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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静听的隐馆厄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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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孩子们」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之所以比较容易为人接受,我想今日子小姐说的也是正确答案之一——只要想唱反调,随时都可以讲出像模像样的意见,然而这种心态同时也是经历过失败的大人,嫉妒天真无邪的幼童所释放的反作用力,并不能一概否定,但也不能一概肯定。



扯上所谓「创作自由」这种应有权利让事情会变得复杂,所以假使只单纯针对父母经常挂在嘴边,像是「看太多漫画成绩会退步」这种典型意见来讨论,也能显见这话绝不是正确的,并没有反映真实。



当然,光是只看漫画,成绩当然会退步,这点无庸置疑——但这并不是因为漫画不好。就算不看漫画,成绩也不会进步,如果不更进一步——把看漫画的时间拿来念书,成绩一辈子都不会进步。



不管是打电动、还是做运动,都是同样的道理——基本上,所有念书以外的行为,都是念书的绊脚石。



另一方面,一昧念书,就不会玩耍——满脑子只有成绩,将无法培养沟通的能力,最后染指犯罪的菁英份子,可以说是不胜枚举。



如同一昧念书会变得很会念书,如果一昧地看漫画,大概也会变得「很懂漫画」吧——于是乎,他们迟早会成为漫画家。



2



虽然还轮不到我说三道四,身处问题核心的漫画〈死亡带路人〉作者阜本舜老师,是个跟印象中截然不同的人。



听说他因为这次的事受到打击,甚至还考虑要封笔,所以我擅自以为他是个敏感、纤细,可能还有点神经质的人,但是在作创社的会议室里看到的他,却是一位比我看起来还要干练可靠百倍、体格壮硕的男人。



别说纤细,给人的第一印象整个就是豪迈。



由于见过里井老师,我先入为主地认定漫画家是自由业,以为他们都对服装不讲究,但或许是要与我和今日子小姐这些素昧平生的人见面,阜本老师可是一身休闲中又不失正式的打扮——浓密的胡子与其说是刻意蓄胡,更给人修剪得很有品味的感觉。



「初次见面,我是漫画家阜本舜。」



他这样打招呼的声音也很粗犷,外表看起来像是个相当强势的人,而我也真的被他震慑住了。不过,如果可以从外表判断一个人,那么身高超过一百九十公分的我,给人的压迫感应该更大吧。



「初次见面,我是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



不同于我,今日子小姐毫无惧色,巧笑倩兮地递出名片,深深低下她满头白发的头——然后朝向站在阜本老师身边的绀藤先生,也以同样的方式自我介绍。



「初次见面,我是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感谢您的委托。我会竭尽所能,请多多指教。」



以初次见面的寒暄而言可以拿满分,但阜本老师也就算了,这已经是今日子小姐第四次见到绀藤先生了——想当然耳,绀藤先生对她的老毛病也见怪不怪,回以无懈可击的问候。



「初次见面,我是总编辑绀藤文房。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



接着,所有人便围着会议室中央的长桌坐下。



是为带路向导也好,是为仲介角色也罢,仔细想想,当今日子小姐与绀藤先生见到面,我肩负的这两种任务就都已经结束,其实没有必要再列席这场会谈。不仅如此,身为局外人,或许我这时候还应该要识相离开才对,可是我竟然(或该说是「我果然」吗)不小心错失了离席的时机。



即便不是公司内部的机密,也是相当复杂的问题,所以站在阜本老师的立场,应该会希望这个来路不明的巨人能够识相地离开吧……虽然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但是搞到全身两处严重骨折的我,显然已经卷入这次的事件,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是局外人吧。



换个角度看,我也可以算是阜本老师那篇漫画的间接受害者——这样的话,我可得小心点,以免不小心触及这方面的尴尬话题。



至于绀藤先生,他应该只是希望阜本老师能收回封笔宣言吧——希望我在这里,不会造成他不必要的压力——不过或许绀藤先生的想法正好相反,之所以允许我同席,就是为了要对阜本老师施加压力。



他就是这么有谋略的人。



否则不会这么年轻就爬到总编辑的职位。



当然也可能是单纯觉得让今日子小姐搀扶我来公司这件事很有趣……正当我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时候,绀藤先生的部下,也就是阜本老师的责编取村小姐端着茶进来——待她把茶杯放在每个人的面前,自己也就座之后,今日子小姐迅速切入正题。



