什么?转学?什么?搬家?什么?什么?什么?』我的脑袋瓜烧坏了。如同广播过度放大音量、感觉快要震破耳膜般的尖锐声音在我耳边响个不停,有好几天就连Hikari的声音也传不进我耳中。眼前的Hikari被遮挡住,视野呈现一片黑暗的状态,连我都不禁佩服自己这样竟然没发生交通意外。



这不是一种比喻,而是我内心持续呈现黑夜状态。我看不见Hikari。不论我如何挣扎,还是会消失。本应和Hikari一起升上四年级的我消失在黑暗中,就连下个月长什么样都看不见。



Hikari像是看不下去似的,在我耳边低声说:



『辛巴,还有七百多个小时喔。』



这句宣告把我拉回现实。现实里的白天充斥着光线,但辽蔽物的存在让光线无法照进柏青哥店里。



一开始我没搞懂七百小时的含意。不过,用不擅长的除法算一算后,我总算理解Hikari想要表达的意思。



七百小时代表着距离Hikari离开,也就是距离我们的关系陷入黑夜的时间,只剩下七百小时。我接受了必须在现实里做好心理准备的事实。



经过三天后,我才总算能平静地试着询问Hikari。



『为什么要捡小钢珠?』



我询问后,Hikari露出腼腆的笑容这么回答:



『因为我想去换奖品。』



我甚至没有询问是什么奖品,只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沉默地接过磁铁后,我趴在没有光线的柏青哥店里开始为离别做准备。



我必须清空一切,就像这家柏青哥店的办公室一样。



为了有一场能够让彼此内心清除得干干净净的离别。



看着看着,我开始分不清楚究竟是磁铁被拉了过去,还是小钢珠被吸了过来。尽管感觉得到手上的磁铁被往前拉,小钢珠却是以猛烈的速度聚集过来。我们就这样回收着随尘埃滚落在柏青哥机台缝隙间的小钢珠。



我从磁铁上剥下小钢珠塞进口袋里。握着磁铁的手变得冷冰冰,所以每次伸进口袋里时,都会感到一阵疼痛。我摸了摸战裂的手背,接着呼出热气温暖一下手指头。



「有玻璃,小心点喔。」



Hikari蹲在对面的柏青哥机附近,没看向我地叮咛道。Hikari的生日比我早一个月,时而会在我面前表现出小姐姐般的态度。



「我知道,你自己才要小心别割伤手。」



「嗯。」



我们不知道已经这样互相叮咛过几百遍。这感觉像真心在关心对方,但不会堆叠出什么。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具体的。明明刻意不去追求梦想,试图在现实达到最大范围的充实感,我和Hikari之间却没有一样具体的东西。



我保持蹲着的姿势往旁边机台移动,然后探出头看向缝隙,包括侧边和机台底下的缝隙。我们已经捡了一个月,所以滚落在外面的小钢珠全部捡完了;至于藏在机台与机台之间的小钢珠,很不可思议的,每次确认后都会发现还有没捡到的小钢珠,感觉上就像把捡来的小钢珠放好在那里一样。



或许是Hikari先来到柏青哥店后,刻意把小钢珠撒在地上也说不定。不过,我没有提出这点质疑。我早已明白我们会在这里静静地捡小钢珠,直到Hikari一知的结束时间到来。我将在这般预先经过协调、被安排好的未来里,与Hikari告别。



我可不想要Hikari因为突来的意外而消失不见。



锵!小钢珠被磁铁吸引过来的声音在柏青哥店里响起。除此之外,也听得见Hikari的呼吸声。就连自己的气息,我也觉得像是有个人在我耳边代替我呼吸一样那么明显。



只要移动脚步,口袋里的小钢珠就会叮当作响地传来撞击摩擦声。我不喜欢听这种声音。在我内心,那是属于大人的声音,我讨厌自己碰触到这些东西。



「辛巴,你搬来这里之前去过游乐园吗?」



Hikari走来走去寻找着其他位置,她一边取下磁铁上的小钢珠,一边问道。



「去过啊。我和家人一起去过几次当地的小型游乐园。」



「游乐园很热闹吗?」



「很吵。不仅机器很吵,人也吵得要命。」



「那么,很好玩吗?」



我抬起头看向Hikari,Hikari没有看我。在这里时,Hikari总是面带笑容,但要看到她的脸的机会却意外地少。不知道她是刻意不让我看见,还是偶然?



