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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八月的晴空之下,心中只有你(2 / 2)




当她累了,就走到树下歇息。



接著拿出中途在自动贩卖机买的矿泉水。



(这样会不会很不雅啊……)



千星一边注意周围有没有人,一边将宝特瓶的瓶口直接凑在唇边,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滋润著喉咙。



明明只是普通的矿泉水,这时喝起来却特别甘甜。



真好喝。



千星将冰凉的宝特瓶贴上脸颊,热烫的脸颊立刻降了温,感觉很舒服。



然后她把宝特瓶放进背在肩上的布包里,再次迈开步伐。



途中,千星看见了公车站,她停下来看了看时刻表。公车大概一个小时才有一班。安藤太太说过,只要搭上公车就能去市区,市区里有百货公司和电影院。



(小陆也会去看电影吗……?)



千星又在思考陆的事情了。



她只要这么做,就感觉有一种甜蜜又美丽的事物填满了心头。



时间还很早。



(现在去第一次遇见小陆的地方,会不会见到他呢……)



当然,这种巧合是可遇不可求。



但千星光是这么想,胸口便一阵雀跃。她再次从柏油路走回泥土路上,沿著小溪慢慢前进。



清澈的溪水潺潺,沁凉的流水声,几乎令千星忘却夏季午后的炎热。



她就是在树林附近遇见陆。



草帽就挂在最粗最高的那棵树上──



此时,忽然一阵强风吹袭。



千星的草帽差点被吹走,她赶紧以双手压住草帽。



风儿穿梭在林木之间,而就在那前方,那名有著成熟的眼神,肤色浅黑的瘦弱男孩,彷佛就站在千星眼前,令她心情一阵高昂。



但是当风停下,树的前方空无一人。



心情突然低落了下来。



即使如此,澄澈的阳光从树木之间洒落,徐风依旧轻柔地抚动绿叶。千星抬起头看著大树,想起那一天,草帽的纯白缎带曾在树上缓缓飘摇著,她淡淡地笑了。



千星缓缓走近大树前,双手环抱著大树,将耳朵轻轻靠上树木。



粗壮的树干中,隐约传来彷佛水流般的声响。



这是树木的声音。



(这棵树是活著的呢……)



这棵树一定还记得自己与陆相遇的那一天。而且它记得的不只是千星与陆,还有更多更多在树荫下歇息,或是经过树木前的人们。



千星只活了短短十五年,而这棵树可是比她活了数十倍以上。她听著树木的脤动,渐渐冲淡那些令人哀伤的事,心里也平静下来。



昨天,母亲传来了简讯。



她提醒千星,就算不需要考试就能进到大学,千星也不能偷懒不学习。简讯的最后,母亲语气平淡地……



──我正在跟你爸爸讨论,有什么进展的话会通知你。



这么写道。



这个「进展」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打从父母要千星独自到别墅过暑假的那一刻开始,她就隐约察觉到了。千星见到这段文字,心脏彷佛即将冻结似的。



但是……



她只要像这样闭上眼,抱著略带暖意的树干,树木中流动的水就能洗去她的哀伤。



(等回到别墅,还要再写信。)



