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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带路的隐馆厄介(1 / 2)



1



如果要彻底地节省时间,在移动时最适当的交通手段应该是计程车吧。



可是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基本上不太喜欢在进行调查的时候搭乘计程车——因为车里有录音、录影的行车记录器。



对以严格遵守保密义务,到了隔天就会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为行动宗旨的今日子小姐而言,想尽可能避免工作中的动线被钜细靡遗地记录下来,也是无可厚非——不过要连行车记录器都避开,似乎也有点神经过敏,然而毕竟今日子小姐是以「忘却」为卖点,就连笔记也不太抄的侦探,会有这样的顾虑,或许只是理所当然。



虽说如果能的话,真希望她也稍微考虑一下要求骨折伤患带路这件事,但是如此这般,我们还是选择搭电车去案发现场。



因为之前也有提到,我的状况其实已经可以出院了,所以主治医师轻易地批准我外出。但伤脑筋的是,没有适合我身高的拐杖——不,有是有,却是旧型的拐杖,只是我连右手都骨折了,实在很难驾驭。



不过,倒也不是不能用,那么只好将就一下了……正当我要放弃挣扎的时候,今日子小姐走到下床的我右手边这么说。



「别担心,要是你以为我是对带路向导毫不贴心的侦探就错了。」



她似乎打算用自己的身体来代替拐杖。



「哇!呜哇……」



「别客气,尽管把体重全部放在我身上。别看我这样,我的身体还满强壮的。」



这样的确是可以很轻松地行走没错,但我何德何能让今日子小姐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原想严词婉拒,可是在发现今日子小姐一面支撑着我的体重,一面不着痕迹地偷摸我右脚和右手的石膏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甚至多疑地猜测她之所以决定要搭电车移动,其实只是为了充分把玩我打上石膏部位的借口,但现在可不是追问这件事的时候。



正确说来,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



「那么,就请你带路了。」



「好的……从这里到现场搭电车只有三站,但是要到车站就只能这样直接用走的过去。」



「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由于如此两人相倚会得步步紧挨着身体,走在路上挺引人注目,我总觉得很害羞,但今日子小姐似乎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



这点该说她是太没有戒心吗……一般人看到我打着石膏,大概只会觉得今日子小姐非常体贴入微地照顾我吧……算了,至少不会看穿这名女性迷恋骨折的意图,这样也好。



「说到带路被国中女生写在遗书里写着那篇阜本老师的短篇作品,标题就是这个呢。」



「咦?是这样的吗?」



如同今日子小姐刚才所言,我们边走边说。



和她的距离实在太近——根本是紧贴着没有距离,这令我脸红心跳,完全没信心自己是否能好好说话。



如果我记得没错,阜本老师的短篇应该不是这个标题。



可是,只要是在记忆重置前的一天以内,忘却侦探的记性乃是正确无比,是我这种人完全比不上的。



如果这是她「预习」的成果,应该不会错……而她之所以又回到用「国中女生」来代称跳楼自杀少女的名字,大概是因为我们已经离开病房,走到外面来了。



可能会被别人听到——这份用心是对的。



很难说没有媒体记者跟着我这个案件当事人——就算没有狗仔跟着,我那动不动就被卷入事件的冤罪体质,也传闻早就被公安盯上了。



……倘若传闻是真的,不晓得看在他们眼里,与满头白发的女性相依偎走出病房的我是什么德性。



「可是我记得……绀藤先生吿诉我那篇短篇漫画是叫做什么切切,还是罗涅之类的……」



「那也没错呀。『Cicerone(奇切罗涅)』是义大利文,意思是『带路的人』——作品中用来指死亡之旅的导游。」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我原本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说不定是作者自己创造出来的语汇——原来标题的含意这么具体。