「你搬家后也想去游乐园玩吗?」



对于Hikari的提问,我以问句岔开话题。我知道Hikari其实是一个不喜欢安静气氛的女生;也察觉到Hikari在热闹气氛背后,注视着喜欢的男生身影。不论经过多少岁月,在安静场所和我一起玩耍的状态永远是「第二理想」。我们只是顺着早已勾勒好的关系曲线在前进而已。



「应该会去吧。」



Hikari回过头,面带笑容这么说。似乎是受不了寒冷,Hikari的上半身微微颤抖着。我发现自己因为冰冷空气以外的寒意,脑袋逐渐转为空白,忍不住甩了好几次头。



在那之后,我们如往常般没有吃午餐也没有休息,在店里走来走去寻找小钢珠直到傍晚。即使是白天时间,柏青哥店里的气温也几乎不会变化。明明白天不会变化,一接近傍晚时分,温度却会开始下降。尽管有足够的上升空间,店里的气温却无法超越那个刻度,就像我和Hikari的现实生活一样。



「收工了吧?」



看见斜阳落在窗边,我这么说道,Hikari也站起来。



因为一直弯腰盯着地面,站起身子后有一种突然长高的感觉。我左右扭腰,骨头喀喀作响的感觉舒服极了,结果扭过头又变得好痛。



「把今天的成果倒进去吧。」



「请。」



Hikari把口袋里的小钢珠倒进藏在赠品区柜子里的包包。包包里原本就装着大量小钢珠,倒入的小钢珠和累积在包包里的小钢珠互相撞击,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天花板和墙壁间回荡。在这个没有电的地方,小钢珠感觉好似一颗颗卵。



「收集到了好多耶。」



包含之前收集到的小钢珠,我表扬着截至目前的成果。



「对啊,多亏有你。谢谢你,辛巴。」



Hikari腼腆地向我致谢。我含糊地回以笑容说:「不会啦。」



「还不够吗?」我本来打算这么问,但话语卡在喉咙又吞了回去。我才不需要不能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所以不用确认也没关系。Hikari忙着沿包包边缘倒入自己收集来的小钢珠,我别开视线看向仿佛下一秒就快整个碎裂的玻璃窗。玻璃窗在黄昏之中燃烧着。



阳光时而会带来声音。炎炎夏日的阳光照射下,耳边确实会响起喧闹的声音。秋日阳光则会带来如河水潺潺流动般的声音。还有冬天,冬天会听见如雪花飘落般的声音,就仿佛耳朵披上一层白纱。但在这家柏青哥店里,声音不会随着阳光流泻进来。



在这里,顶多只会看见余晖的残渣从窗户飘落进来。微弱的红光笼罩下,原本色泽黯淡的地板和玻璃碎片,只有在此刻得以闪亮发光。我不禁有股想要踩碎它们的冲动。我希望这般景色只属于我一人。但是,在那同时,我也渴望能够遥望这般景色直到永远。我渴望能够一直看着只有此刻看得见、余晖照射下的那道身影。



「我倒完了喔。」



Hikari举起包包向我报告,然后保持不动等待我的指示。



在这里每天都会上演一样的戏码,所以Hikari知道我会说什么。明明如此,她却从不自己开口说。



Hikari这样的态度,像是在刻意锻链我的心。



「……回家吧。」



能和Hikari在一起的时间又少一天。



「嗯。」



Hikari点点头答道,如夕阳般的栗色头发随之摇曳。我挺喜欢这样的画面。



「辛巴。」



虽然是自己的名字,但每次Hikari呼唤我,我都会吓一跳,回应时也会有些不自然。



「嗯。」



「还有一百五十个小时左右喔。」



「我知道。」



在时间到来之前,我一定可以好好道别。



我们一起走出柏青哥店,然后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走去。我和Hikari的第二理想关系,如今只有在那间柏青哥店里才得以成立。