给爸爸跟妈妈各写一封。



信里只写著各种开心的、美好的事物。



『这里是个好地方。』



『令人感觉非常的开心。』



『如果能全家一起来的话,一定会更开心。』



◇◇◇



陆打开装有两片吐司的包装,一边咬著面包一边画图。



由于陆实在太冷淡了,凉加刚刚气得丢下一句:「别的男生可不会这样无视我!」之后,走出美术教室。



陆并没有特别在意她,单手抓著吐司,默默地嚼著。



以前陆在家里画素描的时候,因为嫌吃饭太麻烦,乾脆拿起代替橡皮擦的吐司啃外挺有饱足感的,从此他一个人的时候大多是以吐司充饥。



甚至连奶油或果酱都不沾。



吃起来没味道也没关系,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



母亲在家里不曾下厨,所以陆本来就对食物的味道不太执著。



凉加说,陆看起来「总是一副很无聊的样子」。不过陆原本就不太懂,什么叫做「快乐」。



陆在画图时获得的快乐,又和同学们口中「快乐」的行为,感觉不太一样。



陆的心除了画图,不曾有过多大的波动。或许就是这样,他的表情才会变成凉加口中那种「无聊的表情」。



不过任意让感情爆发太危险了,他保持现在的样子就好。



陆在小学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暴怒的经验。



当时同班的男孩用很招摇的方式污辱陆的母亲。内容低俗到令人作呕,但对方说的一切却是事实。这让陆更加怒火中烧,双眼彷佛有股火焰熊熊燃起。



好像有只凶猛的野兽在陆的体内肆虐一样,下一秒,陆便扑向眼前讪笑的同学。



陆将对方压倒在地,抓住他的衣领,狠狠地朝著对方的脸揍了两、三拳。



对方上一秒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口吐秽言,此时却是头破血流,缩在地板上痛哭求饶。其他一起出口揶揄陆的男孩们也吓得浑身发抖,倒退三步。



这些家伙真弱。



不论过了几年,陆都还清楚记得当时,自己冷静下来之后,就是这么想。



人类是很脆弱的。



一殴打就会流血。



会坏掉。



不只是身体,心灵也是。



自己的这双手,只要自己想毁了对方,肯定就能轻易做到,甚至能杀死对方。



陆理解到这件事之后,他就封闭自己的心灵,以免自己失手。



从那之后,不论别人说了母亲什么,陆都能沉默以对。久而久之,再也没什么事物能轻易动摇他的心灵。



苦闷、痛楚、哀伤、快乐、欣喜,什么都感觉不到。



陆的心中只剩下想画图的欲望──无时无刻都想著画图。



他想像这样,在空无一人的地方,独自画画。



再过不久,他就得离开学校,到村里的派报社去送晚报。



送完晚报,回到家,画了图以后,为了送明天的早报早早入睡──



陆不曾想要普通的父母,也不想要富裕的生活。



他对自己的将来没有任何期待。



要不要继续升学,其实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他只希望不受任何干扰地画图。这就是陆唯一的愿望。



陆面无表情地吞下最后一块吐司。



◇◇◇



千星的晚餐是安藤太太做的番茄汤,搭配夏季蔬菜与一大球马铃薯泥的油煎鲈鱼,最后是放了很多麝香葡萄的巴伐利亚奶冻。



每一样都非常的美味。尤其是巴伐利亚奶冻,那圆润的甜味,入口即化的口感,实在令人陶醉,千星甚至舍不得吃完它。



「今天您去了哪里呢?」



「我去了便利商店和米店,还有报社……」



这次是安藤太太主动和千星聊天,所以千星努力地说著外头看见的事物。



「虽然我只是走路,却觉得非常开心呢。」



千星笑著这么说。



(虽然没有见到小陆,但是走了很多地方,见到很多东西,真的很快乐。)



今天一整天都过得非常愉快。



她自己把餐具放进流理台之后,回到二楼的房间,坐在书桌前。



从抽屉拿出来的信封信纸上,画著富有夏天气息的清爽插画,有鱼、西瓜还有烟火等等。光是看著图画,心头就满是欣喜。



千星今天也在桌上排满彩色笔,考虑该用哪个颜色画哪一张明信片。



今天的第一封信,要写给同班的好友。这个暑假,好友全家都去了夏威夷。



而今天下午,千星收到这名女孩寄来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印著湛蓝的海洋、白色的沙滩以及椰子树。她还用圆圆的字迹写著,她和双亲三人一起度假,过得非常快乐。



而明信片的最后──



「备注:我也会寄简讯给你喔!」



写著这样的字样。千星确认了讯息,看到好友的简讯中夹带几张相片,上头是好友全家穿著夏威夷衬衫,三个人一起跳著草裙舞,或是咬著海蓝色的冰棒。



(结菜的爸爸和妈妈……和好了啊……结菜,真是太好了。)



千星低头看著照片,扬起微笑。



──爸爸跟妈妈可能会离婚!