「那么关于绀藤先生的委托——我想先来说明一下,您感受到的不对劲究竟是什么。」



果然是最快的侦探。



话虽如此,对于从上午就被这件事吊足胃口的我来说,不免感觉有些姗姗来迟,但选在此刻发表却也的确是最佳时机。然而当我屏气凝神,准备来洗耳恭听名侦探突然揭开序幕的解决篇之时。



「请等一下。」



阜本老师却阻止她——妨碍名侦探演说,在推理小说里可是不容许发生的暴行,但他是最直接的当事者,想必不能忍受自己还没进入状况,话题就自顾自地进行下去吧。



不能忍受自己只是一个听众。



「我不晓得绀藤先生是怎么说的……可是我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了。」



「嗯?『不想再追究』是指?」



解谜篇虽然被打断了,可是今日子小姐一副丝毫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还反问回去——看起来也有点像是在装傻。



今日子小姐可能有她的考量,故意……说不定是想不着痕迹地,跳过与阜本老师之间或许会横生枝节的应对。



「就是说……听起来可能有些自暴自弃,但我想说的是,既然我都要封笔了,就不需要再麻烦到侦探小姐了。」



「阜本老师……这件事还……」



绀藤先生正想说点什么来安抚漫画家,但却被阜本老师从中打断。



「我知道这么做很对不起绀藤先生和取村小姐,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是,我必须负起责任来才行。读者看了我画的漫画跑去自杀,我实在无法淡然处之。实在没办法厚着脸皮,在今后的日子里继续画漫画下去。」



阜本老师把话宛如连珠炮般倾吐而出,他似乎不是一时的感情用事——倒是能感受到他强烈的决心——那也正是我最欠缺的东西,所以尽管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发言权,却也真的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是,为什么呢?



嘴上是说必须负起责任,但是他的态度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负责任,连他提到不能再继续画漫画时的口吻……想必是苦涩的决定没错,可是也有一点想借此获得解脱的感觉。



「我今天来到这里,其实只是为了给照顾过我的编辑部一个面子……请谅解,我已经对漫画……」



「阜本老师。」



换今日子小姐打断阜本老师说话——完全形成主导权的争夺战。



这一喊,让阜本老师满脸诧异,面向今日子小姐。



「我拜读过最新一期的《好到不行》了,好好看喔!」



只见她以心无芥蒂的笑容说道。



「我觉得贯穿整部作品的主题真的非常棒。借由少年漫画这个媒体,去描写对将来的绝望和醒悟实在很有挑战性,而且我觉得这个挑战也成功了。内容当然也很棒,不过作者的这种态度更是令我大受感动。即便是以小孩为目标读者,但也是连大人都能看得很开心的奇幻作品。」



「那、那真是……谢谢你。」



没想到会突然被评价起作品,而且还是赞不绝口,阜本老师虽然面露困惑,但还是不免害羞地低头致意。



预习发挥作用了……



我不确定能否对今日子小姐的感想照单全收——里井老师的时候也是这样,今日子小姐终究是个从事服务业的侦探,当然多少具备在人前要恭维个两句的处世智慧。



明明记忆无法积累,倒是意外地老于世故……不过,在这扯漫天大谎也没有意义吧。所以,她对作品的感想应该真的是相当正面。



结果因为先跑去现场搜证,抵达作创社时,就已经很接近约定见面的时间,使得我完全没有机会翻阅阜本老师作品,人就坐在这里了。但看样子绀藤先生对阜本老师的评价——很有才华,将来有望大红大紫——似乎并不是过于夸大。



正因为如此,绀藤先生才会使出浑身解数——不惜雇用侦探——也希望他能收回封笔宣言吧。



「如果看不到那部漫画的后续,我会非常遗憾的,孩子们一定也会很失望,大受打击的读者里肯定又会有人跑去自杀吧!」



今日子小姐以赞美时的平静口吻,轻描淡写地说出惊世骇俗的话——隐含在「孩子们」这词汇的浓烈恶意,令我悚然一惊。



但最为吃了一惊的,还是阜本老师。



「届时你要怎么负起责任来呢?」



「我、我是说……」



装作若无其事而抛出的这个问题充满了恶意,逼使阜本老师不得不向绀藤先生投以求助的目光。



他大概很想呐喊「这个人是怎样」吧。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非是就「忘却侦探」四个字——因为到了明天就都会忘记,所以这个人跟谁都能杠上。