只要踏出柏青哥店一步,我们就会忘了妥协,甚至忘了想放弃的心,独自往前走去。



偶然的,我们各自期待着心中的第一理想状况会出现,因而放弃第二理想。



每踏出脚步就会觉得怪怪的,我把手伸进口袋里确认,结果发现还有一颗小钢珠在口袋深处。我拿出小钢珠,夹在食指和无名指之间,接着,用中指把小钢珠弹出去。



田里竖着一面警告牌写着「勿丢垃圾」,弹高的小钢珠正中这面警告牌。自从在忍者漫画看过这种弹弹珠的方法后,我偶尔会像这样弹弹珠玩耍,看来现在功力已提升许多。



在那之后,穿过随时可能倒闭的咖啡厅时,我回过头看。



对我而言的「第一理想」已经消失在光的另一端。



隔天,只属于我们的柏青哥店热闹无比,让我愣住好一阵子。



一大群小孩宛如代替电力般,在柏青哥店的昏暗走道上激烈地来回跑动。他们的双脚毫不留情地踩踏玻璃,每踩碎一次玻璃,我的身体就仿佛出现一道裂痕。到处跑动的小朋友都是熟悉的面孔,虽然察觉的速度缓慢,但我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应该是有人看见我或Hikari其中一方进出这家柏青哥店吧?还是有哪个小孩自己发现这个地方?我知道不论原因为何,都改变不了结果,但还是忍不住会想:「怎么会变成这样?」



只剩下不到一星期而已,怎么会这样?



我在一大群五官甚至变得模糊的乌合之众里寻找着Hikari的身影。宛如噩梦般存在的吵闹家伙们踢高足球撞击柏青哥机台,柏青哥机就像被晚风吹动的树林般微微颤动,还残留在机台上的玻璃碎片随之四处散落。



Hikari躲在柏青哥店的角落看着这一片骚动,发现我来了之后快步走来。她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捂住耳朵向我求救:



「怎么办?」



Hikari抓住我的衣角用力摇晃。可是,我也无计可施。



「……怎么办?」



我顶多只能够像Hikari一样表达出不安的情绪。这根本不是我们预料中的状况,只剩下一百几十个小时而已啊。我和Hikari之间安稳且不具刺激性的氛围,开始瓦解消散。其碎片像尖锐的玻璃碎片般,在我和Hikari的肌肤上刺出一道又一道伤口。



「停下来!」我很想这么大喊,但发不出声音。尽管张开嘴巴、拼命把舌头往前顶,还是挤不出期望中的音量和心中主张的话语。我一直妥协于和Hikari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中养成只会思考而放弃去做很多事情的习惯。



现在吵闹成这样,就算我一个人大叫也不会有人听见。即使出声警告,如果只有身边的Hikari听得见,又能改变什么?



「……辛巴,只剩下一百四十个小时左右而已耶。」



「我知道。」



如往常般,Hikari告知我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白天还剩下多少时间。时间一结束,我们再也不能一起玩耍。白天会变成黑夜,我将失去Hikari。



我注视着Hikari。就好像藏在贝壳深处的珍珠一样,Hikari手中握着几颗小钢珠。那几颗小钢珠宛如我们在这家柏青哥店里仅存的空间一样。



眼前跑过的小孩瞥了我和Hikari一眼后,脸上挂起嘲弄的笑容。被一个连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嘲笑,我知道自己生气地皱起眉头。我可以抓住准备跑远的那小子肩膀,让他转过身来,然后揍他的脸一拳,但我做不到。我怎么可能有办法用一样的方式应付在场的所有小孩们?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呢?我什么都办不到,只有拳头握得很好看,但因为找不到可挥拳的对象,所以视线在空中游走。在不见光的店内,唯独空气异样地发烫。