期末考的第一天,结菜哭著跟千星这么说道。



考完试之后,千星见到结菜一脸铁青,于是──



「阅读测验好难喔,我也没写完。」



她这么安慰结菜。结菜则是泪眼汪汪:



「千星,我该怎么办!爸爸跟妈妈大吵一架,吵著要离婚。」



她语带哽咽地向千星泣诉。



考试期间茶道社是暂停活动的,于是千星便和结菜两个人去了茶室。千星问了结菜详情,她才将父母吵架的原因娓娓道来。



结菜的父亲在母亲的生日时,对她这么说:



「这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对吧?」



结菜的母亲原本满怀期待,以为是什么名牌装饰品或是名牌包包。结果父亲拿出来的,却是电动按摩椅,母亲便气得发飙:



「妻子三十九岁的生日,你却送这种鬼东西!你想笑我是个需要按摩椅的老太婆吗?而且明明是你自己想要吧!你不是在百货公司的电器卖场里,看著按摩椅看到快流口水,一直嚷嚷著很想要吗?你根本是要买来自己用嘛!」



「什么啊?你自己还不是说:『这真好用啊~』还坐在按摩椅上动也不动。我说换我坐一下,你还说什么『啊、等一下,让我再坐一下。啊~天堂啊~』之类的话!」



「我才不记得有这种事!而且这么大台机器,是要放哪里?这间公寓这么小。」



「你说小?在找房子的时候,我明明说曳舟那边的三LDK比较好,是你说什么『非要住在白金区不可』。明明是你自己太虚荣了!」



「现在要怪在我身上吗?你自己也赞成,还说升迁之后再搬家就好。你何时要升迁啊?」



此时,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时──



「我跟你过不下去了,离婚吧!」



母亲忽然这么脱口而出。



「哼!是啊。我搬出去之后,房子也会变宽嘛!」



父亲也这么回嘴。



「结菜会站在妈妈这边对吧?」



「结菜会跟爸爸一起来吧?」



两人同时逼迫结菜,结菜顿时哑口无言。于是两人便告诉结菜,要她自己决定和谁住。



「我才选不出来啦!」



结菜嚎啕大哭。千星则是对结菜说:



「结菜,没关系的。你的爸爸妈妈只是在赌气而已,等他们冷静下来就会和好了。」



千星一次又一次地鼓励结菜。



而事实上,到了期末考最后一天的早上,结菜是满脸笑容地来上学,千星都还没道早安,她就忽然抱住千星:



「他们说不会离婚了!」



结菜这么报告道。



「爸爸跟妈妈问我『决定好要和谁住了吗?』然后我就蹲在地板上大哭,说我想三个人一起生活,之后两个人都慌慌张张地跟我道歉。最后就决定不离婚了。」



结菜一脸幸福地说,他们决定暑假要全家一起去夏威夷旅行。她还得意忘形地说了:「爸爸跟妈妈吵架真是太好了。」之类的发言……



看来他们全家在夏威夷过得很快乐。



而且话又说回来,他们只是小吵架罢了。



千星心中庆幸结菜的双亲没有离婚,同时她的胸口也隐约感到刺痛。



(结菜的爸爸妈妈,和我的爸爸妈妈不一样。)



温文儒雅的父亲,以及每周一定要去一次沙龙做指甲美容,貌美如花的母亲。



虽然两人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对年轻情侣,千星却从来没见过两人吵架。



自千星有记忆以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已经降到冰点。她能感觉到,他们双方都尽可能不想有对话。



别人家的爸爸妈妈都是满脸笑容,看起来很快乐,感情很融洽。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却总是板著一张脸,默不作声呢?