绀藤先生说那篇漫画里头有过度美化自杀的描写——今日子小姐在「预习」时,也已经看过那短篇了吗。



我问。



「是的,我已经看完一轮阜本老师的作品了。因为量也没那么多。」



今日子小姐答道。



一如往常,她看书的速度还是快得非比寻常……照绀藤先生所说,阜本老师的资历应该不算短,所以我想数量依旧不会太少。



「……有什么感想?」



「什么?」



「啊,没有,我是说,实际看了那篇作品之后……呃,那是什么样的作品呢?」



因为想要避免明刀明枪的说法,所以问起来主旨很暧昧。我原本想问的是那本漫画的内容——会不会让人看完以后想要自杀,可是又觉得这样问太没格调,所以不敢说太多。



只是,对身为侦探的今日子小姐而言,根本也不需要多说只见她稍微沉思了半晌。



「这个嘛……关于〈死亡带路人(Cicerone)〉的事情,同样也留到下午再谈吧——让厄介先生在未读状况下先听到我的感想,产生不必要的成见也不太好。」



「是、是喔。」



我并不打算看那个短篇……只是身为相关人士,不看这部作品就想为这件事画下句点,或许是不够有诚意。



去作创社的时候,是否该跟绀藤先生借来看呢……我的阅读速度虽然远不及今日子小姐,但既然是短篇作品,应该连五分钟都用不到。



正以为这个话题会在此吿一段落,今日子小姐却接着说。



「举个例子,你知道梦野久作老师的《脑髓地狱》(译注:梦野久作是日本昭和时代的推理小说作家,长篇推理小说《脑髓地狱》是他的代表作)当年发表时的宣传文案是『看了就会发狂』吧!」



不会是——要跟我闲聊吧。



在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浪费的行动之中,她应该不会有「与人畅谈推理小说」这种卖弄学问的闲情逸致。



我也看过《脑髓地狱》,但是不晓得还有这个文案。



「……可是,实际上并没有读者真的发狂吧?」



「没有。至少官方没有发表过这样的事。」



这方面今日子小姐的记性算是靠得住的——因为像《脑髓地狱》这么久以前出版的书籍逸事,应该是在今日子小姐无法累积记忆以前的知识。



「我也没发狂呀。」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玩弄着我身上的石膏,而这行为让她的这句话着实欠缺说服力……至于我本人,也有起码的自觉没因为看了这本书而发狂。



「只不过,看了那么伟大的名著,要是人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不得不说是感受性出了点问题。」



今日子小姐断言。



用上「不得不说是」这么强烈的字眼,总觉得似乎加了一点身为书迷的情感。



说实话,《脑髓地狱》那本书对我而言太难了,有很多我看不太懂的部分……现在再看一遍的话,感想又会不一样吧。



走到车站,于是我们去买车票。



基于跟不搭乘计程车相同的理由,今日子小姐工作时也不用储值卡——因为会留下记录。



即便因此要多花一点时间,但是这么点时间,还在最快的侦探能够马上弥补回来的误差范围内吧。



很幸运地,电车仿佛配合我们抵达月台的时刻刚好进站——我真心希望不要因为去现场搜证,结果耽误到跟绀藤先生约好的时间。



「请坐。」



今日子小姐终于放开了我——好不容易重获自由,我却因此感到遗憾,也真是太任性了。



不过,拖着有两处骨折的身体移动,比想像中还要消耗体力,所以能坐下真是谢天谢地。要当巨人的拐杖,今日子小姐肯定也不轻松吧,只见她在我身边坐下,伸了个懒腰。



「呼……」



然后闭上了眼睛。



「啊……呃,请不要睡着喔!」



我也不忍心对因为撑着我才累得要死的她说出这种话,但是眼下只能狠下心来——要是让她在这里睡着的话,事情就不好了。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



到了第二天早上,就会把昨天以前的体验全部忘光光的特殊体质——说得再精确一点,其实是「一觉醒来」记忆就会重置的意思,即使是打盹或午睡,结果都是一样的。



如今在电车的摇晃下,万一不小心睡着,就算只有一瞬间,不管是我的委托、对这件事的预习内容——还有在预习时便已经领悟到绀藤先生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的觉察,都会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身为忘却侦探最不该发生的情况,却也是最有可能发生,必须提高警觉的情况……



「没问题,我昨晚已经睡饱了。」



今日子小姐嘴上虽是这么说,但仍旧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或许还是担心坐着会睡着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由于她不可能记得自己何时就寝,所以今日子小姐昨晚到底是不是真的「睡饱了」也很难说……睡眠时间充足与否,感受毕竟是因人而异,有人睡足了十个小时还是很困,也有人只要眯上一个小时就能睡意全消——她昨天接到的委托也可能是拖到半夜才解决。