「……小钢珠的数量还不够换奖品吗?」



「咦?」



在这种时刻询问这种问题,等于是在告诉对方「放弃吧」。虽然如此,我还是忍不住问了Hikari。这种像在做确认的举动很卑鄙。



Hikari松开抓住我衣角的手,然后在胸前握紧双手,摇摇头说:



「还不够。」



「……是喔。」



到如此明确的答复,我不敢回头看iHikari。



别说是第一理想,就连第二理想我也不想失去。



「嗨!」正当我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时,孩子王云井走过来。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带着一群喽罗们走来,那种强势的感觉和我父亲的态度很相似。对于云井走来搭腔的举动,不知道Hikari怎么解读?即使在这种状况下,还是会抱持正面的想法而感到开心吗?



光是这么想像,就让我觉得满腔怒火。



「你们找到挺不错的地方玩耍嘛!」云井一脸开心的表情说道。又找到一个大人不会注意的玩耍场地,似乎让云井很开心。云井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仿佛紧贴在肌肤上似的疼痛让我忍不住磨起牙齿,接着咬紧牙根。我甚至听到咬断牙根的声音。



原来我是觉得不甘心啊——我清楚听见内心的声音。



我讨厌眼前的云井,甚至恨不得他不存在。



拨开云井放在我肩膀上的手。



「你们都出去!这里是我和Hikari玩耍的地方。」



撂下狠话的前一刻,我的膝盖后方不停发抖,不过话一说出口后,一道白线从眼前迅速闪过,紧张感仿佛化为气球般变得轻飘飘,眼里像是蒙上一层白膜似地渗出泪水。



不知道是为什么,Hikari抓住我的衣袖,但我没空回头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云井往前踏出一步说道。他像是看穿我的恐惧,一脸充满自信的表情毫不犹豫地往前靠近。云井逼近到伸手即可碰触到彼此的距离时,我忍不住想要往后退。不过,Hikari就在身后,所以我站住脚步不动。四周的同学们团团围住我和云井,不让我有机会逃跑。



「快出去!去其他地方玩耍,不要在这里碍事!」



我学父亲的说话态度对云井发出命令,结果被揍了一拳。刚开始我觉得被揍了一拳,但这恐怕是错误的形容,正确说来,应该是云井的拳头挥中我的左脸颊。嘴角如刀割似地刺痛,颊骨却是一阵闷痛。感受到如此矛盾的疼痛感,我的脚步变得摇摇晃晃。云井似乎以为一拳就足以应付我,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



「你自己出去不就得了!」云井说道,四周的同学们也露出坏心眼的笑容纷纷表示赞同。「你父亲不也是这样从我们手上抢走空地吗!」云井一副像在举发罪犯似的模样,强烈表示谴责。「关我屁事!」我很想这么回他,但我们只是小孩子,小孩子根本不需要负什么责任,所以不论如何提出诉求都没用。



自从我在学校变成独行侠之后,切身体会到这个事实。



「滚出去!滚出去!」四周的小朋友们开始起閧。不知道是感到屈辱,还是觉得吵,我咬住下嘴唇,睫毛也随之颤动。看见云井低头看人的眼神,我恨不得立刻彻底击垮他。但是,我没有同伴,不可能击垮得了云井;就算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撤退。



只要冷静且合理地思考,就会知道此刻还是逃跑为妙。就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应该带着Hikari逃跑,然后改去这些家伙已经离开、正常在营业的柏青哥店捡小钢珠就好。这样只不过是双方互换场地而已,除了我高涨的情绪需要安抚之外,一切都可以有个圆满的结局。



我想像和Hikari一起出现在其他柏青哥店的画面。



那里有很多灿烂夺目的灯光,也有人们来来往往。原本只流动于我和Hikari之间的那股虽然孤独但能够彼此共享的氛围和气息,将会瞬间消散,我们也将变得支离破碎。脑海中轻易地浮现这样的未来,甚至要说这是预言也不为过。



我们的关系比自己想像中的来得脆弱。如果不是在这家柏青哥店就无法维持下去的独特关系——我和Hikari妥协于这点保持着关系,我们已经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放弃了。