「这个嘛,说肯定会怎样倒是不至于啦。」



绀藤先生苦笑着打圆场。



对于已经不是第一次委托今日子小姐的绀藤先生而言,这点冲突或许还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说不定他还更期待这种肆无忌惮的气氛。



要真是这样,这个人比我想像的还要有肚量。



「只是,读者的确不会闷不吭声地接受阜本先生封笔吧!从我的角度来看,还是希望老师能想想自己的影响力。」



「我就是考虑过影响力才……」



阜本老师重新打起精神来说道。



「不怕你们见笑,我以前画漫画的时候从未想过这件事。我应该更早去思考这件事的。没好好去想过是我的错。我本身很喜欢漫画,从小到大都在看漫画,也就这样成为漫画家,可是对于漫画带给读者的重大影响,却毫无自觉——我真的应该好好反省。」



他说得这么诚恳,让人也很难反驳他——实际上,这也是进行创作时无法回避的一面。



「就算是打棒球,也有被触身球砸到头的风险呢。」



今日子小姐从旁插嘴。



这次则是完全无视阜本老师的「好好反省」。



「相信『健全的肉体能培养出健全的灵魂』于是去学柔道,仍可能会因为比赛发生的意外而丧命;补习到很晚才回家的话,走在夜路上被车子撞到的风险也会增加吧。会让孩子们死亡的风险到处都是,有危险影响力的绝不仅限于漫画。」



「……你是要我看开,不当一回事吗?十二岁的小孩看了自己画的漫画,受到影响从大楼楼顶往下跳,你却要我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可能是真的怒火中烧,阜本老师气势惊人地猛然探出身子,隔着长桌逼问今日子小姐。换成是我,遭受这等压力绝对会感到退缩,但是不用说,今日子小姐还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不是创作者,所以无法给这个问题正确的答案,但要是我站在阜本老师的立场,也绝不会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平静地回答。



「我会铭记在心,然后将这个体验运用在下次的作品里。」



「……」



阜本老师呆若木鸡,默默收起探出去的身子坐回原位——绀藤先生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同样目瞪口呆。就算她是局外人也说得太过,连我也无法赞成她的谬论——然而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本人对这说法究竟有多少是认真的,我也没能说个准。



感觉她只是故意提出一个极端的论调,以便硬生生地结束这场论战——无论如何,至少忘却侦探成功借此控制住了场面。



「因此阜本老师,请先别说不想再追究这件事,还请你务必听听我的说法——好好听我说,好好彻底了解一切。那么,绀藤先生。」



掌握住主导权之后,今日子小姐面向绀藤先生说道。



「可以吿诉我,那个女生留下的遗书具体内容吗?」



3



这是为了自杀的自杀



为了我所爱的死而死



飞翔能让人成为天使



千万不要难过



请祝福我的完成



将这死亡献给我的死亡带路人



阜本舜老师



4



警方让绀藤先生看的遗书是影本,也禁止他再复制或拍照。



因此,以上文字是仰赖绀藤先生记忆写出来的内容,当然也无法重现国中女生亲笔写下的笔迹——不过,绀藤先生既不是忘却侦探,又身为干练的编辑,他的记性应该是靠得住的。



顺带一提,听说若是照客观的审美标准来看,遗书的笔迹是歪七扭八,最后加上的插图也相当稚拙。



最大的问题,在于她白纸黑字写下了「死亡带路人」和「阜本舜老师」这些字眼——不存在任何得以有不同解释的空间。



「句子也几乎都是引用自那篇漫画哪……根本是原封不动地抄下了一开始的五行诗。」



今日子小姐语带玄机,颔首说道。



「老实说,只看这个,完全无法揣测那名国中女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感觉不到个性。」



绀藤先生暂且不论,或许是认为不该在阜本老师面前直接讲出跳楼女生的名字,所以今日子小姐姑隐其名,陈述自己的感想——其实我觉得她这样刻意不提到名字,又更加抹煞了少女的个性。