爸爸不喜欢妈妈吗?



妈妈不喜欢爸爸吗?



年幼的千星总是担心不已。



爸爸跟妈妈不喜欢对方,是件很恐怖的事。



该怎么做,他们才会处得好呢?



千星不停地思考,烦恼到小脑袋都快发烧了。最后她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在母亲的生日那天,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玻璃胸针。当时她请店里的大姊姊包得美美的,在卡片上打了父亲的名字,跟胸针一起放在妈妈房间的床上。



妈妈一定会以为是爸爸送的礼物。这样一来,说不定我的爸爸妈妈就能和别人家的爸爸妈妈一样相处融洽。说不定以后就能全家一起开心地吃饭。说不定就能三个人一起出去玩。



千星满怀期待地入睡。到了隔天早上,她去了客厅,母亲却一脸冷淡地递给千星一个红色小盒子。



那是千星准备的小盒子,里头装著胸针,是她在很受女孩子欢迎的流行商店里买的。当千星发觉这件事,小脸蛋顿时僵住了。母亲开口,用和脸同样冷冰冰的语气:



「这个胸针对我来说太孩子气了,送给千星。」



她这么说道。



千星觉得全身好像渐渐冻僵了。



母亲知道送礼物的人,其实是千星。



现在仔细一想,千星的父亲才不会送玻璃胸针这种便宜饰品。



母亲也一定不会戴这种东西。



几天后,千星难得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



她晚上醒过来想去上厕所,当她走到走廊上,门缝便传来两人谈话的声音。



千星忍不住偷听。



「然后你就把胸针还给千星了吗?」



父亲的语气,彷佛在责备母亲。



千星微微颤抖,不自觉屏息,再次仔细聆听。



「你要我在什么场合戴著那种假胸针啊?小孩戴起来还比较可爱呢。」



母亲不耐烦地说。



「身为母亲,应该装作浑然不知,开心地收下来才对。你连这也做不到吗?」



「你有权力生气吗?就连千星学校的课业参观或运动会,你一次都没去过。平常你根本忘了自己有女儿吧。只有这个时候才装成父亲的模样,真好笑。」



「你这女人和冰块一样,简直令人寒毛直竖。」



「你又把自己摆在一边,光会批评我。你送的生日礼物,就算是场骗局,我也不会开心。千星长大之后就会懂了。她的父母不是夫妻,只是登记结婚的陌生人而已。」



千星颤抖地离开门边。



她回到房间,躲进床铺,塞住耳朵。但是双亲的对话依旧回荡在脑袋里。



每重复一次,她的心脏附近就揪得紧紧的,浑身冒冷汗,无法呼吸。



千星的举动,只是白费工夫。



不只如此,还让两人的关系更加恶化。



爸爸因此责备妈妈,妈妈也生爸爸的气。



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用爸爸的名字,送了那么孩子气的便宜胸针给妈妈。



我完全没发现,妈妈只会戴真正的宝石。



千星的眼泪即将夺眶而出,但是她的心底却拚命地想著不能哭。她咬住毯子的边缘,努力忍住眼泪。



要是哭出来,眼睛就会肿起来。



爸爸要是看到千星哭过,又会怪妈妈。妈妈也会觉得千星是个麻烦的小孩。



没错,不能哭!那些话当作没听到就好。



等到明天,爸爸和妈妈还是不会正眼看著对方。客厅也会充斥著沉重的气氛。



要是连千星都沉著一张脸,家里的气氛会更糟糕。



爸爸和妈妈一定不想待在这样的家里。



所以千星要满脸笑容,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千星在两人面前,摆出开心的模样。



爸爸和妈妈见到这样的千星,说不定就会变开心。



(结菜、还有结菜的爸爸妈妈……大家看起来都笑得好开心……)



不知不觉间,千星写信的手完全停住,脑中回想起结菜寄来的照片。



胸口深处渐渐冰冷下来。



就算千星再怎么做出开朗的模样,千星的爸爸和妈妈还是不肯在家中露出笑容。



「如果我不笑的话……可能还比较好吧?」



心里渐渐冻结……



明明很悲伤,眼泪却流不出来……



她至今拼了命在心中努力祈祷,但是她或许做错了。



她或许该像结菜一样,老实泣诉自己的心愿,诚实告诉父母:她还想三个人一起生活。这么做的话,千星的父母是否愿意和好呢?