看我沉默不语地瞪着眼,云井踢了我一脚。他用鞋子踢我的膝盖侧边,我清楚感受到鞋带和被鞋带保护着的云井脚背的触感。疼痛让我不禁膝盖发软,擦伤部位产生一阵粗糙的不舒服感觉。云井露出笑容。即使踢伤了人,他还是笑得出来。



就在后方有人拉我衣袖的瞬间,我决定采取行动。我甩开Hikari的手,往前踏出一步。



如果是其他家伙就算了。



但是,我不能接受乖乖听从云井说的话。因为Hikari就在我身后。因为我知道比起我说的话,Hikari一定会更重视云井的话语。



在一个必须妥协才行的场面,我控制不住地发飙起来。



我揍了云井。这是我第一次打人,根本不知道打架有什么诀窍,所以不论是踩踏脚步或挥动手臂都做得太马虎,而且动作太大,最后打中云井侧脸的不是拳头,而是手臂。



啪!拍打肌肤的声音传来。虽然应该不怎么痛,但云井瞪大着眼睛站在原地不动。四周瞬间鸦雀无声,让我有种找回寂静柏青哥店的感觉。不过,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太久。我沉默地再挥出左拳。因为挥出的拳头和身体前进的动作没有统一,所以没能够直线往前冲。虽然成功打到云井的胸口,但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反弹力。



事态进展到这般地步后,原本愣住不动的云井也开始采取行动。首先,云井突来一脚踢中我的脚踝。明明只是短距离的踢击,却顺利让力道和疼痛加倍。被踢中的刺激让我有种仿佛被火烫伤的感觉,因而条件反射地抬高脚,云井便乘隙朝我的腹部打来。



在四周的兴奋气氛宛如棉花糖般逐渐膨胀之中,我的视野急远下降。云井绊住我的脚,我就这么倒在地板上,玻璃碎片夹在背部和地板之间的触感让人心生恐惧。用力睁开因为害怕而快要闭起的眼睛后,我发现Hikari探出哭泣的脸庞看着我。



我试图对Hikari说些什么时,眼前出现云井的脸部特写。只见云井骑在我身上,脸上浮现获胜的得意笑容。我瞬间用手挡住脸部做为防御,云井却是朝毫无防备的侧腰挥拳过来。云井比我更熟悉怎么打架,也比我冷静。



右侧腰部被打了一拳后,那股冲击力道完美地贯穿到左侧,强烈得甚至让人感到痛快的恶心感在上半身蔓延开来。云井再次挥下拳头,谨慎地、慢慢地挑选我没有用手遮挡的部位,一拳接着一拳直击过来。咚!咚!笨重的冲击力如雨般不停落下,不停夺走我抵抗的力气。我觉得自己变得支离破碎,只靠着一层薄皮维持住外表在承受疼痛。我不停被殴打,被打到甚至产生这般错觉。不仅如此,周遭那些家伙也慢慢走过来,从旁边踢起我的脸和手臂。本来就没有制定游戏规则说是一对一打架,所以我没打算抱怨。不过,受到如此对待,反而让我重新燃起「誓死打倒对手」的斗志。我想,云井就错在没有阻止四周那些人对我动手。



我发现顶着地板的手肘底下有东西在滚动,于是,我用手肘让那东西滚动到手边来,再以手指夹起捡惯了的小钢珠。



趁着云井挥高拳头的瞬间,我举高夹住小钢珠的右手,摆出像是要保护脸部的姿势。云井误解了我的动作,准备再次殴打侧腰。



云井的脸部变得毫无防备。「笨蛋!」我一边暗自嘲笑,一边夹好小钢珠。



我用食指和无名指的第一指节夹住小钢珠,再用中指使力弹出去。或许是压根儿没想到我会反击,云井条件反射地试图别开脸,但仍来不及躲开。



啪!仿佛用棒球手套接住棒球似的声音响起,小钢珠打断云井的鼻梁,让他压住鼻头在地上打滚。云井不惜舍弃骑在我身上的有利状态,选择躺在满是玻璃的地板上为了不明的疼痛感痛苦挣扎。我一边扶着侧腰,一边弯着腰站起来。我看着倒在地上的云井,忘我地踹他的背部。云井趴在地上哀号着。