无法顺利调整何时睡、何时醒,是忘却侦探的致命伤……毕竟,睡意这种东西是无法控制的。



「如果要写赏善罚恶的故事,必然会在善之外描写到恶吧。如果要描写强烈的善,就必须也强烈地去描写不相上下的恶。很难保证读者能完全不受到这个部分的影响。」



一度中断的话题突然又卷土重来,令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不过,只要聊天就不会睡着吧……



「你的意思是说,所谓的好书……例如优良读物之类的书,也不见得只会带给读者好的影响对吧?」



于是我附和。



「是的。甚至可以假定完全不描绘恶的故事,反而会带来不好的影响。看了一堆写给儿童看的甜蜜爱情小说名著,以为男孩子个个都是温柔又帅气、具有绅士风度又体贴女性的王子——抱着这样的印象进入社交圈,可是会吃大亏的不是吗?可能会被梦想与现实的落差给生吞活剥喔!」



以假设来说,这说法带有奇妙的真实感,让人觉得十分写实。倘若这是今日子小姐成为忘却侦探以前——十几岁时的插曲,那我可真是听到弥足珍贵的故事了。



她被生吞活剥过吗……



「这部分也可说是育儿……或说是教育的难处吧。孩子往往不会按照大人的期望长大。」



「啊……嗯……也是呢。」



她虽然举了优良读物当例子,但是像我在念小学的时候,根本不会去看父母或老师推荐给我的书。



要说的话,反而还比较爱看会令大人皱眉的漫画或卡通——而阅读推理小说时,还会被挖苦嫌弃「你怎么看这种杀人的书」(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正是孕育我冤罪体质的温床),我却觉得很不可思议,大人为什么要排斥这么有趣的故事。



明明每个人都曾经是个孩子,为何会不懂孩子的心理呢?当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啊哈哈。正因为每个人都曾经是孩子,才会不懂吧。」



「咦?今日子小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哎呀,因为每个人小时候,大多都不会太正经呀。说『单纯』只是讲起来比较好听,正因为每个人都曾经历过愚蠢又思虑不周的小时候,才会认为必须限制不好的书问世啊?」



「……」



说得这么直接也太露骨,虽然她笑容可掬、语气爽朗,但其实是非常辛辣的指责……可是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确也不能说她错。



谁都不能说她错吧。



「人生是从模仿父母开始的,所以父母或许不希望孩子跟自己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但要不由分说地否定这种心情,其实也挺不讲理的。」



「不、不讲理吗?」



真是出人意表的发言。



从截至目前的谈话听来,我还以为今日子小姐会反对把虚构的故事当坏人看的论调——看样子她看事情没有这么片面。



「先不论阜本老师的作品内容如何,总括而言,我认为可能会诱导读者自杀的书籍是『存在』的——借由高明的创作技巧,将自杀或殉情描写成『高尚』、『凄美』的行为以动摇读者价值观的故事,乃是做为不可动摇的事实确实存在世上的。」



仿佛像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测,今日子小姐说道。



「创作者本人受到小说的内容影响,自己选择走上绝路的案例,放眼世界也所在多有。在这方面,文学的影响力是不容忽视的。可是,如果真要踩着这一点追究作者的责任,就必须要能证明『至少有百分之五以上的读者看了作品后自杀』之类,具备显著差异的统计资料才行。」



读者的数量愈多,其中存在着会做出反社会行为之人的机率当然也随之升高—假设在某个罪犯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犯罪小说,到底是那本书促使那个人犯罪,还是那本小说太有魅力,使得反社会人格的罪犯都无法抗拒呢——想要确切掌握真相其实很不容易。



虽然我想今日子小姐指的并不是这种假设性问题,而是更实际的数据。



「的确,不见得所有看过足球漫画的人都会变成足球选手……」



「是呀。就像不是所有人看过风花雪月的少女漫画,都能谈一场浪漫的恋爱。」



她对少女漫画描写的爱情好像很有意见哪……今日子小姐的少女时代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当然。」