身体变得像铅块一样重。如果这里是海的话,自己可能就这样沉下去了。



千星不安地望向画著鱼的信纸。此时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轻快的旋律。



(是妈妈!)



千星相心起昨天母亲传来的简讯。那句「有什么进展的话会通知你。」有如不祥的预兆似地浮现在眼前。他们会要千星一个人到别墅去过暑假,是不想让千星听到,他们在讨论什么的事──



所以,所谓的进展究竟是──



千星伸出发抖的手拿起手机,贴向耳边。



「喂、喂……妈妈?」



千星悄声说道。



或许是好消息也说不定。



或许两人会和好如初,一起来到千星所在的别墅也说不定。



千万、千万要是这样。



但是冷淡的嗓音彷佛摧毁千星虚幻的愿望,传进了她的耳中。



『我和那个人谈好了,这次绝对要离婚。千星就自己考虑要冠哪一边的姓。』



脸颊,还有拿著手机的手,瞬间僵住了。



──爸爸和妈妈要我决定跟谁住。



结菜谈起父母闹离婚的经过,当时她的笑容与开朗的语气一起浮现在千星脑中。



──我嚎啕大哭说:「我两边都选不出来啦。」结果爸爸跟妈妈吓了一跳,就告诉我他们不会分开。



如果千星现在哭给他们看。



语带哽咽地泣诉,说自己不希望他们离婚,希望能三个人一起生活。



那么妈妈会不会再多考虑一下离婚的事?



「妈妈,我觉得──」



你们不要离婚好吗?



正当千星打算说出口,喉咙却忽然揪紧,发不出声音。



因为,结菜的家人,和我的家人不一样──无可奈何的事实正狠狠刺在千星胸口上。



就算千星现在哭著反对,妈妈也只会觉得烦而已。



结菜的父母本来感情就很好,也很需要结菜。但是千星的父母和结菜的父母不一样。他们本来感情就不好,也不需要千星。



就算千星耍赖,母亲也只会皱著眉,冷冰冰地看著她。母亲的模样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千星脑内。



爸爸一定也一样……



千星一沉默下来,母亲的语气更是一如往常的严厉。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自己可以决定吧。』



她这么对千星说。



千星的喉咙终于挤出声音。



「……我、知道了。」



她只能说出如此懦弱的话语。



『我会再叫那个人打电话给你。』母亲说完,就挂断电话。



千星依旧将手机靠在耳边,趴在书桌前。



父母背对著彼此,神情冷漠。



自己无助又怯懦地站在两人中间。



最后,父亲和母亲就这样背对著对方,渐渐离去。千星无法叫住两人,也无法拉回两人,只能软弱地看著他们。



两人的距离渐行渐远。



(他们根本不需要我。)



所以她拉不住父母!



爸爸跟妈妈根本不听我说话。



俗话说:「孩子是夫妻感情的系命绳。」但是自己对他们来说,只是个没用的孩子罢了……



千星深深地绝望了,只能无力地垂下头。



明明这里谁都看不见,自己却哭不出来。千星心痛不已,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悲惨至极。