我抓住云井的肩膀让他翻过身来后,这回换成我骑在他身上。云井的鼻子变得红冬冬的,而且肿得像鼻子里塞了小钢珠一样。我第一个就挑红肿的鼻子挥出拳头。



鲜血从云井的鼻孔流出,接着传来惨叫声。云井挥舞着四肢,试图想要把我从他身上拉下来,但我紧紧缠住云井,再次挥打他的鼻子。我带着「住口!」的意味,一次又一次地只挑鼻子挥出拳头,打到第四拳的时候,云井已不再反抗。或许是鼻血塞住鼻孔让他很难呼吸,云井的脸色变得一片铁青。我高举拳头,准备接着也打烂他的嘴。



但是,在我挥下拳头的瞬间,有人抓住我的手。那个人还说:「喂!可以住手了吧!」我甩开那家伙说:「少罗嗦!滚开!」结果那家伙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往后滑去。这回变成两个人来抓住我,但还是被我勉强甩开。最后,变成四周好几个人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扯向后方。他们还拉住我的手臂,让我动弹不得。可恶!我要杀光你们!我咬紧牙根拼命想甩开他们,但对方有好几个人,我怎么也动不了。在这时候,仍流着鼻血的云井站了起来。云井布满血丝的双眼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瞪着我。站在他身后的Hikari脸上依旧淌着泪水。Hikari是为了我而哭,还是心疼云井?



我瞬间看着Hikari看得出神而疏于注意,让云井离开我的视野。



云井趁这时候朝我扑来,并迅速挥高右手。



唰!咻!呼!



眼前的画面随着这般声音不断变换,看得我目不暇给。



疼痛、灼热、Hikari,这一切都消失了,只觉得好像一阵一阵的风从身边掠过。



滴答、滴答,水滴滴落的声音传来,感觉水源很近。按住眼睛后,水滴从我的手掌心滴落。等我察觉时,所有人都已经松开箝制我的身体。我跪在地上,姿势就像正舔着不停滴落的火红鲜血。



眼睛。眼睛好痛,似乎是受了伤,而且伤口严重到会流血。鲜血不断从眼睛涌出。好痛。全身都感到疼痛。好痒。好热。感觉整张脸都快被鲜血染红了。



明明如此,我的右眼却是注视着一片黑暗,根本不是鲜血该有的火红色。



云井像只小动物一样全身颤抖,手上拿着染上一片鲜红、碎成两半的玻璃片。还有,我看见一颗圆球掉落在我和云井中间。那颗圆球看起来很眼熟,但又觉得像是第一次看见。圆球不像小钢珠那么光亮,也不会被磁铁吸引,感觉触感会很有弹性的样子。



那是眼球。我的右眼球。



看见自己掉落的眼球后,我的意识随即被吸入一片白色的世界。



「…………………………………………」



等我恢复意识时,已是大半夜,而且人在医院里。病房比柏青哥店温暖许多。由于这里和爷爷住院时我去探病的医院味道一样,所以我马上知道自己在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和难以适应的干燥空气扑进鼻子里,右眼像泡在盐水里似地感到阵阵刺痛。



我的手沉重得像是物品一样被丢在棉被外。我举高手试着触摸右眼,并且战战兢兢地努力让自己忘记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一幕。颤抖的指尖触摸到的不是眼睑肌肤,而是触感相差甚远的柔软布料。轻轻抚摸过后,我得知那是绷带。



一层又一层的厚实绷带缠在右眼上,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绷带底下似乎少了什么。



「……啊。」



不知道是不是口渴,我几乎发不出声音。水……我转动着舌头寻求水分时,不禁想起从玻璃碎片滴落的鲜血,以及从眼球滴落、透明如水的液体。



那时发生的一切化为影片,在医院的黑暗天花板上一幕接着一幕上演。感觉像在观赏别人的故事,我从失去的视野以外的角度注视着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