今日子小姐接着说。



「也不是任何人看了推理小说,都能成为名侦探。」



有道理。



这是比起看了推理小说而成为凶手——还要更难以达到的结果吧。



2



因应今日子小姐临时提出的要求——为了善用空档时间,决定进行现场搜证——既然如此,虽然完全是个人私事,但有件事情我想趁这个机会顺便处理一下。



不,用「顺便处理」这种说法可能有点不太恰当,因为这实在不是我的本意——这本来不应该是顺便解决的事。



纵使我不是最快的侦探,那也是只要有机会就必须尽快使其尘埃落定的优先事项。



我的离职手续。



其实国中女生从大楼楼顶往下跳的那栋七层楼住商混合大楼,就是我上班的地方——位于一楼店面的二手书店「真相堂」。



那是一家很传统,专门买卖推理小说的二手书店。



面积约四坪的店内,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二手书,店里全由老板一个人打理,亦即所谓个人经营的二手书店。期间虽短,但我曾经在这里工作过。



就在我下班,离开书店回家的时候,国中女生从天而降。



一找到工作,就会因为职场上的纠纷而蒙受不白之冤,每次都要侦探来为我洗刷冤屈,但结果还是待不下去,甚至被炒鱿鱼——这种莫名其妙的恶性循环一天到晚发生在我身上,使得我事实上可谓没什么选择职业的自由——但「真相堂」却是我非常积极、主动选择而得的工作。



绀藤先生或许会说这是「脚踏两条船」,但对我而言,重点则在于这家店是「专门买卖推理小说的二手书店」。



做为备忘录,最近正在把自己体验到的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纠纷写成文章的我,内心是亟欲提升自己对悬疑推理的造诣。时下蔚为话题的畅销作品当然要看,但也想看更多现在不容易弄到手的推理小说。



也就是我打算找一份兼顾兴趣与实质利益的工作,而非常神奇的是,这个原本像是纸上谈兵的妄想还真的实现了。



不只是二手书店,经手书籍的职场多多少少都需要肉体劳动(纸张很重),所以在应征这份工作的时候,像我这么庞大的身躯可能发挥了优势——不需要梯子,就能轻易伸手构到书柜靠近天花板处的身高,想必是老板求之不得好帮手吧。



与其说是我的热情感动了老板,如此解释应该比较接近现实——可是若真的是这样,手脚都骨折的我在这家店里,等于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当然,雇佣契约一旦成立,只要我死缠烂打,不管是骨折也好,还是媒体对我投以怀疑的眼光也罢,老板都不能解雇我,但我不打算这么做——我不想给如愿进入的职场带来困扰。



光是差点死在店门口,就已经给店里带来太多的麻烦了,即使在无凭无据的怀疑目光全部朝向我来的风头浪尖上,老板也从未接受过媒体的采访——我想以诚意回应他这样的态度。



因此,当我们抵达位于距离医院三站远的住商混合大楼时,我和今日子小姐便约好分头行动。



今日子小姐先上楼顶,而我则绕去二手书店「真相堂」。



「你一个人可以走吗?」



今日子小姐担心我。但是要在今日子小姐搀扶下到店里说我要辞职,也不太妥当吧——即使「专门买卖推理小说的二手书店」这个关键字,似乎让今日子小姐很感兴趣。



「那么,待会儿在楼顶集合。」



今日子小姐走进大楼——这是栋没有电梯的老旧大楼,要爬到楼顶很耗费体力吧。不过,今日子小姐既然有体力一路支撑我的身体,七层楼的楼梯对她来说应该只是小菜一碟。



方才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心中其实也有一部分只想赶快办完烦心事。



我独自绕到大楼的另一侧,走向二手书店「真相堂」。



本来因为才刚发生过那样的事,心想搞不好老板没开门做生意,看样子是照常营业。也是,如果是事发当天,警方或许会在案发现场的人行道拉起封锁线,不过这里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不可能一直禁止通行。



这么一来,正往楼顶去的今日子小姐应该也能畅行无阻吧。我边想边推开手动拉门,走进「真相堂」的店内。



果然还是照常营业,老板就跟我还在这里上班的时候一样,在柜台收银机前板着一张脸,翻着应该是商品的二手书。



我默默办完离职手续——虽说错不在我,但实际上也的确给店里带来了困扰,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要接受对方的抱怨,可是这预料却落空了。



另一方面,我心里也有淡淡的期待——说不定他会慰留我——但是这个期待同样也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