◇◇◇



「陆,快开门。是我。」



到了夜晚。



差不多到了睡觉时间,陆却画图画到停不下来,依旧拿著炭笔在广告的背面画著。此时陆却听见玄关传来敲门声,以及参杂泣音的呻吟声。



陆站起身,走向玄关。而这短短的时间里,门依旧被敲得砰咚大响。



「陆!小陆!你在家吧!不会连你都拋弃我吧?别恶作剧了!快开门!不然我就死在这里!」



门外持续传来模糊不清的哭声。



陆解开门锁,打开大门。一双冰冷的双手,伴随著酒气环住陆的脖子。对方的胸部大得几乎要从小可爱掉出来,就这样靠上陆的身体。



「那个男人竟然劈腿!他只是跟我玩玩而已!说什么要和公司的年轻女同事结婚。太差劲了!」



略带暖意的泪水,沾湿了陆的喉咙与锁骨。



陆支撑著哭泣不已的母亲,关上大门,锁上门锁。



两个月不见的母亲身上传来酒、香菸以及化妆品的味道。是陆自幼熟悉的,母亲的味道──这是女人的味道。



陆的母亲年纪轻轻,十七岁就生下了陆。



母亲说,陆的父亲在陆出生前就死了,但陆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村里的人总是传说,陆的母亲跟太多男人交往,连陆是谁的孩子都搞不清楚。



外祖父在母亲中学时就已经去世了,陆以前是和外祖母两人一起生活,但是外祖母也在陆满两岁之前就去世了。所以陆几乎不记得外祖母的事。



在那之后,陆流连于母亲和养护中心之间,渐渐长大成人。



陆升上中学,早上和傍晚也开始打工送报。他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学会所有生活技能。即使母亲离家数日未归,他也可以自己生活了。



倒不如说,他自己一个人还比较自在。



母亲每次有了新的男友,就会离家出走,连钥匙都没带。值得庆幸的是,至少母亲从未把男人带进这栋四十年左右的老公寓。



母亲交往的对象大多是菁英银行员、牙医、会计师等等。所以陆也没有被母亲养的小白脸虐待过。



「陆,我只剩下你了。我真正爱的人只有你,只有和我血肉相连的你而已。其他人都只是外人。」



母亲的妆容被泪水糊得乱七八糟,黏答答的脸颊蹭上陆的颈间,使劲抱紧他。陆虽然觉得痛苦,但他推也推不开母亲。



之后只能保持这个样子,直到对方哭累睡著为止。



陆知道他现在只能这么做,于是便放弃画图,跪坐在榻榻米上,就这样让母亲抱著。自己明天可能要拖著彻夜未眠的疲累身体去送报,不过这也没办法。



母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并且:



「我爱你,陆。」



这么呢喃道。



母亲只有三十多岁,只要化了妆,穿著年轻一点,看起来甚至像是二十几岁的人。她很娇小,不过身材却玲珑有致,容貌美丽,因此她也对自己很有自信。



所以,她记不起教训,一定会再次爱上别人。



「我只剩下你而已了。我哪里都不会去,会一直跟陆在一起。就这样说定了!」



母亲每次都跟陆这么约定。但是到了最后,她只要有了新的男友,马上又会丢下陆,钥匙也不带就离家。



母亲只有在被男人拋弃的时候,才会需要陆。只要她还有男人在身边,根本不会想到自己还有儿子在。



她抛弃儿子,没有任何一丝罪恶感。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好爱你,陆。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一再重复著爱的誓言。



这句话,听起来多么轻率。



这句话,听起来多么空虚。



陆垂下双手,眼神淡漠地听著这句话。听著母亲吐出混杂著酒气,蕴含悲痛的话语。手脚渐渐冰冷,头很沉重,内心空虚无比,宛如乾涸的泉水。母亲即使说上千百回爱的誓言,那些话语还是一点都不可信。



◇◇◇



(我这个小孩一点都不可爱,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千星结束与母亲的电话之后,她低著头,将桌上一整排的鲜艳彩色笔收回塑胶笔盒中。



(所以我才没能留住爸爸妈妈……)



此时用来割开信封的美工刀忽然跃入千星的眼前,她直直盯著美工刀。



不论千星流再多眼泪,父亲和母亲都不为所动。



不过──



要是用这把美工刀割了手腕的话……



那两个人会不会为此感到慌张?