「那根本不重要吧……重要的是,有一个女孩模仿我的漫画,想要成为天使这件事啊。」



阜本老师自虐地说。



可能尚未从今日子小姐给他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吧——不过尽管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但似乎还是不改其主张。



「想要成为天使……吗?」



「是的……侦探小姐刚才讲的那些都很有道理。身为创作者当若是——但是我没这么伟大。我只是因为会画图、喜欢漫画,才成为漫画家——请不要对我的人格有那么崇高的期待,我心中完全没有那种崇高的志向。」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并没有想那么多——阜本老师继续说道,对眼前今日子小姐意味深长的颔首,可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只是今日子小姐,他似乎也是在对绀藤先生和取村小姐说这些话。



「你们也知道,政府不时就会把漫画视为眼中钉,每每想要插手管制的时候,不是都会有些大名鼎鼎的老师为了捍卫表现自由,站出来大声疾呼吗?像是创意会因为受到管制而萎缩、漫画文化会衰退……之类的。但我可不认为每个漫画家都有像他们那样崇高的志向。至少我就只是个单纯觉得看漫画、画漫画很有趣,才当漫画家的人。我可没有在被人讨厌、受人辱骂的情况下,还能坚持创作的毅力。我不认为自己是在搞啥文化这么伟大的事,因为有趣才做的事,一旦感到不有趣,就应该收手……凭良心说,我也不认为管制是那么糟的事情,在以前表现手法还比较自由的年代里创作的老漫画,也不见得就比现在的漫画有趣。『没有管制的时代比较好』这种言论,跟老头子口中的『以前比较好』又有什么两样?」



漫画家本人都这么说了,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虽然我个人觉得现在的阜本老师,才是处于「萎缩」的状态——但又觉得自己的这种反论,怎么想都太肤浅了。



管制并不等于恶。



说当然也是当然。



举例来说,我这一整个星期都被媒体当成凶手看待,要是在更早之前,被管制比较松的那个时代播放的八卦节目盯上的话,我受到的伤害绝对不止这样吧——不夸张,说不定会被逼到自杀。



拿活人献祭、未审先判、将被害者家属的祖宗八代都挖出来的时代播出的新闻或许比较精采,但我可不认为那是媒体报导应有的正确态度。



不过会这么想,也是因为我是冤罪体质,感受多少夹带了些被害妄想,严格说来,新闻自由与创作自由或许不能用同一套理论来阐述……只是关于创作者与记者的「志向」,应该有很多可以探讨的共通点吧。



「受到严格的管制,从而孕育出新的表现手法,不也是一种真理吗——法律与自由的攻防,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原地踏步的游戏。要是犯下把创作自由这项权利以为是权益的错误也有点……不过,会觉得现在的漫画比以前的漫画有趣,窃以为那是因为后攻比较占优势而已。」



今日子小姐只是轻轻耸了耸肩——这个人是没有同理心吗。



「请放心,读者根本不指望创作者的人格。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你是基于什么样的动机创作,只要作品好看就行了。比起作品受到批判,人格受到批判根本是小事一桩。」



「……」



「好了,阜本老师是否要封笔,请你们稍后再自行讨论——可以让我先做正事吗?」



阜本老师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嗯,这场面恰是「不管今日子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是个侦探就行了」的状况。



倘若今日子小姐能从那封棘手的遗书里解读出其他的意思,阜本老师就没有理由封笔了。



「绀藤先生,你是觉得那封遗书的内容不太对劲,所以才来委托敝事务所吧。可以容我说明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了吗?」



今日子小姐这次乖乖地请求许可。绀藤先生当然是点头。



「麻烦你了。」



虽是重要的会议,但不管是今日子小姐还是绀藤先生,都不希望浪费太多时间。在这里跟两人交换意见之后,今日子小姐或许还得继续调查。



期限为晚上十点。



还剩大约九个小时。



「从结论而言,留下遗书、跳楼自杀的那个国中女生……」



今日子小姐说到一半,想了一下。



「太长了,好拗口,接下来我会稍作省略。」



如同从「隐馆先生」改称我为「厄介先生」,她大概是想换成比较简短、好念的说法。的确,就算要将姓名隐而不表,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之下,一口一声「留下遗书、跳楼自杀的那个国中女生」也太浪费时间了。



「遗少女——不对,遗言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