他们会不会为此赶来这座乡间别墅?



千星的目光离不开美工刀。



她纤细又无力的指尖,渐渐伸向那把柠檬黄色的美工刀。



千星推开那把折叠式美工刀,刀刃闪烁著锐利的光芒。



至今她都能拿著这把美工刀,稀松平常地割开纸张。但现在她见到闪著光辉的刀尖,忽然害怕了起来,耳后窜起一阵鸡皮疙瘩。



千星将美工刀靠在手腕上。



身体更加颤抖著。



这么做实际上并不会死。只是会稍微……流一点点血罢了。为了将自己真实的心情传达给父母。



这种像玩具一样的美工刀,根本死不了人。



所以,没关系。只是手腕上会留下疤痕而已。



只要父母能和好如初──只要他们愿意听听千星的心声,要她浑身留满伤痕都没有关系!



千星屏息凝视美工刀以及手腕,她尝试用闪著光芒的刀刃,划开浮现在手腕上那一条条的蓝色血管。



但是,不论她怎么用力,就是无法推动刀刃。



「我真是胆小鬼……!」



唇中吐露出绝望的呢喃。



她收起刀,穿著家常洋装直接趴上床铺。



(不能哭。)



自从那个悲伤的夜晚,年幼的她听见双亲冷言冷语的对话之后,她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这么默念。



明明她还因为哭不出来而感到难堪,此时第一句涌上心头的,却还是这句话──到头来,千星还是只能这么做。



自己不被父母需要,既不聪明,也不受宠,更没有勇气。她存在的价值,只剩下保持微笑一途。



为了不让周遭的人感到不悦──即使他们不爱自己,至少也不能让他们讨厌自己。所以她一定要笑著。



她不断寻找,找到一个个美好的、愉快的事物。



不能太过度,会妨碍到别人。可是也一定要保持开朗的心情。



胸口刺痛无比。喉咙痛得像是即将撕裂开来。



千星紧紧揪住床单,嘶哑地呢喃著,一次又一次。



「要笑著……一定要笑……一定要笑啊……!,



◇◇◇



「陆,你为什么一脸沉闷呢?看到我回来,你不开心吗?」



母亲两手抓著陆的胸口,泪流满面地泣诉著。



陆的心依旧冰冷。



现在的自己,眼神一定非常的冷淡。



「拜托你,陆。你笑一笑……笑一笑嘛。陆,为什么你都不笑呢?为什么你都不对我温柔一点?」



涂得嫣红的手指,使劲摇晃著陆。



即使如此,仍然动摇不了自己的心。



他对于母亲,没有任何憎恨,也没有任何怨言。



如果陆的笑容能让母亲安心,能让她放开自己,能让她温顺听话,他也想这么做。



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笑。



他至今短暂的人生当中,是否曾经有过像样的笑容?



「你笑一笑嘛……陆,拜托你笑一笑嘛……」



母亲的语气蕴含著越来越多的悲痛。



她的话语彷佛在诅咒陆似的。但陆仍然眼神空虚地听著。



陆默默地想著,明明自己的家人现在就在身边,愿意开口说爱他,他却是如此的孤独。



他仍然不知道该如何「笑」……



◇◇◇



漫漫长夜,终于渐渐明亮起来。千星慢慢爬起身。



她连毯子也没盖,就这样趴著睡著。全身都冷冰冰的,头脑重得像石头一样。



睡前她连隐形眼镜也没拔下来,眼睛乾巴巴的,眼睑更是肿了起来。



双眼一定满满都是血丝。



千星下了床,拖著沉重的身躯,走出房间。



(今天这个样子……没办法去见小陆。)



她不看镜子也知道。怎么能让陆看到这张惨兮兮的脸。他一定会被千星吓到,因此感到不快。



而且,陆送报纸的时间已经过了。



千星走进洗手间,用冷冰冰的水洗了脸,内心依旧沉重无比。



千星重新戴好隐形眼镜。她实在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只能始终避开视线,离开镜子。



(小陆……今天也有送报纸来吗……)



从陆手中接过的报纸,总是带著暖意,就像是刚出炉的面包。



但是今天的报纸应该已经冷掉了。



千星在玄关穿好鞋子,缓缓打开大门。



阳光从山的另一头,彷佛闪烁光芒的箭矢一般,射向千星,立刻让她刺目到眯起眼。



(天气真好啊。)



要不是自己睡眠不足──要不是心头这么沉重──自己一定会更开心。



但是今早晴朗的天空,更让自己感到悲哀。



世界不顾千星的哀叹与绝望,依旧正常循环著。



千星走向信箱,打算取出报纸。



当千星走到信箱前方,却愣住了。



报纸没有送来!



胸口顿时缩在一起。



(今天并不是停刊日……为什么?)



她已经碰到那么凄惨的事了,竟然还看不到陆送来的报纸。



神实在太捉弄人了。正当千星这么想著,垂下眉角──



忽然传来脚踏车的轮胎辗过泥土的声音。



声音渐渐靠近。千星倒抽一口气,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太阳洒落下来,长长的小路闪耀著光辉。脚踏车的蓝子与后座载满了报纸,男孩骑著脚踏车,缓缓驶来。



他紧闭著双唇,挂著汗滴,拚命地踩著踏板。



千星瞪大了双眼,彷佛眼前出现什么奇迹──而且是光彩鲜艳的奇迹──她看著男孩──



看著陆。



明明直到刚才,千星还觉得她的世界即将崩毁。



但那不是「崩毁」,而是「新生」。



陆在信箱前停下脚踏车。



他满身大汗,看起来比平常还要焦急。



他微微低下头,好像是在为迟到道歉。然后从篮子抽出报纸,递给千星。



一如往常的──



千星讶异地注视著陆,接过了报纸。



好温暖。



暖意从指尖渐渐扩散,一瞬间包裹住千星沉重的心,暖和了它。



报纸好温暖。区区这么一件小事,千星却特别欣喜。今天,能在这个瞬间见到陆,能从陆手中接过报纸,实在太开心了。她彷佛是被人从漆黑的深渊拉了上来。



她以为自己再也笑不出来了。但唇边却自然而然地缓缓绽放,乾涩的双眼变得湿润,流淌著光芒,血色回到双颊上──



千星缓缓地──笑了。



不是自己强迫自己露出来,那样无力的笑容。



而是心底真实的微笑。



幸福的笑容。



陆睁圆了双眼,似乎是吓了一跳。



千星将满满的谢意灌注在其中,这么说道:



「谢谢你。」



陆则是眯起双眼,彷佛晨光入了眼,刺眼地垂下眼一样。接著他再次面向千星,僵硬地低下头,踩著踏板离去。



那道背影渐渐远去,千星凝视著那道背影,抱紧暖暖的报纸,露出甜得即将融化的笑容,目送他离去。



那一天,千星给陆写了一封信。



正午的阳光照亮了书桌,千星拿出自己最喜欢、附著押花的白色信纸,拿起色笔,用的是令人怜爱的薰衣草色──



『给小陆:



谢谢你总是送报纸来。正因为小陆每天都送来报纸,我才变得喜欢看报纸。』



她在没有收件人地址的信件上,写下了她幸福──且神圣的心意。



『小陆送来的报纸,总是能让我变得开朗。



昨天,我的世界充满著痛苦,非常的辛苦,非常的黑暗。



但是陆送来了报纸,再次照亮了我的世界。



从陆的手上接过报纸的瞬间,我因此得到了勇气,变得很有精神。』



『所以,我想和你道谢,一次又一次地道谢。



谢谢你,小陆。



谢谢你为我送来暖洋洋的报纸,真的非常谢谢你。』